今天一大早,杜林祥便来到河州市委大院,亲自向徐万里通报这则喜讯。闻讯之后的徐万里,激动得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徐万里并不关心这桩收购的价格,在他眼中,只要完成收购,就是可喜可贺的大事。河州的一家民营企业能兼并欧洲百年老店,他这个市委书记脸上有光呀!

杜林祥当然清楚,收购TKK,只是为纬通进军矿业领域做的一个铺垫。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不过利用收购完成的机会,大肆炒作一番,也是少不了的。杜林祥提出,希望市委宣传部能协调一下河州的媒体,对于此事给予大篇幅报道。徐万里立刻拍板答应,他还拿起电话打给市委宣传部部长,亲自布置任务——这件事情不仅河州媒体全力以赴,还要邀请中央与省上的媒体报道。“洪西日报必须刊登一则头版头条的深度报道。你要协调不下来,我就亲自去找省委宣传部协调。”

杜林祥趁热打铁,邀请徐万里亲赴德国出席签约仪式。徐万里思忖了一下说:“下个月,洪西省要在欧洲举办一场大型招商推介会。到时,不仅我会去,省委书记贺之军同志也会出席。推介会上,还有一个集体签约仪式。我的意思,把纬通收购TKK的事,纳入集体签约仪式。”

“那可太好了!”杜林祥原本只想请市委书记,没想到急于表功的徐万里,把省委书记这座大山都搬动了。

杜林祥接着说:“既然贺书记、徐书记都到德国去了,我们热忱欢迎你们去TKK的厂区视察。如今这家欧洲的百年老店,也算咱们河州的企业了。”

徐万里笑着说:“到时我一定去!至于贺书记那边,我会积极争取,但最后能否成行,还要看他老人家的行程安排。”

杜林祥起身告辞时,徐万里破天荒地一直送到门外。临别时,还握着杜林祥的手说:“祝贺纬通跃上新台阶,也感谢你为河州经济建设做出的贡献。”

在徐万里那里受到如此高的褒奖,杜林祥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回到公司,他让高明勇立即成立一个临时机构,专门负责安排一个月之后的德国之行。

纬通集团赴德国谈判的团队三天后返回河州。杜林祥让安幼琪、高明勇代表自己去机场接机,在纬通大厦的会议室里,还准备了一场颇为隆重的欢迎大会。

杜林祥的心情很好,他步入会议室后,逐一与谈判团队的人员握手。转了一圈,却没看见庄智奇。杜林祥问高明勇:“智奇怎么不在?”

高明勇说:“庄总刚给我打了电话,说他在北京还有点事情要处理,转机时他留在了北京,没回河州。”

杜林祥追问道:“就他一个人在北京?”

高明勇点点头:“就他一人。其余的人都回河州了。”

杜林祥心中纳闷,没听说庄智奇要去北京处理什么事呀!再说了,真要是处理公务,干嘛身边一个人都不带?

当着现场的众多下属,杜林祥不便细究。他依旧满脸笑容地慰劳凯旋的部下,整场欢迎大会也行礼如仪。

会议结束后,安幼琪与林正亮又来到杜林祥的办公室,这两位分管地产业务的副总裁,要向杜林祥汇报公司近期运营的几处楼盘的情况。汇报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二人前脚刚离开办公室,高明勇后脚便走了进来。

杜林祥一眼就看出,高明勇有事要说,而且这事还不宜让太多人知道。因此高明勇一直守在办公室外,等着安幼琪、林正亮汇报结束。杜林祥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你是不是要说智奇的事?”

高明勇有些惊讶:“杜总,你怎么知道?”

