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骨碌碌地滚到角落, 敏菊安静地捡回来收到帕子里,低眉看她一眼。
其实……其实她觉得二小姐说得没错。表小姐以前确实矫揉造作,成日往二公子眼前凑, 自不量力,讨人嫌的很。但近半年来,她几乎足不出院, 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清心庵, 小姐完全没必要再特别针对她, 毕竟二夫人马上要诞下嫡子嫡女, 小姐日后的处境, 还指不定会是什么样呢。
想是这么想, 说是不敢说的。
敏菊挂上笑脸, 跪在小几旁,边倒茶边道:“小姐,听说渝州盛产玉髓,公子此次回来后,定会给您带上好多玉髓首饰回来吧?”
“那是自然。”提起崔慕礼,崔夕珺的脸色好了些,正想说话,马车外突然响起一阵怪腔怪调地尖细叫声。
“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
周三公子?
崔夕珺忙不迭地掀起帘子,往发出声响的马车望去。织锦流苏遮幔,镂雕云峰车壁,二马并驱,正是周念南日常出行的那辆马车。
她眼中露出欢喜,拢拢鬓发,又整理了衣裳,试探地喊:“是周三公子吗?”
那头默了半瞬,奇怪的声音扯着嗓子,愈加大声地叫嚷:“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
“闭嘴!”车内传出低声训斥,过得片刻,周念南挑开车帘,露出半张俊脸,“……是崔三小姐。”
两人隔着半丈的距离,各自坐在马车里,随口说起话来。
崔夕珺问:“你来找二哥?”
周念南轻咳一声,不自然地道:“是,是……吧。”
崔夕珺不曾注意到他的异常,歪着头,狡黠地眨眨眼,“你来得不凑巧,我二哥昨日出发去了渝州,要半个月后才回。”
周念南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改日再来。”
“周三公子。”崔夕珺喊住他,双手搭在窗沿,好奇地问:“方才是什么东西在喊你?”
周念南道:“哦,是只彩羽鹦鹉。”
“彩羽鹦鹉?”崔夕珺来了兴致,半个身子都探出车外,双目灼灼地道:“听说它娇气漂亮又聪明伶俐,你能借我看看吗?”
当然不行,这可是要送给谢渺的。
周念南一脸为难地道:“我这鹦鹉刚到京城,水土不服,正在上吐下泻,虚弱的很……”
是吗?听它刚才宏亮的叫声,不像生病的样子啊。
崔夕珺垂眸,摸了摸耳垂,遗憾地道:“这样啊,那就只能下回再见它了。”
周念南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提醒她,“崔三小姐要出门?”
崔夕珺道:“嗯,我打算去苏府——”
“那就不打扰你了,告辞。”
马车噔噔噔地跑远,三天后的同一时间,又停在了老地方。
周念南在此守株待兔。
自那日与谢渺不欢而散,已过去五六日。
若说之前他懵懵懂懂,不明心意,但在那一场醉酒绮梦之后,某种不自知的情感便被剥去伪装,赤|裸|裸地崭露在他眼前。
他渴望谢渺。
渴望她的眼神只落到他身上,渴望她或喜或怒时的注目,渴望她柔软身躯散发出的诱人馨香。
他是家中幼子,父母宠爱,兄姐疼惜。他出身尊贵,自小呼风唤雨,随心所欲。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易如反掌,他想,她也不会例外。
他的家世比起崔二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别提那穷书生,明眼人都知道,该在他们之间选谁。
哪怕她是为了权势才选择他……
周念南强压下心底不适,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没事,他不介意,只要她将自己哄得高兴,他可以不介意她的门第,向母亲说清楚求娶的事情。
是的,求娶。
周家男子并不好色,父亲与兄长如此,他周念南更是长到十九岁,从未近过女色。皇后姑母一心想替他求娶贵女,他却厌烦世家联姻,与其讨个需要伺候的女祖宗回来,倒不如娶个小门小户的姑娘进门,还能省下不少勾心斗角的功夫。
毕竟,他可不希望枕边人与他同床异梦。
周三公子独自将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想,自以为谋划周全,却独独漏掉了一样东西。
人的真心。
*
足足等了七八日,周念南终于等到了谢渺出门。
彼时谢渺正打算去莒裳阁做几身夏衫,刚从侧门出来,打算上马车时,突闻一旁传来熟悉的低沉男声。
“谢渺!”
