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渺的愁思飞得无影无踪,满心只想找根棍子,打晕外头的轻浮浪子!
她连忙穿上外衣,左右张望,从床脚拣起一根掸衣杖,蹑手蹑脚地躲到棱窗旁。
外头顿了顿,声音带笑,“你起来了?快给我开窗,省得我找工具撬,撬坏了还得修,多麻烦啊。”
谢渺闭了闭眼,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再冷静,随即移开窗栓。
几乎在同时,雕花棱窗被人由外打开,谢渺目光如炬,在那人探进头的刹那,倾注全身力气朝他挥杖——
“咦?”来人轻松地以两指夹住掸衣杖,似笑非笑道:“谢渺,打是亲,骂是爱,你对我又打又骂,岂不是……”
谢渺的头顶几乎生烟,骂道:“周念南,我看你是真有病,大大的毛病!”竟然干出半夜偷潜进崔府的事情!
周念南单手撑着窗沿,好整以暇,“我有病,那你必定有药,否则我怎会觉也不睡,只想跑来见你?”
油腔滑调,整一个不要脸!
谢渺脑中嗡嗡直响,抽回掸衣杖,想也不想便朝他的胳膊甩去。以周念南的功夫,理该随意躲过,但他动也不动,硬生生吃下一仗。
啪——
夏衣轻薄,谢渺用了十成力,疼得周念南龇牙咧嘴。
谢渺怔住,还未说话,便见他笑嘻嘻地凑过来,“消气了没?没消气就再打几下,打到消气为止。”
又是这一招。
谢渺冷着脸,高高挥杖,落下时却往旁偏离,恨声道:“我懒得跟你计较,快走,不然我要叫人来了。”
周念南忙道:“正合我意,你快些叫,叫得响亮些,这样我明日便能来向崔二夫人求亲。”
谢渺气噎,“你!”
周念南将手拢在唇边,作出要喊叫的模样,“要不,我来帮你喊——”
谢渺怕他真干出荒唐事,立马伸手想捂住他的嘴,伸到一半又意识到不妥,往回缩时却被他牢牢捉紧。
他笑着看她,星眸乌亮,似敛万家灯辉,“谢渺,我祝你生辰驩喜,永世安康。”


第78章
炽热通过相握的手, 一路传递到谢渺心底。
她脸上闪过不知所措,随即挣脱桎梏,礼貌地道:“谢谢。”
周念南没说话,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谢渺生硬地转移话题, “我的丫鬟们呢?你对她们做了什么?”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周念南道:“不过是前院窜进了几只老鼠, 她们都在忙着逮老鼠罢了。”
谢渺忍不住磨牙:……想也知道那些老鼠是从哪里来的,这家伙!
更夫打锣, 慢悠悠地喊:“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二更了。
周念南看了眼天色,催促道:“快出来,否则赶不上了。”
谢渺不明白, “赶不上什么?”
周念南道:“自然是惊喜。”
谢渺扭头道:“我不稀罕。”
“稀不稀罕,要看过了才知道。”周念南气定神闲道:“还是你希望我喊一声,将院里所有人都喊过来?”
谢渺:……她真的很想打人,打哭面前这个人。
啊, 烦!
她不情不愿地走向前门,却听周念南道:“从窗户爬出来,我接着你。”
谢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事已至此,只得暂时忍气吞声,抛却平日里的形象,爬上榻,踩着窗沿, 从窗户一跃而下。
她稳稳落地, 瞥了周念南落空的双手一眼, 神态睥睨。
哼,本小姐用得着你扶?
周念南问:“准备好了吗?”
谢渺:?
周念南闪身挪到她面前,展臂圈住她的纤腰,足尖交踏便凌空飞起。夜风自耳畔呼啸,谢渺还未从失重中回神,已被他揽着坐到了屋顶。
未等谢渺发飙,周念南便识相松手,假惺惺地道:“你莫坐得太远,小心掉下去。”
谢渺捶了捶心口,杀气腾腾地瞪过去:老天爷啊,能不能下道雷,劈劈这混赖子!