高明勇的这副表情,相当于做出了肯定回答。杜林祥刚才脱口而出,完全是凭一种直觉。今天这样重要的场合,庄智奇竟然躲在北京不回来,他便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说吧,什么事?”杜林祥坐到皮椅上,点燃一支烟。他对于自己的直觉十分得意。

高明勇说:“庄总不是在北京处理公务,而是生病了。”

“生病了,什么病?”杜林祥紧张起来。

高明勇说:“庄总说他最近失眠厉害,整晚睡不着觉。”

杜林祥说:“是不是在德国谈判期间工作紧张,另外加上时差的原因导致失眠?回来休整一段时间就是了,干嘛留在北京?”

“起初我也这样说。”高明勇说,“但庄总说,他的失眠持续很久了,这段时间又加重了。他还说自己半夜两三点钟醒来,就一个人胡思乱想再也睡不着。尤其到了白天,只感到极度的疲劳和失落感,却没有明显困意。”

杜林祥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是什么怪病?”

高明勇说:“庄总说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就留在北京看医生。这件事他只对我一个人说了,让我也只对杜总一个人讲。在北京与大部队分开时,他只说要处理公务,刚才在会议室当着那么多人,我也只好这么跟你说。”

杜林祥问:“驻京办的人知道这事吗?”

高明勇摇着头:“不知道。庄总没跟驻京办打招呼。庄总的意思,如果公司里的人知道他生病了,难免要去探望,弄得太麻烦。他还说自己之所以选择北京的医院,除了医疗条件,也是希望不要惊扰太多的人。”

“智奇的担心不无道理。”杜林祥说,“他真要回河州住院,去探望的人太多,反而影响休息。这事就咱俩知道,不要传出去了。”

杜林祥又说:“你同智奇联系一下,问他在哪家医院。确定地点后,我去趟北京。他躲着其他人,总不能连我也躲着。”

“好。”高明勇点头回答。

趁着周末休息的时间,杜林祥带着高明勇奔赴北京。为了不让庄智奇生病住院的消息流传出去,高明勇没有通知驻京办的人来接机。出了首都机场,两人排了近一个小时的队,终于坐上一辆出租车。

杜林祥好久没有排队等车了,加之正值隆冬,北国的寒风把他冻得够呛。坐上车后,杜林祥忍不住教训高明勇:“即便不通知驻京办,你也可以提前租一辆车。让我们在这儿等一个小时,太浪费时间。”

看着高明勇唯唯诺诺、点头称是的样子,杜林祥又有些自嘲,自己真是越来越娇贵了!当初从农村出来打工那会儿,能挤上公交车,心里都会涌动着幸福。刚做生意时,也经常一个人买站票去广州进货,拥挤不堪的车厢里,一站就是三十几个小时。吃饭时间,掏出口袋里的冷馒头,啃得津津有味,而大概十几厘米外,就是其他人跷起的臭脚丫。

出租车驶抵德胜门外的北京安定医院。杜林祥实在受不了京城刺骨的寒风,下车后,几乎是小跑步进入医院大楼。大楼里暖气很足,杜林祥松开外套,对高明勇说:“听说这家医院治疗精神方面的疾病很在行。”

高明勇说:“是啊。但愿庄总的病尽快好起来。”

庄智奇住的是一间双人病房。杜林祥走进病房时,庄智奇正躺在床上看书,床边坐着一人,背对着门,看样子是在削苹果。

庄智奇看到杜林祥,立刻坐直身子,说道:“杜总、明勇,你们来了!”

床边的姑娘也转过身,脸蛋红彤彤的,似乎有些害羞地招呼道:“杜总,高主任。”

“小茵,你怎么在这儿?”高明勇大吃一惊。

尹小茵说:“听说他身体不好,我就请了假,专门来北京照顾。”

高明勇愣在那儿,一时还没回过神来。过去只听说,庄智奇与陈锦儿之间暧昧不清,不晓得还有个尹小茵捷足先登。尤其这几年,尹小茵一直被外派到各地分公司,根本不在河州总部。原来,距离之于爱情,真不是什么问题。