谢渺眸光冷凝,头也不抬地上了马车。
拂绿与揽霞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跟上车,对王大道:“王大哥,我们走吧。”
王大抖了抖缰绳,抬头看向跳到路中央,挡住他们去路的俊美公子,“这位公子,麻烦让让,我们赶着出门。”
周念南的身形纹丝不动,“我有话要与你家小姐说。”
王大盯着他的脸看了老久,挠挠头,“咦,公子,你看着有些眼熟。”
……
周念南抽了抽嘴角,这一幕当真是似曾相识。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道:“谢渺,你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马车内毫无动静,王大难得福至心灵,认真地道:“公子,我家小姐不想和你说话,麻烦你走开。”
周念南重施故技,直接跑到车窗处,掀着帘子便要钻进去,谁知手刚碰到车帘,里头便伸出一根竹篾,狠狠抽向他的手背。
周念南挨了一记,吃痛地缩回手,正欲叫嚷,便见马车一溜烟地跑出了弄堂。
周念南揉着手,一时的气愤过后,反而有种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
他是个确定目标后便持之以恒的人,在他眼里,谢渺的小脾气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只要许出切实的荣华富贵,她的怒气便能迎刃而化。
谢渺啊谢渺,你且等着,本公子总有让你俯首称臣,乖乖听话的那么一天!
*
谢渺到莒裳阁随意选了几段布匹,刚量好尺寸出来,迎面便撞上掀帘进门的周念南。
他手里提着个鸟笼,像个无事人一般,嘻嘻哈哈地打招呼,“谢渺。”
谢渺垂下眼,连最基本的客套都懒得装,绕过他便往外走。
周念南伸手想拉住她,被她冷冷瞪了一眼,讪讪然收回手,但脚步未挪,仍严实挡住她的去路。
谢渺往左,他便往左。谢渺往右,他便往右。谢渺往后退一步,他便往前进一步。
谢渺生气了,非常生气。
自重生以来,她吃斋念佛,修身养性,将前世的爱恨情仇留在过往,努力不让愤恨影响自己。
然而周念南总是挑战她的底线!
“周,念,南。”她一字一顿地喊,眉宇充斥怒意,“你到底有什么毛病,非要跟我作对?”
周念南道:“今日不和你吵架,我有话要和你说。”
谢渺冷哼一声,撇过头,“我和你无话可说。”
“这会没有,不代表待会没有。”他勾唇一笑,意味深长地道。
谢渺顿时觉得胸闷气短,这听不懂人话的家伙!
她懒得废话,扭头便走,冷不防被他捉住手腕,拉拉扯扯地往一旁侧间里带。
围观群众顿时瞪大了眼睛,原本嘛,俊男美女的看个热闹,是赏心悦目之举。如今公子哥搞强取豪夺的戏码,他们是装作没看到,还是装作没看到呢?
拂绿和揽霞第一时间冲了上去,刚迈开步子便被两名人高马大的侍卫挡住,长刀那么一亮,锋利的银光差点亮瞎她们的眼。
拂绿和揽霞吓得抱作一团。
说起来,那两名侍卫与拂绿、揽霞打过数次照面,也算半个熟人,见她们惶惶不安,心里一软便低声说道:“你们莫急,公子就是和谢小姐说两句话。”
揽霞急得跺脚,“万一周公子欺负我家小姐呢?”
侍卫左青呵了一声,反问:“你们小姐在我家公子手里吃过亏吗?”
侍卫左蓝跟着叹,“哪回不是我家公子挨揍。”
拂绿、揽霞:……说得倒也没错。
*
周念南拉着她进了侧室,见她仍不知好歹地反抗,干脆扣住她的双腕住怀中一带,举高手里的鸟笼献好,“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玩意?”
