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杜迪茨干的,你这老笨蛋!”珀尔马特吼道,但马上又抱着肚子疼得大叫,他的肚子又鼓起了来。“迪茨,迪茨,杜-迪茨!是的,他们知道!是杜迪茨帮忙让格雷先生产生饥饿感的!是他和琼西一起干的!”

  “我可不喜欢这个。”弗雷迪说。

  两相联手,克兹想。

  “求求你了,头儿,”珀利说,“我太渴了。”

  克兹把瓶子递给他,冷冷地看着他把饮料喝干。

  “到495号公路了,头儿,”弗雷迪说,“我该怎么办?”

  “上去,”珀尔马特说,“然后转90号公路往西。”他打了一个嗝。声音很响,但好在没有异味。“它还想要一瓶可乐。它喜欢糖,还有咖啡因。”

  克兹寻思着。欧文知道他们的目标停了下来,至少眼下是这样。欧文和亨利已经落后了九十到一百分钟的车程,所以现在会开足马力,尽可能快地往前赶。由此来看,他们也得开足马力。

  如果有警察想挡他们的道,那就是自寻死路,上帝保佑他们。无论如何,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弗雷迪。”

  “是,头儿。”

  “加大油门。让这破车跑起来,上帝保佑你。快让它跑起来。”

  弗雷迪·约翰逊依命而行。

  20

  没有牲口棚,没有畜栏,没有小牧场,窗户上挂的牌子不是营业执照,而是一张奎宾水库的照片,底下有一行字:上等饵料,不容错过!但除此之外,这里几乎是戈斯林商店的翻版:同样的破披叠板,同样的褐黄色屋顶,几缕青烟从同样歪歪斜斜的烟囱里升上雨中的天空,门前的加油泵也同样锈迹斑斑。加油泵上还靠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加油枪已坏,暂停服务。

  在十一月份的这个午后,商店里冷冷清清,只有名叫迪克·麦卡斯凯尔的店主一个人。像大多数人一样,他一上午也都是坐在电视机前。从所有的新闻报道(多是些再三重复的内容,由于北部那片林区已经用警戒线封锁起来,也没有什么好图片,不外乎是陆军、海军、空军的武器装备),一直看到总统的演讲。迪克称总统为“悬乎先生”,因为其当选的方式很悬乎——那儿难道就没有一个人他妈的会数数吗?虽然自从吉佩尔(噢,那才是一位真正的总统)之后,迪克再也没有行使过选举权,可他还是讨厌悬乎总统,认为他是一个油腔滑调、不值得信赖的大门牙王八蛋(不过他老婆倒是挺漂亮),而总统十一点钟的演讲也是一如既往的狗屁胡说。老悬乎的话迪克一个字也不信。在他看来,整个事件很可能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是一种恐吓战略,旨在使美国的纳税人更加心甘情愿地支持增加国防支出,进而增加税收。太空中什么人都没有,这已经有了科学证明。在美国,唯一的外星人(除了悬乎总统本人之外)就是从墨西哥那边游过边界来的吃豆人了。可大家都给吓坏了,一个个都坐在家里看电视。过一段时间,会有人出来喝点啤酒或葡萄酒,但是现在,这地方只是一片死气沉沉。

  半个小时之前,迪克就关掉了电视(老天,他简直是受够了)。所以一点一刻当门铃响起时,他正在看一本从商店后排的报刊架上——那儿有一个写着未成年者不宜的提示牌——拿来的杂志。这本杂志名为《戴眼镜的女郎》,这倒也名副其实,因为里面的女郎全都戴着眼镜。仅仅是戴着眼镜,身上一丝不挂。

  他抬头看了客人一眼,正准备说一句“你好”或者“路上很滑吧”,却又生生吞了回去。他突然觉得一阵不安,紧接着就确信这人是要抢劫……如果仅仅是抢劫的话,他就算走运了。开商店十二年以来,他还从来不曾遭到过抢劫——如果有人为了一把钱而甘冒坐牢的危险,那么,这一带有不少地方可以让他抢到不仅是一把钱,而且是一大把钱。除非他是——