庄智奇与尹小茵之间的关系,杜林祥早就清楚。尤其那晚在尹小茵的房间里,庄智奇手机的WiFi信号居然是满格的,更说明两人的关系已超出一般恋人的亲密。

但杜林祥仍不免疑惑,之前两人一直竭力对外掩饰这层关系,今天为何一反常态?庄智奇知道自己和高明勇要来探视,还让尹小茵待在这儿,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庄智奇认为是时候公开这段恋情了。

杜林祥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又对愣在旁边的高明勇说:“你给小茵他们分公司的头说一声,这几天别给小茵算事假,也不许扣工资。他们问什么原因,就告诉他们别多管闲事。”

杜林祥瞧见病床旁边的桌子上摆满了药瓶,便关切地问道:“智奇,好些了吗?”

庄智奇感激地点了点头:“病情有所控制吧。麻烦你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这是哪里话!”杜林祥说,“你生病了,我不来探望,说得过去吗?孩子在河州还好吧,谁在照顾?”

庄智奇说:“孩子如今住校了,周末才回家。他爷爷从湖南老家过来了,周末都是他们爷孙俩在一起。”

“你父亲过来了?我都还不知道,这下可失礼了!”杜林祥一脸抱歉的神情。

杜林祥又关切地询问起具体病情。庄智奇说,医生已确诊他患上了抑郁症,除了情绪低落,更有严重的失眠、头晕、胸闷、气短、胃灼烧。

庄智奇拧开药瓶,吞下一颗药,接着苦笑说:“现在彻底离不开这些东西了。”

杜林祥说:“听明勇说,你身体不适有些日子了。公司工作太忙,你的确太操劳。”

庄智奇说:“因为收购TKK的事情,病情是加重了。当时谈判处在节骨眼上,我只好硬撑着。现在大功告成,终于能休息下来。”

杜林祥拍着庄智奇的手臂:“辛苦了!趁着这些日子,抓紧调养一下。”

这时,庄智奇对尹小茵说:“小茵,你带明勇出去转一下。”高明勇知道庄智奇有话要和杜林祥说,赶紧知趣地退了出去。

杜林祥似乎预感到庄智奇要说什么,因此不待庄智奇开口,先说起一个稍微轻松的话题:“我看小茵这女娃子不错。这么多年,你也是单身,要是合适,就赶紧把事办了吧。”

庄智奇尴尬地笑起来,显得有些腼腆:“不瞒你说,上个月我们就领证了。”

“好你个智奇,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呀。”杜林祥终于明白,为何今天庄智奇要把尹小茵留在病房,敢情人家不是生米煮成熟饭,而是把饭票都办好了。

杜林祥说:“结婚是大事,总不能就这么偷偷摸摸的。等你病好了,回河州还得大操大办一下。”

庄智奇摇了摇头:“我这个人最怕热闹,再说自己一把年纪了,也不想为这事惊动大伙。”

杜林祥笑着说:“你一把年纪,可小茵还是黄花闺女。女人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你也给人家马虎?别忘了,论辈份小茵还把我叫‘三叔’,认真说起来,我还是她娘家人。你这么做,我可不答应。”

庄智奇说:“我同小茵说过了,她很理解我。在这件事情上,就算我对不住她了。也求大伙饶过我。”

杜林祥没再坚持,只是心里想着,你庄智奇岂止是对不起尹小茵?还有一个女人,不也得为这事肝肠寸断!杜林祥托着下巴,问道:“锦儿知道了吗?”

庄智奇说:“我跟她打过电话。”

“怪不得!”杜林祥说,“上次徐浩成介绍魏晋风来河州,晚上我做东时,叫锦儿也一起来。她一听你在,说什么也不来。”

“你们都知道,就我蒙在鼓里。”杜林祥叹了一口气。

庄智奇说:“我以为这些都是个人的私事,就没跟你说。”

“现在说也行!对了,医生说你这病什么时候能好?”尽管预感愈发强烈,但杜林祥依旧心存一丝侥幸,把话题引到庄智奇的病情上。

庄智奇说:“趁着杜总今天来,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医生说我这身体估计够呛,得长期调养。公司那边的事,怕是照应不过来。”

