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宣帝望向崔慕礼,问道:“崔卿的意见呢?”
崔慕礼跪在下首,恭声道:“如尚书大人所言,在事实清晰、证据充分的前提下,王科易是否认罪,供认同伙已不重要,按大齐律例,零口供亦能定罪量刑。”
承宣帝有静默瞬息,随后道:“传口谕,让尤和硕速来见朕。”
尤和硕乃锦衣卫指挥史兼都督佥事,是承宣帝的心腹之一,专掌不法群臣巡查缉捕之事。
承宣帝命他偕同刑部尚书罗必禹,由大都督府调配兵力包抄兵部尚书府,收左虎符,捉拿罪臣王永奇。而崔慕礼因身上有伤,被特许在家休养五日。
从御书房出来后,罗必禹与尤和硕前往永和殿商讨缉捕事宜,崔慕礼则由羽林卫护送出宫。
宫殿富丽巍峨,红墙黛瓦,飞檐斗拱,梁柱涂金。
崔慕礼行走在金砖铺就的御道上,双手抄在袖中,闲庭信步地走着。身后不远处,一名身形挺拔的羽林卫亦步亦趋。
两人均目视前方,看似各走各的,实际正低声交流。
周念南道:“一切可都妥当?”
崔慕礼道:“妥。”
周念南问:“圣上会如何处置他们?”
崔慕礼道:“只会重罚。”
周念南问:“若他们说出灾银本在我叔父别院之中……”
崔慕礼道:“那便是罪加一等,罪不可赦。”
周念南想了想,也是,王永奇和王科易傻了才会给自己多定条诬陷忠良之罪。
他暂时安心,道:“中秋宴后,我会随圣上一同去孤山秋狩,皇后和九皇子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人,不过还需要你暗中看顾。”
崔慕礼道:“懂。”
下一刻,二人异口同声道:“张贤宗庶子也要去张明奴也要去……”
……二人又同时噤声。
崔慕礼先道:“秋狩恐有玄机,你要加以防范。”
“明白。”周念南颔首,道:“听说你受了伤,可要紧?”
崔慕礼道:“若我说要紧,你会打消对阿渺的意图?”
“你想得美。”周念南咧嘴一笑,“不瞒你说,我与谢渺正渐入佳境,相信不多时,你便要称我一声表妹夫。”
崔慕礼道:“你往日混迹赌场,难道不曾听过一句话?”
周念南问:“什么话?”
崔慕礼淡瞥他一眼,“莫笑太早,小心先赢者,巨输。”


第80章
古往今来, 中秋佳节皆是阖家团圆之日。
然就在中秋前夕,京城兵部尚书府被查抄,兵部尚书王永奇在半夜酣睡时被缉拿, 打入传闻中只进不出的诏狱。
有小道消息所称, 王永奇此次被捕, 或与红河谷灾银案有关。
在世人闻风丧胆的诏狱之中,王永奇被单独关押。密室幽暗潮湿,房顶低矮,成人无法起身, 只能躬缩在角落。
他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身上混杂着血汗与腐烂交织的气味,臭不可闻。
离他被捕已经过去三日, 期间,无论他如何要求面见圣上, 都似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看来圣上心中已有定夺。
王永奇勾唇冷笑,眼中寒光阵阵。
真是小瞧了他们啊……
他用镣铐撞墙, 嘶声大喊:“来人, 本官有话要说!”
狱卒不耐烦的声音隔墙传来, “王尚书,你现下可不比往日,想见圣上?恐怕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咯!”
此等喽啰,若放在以前, 他动动手指便能将他碎尸万段……
王永奇神色阴戾, 怒意翻涌, 偏只能忍气吞声道:“本官要见崔慕礼, 有些话,本官只与他一人说。”
外头静了会,狱卒道:“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如今的刑部郎中,前途不可估量的那位崔二公子崔慕礼?”
一连串的头衔叫得王永奇青筋直跳,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是。”
狱卒道:“我可以帮你通传,但见不见你可是崔郎中的事。”
消息不多时便传到崔慕礼跟前,他问:“王永奇认罪否?”