  迪克吞了一口唾沫。除非他是疯子,他心里想着,而眼前这家伙说不准就是疯子,说不准就是那种刚刚结果了自己一家人的性命,然后决定四处转转,在把枪口对准自己之前再干掉几个人的疯子。

  迪克并没有妄想狂的天性(他的前妻会告诉你,他天性很沉闷),但尽管如此,今天下午的第一位客人还是让他感受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威胁。平时经常有人来到他的商店里瞎晃荡,口里议论着爱国者队或红袜队,或者胡编一些关于水库的奇闻,迪克不大喜欢那些人,但此时此刻,他但愿那些人在这里。甚至全都在这里才好。

  那家伙起初只是站在进门的地方,没错,他是有什么不对劲。他穿着一件橘红色猎装,而马萨诸塞州的猎鹿季节还没有开始,不过这还算不了什么。迪克不喜欢的是那人脸上的伤痕——仿佛他好几天来一直在漫无边际的丛林中穿行——以及他那神不守舍、憔悴不堪的神情。他的嘴唇嚅动着,好像在自言自语。还不仅如此。下午暗淡的天色从满是灰尘的前窗里斜射进来,照在那人的嘴唇和下巴上,发出怪异的亮光。

  那狗娘养的在流口水,迪克想,我敢打赌是在流口水。

  那家伙的脑袋像抽筋似的快速扭动,而他的身子却纹丝不动。迪克不由得想起寻找猎物时一动不动地蹲在树枝上的猫头鹰。迪克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很想从椅子上溜下来,躲进柜台底下,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考虑此举的利弊(他的前妻还会告诉你,他不是一个思维很敏捷的人),那家伙的脑袋就又一次快速扭动,正好面对着他。

  迪克思想中理性的那一部分在暗暗希望(还不是一个很清晰的念头)这一切都是他的想象,是看了发生在缅因州北部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新闻和神乎其神的传言——媒体对每一条都进行了例行公事的报道——之后所引起的胡思乱想。也许这家伙只是想买包烟或半打啤酒或一瓶咖啡白兰地外加一本色情杂志,好帮助他在维尔或者贝尔彻镇郊外的汽车旅馆里打发一个漫长的雪夜。

  当他和那人的视线相遇时,这一希望破灭了。

  从那人的眼神来看,他不是一个杀了自己全家然后出来四处游荡的疯子;如果他是那种疯子也许倒还好了。那家伙的眼睛非但不空洞,反而装满了内容。仿佛有上百万种思想和念头在不断掠过,犹如大型打印机里的纸带在高速转动。那些思想和念头几乎像是在他的眼眶里跳跃。

  而且,那是迪克·麦卡斯凯尔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饥饿的一双眼睛。

  “我们关门了,”迪克说,声音听起来很沙哑,完全不像他自己的声音,“我和我的合伙人——他在后面——我们今天不营业。因为北方发生的那些事情。我——我是说我们——忘了把牌子翻过来。我们——”

  他也许会说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但是穿猎装的人打断了他。“熏肉,”他说,“在哪儿?”

  猛然间,迪克十分地清楚,如果他没有熏肉,这人一定会杀了他。也许终究还是会杀了他,可如果没有熏肉……是啊,那就毫无疑问了。他正好有熏肉。感谢上帝,感谢耶稣,感谢悬乎先生,感谢那些加油枪,他正好有熏肉。

  “在后面的冰柜里,”他用自己那极为陌生的声音说。放在杂志上的那只手感觉冷冰冰的。他听到自己的脑海里有声音在低语,好像不是他自己的声音。红色的思想。黑色的思想。饥饿的思想。