杜林祥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道:“身体有毛病,静心调养是应该的。公司那边一时也没什么大事,你不必挂心。等到身体好起来,再回去就是。”

庄智奇说:“抑郁症这病,我也不知道要拖多久。况且医生说了,就算病情控制住,日后也不能适应繁重的工作。”

庄智奇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杜总的知遇之恩,我没齿难忘。这些年在你身边,见证了纬通的发展,更是我一辈子的荣耀。可惜身子骨不争气,没法再跟着你效犬马之劳。”

预感终于成真!杜林祥心底回荡着深深的失落与惆怅。

当听说庄智奇要留在北京治疗时,杜林祥立即便联想到那天中午与庄智奇下象棋,对方提出希望去国外进修的事。加之近一段时间以来,庄智奇总是沉默少言、郁郁寡欢的模样,杜林祥便不免担忧,难道智奇真要离我而去?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今天见到庄智奇,感觉对方气色还算不错。当然,案头上成堆的药瓶,也证明庄智奇确实有病。杜林祥估计,庄智奇是五分身体有恙,五分去意已决。小病说成大病,短病也要拖成长病。

杜林祥只是不解,庄智奇为何要急着离开?自问这么多年,待庄智奇不薄呀。论权力,在纬通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论钱财,房子、车子、票子一样不少。

或者是因为在非洲铜矿一事上,自己独断专行,没有采纳庄智奇的意见?但是,这种工作上的分歧,在两人之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杜林祥以为,庄智奇绝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况且自打进入公司,庄智奇也一直把个人的位置摆得很正——只是老板手下的管理者与参谋。

杜林祥目光犀利,直视着庄智奇:“这病真好不了?”两个聪明男人之间的交流,不需要把话全部挑明。杜林祥相信庄智奇会明白自己这句话的真实意思——真决定要走了?

庄智奇点了点头:“医生说,我这身体必须静养,不能再干繁重的工作。”庄智奇同样以为,凭杜林祥的精明,已然洞悉全局。假医生之口说身体需要静养,实则是告诉杜林祥,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刻。

杜林祥对于庄智奇决心离自己而去,多少有些被背叛的愤怒。但是,庄智奇毕竟是难得的人才,企业又处于大战正酣的节骨眼,要不要再努一把力,挽留住庄智奇?或者,两人之间真有什么误会?

几次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杜林祥骨子里是个要强的人,这些年飞黄腾达后,在公司里更是一言九鼎,唯我独尊,他实在不愿意装出一副可怜兮兮央求人家的模样。再说了,纵然有什么误会,以两人之间的关系,完全可以开诚布公。庄智奇什么也不说,只是托病不起,摆明了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沉默了一会儿,杜林祥才开口说:“人各有志,我也不好强求。公司里的事,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庄智奇说:“以往我之所以没提这事,一来是身体还能撑住,二来纬通的工作实在离不开人。现在好了,咱们已经从徐浩成、张贵明手上收购了矿山,信丰集团的壳也拿了过来。甚至前期的造势与铺垫也大功告成,柳林与张贵明的官司打得火热,TKK被我们买下。接下来,按照杜总的计划进行,应该不会出纰漏。至于地产那边的生意,早就走上正轨,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这番话时,庄智奇以无比真诚的目光注视着杜林祥。杜林祥当然能听出这些话的弦外之音:纬通的地产板块已在香港上市,矿山借壳上市的计划也十分顺利。我庄智奇虽然离开,却不是中途撂挑子,算对得起杜林祥的知遇之恩了。

看着身穿病服的庄智奇,杜林祥又有一丝感动。人家说的都是实情,近些年纬通的飞速发展,庄智奇可谓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

对于庄智奇的埋怨,顿时消解许多。杜林祥动情地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应该的。”庄智奇说,“只是有一件事,我不知当不当讲。”