狱卒道:“回大人,王永奇嘴硬的很,无论罗尚书怎么拷问都不松口,只天天喊着要见圣上。圣上不肯见他,他便改口要见你,说有些话只与你一人说。”
崔慕礼道:“那便走一趟吧。”
*
审讯室内,墙上挂满各式刑具,目所能及处,皆斑驳着枯涸发黑的血迹,经年难清。
王永奇头戴枷锁坐在桌案后,手脚均上着粗沉的镣铐,整个人狼狈不堪,偏又从骨子里透着股冷森。
与之相反,崔慕礼坐在五丈外的靠背椅上,神容出众,宛若天人。
狱卒退下,此间独剩他们二人。
王永奇的目光犹如蛇信,危险游离在他脸庞处,“崔贤侄,数月不见,尔真当令本官刮目相看。”
崔慕礼道:“大人谬赞,下官不过尽忠职守,做好分内之事。”
“事已至此,你又何必惺惺作态?倒不如与我打开天窗说亮话。”王永奇不屑道。
崔慕礼问:“便依大人所愿,您想从何说起?”
王永奇眼神闪烁,难掩复杂,“从你如何得知是我转移走灾银开始说起。”
崔慕礼笑回:“不瞒大人,我有神仙相助。”
神仙?我呸!
王永奇只当他在戏弄自己,忿然撑桌站起,镣铐顿时哗哗作响,“你这狂妄小儿,莫非以为本官被捕,你便高枕无忧了不成?”
崔慕礼便道:“下官当然知道大人权势滔天,不仅牢牢把持兵部,背后更有人保驾护航,然而这一回,大人确定他保得住你吗?”
王永奇闻言反倒找回理智,面无表情地坐了回去,“本官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崔慕礼道:“大人能咬死不知,但您的叔父王科易,王府尹呢?听说他在牢里受尽折磨,已然胡言乱语,叫嚷着,灾银明明该出现在……其他地方。”
王永奇脸上闪过一道讽意,似乎在嘲笑他的天真,“崔贤侄果真是装模作样的好手,之前是本官看走了眼,竟以为你是可造之材。如今看来,你与罗必禹那老家伙是一路货色,鼠目寸光,无可救药。”
崔慕礼面色自若,拱手道:“能得大人如此评价,下官深感荣幸。”
狱卒敲门,进来在崔慕礼耳边说了一句话,便又退离。
崔慕礼望向王永奇,“王科易死了。”
王永奇忽而放声大笑,道:“来人啊,本官要画押认罪,不过是一死,有何所惧?十八年后,本官又是一条好汉。”
崔慕礼早已预料到结果,王永奇能坐到兵部尚书的位子,心性坚韧非常人所能比,想由他入手掰倒张家,几无可能。
王永奇笑完,阴恻恻地盯着他,“崔家小儿,从今以后,你最好要加倍小心,否则行错一步……呵呵……”
“下官谨记大人当初教诲。”崔慕礼收袖而立,轻描淡写道:“弃暗而投康庄大道,下官定会每日三省吾身,莫步大人后尘。”
*
从诏狱出来,崔慕礼登上马车回府,不料途径西市时,有两头疯牛冲破栅栏,在街头横冲直撞,顶伤无数路人。
官差还未到场,无人主持秩序,百姓们抱头四处尖叫乱窜,场面登时乱成一锅沸粥。
崔慕礼掀开帘络,快速打量后,低声吩咐沉杨领人去制服疯牛。无独有偶,沉杨的背影刚消失,崔慕礼的座驾忽然发狂,举颈长嘶着,同样在人群里撒起野来。
车夫惊恐地喊:“公子,马发疯了,您赶紧跳窗!”