周念南摸摸鼻梁,伸手往天一指,“谢渺,你抬头看看。”
谢渺顺势望去,只见月如银盘,清辉万里,夜色无垠。
“真美。”她叹。
他便得意,“怎么样,跟我上来不亏吧?”
“哼。”谢渺记起某件事,用眼角余光瞥向他,质问道:“苏盼雁和温如彬的事,是不是你搞得鬼?”
“你这话未免有失偏颇。”周念南毫无愧疚之意,理直气壮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苏盼雁若是寻不出毛病,便是我搞鬼也无用。”
“强词夺理。”谢渺不听他忽悠,“你给我从实招来,都做了什么缺德事?”
周念南直呼冤枉,“我只是将苏盼雁的那位表兄请到京城,再让温如彬无意中听到他们的对话……温如彬知道苏盼雁另有所爱后,立刻请人去苏府退了亲。”
谢渺问:“他用得什么理由退亲?”
周念南道:“他倒是有风度,将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未提及苏盼雁的不是。”
她还想问得详细些,被周念南制止,“好了,别提不相干的人扫兴,快,专心看月亮。”
谢渺撇嘴,不客气地吐槽:“月亮有什么可稀罕的?每天都一样,要我说,十五的满月还好看——”
话音未落,远处天际突然传来阵阵动静,须臾后,繁密而五彩斑斓的烟花绽放,像瑰丽的宝石,将夜空点缀得流光溢彩。
漫天璀璨中,周念南的话语模糊地飘来,“谢渺,你瞧,今晚的夜空只属于你。”
谢渺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听清。
她静静地仰望天空,黢黑的瞳孔倒映出这场无与伦比的绚烂,烦恼也好,忧愁也罢,所有的情绪均消凐不见,剩下的唯有灿烂,短暂却又美好的灿烂。
她在专心地看烟花,全然不知,周念南正凝视着她。
真美,他想。
若有似无的羡叹声飘来,“哇,好漂亮的烟花!”
“定是哪户人家办喜事,在放烟花庆祝呢!”
“这么多烟花,想必要花许多银子,真是阔气……”
烟花足足持续了一刻钟,当最后的光耀消逝在天际,谢渺仍保持着仰望的姿势。
周念南聪明地保持着沉默。
她轻轻笑了,像是卸下重担,真心实意地道:“周念南,谢谢你的礼物。”
这样的感谢绝非周念南所求。
他往后一靠,双手枕在脑后,“谢什么?这可是要还的,下个月便是我的生辰,你务必想好怎么替我庆祝。”
谢渺不肯接招,言辞委婉地拒绝:“你是侯府公子,多得是人替你过生辰。”
他漫不经心地道:“若说,我从未庆过生辰呢?”
她下意识地回:“怎么可能。”
他笑了笑,脸上闪过落寞,难得没有调侃反击。
谢渺思绪微滞,难道?莫非?他没开玩笑?
周念南道:“你猜,为何我只有一位兄长,却排行第三?”
谢渺道:“自是按照你本家排序。”
“按我本家,我该排行老五。”
“那,那你还有个姐姐。”
“大户人家,男女都分开排序。”
那是因何?
谢渺隐隐意识到,再谈下去,兴许会接触到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捏紧袖子,仓促地中止话题,“我乏了,要回去休息。”
“谢渺。”周念南的目光很亮,亮到她无法闪避,“你在害怕什么?”
谢渺一时语噎,“我——我——”
真是难得见她卡壳。
周念南没有故弄玄虚,直接了当地道:“我上头还有个二哥,我与他是双生子。”
谢渺深感意外,周念南是双生子?没听说过啊!