“尽管说。”杜林祥说。

庄智奇说:“庭宇自打来到纬通后,我一直留心观察他。这小伙子,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凭良心讲,以他的见识与能力,就算没有一个好爸爸,日后也会大有成就。只是,我觉得对他的提拔不应太快,还得再稳妥一些。纬通是做地产起家的,不妨让他在地产领域再历练一下。资本运作特别是矿山借壳上市这一块,他别急着接触,或许不是坏事。”

杜林祥说:“智奇,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庄智奇顿了顿,说:“借壳上市这一块有杜总掌舵,足够了。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见杜林祥脸色有些阴沉,庄智奇赶紧说:“你如果觉得不妥,就当我没说过。”

“没事,我会认真考虑的。多谢你为庭宇操心。”杜林祥强挤出一丝笑容。

“那你以为,”杜林祥接着问,“你走以后,总裁的位置交给谁合适?”

“安幼琪。”庄智奇说,“论在纬通的资历,安总还在我之上,她对纬通的业务十分熟悉,我想不出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一个小时后,杜林祥离开了病房。尹小茵坐到床边,轻声问道:“你都跟他说了吗?”

庄智奇的头毫无规则地摆动,以至于尹小茵根本分不清他在点头还是摇头。隔了一阵,庄智奇才说:“我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了。因此,也不必多说什么。”

庄智奇披上外套,步出大楼。尽管北京的寒冬里,气温已降至零下,庄智奇仍旧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杜林祥离去时的背影,始终在他脑海里萦绕。这是一个改变了他一生的男人!庄智奇十分清楚,没有杜林祥,自己的生命恐怕将在碌碌无为中度过。是杜林祥,给自己带来了转机,让自己走上舞台中心,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士为知己者死,庄智奇同样将全部的热情回报给了杜林祥。

说到天底下最了解杜林祥的男人,庄智奇认为非自己莫属。杜林祥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有终其一生无法弥补的知识缺陷,有从娘胎里带来的过人天赋,有举重若轻的大将风度,也有猜忌周围一切的高度敏感。

其实早在尹小茵向自己坦白之前,庄智奇就十分清楚地知道,杜林祥给他安排这样一个女助理,除了帮助工作,更有监视的意味。但庄智奇并不责怪杜林祥。一个人如果连这点权术与提防心都没有,也不会从山里娃成长为名震一方的企业家。不管怎么说,在公司里,杜林祥毕竟给予了自己超乎寻常的信任。

庄智奇当然明白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他也坚信,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杜林祥不会有一丝半点的心慈手软。所幸的是,庄智奇并不是一个权欲熏心的人,甚至从进入纬通的第一天起,就想着功成身退,归隐林下。但庄智奇更清楚,如今还远不到那个时候。杜林祥并没有清洗功臣的打算,相反,为了纬通的进一步壮大,杜林祥正谋划着大展拳脚。

之所以选择提前离开,只因为庄智奇觉得,杜林祥的野心越来越大,纬通这辆战车,也以近乎疯狂的姿态加速冲刺着。前方是天堂还是地狱,谁也说不清。

庄智奇不是一个迂腐的书生,他当然知道,在中国做生意,游走在红线的边缘往往难免。但是,游走并不代表越界。

杜林祥或许一直想不明白,既然我庄智奇能想到打时间差赴港上市,能提出让张贵明、柳林争夺矿山,为何却要反对他借非洲铜矿来炒作?而这,恰恰是游走与跨界的区别。纬通旗下已经坐拥两家上市公司,此时公司公然对外撒谎,这无疑是大大地越界。

无论来还是走,庄智奇自问无愧。接下来,他依旧会衷心祝福纬通。

风越刮越大,一旁的尹小茵提醒道:“回去吧。你的身体毕竟不好,别在户外待太久。”庄智奇点了点头,转回身子。

大街之上,车水马龙,极尽繁华。接着拐进一条小路,只见落叶飞旋,霜草委顿,一条瘦骨嶙峋的狗在胡同口沉思。

 