崔慕礼轻咳两声,捂住左肩,掀开车帘跳窗而出。
甫一站稳,便见那马儿正直直冲着一名幼童背后而去,周遭逃影纷乱,无人在意这抹小身影的哭闹恐惧。
崔慕礼瞳孔一缩,顾不得身上有伤,强行提气跃至幼童身旁,长臂一揽将他护在怀里,再翻身一滚,险险躲开马蹄践踏。
尘土挥扬中,他正松了口气,却见那孩童露出诡异笑容,随即伤处一阵剧痛——
“崔二公子。”“孩童”以一种与稚嫩面孔截然相反的苍老声音说道:“要得无事,最好少管闲事。”
*
崔慕礼受伤的消息火速传遍整个崔府,两刻钟内,太医院的林太医携其他两名年轻太医匆匆赶来,在明岚苑待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精疲力尽地出来。
院中央站着一名银发老者,回过身来,“林太医。”
林太医打起精神,朝他恭敬行礼,“崔太傅。”
崔老太傅面沉如水,问道:“慕礼情况如何?”
林太医用帕子抹去额际汗水,“崔郎中右肩胛本就旧伤未愈,如今再受一刃,便是伤上加伤……好在匕首无毒,下官替崔郎中处理了伤口,只要悉心照料,不出两月便能痊愈。”
崔太傅眉头稍松,马上又拢得更深,“可会影响到他日后行动?”
“虽伤及筋骨,好在治疗得当,无碍也。”林太医道。
崔太傅道:“便有劳几位太医。”
寒暄几句后,白管家带着三名太医到厅内休憩。崔太傅在院中静立片刻,招来沉杨问话。
“那名侏儒人在何处?”
“回太傅,侏儒刺伤公子后便立刻服毒自尽。”沉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事情经过如实到来,言罢,重重磕头道:“怪属下未曾警戒,请太傅狠狠责罚!”
崔太傅沉默不语,眺望远处高墙,墙外天空辽阔,浓云堆积,风雨欲来。
“山高路远,既修其身,便承其难啊……”崔太傅神态沧桑,却有着与崔慕礼如出一辙的淡笃。
崔太傅传了话,在崔慕礼伤未好转之前,谁都不许进明岚苑探望。即便是中秋佳节,崔慕礼都待在房中养伤,未曾参加崔府家宴。
崔府沉浸在一片阴霾中。
在第八次被乔木拒绝进苑探望后,崔夕珺怒了。
“我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妹妹,进去看看又如何,还能害他不成!”
乔木为难道:“三小姐,奴才不是这个意思,但公子这会仍昏沉……早上老夫人都只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呢。”
崔夕珺道:“祖母年纪大了,不好沾染病气,我精神好,不怕这些,你快放我进去。”
正是因为您精神太好,才不能让您进去打扰公子养伤。
乔木腹诽完,立刻推脱道:“老太爷亲口下的令,奴才不敢违抗啊……要不您去问问老太爷?”
崔夕珺磨磨后槽牙,还用问吗,祖父肯定不答应啊!
她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正考虑是否要硬闯时,一名丫鬟跑来跟她说了两句话。
“盼雁来了?”崔夕珺讶异挑眉,高兴起来,“这丫头,总算转过弯来了,不就是解除婚约吗?天底下好男儿那么多,再找个就是。”
她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乔木打心底谢了苏小姐一句,难免又漫想:这样优秀的小姐,也不知温家公子发得什么疯,硬要退了亲事……
一抹月白色裙摆显现,乔木精神一震,殷勤喊道:“表小姐,您来了?”
谢渺朝他颔首,“姑母炖了红参鸡汤给表哥。”
乔木暗暗叹息,表小姐每日到此,都是奉二夫人之命来送补汤,没有哪回是自己意愿。但即便这样,公子最记挂的仍是她,表小姐今日可来了?表小姐说了什么话?问完后公子便一声不吭,看似无动于衷,实则落寞萦绕。
乔木不由反复端量起表小姐,当真是风水轮流转,昔日追人的爱搭不理,被追的那个倒是情难自禁……
谢渺完成任务后照例要走,乔木思忖片刻,突发奇想道:“表小姐,您不想进去看看公子吗?”
谢渺愣了愣,“祖父不是说了,不许人进苑探望,打搅表哥养伤吗?”
乔木道:“公子在慢慢好转,成日对着我们几个也烦闷的很,您若是能进去陪他说说话便再好不过。”
若是崔夕珺听到这番话,肯定会冷笑一声:呵呵,一个小厮还有两副面孔,能耐了哈?