  一个不属于人的声音问,什么是冰柜?一个属于人的非常疲倦的声音回答,顺着过道往前走,帅哥,你就会看到了。

  幻听,迪克想,哦,天啊,不。人们在发疯之前就是这样。

  这人从迪克身旁经过,顺着中间的过道往里走。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收银机旁有一部电话。迪克朝它看了看,马上又移开视线。它伸手可及,而且911还被他设置成快速拨叫,但感觉却是咫尺天涯。即使他能使出浑身的力量拿起电话——

  我会知道的,那个不属于人的声音说。迪克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那声音就在他的头脑里,仿佛有人在里面安了一部收音机。

  店门上装着一面凸面镜,一到夏天就很能派上用场。每年夏天,商店里常常挤满与家长一起去水库——这儿离奎宾水库只有十八英里——钓鱼、露营或野炊的孩子。那些小兔崽子总是想顺手牵羊地捞点东西,尤其是糖果和少女杂志。迪克现在望着那面镜子,既恐惧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穿橘红色猎装的人走到冰柜旁。他在那儿站了片刻,低头看着冰柜,然后拿起不是一袋而是所有的四袋熏肉。

  那人拿着熏肉,顺着中间的过道一瘸一拐地走回来,一边还浏览着货架。他看上去很危险,很饥饿,而且疲倦到了极点——犹如跑进最后一英里的马拉松运动员。看着他时,迪克感觉到头晕目眩,就像从高处往下看时一样。他似乎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而且这些人互相重叠,时远时近。迪克顿时想起他看过的一部电影,电影里有个具有一百种人格的疯婆娘。

  那人停下脚步,拿起一瓶蛋黄酱。走到过道尽头时,他又停下来拿了一条面包。然后他转身来到柜台前。迪克几乎可以闻到他毛孔里散发出来的倦意。还有疯狂。

  他把要买的东西放在柜台上,口里说:“白面包做的熏肉三明治,加上蛋黄酱。味道美极了。”说完他笑了。这笑容里带着疲惫而令人心碎的诚意,迪克一时忘记了自己的恐惧。

  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先生,你还好——”

  迪克的手犹如碰到一堵墙似的停住了。那只手在柜台上方哆嗦了片刻,然后扬起来,“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接着,那只手缓缓地移开,然后又停住,像气垫船一样悬在半空。无名指和小指慢慢地弯曲起来,贴住手掌。

  别杀他!

  你出来阻止我呀!

  如果你逼我的话,你可能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这些声音都在迪克的脑海里响着。

  他那只气垫船般悬着的手漂到自己面前,食指和中指插进鼻孔中,把鼻孔塞得严严实实。有片刻时间,它们一动不动,可是接着,哦天啊它们往里挖了起来。虽然迪克·麦卡斯凯尔有很多不太好的习惯,但是并不包括啃指甲。他的手指一开始不想太深入——里面不畅通——可随后,有润滑作用的鲜血流了出来,它们就变得积极活跃了,像虫子似的蠕动着。肮脏的指甲犹如犬牙般地挖着。它们渐渐地深入,朝大脑的方向凿去……他可以感觉到软骨破裂……可以听到破裂的声音……

  快停下,格雷先生,快停下!

  刹那间,迪克的手指又属于他自己了。随着湿乎乎的“啪”的一声,他抽出了手指。鲜血滴在柜台上,滴在印有“干杯!”标志的橡胶零钱垫上,还滴在戴眼镜的一丝不挂的女郎身上——在那怪物进来之前,迪克正在研究那女郎的身体构造。

  “我该付你多少钱,迪克?”

  “不用了!”仍然是那公鸭般的沙哑嗓音,不过现在还带着鼻音,因为他的鼻孔里全是血,“哎呀伙计,你只管拿走得了!快滚开吧!”