谢渺挣扎着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对绿豆大的黑眼珠子,短暂对视后,对方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喊。
“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
谢渺目瞪口呆,“这,这是什么?”
“彩羽鹦鹉。”周念南兴致勃勃地介绍:“从南疆辗转运到京城,仅此一只的宝贝。”
谢渺趁他不注意,猛地蹲身从他怀中逃脱,挑了个远远的位置站着,“不过就是一只鸟。”
周念南不肯了,“它漂亮可爱,聪明伶俐,最主要的是会学人话。”
“会学人话又如何?”谢渺冷笑道:“学的又不是什么好话。”
周三公子天下无双,周三公子威武勇猛……尽学一些废话!
周念南被她说得一噎,搓了搓指腹,抬起胳膊往前一送,“喏,那你带回去,今后想要它说什么便说什么。”
谢渺蹙眉,“我带回去?”
周念南往她走近几步,“这是你上回救了我的谢礼。”
谢渺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绝,“我不需要。”
周念南笑意懒怠,却无半分退让,“你说了不算。”
……她的事情,她说了不算?什么混账道理?!
谢渺被他逼到角落,背贴着墙壁,声线不自觉地发紧,“周念南,你忘记上次我说过的话了吗?”
他一手撑在墙壁上,微俯下身,直勾勾地盯着她,“什么话?”
她几乎被笼在他的影子里,陌生的清冽淡香裹挟着无形的压迫袭来,稍稍一动,两人的额头便会碰到一处。
谢渺有些懵。
她不明白两人怎会如此突兀地、亲昵地靠近,下意识地感到心慌意乱,试图无所畏惧地回视,最终却仓惶落败,狼狈地别开眼,唯有嘴里铆足劲了发狠,“你离我远一些!”
她伸出双手推他,他纹丝不动,反倒牵紧她的手。
指尖如葱,修剪得干干净净。
他垂首,细细打量她的脸,从眉到眼,从泛粉的脸颊到诱人红唇。
目及之处,佳人薄愠丛生,明媚鲜活。
他不免回忆起绮梦迤逦,喉结轻轻一耸,眸色如骤然闷沉的夜,似有暗潮涌动。
“谢渺……”
他语调低沉,似压抑着某种深沉浓烈的情绪,又带着上位者惯常的倨傲。
“我愿意娶你。”
谢渺愕然失声,彻底傻了。


第45章
周念南疯了。
谢渺脑中唯有这一个想法。
还疯的不轻。
她如遭受到惊吓的野猫, 瞬时竖起全身戒备,使足力气推开他,疾言厉色道:“周念南, 有病就去找太医, 多找几个, 叫他们多方会诊后给你好好医治,你说不定还有得救。”
周念南被她推得一个趔趄, 扶住桌角才站稳身子,“瞎说什么呢, 小爷我吃得香睡得美, 好的不能再好。”
说到睡得美时,他摸了摸鼻子,目光有点飘乎。
梦做得好, 可不就睡得美。
谢渺不欲和他多做纠缠, 僵着脸道:“我要走了。”
周念南横身一挡,不依不饶,“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清楚没?”
“什么话?我没听到。”谢渺装聋作哑, “走了,周三公子, 您慢慢逛。”
周念南被她气笑, 直接附在她耳边大声喊道:“我愿意娶你!”
谢渺:……
“周念南, 你今年到底是十九, 还是倒个数, 高龄九十?”谢渺冷眼看着他, 硬邦邦地问:“前几日你说过的话, 要不要我来重复一遍?”
周念南心虚地道:“这个嘛……”
谢渺没打算放过他, 字字清晰地道:“你说我心性了得,攀不上崔表哥这枚高枝,转头便能勾搭其他人,能屈能伸的很。你说我习惯了崔府的锦衣玉食,虽与穷书生门当户对,但定受不得贫苦,话里话外都在贬低孙公子的出身!”