周念南道:“当时我母亲怀得是双胎,未足八月便早产,生下一模一样的两名男婴,但先出生的男婴孱弱多病,后出生的男婴反倒壮硕健康。太医说,是我过于霸道,在肚中抢了二哥的营养,导致他先天不足……”
他突兀地静默,再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二哥仅活了三个时辰,旁人的弹指光阴,却成为他的一辈子。”
二哥只来得及啼哭几声,便带着无数人的遗憾逝世。父亲与母亲经历悲痛后仍旧坚强,待活下来的他更加疼爱,然而面对过往,不单他们难以忘却,知事后的他亦无法释怀。
若是当初在腹中时,他能别那样霸道,肯分出一些健康,兴许二哥便不会……
可惜人生不存在假设,再谈这些空话都是枉然。
他们都装作若无其事,似人生中从未出现过插曲,唯独每年生辰那日,侯府会挂上白皤,母亲能暂且放任忧伤,缅怀夭折的次子,而他则会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他的生辰,却更是二哥的忌日。
活下来的人该牢牢谨记悲痛。
周念南闭上眼,喉结轻动,片刻后,耳畔却响起谢渺坚定的声音。
她道:“正因如此,你才要思而进取,不辜负每一刻时光。”
“他来不及领略世间美好,便由你代他去听闻触碰。他来不及建丰功伟业,便由你去拼搏图谋,你是被上天选中的那个人,便该带着他的期盼,活得加倍勤恳。”
……是吗?
他恍惚的心逐渐归位,以袖遮面,哑声道:“谢渺,他叫周念西。”
“周念西,我记住了。”谢渺抱膝坐着,笑道:“从今以后,世上又多了一个记住他的人。”
蝉鸣谱写乐章,夏夜嘈杂而美妙,他庆幸身边有她,希望今后的岁月,一直有她。
修指越过瓦片,想牵住她的手,却被突如其来的石子飞袭——
周念南翻跃而起,朝暗处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笑了。
“该下去了。”他扶她起来,顺手揉乱她的额发,“中秋宴后,我要随圣上去秋狩,你在京城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
谢渺愕然,那年他重拾心志,出发去北疆之时,同样说了这四个字,他——
周念南搂着她落回地面,赶在那人发飙之前,火速越墙离开。
谢渺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神色茫然中透着难以置信,直到有人挡在身前。
“阿渺。”
谢渺回神,再度诧异,“崔表哥,你回来了?”
崔慕礼修身似竹,清隽胜月,右手却端着一碗阳春面,与周身谪仙般的气度格格不入。
他平静的俊容下心绪翻涌,偏得装作若无其事,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替你煮了一碗长寿面。”
谢渺的视线下移,落到他手中的面碗上,这意思是,他亲手煮得……面?
她想也不想便谢绝,“我心领表哥的好意,但我过酉不食。”
“尝一口便好。”崔慕礼将碗往前轻送,“我知道你最近茹素,特意用了菜籽油,不沾半点荤腥——”
谢渺打断他,“表哥,不用了。”
崔慕礼置若罔闻,继续道:“这是我初次下厨,味道尚有欠缺,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定会努力精进厨艺。”
谢渺蹙眉,“崔表哥。”
他不复镇静,语调有些急迫,“阿渺,你相信我,我会做得越来越好。”
可她摇摇头,道:“崔慕礼,就到此为止吧。”
*
风汇聚成利刃,由四面八方朝他涌来。
她与念南亲昵相处的画面犹在眼前,他的心不住下坠,似乎在试探失落与嫉妒的底线在何处,然而等了又等,竟无止境。
他从小聪睿,得父亲珍爱,祖父悉心教导。长辈赞誉、同伴艳羡、异性倾慕……旁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他无需费心便能得到。
他生性晏然,习惯将主动权掌握在手中,几乎没有人或事能积极调动他的情绪,哪怕有,只要他想,便能轻易收回。
即使面对曾经的谢渺,他亦能心若止水。然而这份自如在近一年的时间里消失殆尽,他在无所察觉时被她吸引,待意识到后,不仅没想过逃离,反而渴望更为亲密的关系。
他想拥抱她,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执念如疯长的藤蔓,层层裹缠覆绕,他堕入沉沉阴郁之中,细而狭长的丹凤眸里,妒意几欲喷薄而出,很快便又被理智掩平。
一切仿佛都是错觉,他仍是端方自律的崔二公子。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他道:“阿渺,我非半途而废之人。”
谢渺快速思索能劝服他的理由,紧跟着灵光一现,“崔慕礼,你刚回来,兴许不知,苏盼雁与温如彬的婚事作废了。”
崔慕礼道:“所以?”