  “不行,我一定得付。这是买卖,也就是说,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要用货币来交换。”

  “三美元!”迪克叫道。惊骇慢慢渗入骨髓,他的心脏狂跳着,肌肉随着肾上腺素的分泌而轻轻颤抖。他相信这个怪物可能要走了,而正因如此,他比之前恐惧一万倍:眼看自己就要被饶一命了,心里却又清楚,这条命随时都可能因为这该死的疯子一时兴起而丢掉。

  这疯子掏出一个破旧的钱包,打开来,在里面翻找了好半天。低头看钱包的时候,他的口水顺着嘴角不停地流出来。他终于拿出了三美元。他把钱放在柜台上,将钱包重新塞回口袋里。接着,他又在那条脏乎乎的牛仔裤(风尘仆仆,迪克想)里摸索着,掏出一把零钱,挑出三枚硬币放在印有“干杯!”的零钱垫上。两枚两角五分和一枚一角的硬币。

  “我付的是百分之二十的小费,”迪克的顾客说,难掩语气中的自豪,“琼西只付百分之十五。这样好些。这样多些。”

  “当然。”迪克低声回答。他的鼻子里充满了血。

  “祝你愉快。”

  “你……你走好。”

  穿着橘红色外套的人低着头站在那里。迪克可以听见他在搜寻合适的回答。这使迪克差点儿放声大叫。最后这人说:“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他顿了顿,又说:“我不希望你给任何人打电话,伙计。”

  “我不会的。”

  “你向上帝发誓?”

  “好的,我向上帝发誓。”

  “我就像上帝。”他的客人说。

  “没错,好的。不管你——”

  “如果你打电话给别人,我就会知道。我会回来让你吃苦头。”

  “我不会的!”

  “很好。”他打开门,门上的铃铛一响,他出去了。

  有好一会儿,迪克站在原地,仿佛生了根一般。接着,他猛地从柜台后冲出来,一条大腿重重地撞在柜台角上。到傍晚的时候,大腿上一准会出现大片青紫,但是此刻他毫无感觉。他拧上门锁,插上门闩,然后站在那儿向门外张望。商店门口停着一辆小巧的红色斯巴鲁,车身上满是泥浆,看起来也是风尘仆仆。那人把买好的东西抱在一边臂弯里,打开车门,钻进去坐在驾驶座上。

  快开走吧,迪克想,求求你,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开走吧。

  但是他没有开走,而是拿起一样东西——是那条面包——并扯下一端的细绳。他一把倒出十来片面包。接着,他打开那瓶蛋黄酱,以手代刀,将蛋黄酱抹在面包上。每抹完一片,他都会把手指舔得干干净净。而每当这时,他都会眯起眼睛,仰起脑袋,陶醉之情不仅洋溢在脸上,还从嘴角流露出来。面包抹好后,他拿起一包肉,扯掉外层包装纸,再用牙齿撕开里面的塑料袋,把那一磅熏肉片倒了出来。他把肉片叠好,放在一片面包上,上面再加一片面包。他像饿狼一般大口吃起了三明治,那种极度享受的表情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的面孔;这是一个人在享受绝世佳肴时的神情。每一大口吞下去时,他的喉结都在随之起伏。三大口之后,三明治就下了肚。只见车里的人又拿起两片面包,迪克·麦卡斯凯尔的脑海里不禁闪过一个念头,犹如霓虹灯一般清晰:这样更好一些!差不多像个活人!虽然冷冰冰的,但差不多像个活人!

  迪克从门口退开,他的动作很慢,仿佛置身水下。灰暗的天色似乎渗进了商店,灯光也暗淡了。他觉得自己的腿不听使唤;在脏乎乎的地板竖起来迎接他之前,灰暗变成漆黑。

  21

  等迪克苏醒过来,已经是一段时间之后了——至于是多久之后,他也不清楚,因为啤酒冷藏柜上的百威电子钟只是显示出88:88。他的三颗牙齿躺在地上,他估计是昏倒时磕掉的。他鼻子周围和下巴上的血已经凝固。他想站起身,双腿却没有一丝力气。于是他朝门口爬去,头发耷拉在脸上,心中暗暗祈祷。