周念南脸上有羞愧一闪而逝,随即敛容正色,无辜地眨眨眼,“我那是冲动之言,你无需放在心上。”事后他派人查过那书生的底细,得知与他有私情的是崔二小姐,谢渺跟他的确清清白白。
冲动之言,无需放在心上。
谢渺无声地重复数遍,再开口时,眉间俱是漠然,“周三公子,无论你所言是真心或冲动,都与我无关,你大可坚持自己的想法,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周念南见她冥顽不灵,不禁生出几分恼,“谢渺,你非要这么斤斤计较吗?与其纠结过去,倒不如展望展望将来。”
谢渺品出他的意有所指,点明道:“什么将来,你愿意娶我的将来?”
周念南轻抬下颚,姿态虽高,却无谑意,“是,我愿意许你正妻之位,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谢渺本以为他是在玩笑,此刻见他正经许诺,深感荒谬,“你……你当真疯了?”
周念南只当她是难为情,自得笑道:“你想在京城寻贵婿,而我到了年纪,恰好需要一门婚事。你嫁给我,我便给你想要的一切,对你而言,这笔买卖只赚不赔。”
谢渺的神色逐渐变冷,许久才找回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你给我滚。”
周念南皱眉,“谢渺,你——”
“周念南!”谢渺攥死手掌,再忍不住心中悲愤,红着眼道:“你出身尊贵,我出身低微,便该受你一次次的侮辱,一次次的轻视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周念南笑容一顿,怀疑她是否听错了什么,“谢渺,我都说了,是八抬大轿娶你进侯府,并非纳你作妾。”
谢渺怒极而笑,反问:“怎么,你愿意娶,我便该欢天喜地嫁吗?”
周念南的俊容霎时阴沉,“你不愿意嫁给我?”
“我疯了才会——不,我便是疯了也不会嫁给你!”
额际青筋隐隐跳动,周念南捉住她的手,气急败坏地质问:“那你想嫁给谁?崔二还是其他人?!”
谢渺甩开他,揉着手腕道:“为什么要嫁人?你和崔慕礼也好,其他人也罢,我通通都不稀罕。”
周念南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你这话何意?”
谢渺道:“我要出家当姑子。”
周念南愣了愣,勉强笑道:“谢渺,别开玩笑。”
谢渺麻木地看他一眼,“等我姑母的孩儿满百天,我便去清心庵正式落发,所以周三公子,你大可不必再等看我的笑话。”
*
侧室里二人的对话,不少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周三公子求娶谢表小姐,谢表小姐不仅不嫁,还说要去清心庵落发当姑子。
天啦噜,谢表小姐是个傻子吗!
侍卫们怪异地看向拂绿和揽霞,仿佛在问:你们家小姐是不是脑子坏了,放着周三公子的正室不当,竟然要去劳什子尼姑?
拂绿和揽霞顾不上旁人异样的眼光,惶然想道:小姐果然想出家当姑子!
怪不得每日吃斋念佛,无事就去清心庵里住一住!她们要告诉二夫人,绝对要告诉二夫人!
回程马车里,两名丫鬟一声不吭,只待回到府便去向二夫人告状。
谢渺见了,心中有数。
今日周念南的这番举动实在出乎她的意料,怒急之下,她便将真实打算脱口而出。她明白,想得到旁人的理解和支持难于登天,但她太累了,累得不想再去伪装。
“拂绿,揽霞。”谢渺用薄绢按按眉间,轻呼出一口郁气,问道:“你们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见她主动询问,揽霞便有些按捺不住,哀怨地道:“小姐,您真要出家当姑子吗?那奴婢与拂绿怎么办?”
谢渺耐心道:“过两年,我便会放你们自由身,你们想嫁人便嫁人,若不想嫁人,我会安排你们在纸坊里做事。”
这样的安排并不差。
她们自小被卖进谢家,签的是死契,无意外的话,本该一辈子都为奴为婢。可若拿回卖身契,去官府改回良籍,她们便能摆脱后代皆是奴籍的命运。
诱惑大吗?