谢渺道:“所以你当抓住时机,去苏家提亲啊!”
崔慕礼道:“荒谬之言。”
谢渺误以为他有顾虑,苦口婆心地劝:“你与她明明两情相悦,何必因外人的闲言碎语而退步?待你们成亲后,幸福美满地过上几年,谁还会记得这些旧事?”
崔慕礼道:“我若成亲,妻子除你以外,再无其他人选。”
“……”
谢渺头疼地按按额角,又听他道:“你从何处听说我与苏盼雁两情相悦?”
谢渺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崔慕礼道:“明眼人,眼却不明,倒显得眼睛是多余摆设。”
谢渺:……威胁,这绝对是威胁。
崔慕礼隐在袖中的左手有轻颤,很快又稳住,说道:“阿渺,我若喜欢一个人,无论她有无婚约,都会竭力将她娶回家中。”
费那事干嘛呢?
谢渺无奈道:“如今她解除婚约,婚嫁自由了!”
崔慕礼道:“我既不喜欢她,她有无婚约,跟我有何干系?”
谢渺说不过他,心累,算了,成事不在一时,她要去睡觉了。
她困倦地揉揉眼睛,“我困了,表哥慢走。”
崔慕礼挡住她的去路,将面碗放到地上,动作滞缓地从怀里取出一根银簪,“阿渺,祝你生辰夷愉,事随人愿。”
谢渺:“谢谢,礼就免了。”
崔慕礼敛眸,执意地伸着手,“每年我都会送,今年亦不例外。”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管谢渺怎么劝都没反应。
谢渺很头疼。
她清楚知晓对方的毅力有多强悍,若不收下,他还真能一直站到天亮。
最终她还是选择妥协,原因无他——她困了,想要早点睡觉。


第79章
折腾了一通, 谢渺总算回到房中。
蜡油涓滴,凝结成行行烛泪。她坐到桌前,就着昏黄的烛光,端量着手中银簪。
它看上去分外普通, 焕银的簪体, 尾部是双叶银杏的花样,线条流畅, 朴素而简约。
这样寻常的东西, 实在不像崔慕礼的手笔。
她摩挲着双叶银杏, 指腹触及凹凸,翻过簪子一看,只见背部刻着六个小字。
阿渺生辰万福。
谢渺登时明白过来,这恐怕是崔慕礼亲手做得簪子。
如此费心啊……
她眼里无甚波动,同样将簪子随手一扔, 猛又想到周念南的那句“等我回来”。
某些念头隐隐约约冒出, 又被她快速摁了回去。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不管他们哪个的情, 她都无福消受,还是留着给其他有缘的姑娘吧。
*
且说崔慕礼端着一碗面进后院, 海花苑的丫鬟们再无心情捕捉老鼠,火速在屋檐下站成一排, 战战兢兢地守在院中, 待他出来后, 齐声恭送:“二公子慢走!”
他看也不看众人, 直接出了院子。
拂绿看得仔细:二公子面色苍白, 手中面碗照旧, 浑身透着一股端冷气息, 猜也知道,定没在小姐那里讨到好果子吃。
她咬唇片许,默默跟了上去,待到无人处,才出声道:“二公子,请留步。”
崔慕礼回头,知晓她是谢渺最信任的丫鬟,倒也停下脚步,“何事?”
拂绿侧身行礼,踌躇着道:“奴婢,奴婢拂绿,有些话想跟二公子说。”
崔慕礼道:“嗯。”
拂绿大着胆子道:“敢问二公子,您是真心喜欢小姐吗?”