  他的祈祷应验了。那辆红色的小屁车已经离开。它原先所停之处有四个空空的熏肉包装袋、一瓶剩下四分之一的蛋黄酱和半条霍尔萨姆白面包。几只乌鸦——水库周围有不少很大的乌鸦——发现了面包,正把它从破包装袋里啄出来。在不远处靠近32号公路的地方,有一摊依稀可见熏肉和面包的呕吐物,也有两三只乌鸦在那儿忙碌。看来,那位先生的胃对美味午餐感到不舒服。

  天啊,迪克想,我但愿你大吐特吐,把肠子都吐出来,把——

  但就在这时,他自己的肠胃突然奇怪地痉挛了一下,他连忙用手捂住嘴巴。他脑海中出现一幅清晰得可怕的画面:那人的牙齿咬住露在两片面包之外的肥腻的生肉,那灰白的生肉上还有褐色的纹路,就像从一匹死马口里割下来的舌头。迪克用手蒙住的口里发出了作呕的声音。

  有辆轿车开了过来——眼看迪克就要呕吐了,这位客人来得正是时候。仔细一看,根本不是什么轿车,也不是卡车。甚至不是运动型多用途车。那是一辆难看的悍马,涂着黑黑绿绿的迷彩。前面坐着两个人,迪克几乎可以肯定后面还有一个。

  他伸出手去,把门上正在营业的牌子翻过来,牌子背面写着暂停营业,然后慢慢地往后挪。他已经站起身来,起码好不容易站起身来了,但他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重新倒下。他们看到我在这儿了,一准他妈的看到了,他想,他们会进来向我打听那人的去向,因为他们在追他。他们想抓他,他们想抓住那个吃熏肉三明治的人。而我会说出来的。他们会逼我说出来的。然后我就——

  他的一只手抬到自己的眼前。食指和中指上一直到第二个关节都有凝固的血迹,现在它们伸了出来,弯成钩状。它们在发抖。在迪克看来,它们简直就像在招手。喂,眼睛们,你们好吗?趁着还能看的时候,好好看看吧,因为我们马上要来收拾你们了。

  悍马后座上的人探身向前,似乎跟驾驶员说了句什么,随后悍马开始倒退,一只后轮从商店的上一位客人所留下的那摊呕吐物上碾过。它在路上调转车头,停顿片刻,然后朝维尔和奎宾水库的方向驶去。

  他们刚刚在第一座山包背后消失,迪克·麦卡斯凯尔就哭了出来。他往柜台边走去时(虽然踉踉跄跄,却还没有趴下),视线落在地上的牙齿上。三颗牙齿。是他的。是他付出的小代价。没错,一点小小的代价。接着他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望着仍然放在柜台上的那三张一美元的钞票。它们长了浅浅的一层橘红色的绒毛。

  22

  “不在!前走!”

  欧文虽然很疲惫,但听懂杜迪茨的话容易了一些(一旦你的耳朵听习惯了,也就不是很难):不在这儿!再往前走!

  欧文倒转车头,上了32号公路,而杜迪茨则坐回——是躺回——后座,又一次咳了起来。

  “你瞧,”亨利指着一旁说,“看到了吗?”

  欧文看到了。一堆包装袋被大雨浇得贴在地上,旁边还有一个蛋黄酱瓶子。他加大马力朝北驶去。雨点落在挡风玻璃上,又大又猛,欧文知道很快就会转成雨夹雪,然后很可能又会变成雪。欧文差不多已经精疲力竭,而越来越弱的心灵感应也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感,他发现,自己最大的遗憾就是在这么肮脏的一天死去。

  “他现在在我们前面多远?”欧文问道,他不敢问出真正的问题,那个唯一关键的问题:我们是不是已经晚了?他猜想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亨利会告诉他的。

  “他在那儿。”亨利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已经转过身去,正用一块湿布帮杜迪茨擦脸。杜迪茨感激地望着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他惨白的脸上渗出汗珠,眼睛下面的黑圈更大了,使他变成了熊猫眼。