* * *

 

 

4 真正不值一驳的假话绝对算不上谣言


离开医院后,杜林祥没在北京耽搁,而是直奔机场,搭乘晚上的航班赶回河州。一路上,他的脸色都十分难看。高明勇跟在身旁,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回程的飞机上,杜林祥始终微闭双眼,其实连一分钟也没睡着。

他的脑海里,不停闪现出与庄智奇相处的一幕幕画面。在冶金厂外的宾馆里,两人作为谈判对手第一次会面;自己三顾茅庐,邀请郁郁不得志的庄智奇出山;数次奔赴北京、香港,与谷伟民交锋;在自己办公室里,庄智奇指出赴港上市的这步险棋……

在来北京之前,杜林祥猜测庄智奇即便要走,也无外乎两个原因,第一是多年劳累,身心确实疲倦;第二是认为杜林祥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宁可功成身退,也不愿鸟尽弓藏。现在看来,这两点原因都有,但还不是全部。

庄智奇最后向杜林祥坦承,不希望杜庭宇过多涉足资本运作,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一个火药桶,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庭宇身为纬通的“储君”,最好别来蹚浑水。

庄智奇既然希望杜庭宇少插手,自己又何尝不想独善其身。他或许感觉,杜林祥玩得越来越大,大到他不想把自己也赔进来。

都走吧!死了张屠夫,就吃混毛猪?老子还不信了!杜林祥与生俱来的倔强在心中奔涌——庄智奇再厉害,也不过是棋盘中的一颗棋子,真正掌控全局的高手,舍我其谁!是杜林祥一手缔造出纬通的辉煌,而绝不是其他人。

飞机缓缓下降。杜林祥睁开眼睛,对高明勇说:“刚才在病房,智奇跟我说,他因为身体原因,要长时间治疗。”

高明勇显得有些惊讶,这时他也终于明白,为何一路上杜林祥的脸色如此难看。

杜林祥继续说:“智奇走了,纬通总裁的位置,你看谁干合适?”

高明勇立刻警惕起来。这种问题,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能够置喙的。他摇着头:“这我不知道。”

“别耍滑头,今天我就要你说,说错了也没有关系。”杜林祥逼问道。

情急之下,高明勇脑中蹦出一个最保险的答案:“我觉得吧,庄总走了,总裁这个位置,最好由杜总兼起来。”

杜林祥盯着高明勇:“尽管你居心不良,想活活累死我,但这个主意,看上去倒也不坏。”

得到杜林祥的鼓励,高明勇更加来劲:“现在这副重担,除了杜总亲力亲为,交给别人还真不放心。”

杜林祥摇起头:“现在纬通也是上市公司了,不比以前小打小闹,总不能让我在会上举荐自己吧!”

高明勇似乎明白过来杜林祥跟自己说这番话的深意。他立马说道:“回头我就跟林总、五哥他们说,让他们在会上提。”

高明勇口中的“林总”“五哥”,自然是公司副总裁林正亮与五弟杜林阳。这两人,一个是从老家跟着出来打工,并一路追随到底的心腹;一个是自己的手足兄弟。包括眼前的高明勇,老家也在文康,与杜林祥还算得上远亲。杜林祥突然有种感觉,终究是这帮子弟兵可靠。自己对庄智奇可谓推心置腹,到头来,还不是得分道扬镳!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杜林祥伸了个懒腰,对高明勇的话不置可否。以高明勇的精明,自然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做什么。他更清楚的是,以杜林祥的身份,实在犯不着要同谁争这个总裁的位置,他只是不放心把这个位置交到旁人手上。

数天之后的高层会议上,当杜林祥正式宣布庄智奇因病辞职,并让大家讨论新总裁人选时,林正亮第一个跳了出来,提议杜林祥兼任总裁。紧接着,杜林阳、高明勇等人纷纷跟进。在一片劝进声中,杜林祥“勉为其难”地接过总裁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