崔慕礼道:“我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亲自下厨替你家小姐煮长寿面,难不成只为博个好表哥的名号?”
他神色从容,语调和缓,拂绿却从中听出不悦,慌忙道:“不,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奴婢只是……”
她注意到崔慕礼手上的几处烫伤,咬了咬牙,往地下一跪,低着头道:“奴婢只是想请您体谅小姐,您如今受到的冷落,比不上小姐曾经的十分之一。”
谈到谢渺,崔慕礼便有几分听她往下说的兴趣。
他道:“说下去。”
拂绿双手交叠在身前,姿态恭敬,将埋在心底的话一吐为快,“您或许不知,小姐为了给您绣香囊、腰带,熬了多少夜,手上受了多少伤?哪怕您收到后从来不戴,小姐都未曾抱怨,只怪自己绣得不够好,加倍努力修习绣工,盼您有日能珍惜她的心意。”
“旁人都说小姐喜欢您,是贪慕虚荣,是不知好歹,是癞蛤蟆想吃肉,是麻雀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但奴婢向您保证,小姐是真心喜欢您,绝不掺任何杂念。”
崔慕礼一静,道:“她从未否认过流言。”
拂绿眸中泛泪,笑着反问:“否认有用吗?世人只看得到小姐与您的天差地别,您越优秀,他们便觉得小姐越低微可笑,即便这样,小姐也没有放弃……二公子,小姐曾经很努力地想靠近您。”
而他却一次次推开了她。
崔慕礼垂眸,“为何从前不与我说这些?”
拂绿摇摇头,“从前您不喜欢小姐,奴婢和您说了实话,您反而会觉得是小姐故作可怜,想要博取同情。而今不一样,您若是真心喜欢小姐,便该试着去了解原原本本的她。”
她用袖子抹了把泪,道:“二公子,小姐自幼失父失母,被二夫人拉扯着长大。二夫人嫁人后,小姐她受了许多委屈——”
崔慕礼的眸光瞬间锐利,“谁给了她委屈受?”
拂绿察觉失言,立马收声,含糊其辞道:“都过去了,奴婢只是希望,您对小姐能多些耐心。”
说罢,匆匆告退离开。
崔慕礼在原地站了片刻,返回明岚苑。
“公子,您回来了。”乔木正侯在院门口,见到他后殷勤上前,想接过他手里的碗,被他侧身避开。
“去拿双筷子来。”他道。
乔木迟疑,“公子,这面都坨得不成样子了,要不奴才重新去煮一碗?”
崔慕礼不说话,乔木便明白过来,飞快地取来筷子。
面条黏糊,口感不佳,崔慕礼仍慢条斯理地用完。
……这应该是公子出生以来吃过最不讲究的东西吧。乔木心想。
乔木端着空掉的碗筷退下,沉杨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一手端盆,一手拎药箱,提醒道:“公子,该换药了。”
“嗯。”崔慕礼解开半边衣裳,露出左边臂膀,肩胛处,绑伤口的绷带已然沁出血色。
沉杨解下血布条,不讲究地扔到地上,用清水清理过伤口,再往上洒金疮药,边洒边骂:“王科易那老贼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想杀人灭口,若不是您拦着,属下定要抽他的筋扒他的骨,当场要了他的狗命!”
崔慕礼阖眸道:“他还有用。”
“属下明白。”沉杨静了会又问:“公子,樊乐康给了您手枪,您当时为什么不用?”
崔慕礼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其器若待,便择时而发。”
沉杨想想也是,一共四发子弹,王科易那老家伙还不够格吃枪子儿。
他用绷带绑了个极丑的结,左看右看,自我感觉相当良好。
崔慕礼合上衣服,忽问:“沉桦那边可有消息?”
沉杨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属下正想跟您禀告呢,沉桦来信说,跟着那姓裘的小子跑了四五个都邑,每次都被他抢先一步逃脱。”
崔慕礼系好衣带,并不意外,“大隐隐于市,裘珉此人有些本事。”
沉杨道:“可不是吗?除去我们与周三公子,另有张家的人也在寻他,他却跟泥鳅似的,死活都抓不着……公子,您说,他手里到底有四皇子什么把柄,能叫张家这般忌讳?”