  “如果他在那儿,我们又干吗非得来这儿呢?”欧文问。他已经把悍马开到了每小时七十英里,在这种滑溜溜的双车道柏油路上非常危险,但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我不想冒险,以免杜迪茨找不到路线,”亨利说,“如果看不到路线……”

  杜迪茨痛苦地大叫了一声,他双臂环抱在胸前,身子弯成一团。亨利仍然跪在座椅上,抚摸着杜迪茨瘦长的脖颈。

  “放松点儿,杜迪茨,”亨利说,“你没事儿的。”

  但是他并非没事儿。欧文心里明白,亨利也明白。发烧,痉挛,尽管服了第二片强的松外加两片羟考酮,但现在每次咳嗽都会带血;杜迪茨·卡弗尔离没事儿十万八千里。值得欣慰的是,琼西—格雷组合同样离没事儿相去甚远。

  是因为熏肉。他们原本只希望让格雷先生停留一阵;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贪吃到这种程度。这对琼西消化系统的影响也可想而知。在小商店门口的停车场格雷先生就吐过一次,在去维尔的途中又不得不两次停车,从车窗里探出身子,把那几磅生肉倒出来,简直是吐得昏天黑地。

  接着是腹泻。他在9号公路上位于维尔东南郊的美孚加油站停了下来,甚至等不及奔进厕所。加油站外面有块廉价汽油 干净厕所的招牌,但是到格雷先生离开时,干净厕所一说显然成了过去时。他没有在美孚杀人,亨利觉得这是一个进步。

  在转上通往奎宾水库的公路之前,格雷先生又不得不两次停车,冲进潮湿的树林,试图将琼西翻江倒海的肠胃排空。这时大雨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琼西的身体已经大为虚弱,亨利以为他会晕倒。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第二次从树林回来并坐进驾驶座时,格雷先生对琼西十分恼火,不停地抱怨他。这全是琼西的错,是琼西在陷害他。他刻意忽略了自己的饥饿,还有贪吃时的急不可耐——只是在舔手指上的肥油时才肯稍稍歇口气。在此之前,亨利曾多次在自己的病人中见识过这种对事实的选择性安排——强调这一些,而完全忽略那一些。从某些方面来看,格雷先生简直是巴利·纽曼再世。

  他变得多么像人啊,他想,这么像人,简直是不可思议。

  “你刚才说他在那儿,”欧文问,“你是指哪儿?”

  “我也不知道。他又联系不上了,起码是很难了。杜迪茨,你能听到琼西吗?”

  杜迪茨疲倦地望着亨利,摇了摇头。“雷先生——拿走——我们——牌。”他说——格雷先生拿走了我们的牌——可这无异于对一个成语的望文生义。杜迪茨没有确切的词汇来表达真正发生的事情,但是亨利可以从他的思想里读出来。格雷先生不可能进入琼西的办公室堡垒并把牌拿走,但他似乎把那些牌变成了空白。

  “杜迪茨,你现在怎么样?”欧文望着后视镜问。

  “我——很好。”杜迪茨说,但话音刚落他就开始瑟瑟发抖。他的腿上放着黄色的饭盒和棕色的纸包,纸包里装着他的药……不仅有药,还有那片奇怪的小编织物。他的身子裹在蓝色的大粗呢外套里,但尽管如此,他仍然在瑟瑟发抖。

  他的情况很不妙,欧文想,而亨利又开始给老朋友擦脸。

  在一段很滑的路面上,悍马突然一个侧滑,眼看就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车速,翻车可能会要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而就算他们大难不死,阻止格雷先生的最后一线希望也会泡汤——但紧接着,车身又稳定住了。

  欧文的视线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纸袋,他的思想也又一次回到那片编织物上。是比弗送给我的。是上周给我的圣诞礼物。