当然,乔木是万万不会让三小姐知晓的。
谢渺略有迟疑。
一方面,她很想知道灾银案进展如何,一方面,她又不愿跟崔慕礼有过多牵扯。
但这本就自相矛盾,她利用先知优势,暗中驱使崔慕礼消灾灭祸,导致他过早暴露在敌人视线中,接二连三遇袭。
回顾前世,即便被阴谋环绕,他也能化险为夷,身体未受过任何损伤。
而今却……
乔木适时地唉声叹气,“公子在杭州府便受了伤,这回的歹人下手狠毒,竟往旧伤口又深深捅了一刀,林太医说,公子的左臂差点就废了……”
那样惊险严重吗?!
谢渺心底一颤,愧疚破土而出,像个小人儿般掐着腰,老气横秋地碎碎念:谢渺,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用完就扔呐——
她脱口道:“行,我进去看看表哥。”
乔木将人领到后院主屋外,按捺着兴奋敲门道:“公子,有人来探望您。”
屋内传出崔慕礼淡漠的声音,“谁?”
乔木道:“是表小姐。”
……空气消寂。
就在乔木怀疑自己好心办错事时,崔慕礼道:“进来吧。”
乔木推开门,将谢渺请进去后,知趣地带门离开。
谢渺踏进卧房,熟悉的摆设撞进眼帘,她略感窒息,彷徨四顾后,匆匆掀开竹青色帘帐,望向床榻上靠坐的那人。
他穿着素纹长袍,手执书卷,俊容苍白,深眸波澜不惊,闲适中透着股病弱。
见到她时,唇边绽开一抹淡笑,“阿渺。”


第81章
谢渺从未见过他这般气虚无力的样子, 愣沉后问:“你,你好些了吗?”
“无碍,小伤而已。”崔慕礼道:“阿渺, 你坐下聊。”
若是小伤, 何须三名太医急救两个时辰?
谢渺无意戳破他,搬来凳子,坐到离床畔不远不近的地方, 视线划落时一呆。
……
“表哥。”她道:“你书拿倒了。”
“哦。”崔慕礼将书倒回来,神色自若, “好了。”
谢渺正襟危坐,在思考怎么能不着痕迹地打探时,崔慕礼道:“你能否坐近点?我受了伤,视力有些下降。”
谢渺狐疑地抬眸,有这说法吗?
崔慕礼道:“我足足昏迷了三日才醒, 又花了三日才能坐起身……”
谢渺端着凳子往前挪。
崔慕礼:“初时,我喝不下药,沉杨好不容易喂进点,我马上如数吐出……”
谢渺干脆将凳子往床边一放,崔慕礼便停止卖惨,笑道:“多谢表妹来看我。”
谢渺明知故问:“表哥,兵部尚书王永奇被抓, 莫非也与灾银案有关?”
崔慕礼道:“八年前, 王永奇与大理寺卿于俊峰一同奉命去陇西查案, 他暗中查到此事乃邹将军所为, 却未上报朝廷, 反而转移灾银到杭州府, 与其叔父王科易一同霸占了巨款。”
谢渺又问:“那皇上让人抄了兵部尚书府, 是否意味着此案尘埃落定,王尚书与王科易要认罪伏诛?”
崔慕礼道:“我遇袭那日,王永奇称有话要与我说,等我到了诏狱不久,王科易便在狱中自尽,王永奇画押认罪,而我在回府途中遭遇暗算。”
谢渺认真地说了句废话,“崔表哥,你被人盯上了。”
崔慕礼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王永奇之前在兵部一手遮天,想要消弭他的势力,唯有循序渐进。”
谢渺问:“你不怕吗?”
崔慕礼反问:“怕便能退出后路吗?”
……不能,崔府和定远侯府若退,便只有家府倾倒、妻离子散的后果。
她凝眸望着他,哪怕容颜憔悴,他依旧磨而不磷,气节如松,正是这样的坚韧,才能扛起崔府百年不灭的风骨。
她由衷敬佩,道:“表哥,今后你要加倍小心。”
崔慕礼正为她眼中的担忧而欣悦,便听她道:“你打算何时向圣上禀明曲子铭那人渣的恶行?”