“空猜无用,找到了便知。”崔慕礼道:“下去吧。”
沉杨将绷带胡乱拾作一团扔到盆里,夹着药箱没走两步,听身后崔慕礼道:“派个人去趟平江,查查表小姐来京城之前,在平江谢府过得如何。”
*
天未亮,崔慕礼便穿上官服,戴好官帽,早早赶到尚书府门前。
老管家领着崔慕礼到大厅等候,两刻钟后,罗必禹方姗姗来迟。
罗必禹仍穿着便服,睡眼松懈,脸色相当不悦,“我难得休沐一日,便被你小子搅了清梦……你最好言之有物,否则无需圣上,老夫便能废了你!”
崔慕礼气度端凝,拱手道:“尚书大人请坐,下官这就一一禀来。”
罗必禹上座,喝茶润嗓,听得崔慕礼娓娓道来。
“下官奉命赶到杭州府后,立即着手调查王科易,得知他共有三处府邸。查探之后,下官认为灾银极有可能被他藏在东郊黎山脚处的府邸内,于是暗中开掘,果然在东墙处寻到灾银踪迹。下官本想飞鸽传书给大人,然而王科易在杭州府盘踞多年,根基极深,不知从何处得到下官查案的消息,欲行杀人灭口之事,幸而下官命大,虽受了一刀,却无性命之忧……”
罗必禹上下打量他,“伤到何处?”
崔慕礼道:“左肩胛处。”
罗必禹哼道:“此等小伤,不提也罢。”
崔慕礼面色如常,继续道:“下官缉拿王科易后,王科易抵死不认罪行,称他对灾银一无所知,定是被人栽赃陷害。下官便改从他身边之入手,在审问了一百三十余人后,终于从一名车夫口中得到了有用线索。据车夫所称,七年前的六月初五,王科易半夜出行到黎山别院,他在外头等候时,见府邸内灯火通明,似乎有无数人在忙碌,好奇心驱使下,他偷爬上墙,竟见到院中堆着硕硕白银,王科易正指使他人挖坑埋银——”
罗必禹打断道:“他为何不上报官府?”
“……”崔慕礼道:“王科易便是杭州府尹,并且车夫乃家生子,三代都效于王家,可谓衷心至极。”
“王科易指认王永奇否?”
“暂未指认。”
听到此,罗必禹眼中闪过精光,拍案而起,“未指认又如何?罪证确凿之下,容不得他们巧舌如簧!走,随本官进宫觐见圣上!”
他兴冲冲地大步往外走,却见崔慕礼一动不动。
“大人。”崔慕礼道:“您还未换官服。”
罗必禹老脸一僵,这臭小子……
他眯了眯眼,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听说你祖父很欣赏我新收的学生,隔十天半个月便要召他到崔府长谈阔论?”
崔慕礼笑道:“大人指的是孙兄?祖父十分欣赏他的才华,称您慧眼识金,能得如此璞玉为徒。”
“那是。”罗必禹摸摸山羊胡,得意道:“寒门出贵子,逆境出人才,本官看中的人,绝不会比你差。”
*
此次,承宣帝在御书房宣召了罗必禹与崔慕礼。
他端坐于黄花梨木雕龙腾交椅,身后高悬匾额,隶书“汇流澄鉴”四个大字。
鎏金瑞兽祥云纹香炉徐徐吐香,缭绕烟雾模糊了承宣帝的神情,却抹不去他眼底的愠怒。
他猛地一拍书案,怒极反笑,“好一个杭州府尹王科易,好一个兵部尚书王永奇!朕真是养了一帮好官,好官啊!”
罗必禹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火上浇油,“皇上,如今罪证确凿,真相显而易见,王科易仍抵死不认,枉法徇私,毫无悔改之意!臣以为,便该直接将他们捉拿归案,严惩不贷,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