  欧文想,现在用心灵感应来交流,将无异于把字条装进玻璃瓶,再把玻璃瓶扔进大海。但他还是试了试,朝他认为是杜迪茨的方向发送了一个念头:孩子,那东西叫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突然之间,欧文看见了一个很大的房间,集客厅、餐厅、厨房于一体。上过漆的松木板发出柔和的光彩,地上铺着一块纳瓦霍地毯,一面墙上挂着挂毯——上面有一群小印第安猎人围着一个灰色的东西,那是超市里常见的上千种小报上的外星人的原型。还有一座壁炉,一尊石砌烟囱,一张橡木餐桌。但吸引欧文注意力的是挂在房子中梁下的那片编织物——欧文不可能不注意到它;它出现在杜迪茨发给他的画面的正中间,闪耀着它特有的光芒。那是杜迪茨药袋里的编织物的豪华版,由色彩艳丽的(而不是单调的白色)细绳织成,除此之外,两者完全一样。欧文不禁热泪盈眶。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房间。他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杜迪茨这样认为。而杜迪茨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那是他朋友们所去的地方,而他爱他们。

  “捕梦网。”奄奄一息的杜迪茨在后座上说,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晰。

  欧文点点头。捕梦网,没错。

  那就是你,他给杜迪茨发去信息,他猜想亨利应该也能听见,但是他并不在意。这是给杜迪茨的信息,是给杜迪茨一个人的信息。你就是捕梦网,对吧?你就是他们的捕梦网。一直都是。

  后视镜里的杜迪茨笑了。

  23

  他们经过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奎宾水库8英里 严禁钓鱼 严禁商业活动 野餐区开放 山路开放 进入此区者出事后果自负。还有别的内容,但是在时速八十英里的车上,亨利没有时间细看。

  “他有没有可能停车,自己走进去呢?”欧文问。

  “连想都不要想,”亨利说,“他会一直开到不能再开为止。也许会陷在什么地方动不了。最多只能这么指望。很有可能会这样。而且他很虚弱。他不可能走得快。”

  “那你呢,亨利?你能走得快吗?”

  鉴于他现在全身发僵,双腿酸痛,这还真是个问题。“如果需要的话,”他说,“我会尽全力的。但是话说回来,还有杜迪茨。我看他恐怕没有力气走长路。”

  根本就不可能走路,亨利这句话没有说出来。

  “亨利,克兹、弗雷迪和珀尔马特他们几个,在我们后面多远?”

  亨利思量着。他能十分清楚地感觉到珀尔马特……还能接触他体内那贪婪的食人怪物。那东西很像格雷先生,只不过那只鼬鼠栖身于一个由肉做成的世界。那个肉做的世界就是阿奇·珀尔马特,前美国陆军上尉。亨利不想去那个世界,那里太痛,太饿。

  “十五英里,”他说,“也可能只有十二英里。但是没关系,欧文。他们追不上我们。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们能否抓住格雷先生。我们需要一点运气。或一点帮助。”

  “亨利,如果我们抓住他了,我们还会是英雄吗?”

  亨利疲惫地对他笑了笑。“我想我们得试一试。”

第二十一章 12号管道

  1

  东街的路面变得泥泞不平,还覆盖着三英寸深的积雪。格雷先生沿街开了将近三英里之后,斯巴鲁冲进一处因水渠堵塞而冲成的缺口。在此之前,斯巴鲁英勇地淌过了固纳夫大堤以北的好几个泥潭,有一次底盘重重地磕在地上,撞掉了消音器和大半截排气管,但现在路中央的这个缺口终于超过了它的极限。斯巴鲁一头栽进缺口,排气管顿时贴地,没有了消音器的发动机轰轰作响。琼西的身体向前扑去,又被安全带勒住。他的横膈膜被勒得生疼,使他不由自主地吐在仪表板上:已经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了,只是一些带着胆质的涎水。一时间,整个世界的色彩暗淡下来,发动机的轰鸣声也渐渐隐去。格雷先生极力挣扎着不让自己昏迷,他担心自己一旦失去知觉,哪怕是一眨眼的工夫,琼西就会出其不意地抢回控制权。