大。
揽霞犹豫间,拂绿有话要说。
拂绿问:“小姐,您对周三公子的提议便丁点都不动心吗?”那可是定远侯府,比崔府还要勋贵的人家,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高门大户啊!周三公子虽然脾气坏了点,本性却不差,小姐若能嫁给他,假以时日,说不定也能成就一段美好姻缘。
一提到周念南,谢渺便懊悔万分——懊悔方才没扇他一耳光。
“别再跟我提他。”谢渺捂着胸口,闷烦道:“便是活活打死我,我也不可能跟他有什么。”
她敬定远侯府满门忠烈,也认同周念南出类拔萃,然而两世的事实已经表明,他们是天生的八字不合。
她怎会跟一个从心底瞧不起自己的人成亲?她又不是五行缺虐,非要找个人上赶着去犯贱。
前世已经……她何苦又来一遭!
拂绿听出她话里的坚决,斟酌半晌,才道:“小姐,二夫人恐怕不会同意。”
“姑母马上会有自己的孩子,而我已经及笄,能够选择今后的人生。”谢渺疲惫地摆手,“我知道你们想向姑母告状,你们不怕惊扰姑母的胎,尽管去,到时候出了差错,大不了我们主仆三人一同受罚。”
……戳人肺腑啊这是。
两名小丫鬟哪里是谢渺的对手,一颗无处安放的告状心,被谢渺的三言两语轻松化解,有再多的担忧与忐忑,都尽数憋回肚子里。
谁叫她们是小姐的丫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呢。
*
周念南一脸阴沉地回到侯府,遣散侍卫,独自坐在湖心亭喝闷酒。
湖色潋滟,亭幔轻迎,俊美青年身在其间,犹如天地精心描绘的一副画,有夺日竞月之辉。
周念南却满腹心事。
佳酿入口,品不到半分香醇,只有无尽的苦涩不甘。
为什么?
为什么她能为崔二矫揉造作,能对那穷书生好言相向,却不能给他几分好脸色?他自认家世相貌不输给任何人,可她偏偏——偏偏——
他眉头不展,执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为什么不能是他!
他是周念南,当今皇后疼惜的侄子,定远侯府的三公子,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贵公子,他愿意娶她,她不仅拒绝,甚至还说要出家当姑子!
亭外有人走近,“南儿?”
周念南慢悠悠地抬眸,不掩薄醉,“母,母亲。”
定远侯夫人撩开纱幔,见到一桌狼藉,不禁美目染怒,“明日就要去羽林卫报道,你怎么又喝上了!”
周念南单手支着额头,半真半假地道:“若是我说,我突然不想入羽林卫了,母亲待如何?”
定远侯夫人呼吸一滞,狠狠戳了戳他的脑门,“不让人省心的孩子!你当圣上与皇后是什么人?金口玉言,既出无悔,你莫要当成儿戏来耍!”
周念南身子轻晃,又笑嘻嘻地坐直,“开个玩笑而已,我既然答应了,便不会失约。”
定远侯夫人紧紧盯住他,好半天才放下心,缓声劝道:“南儿,你不小了,当作出一番功绩,娶妻成家,为侯府绵延子嗣。”
娶妻成家?
周念南挑起长眉,笑问:“听母亲的意思,是有中意的人选了?”
定远侯夫人坐到他身侧的石凳上,试探地道:“庆阳郡主你还记得吗?小时候经常与你一起玩耍,前几年回了燕都,上个月才到京。”
周念南轻飘飘地打断,“母亲中意她当儿媳?”
定远侯夫人装作没看出他的不悦,缓声道:“庆阳郡主乃瑞王之女,深受太后与圣上喜爱,又与你自小相识,情分非比寻常……”
“深受太后与圣上喜爱。”周念南喃语,眼神忽地锐利,毫无避闪地望着她,“那母亲当初为何要见谢渺?”