崔慕礼瞥了受伤的臂膀一眼,苦笑道:“我需派人去搜集曲子铭的罪证,找到确切证据,万事俱备后,再呈到御前,争取将他一击必倒。”
谢渺道:“大概要多久能查清?”
崔慕礼道:“曲子铭与其走狗已死,查案难度倍增,类似的案子,耗上七八年也是有的。”
谢渺难掩失望,“要那么久吗?”
“嗯。”崔慕礼道:“好在灾银找回,圣上会松懈对邹夫人及齐儿的追捕,他们暂时无忧。”
谢渺叹了口气,罢了,也算是有好消息。
“放心,我既答应了你,无论如何都会做到。”
崔慕礼说完,便止不住喉中痒意,连声低咳起来。谢渺听着,真怕肺都快被他咳出胸膛。
“我去找人来……”
她欲起身,被他伸手拉住衣袖,边咳边道:“我……咳咳,无碍……咳咳……你再,再陪我坐会。”
谢渺只得坐下,默默看他咳得死去活来,却无半分抚慰的意思。
当真是心如磐石。
崔慕礼轻落长睫,自嘲想道,竟全是他自找的苦受。
谢渺往回扯了扯衣裳,“表哥。”
他充耳不闻,牵着衣角不肯松手。
“……”
谢渺甚至认为面前是个三岁顽童,而非那位早慧敏睿的崔二公子。
两人一左一右地拉扯,谁都不肯松手,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咚咚咚。
有人在外敲门,“公子,到换药的时间了。”
谢渺趁机拽回衣袖,“我就不打扰表哥换药了,改日再与姑母一道来探望你。”
崔慕礼动了动手指,终是吐出一个字,“好。”
谢渺理着裙摆起身,沉杨刚好掀帘进来,见到她后倍感讶异,“表小姐,您也在呢?”
谢渺道:“正要走。”
“您慢走。”沉杨点点头,端着水盆走近,冷不防对上崔慕礼深晦如海的丹凤眸。
……咦?他怎么觉得公子在生气?
“公子,属下来给您换药。”他战战兢兢地道。
崔慕礼紧抿唇角,淡望着他。
“太、太医说,每日要换两次药,有助于伤口愈合。”他莫名其妙的结巴起来。
谢渺的脚步已跨出内室,崔慕礼眸光倏然冷下,浑身散发出一股厌世气息。
沉杨背后发凉,忽然就脑门开窍,提高嗓音道:“虽然属下手艺不精,每回都将伤口弄出血来,但眼下无其他靠谱之人可用,公子您就暂且忍忍吧。”
谢渺的脚步变缓。
沉杨佯装不知,继续夸张道:“不过是流点血,擦干就成,总比溃烂发脓要好,太医说了,您这伤口太深,若处理不当再引发高烧,便有危及生命的可能。”
谢渺掀帘的手顿住,忍不住回头看向沉杨。
沉杨将长巾甩到肩上,以一副搓澡工的派头,粗鲁地拽他坐到床沿,开扒起衣裳,“谁让您身边没个心灵手巧的丫鬟,只能用属下凑合凑合了……”
崔慕礼低垂着头,像个虚弱的娃娃,任由旁人摆布。
“……”谢渺的眼皮在疯狂跳动,“沉杨。”
沉杨茫然抬头,“表小姐,怎么了?”
谢渺蹙眉,“你动作细致些。”
沉杨立刻表演一个壮汉为难,“表小姐,属下平日里舞刀弄枪,不知细致为何物……”
说话时手劲过猛,拉得崔慕礼剧烈摇晃,额头差点撞上床柱。
谢渺:……
崔慕礼:……
沉杨:……公子,这都是为了您的幸福,您可不能秋后算账。
谢渺看得心惊肉跳,行动先于理智地出声,“你放下东西。”
沉杨勾起抹窃笑,随即强行压下,“我放下东西?那谁给公子换药?”
谢渺憋出一句,“我来。”
“您来替公子换药?这样好吗?”
“总比你弄死你家公子要好。”谢渺耐不住火气,走到他面前摊开手心,“给我。”
沉杨将东西如数交给她,心底不住喊冤:天知道,他平时换药有多细致,连打得结都特意向绣苑里的小娘子们请教过。唉,他这番舍己为公子,当真是牺牲极大。
他交代完换药步骤,有眼色地快速退离。
谢渺走到桌前,将长巾浸到温水中,背着身道:“你要是不愿意,我便去姑母院里找个——”
“愿意。”他轻声抢答:“除了你,我谁都信不过。”
谢渺懂他的意思,他已成了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任何人都有可能加害于他。
她擦净手,拧好长巾挂在盆沿,走到床畔,是询问也是叙述,“我来解衣裳。”
他端正坐好,“好。”
她先理平被沉杨扯歪的领口,再细慢地挑开衣带,依次褪下外衣,里衬,露出肩胛处厚厚的染血绷带,手指顿时微滞。
过了片晌,她握着小剪子,慎之又慎地剪开绷带,一圈圈地解绕。
她离得那样近,秋瞳翦水,眉尖蹙着忧思,美得犹如一只落单的雁,孤勇飞入他的空域。
……想留住她,叫她永远无法飞离。
他内心在疯狂叫嚣,面上却风平浪静。
绷带被完全拆下,狰狞的伤口暴露在视野当中,谢渺倒吸一口冷气,惘然失语。
麻密针脚爬满红肿的伤口,好似丑陋可怖的千足蜈蚣,牢牢攀附在他修挺的肩胛处。
前世他没有遇到如此凶险的追杀,也未曾受过如此严重的伤。
由于她的介入,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他看出她的惊怵,安慰道:“不碍事。”
谢渺别开脸,语调涩然,“你忍着些。”
她用帕子擦拭血污药渍,重复数遍后,以指腹揉开透明药膏,轻柔地涂抹到伤处。
过程中难免会牵出痛楚,荡到心怀,却成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想,或许此番受伤,并不算是坏事。
换好绷带,谢渺额际亦沁出粒粒汗珠,崔慕礼不待她反应,极为自然地用帕子替她按去。
谢渺下意识地退后几步,揉着酸痛的手腕,道:“好了。”
他再无留住她的理由,只能眼睁睁看她消失在帘后。
*
乔木送谢渺出院,笑道:“表小姐,您以后要是有空,不妨多来看看公子。”
谢渺避而不答,道:“你待会去同仁医馆请个老大夫来,好好教沉杨怎么给伤口换药。”
乔木闻言一头雾水:嗯?沉杨药换得没毛病啊,认认真真跟太医们学了好几天,连林太医都夸他粗中有细呢!
谢渺怀揣着心事,没有直接回海花苑,茫无目的地逛到了尚清湖边。
昨夜的一场疾雨过后,天气陡然转凉,枫叶落满小径,秋意席卷宇内。
拂绿见她穿得有些少,说道:“小姐,您若是还想站会,奴婢便去给您拿件披风。”
谢渺道:“好。”
她只临湖远望,不再凭栏而坐。去年落水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她刚重生回来,便在崔慕礼与周念南面前出尽洋相,他们忌惮她耍心眼,谁都不肯下湖救她。
四季眨眼而过,他们都变了,唯剩她没有变,不肯变,也不会变。
身后有人走近,她疲惫道:“拂绿,我乏了,回去吧。”
空气一静,似曾相识的柔软女音响起,“谢小姐,是我,苏盼雁。”


第82章
是苏盼雁。
谢渺平心静气地回身, “苏小姐。”
苏盼雁穿着件鹅黄色襦裙,外头罩了件浅绛色蝶恋花对襟比甲,身姿纤弱, 气质忧郁。
她黛眉微颦,欲言又止, “谢小姐,你……”
谢渺没兴趣跟她虚与委蛇, 挑着眉道:“苏小姐慢慢赏湖,我先行一步。”
没走两步, 便听苏盼雁的声音幽幽传来,“谢小姐,敢问你这样不喜欢我, 是何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