定远侯夫人登时失语。
为何要见谢渺?自然因为她是南儿特殊相待的第一位女子。别看他从小纨绔嬉闹,在女色上却从未起过心思,她一度怀疑,幼子是不是有那什么之好——
她曾经想,南儿若喜欢女子,只要身世清白,无论是谁都由他去娶。但庆阳郡主回来后,皇后不止一次提到南儿的婚事,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若能得到瑞王支持,定远侯府的地位定能稳如磐石……
她心动了。
那谢渺不过是崔家无血缘的表小姐,而庆阳郡主是瑞王之女,瑞王手握西境十万兵权,两相对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按理说,这番考量合情合理,但面对南儿此时意味深长的问话,她却觉得难以启齿。
“南儿,谢小姐她,她出身过低——”
“她出身过低,比不上庆阳的一根手指头,于是我便该为了侯府与姑母的未来,娶个活祖宗在家供着?”
定远侯夫人脸色尴尬,试图解释:“此言差矣,娶妻讲究门当户对,你与她——”
“母亲。”周念南摒弃平日里的玩世不恭,直截了当地道:“我要娶谢渺。”
不是想,而是要。
定远侯夫人闻言,心旌摇摇,思绪万千。
周念南倒上一杯酒,酒满,晶莹剔透的酒液溢出,顺着桌沿潺潺滴落,淋湿一片青石板地砖。
他道:“世间万事,盈着溢,满则亏。母亲与姑母当懂得,盛极必衰,过犹而不及。”
定远侯夫人不由敛眸沉思。
周念南望向亭外,视线落在湖旁栽着的樱花树林,喃喃自语:“花朝宴快到了啊……”


第46章
四月芳菲, 好春藏不住,墙斜杏花梢。
花朝宴便定在每年的四月十五,春和景明, 百花齐放时。它最早是由前前朝最受宠的萧贵妃提办, 邀请三品以上官员家中适龄的公子小姐,到清月宫宴游赏景。届时, 洛阳会送来当地花神节选出的二十株精品花卉,开价竞拍,价高者得,所筹银钱将悉数捐赠与国寺, 用于为民祈福, 肃奉明禋。
于上,花朝宴寓意深远,福泽厚长。于下, 妙龄男女难得汇聚一堂, 共享花前雅事。理所当然的, 即便改朝换代,花朝宴亦雷打不动地延续至今。
花朝宴每年均由京城举足轻重的贵妇举办, 今年轮到的是右相夫人。提前几日, 花朝宴的请柬便飞往京中有名望的各家府邸中。
崔家自是当仁不让。
崔夕宁和崔夕珺参加过花朝宴, 收到请柬并不意外,出乎预料的是, 谢渺也收到了。
对此,谢氏与崔夕宁困惑, 谢渺一头雾水, 而崔夕珺则是怒火中烧。
“谢表姐。”她将请柬扔到桌子上, 顾不得谢氏还在场, 口口声声地质问:“你一个九品县令之女,爹娘都去世不知多少年,凭什么去参加花朝宴?”
谢氏坐在主位上,强忍住不悦,温声道:“夕珺,她们许是看在你祖父和父亲的面子上——”
“那是我的祖父与父亲,他们姓崔。”崔夕珺望着她笨重的腹部,直言不讳,“您肚中的确是父亲的孩儿,但谢渺姓谢,与崔家毫无关系。”
眼看谢氏的笑容褪去,神色变得尴尬,崔夕珺心中升起一股快意。
是了,看到谢氏不开心,她便舒坦不少。
按理说这是二房的家事,崔夕宁不该多言。但她与谢渺如今关系甚亲,难免替她打抱不平,只她刚想开口,便被谢渺的眼神拦了下来。
谢渺拣起红底烫金请柬,翻开仔细端详,上头清晰写着八个字:敬邀谢家小姐,谢渺——
她侧眸看向崔夕珺,认真地建议:“夕珺表妹,说实话,我也不知为何右相夫人会邀请我参加花朝宴,要不然,你替我去问问?”
崔夕珺:……问谁,问右相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