  那只狗哀嚎着。它虽然闭着眼睛,两条后腿却不时地抽搐,耳朵也偶尔摆动几下。它的肚子胀鼓鼓的,肚皮上下起伏。它的时刻快到了。

  渐渐地,世界的色彩和周围的现实又一点点地回来了。格雷先生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使这具虚弱而不开心的身体回归到一种类似于平静的状态。前面还有多远呢?他觉得应该不远了,但如果这辆小破车真的动不了了,他就只好走过去……可那条狗却不行。那条狗必须保持沉睡,不过它现在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

  他一边轻抚那发育不全的大脑里的睡眠中枢,一边擦去自己嘴边的涎水。他的一部分思想能感觉到琼西,感觉到琼西还在那儿,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却在等待时机,好跳上前来摧毁他的使命;而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另一部分思想却还想吃东西,想吃那把他害惨了的熏肉。

  睡吧,小朋友。他对那条狗说,也对狗肚子里的拜拉姆说。两者都听到了。莱德停止了哀嚎,它的爪子也不再抽搐。那起伏的肚皮也慢慢平缓……平缓……终于静止不动。这种静止不会太久,但眼下一切顺利。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了。

  投降吧,桃乐茜!

  “闭嘴!”格雷先生说,“亲我的大腿!”他把斯巴鲁挂上倒挡,猛踩油门。发动机轰鸣着,惊起了树上的鸟儿,但是毫无作用。前轮牢牢地陷在那儿,后轮已经离地,正在空转。

  “我×!”格雷先生骂道,并把琼西的拳头猛砸在方向盘上,“他娘的老天!×他祖宗!”

  他用思想去搜寻后面的追逐者,但是没有明确的收获,只有一种他们正在迫近之感。有两伙人,前面的那伙人里有杜迪茨。格雷先生害怕杜迪茨,觉得主要是因为杜迪茨,这件事情才会这么棘手,简直是棘手到荒谬且令人冒火。只要不让杜迪茨追上,他就会如愿以偿。如果能知道杜迪茨还有多远就好了,可他们——杜迪茨、琼西以及那个叫亨利的家伙——似乎把自己屏蔽了起来。他们三个人共同形成了一股格雷先生从未遇到过的力量,所以他害怕了。

  “可我仍然领先不少。”他一边下车一边对琼西说。由于脚下一滑,他脱口骂出一声比弗式的粗话,然后“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又在下雪了,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有些飘落在琼西的脸上。格雷先生步履艰难地绕到车后,脚下的靴子在泥地上一走一滑。他在陷住汽车的沟边站了一会儿,打量着从沟底露出来的银灰色波纹状排气管(在一定程度上,他感染了宿主的坏毛病,即百无一用却死不改悔的好奇心),然后才绕到副驾驶座一侧。“我会轻而易举地打败你那些王八蛋朋友。”

  这样激将也没有回应,但是他能感觉到琼西,就像能感觉到其他人一样,琼西虽然一言不发,却仍然让他如骨鲠在喉。

  别管他了。去他的吧。这条狗才是问题。拜拉姆马上就要出来了。怎么把它运过去呢?

  又返回琼西的记忆库。起初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可是接着,出现了“主日学校”的一个画面,琼西小时候在主日学校学习过有关“上帝”和“上帝的独生子”之类的玩意儿,那位独生子似乎就是一个拜拉姆,是一种拜拉斯文化的创造者,琼西的思想将那种文化既确定为“基督教”,又确定为“狗屁胡说”。那个画面非常清晰,它出自一本名叫《圣经》的书。在画面上,“上帝的独生子”背着一只羊——几乎是把它披在身上。羊的前腿搭在“独生子”的一边胸口,后腿在另一边胸口。

  这是个办法。

  格雷先生把那条熟睡的狗拖出来,搭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条狗现在已经很重了——琼西的肌肉很虚弱,真是既愚蠢又可气——等他到达目的地时,它会更重……不过他一定会到达的。

  他顶着越来越大的雪,把熟睡的牧羊犬像皮毛披肩一样搭在脖子上,顺着东街往前走去。

  2

  刚下的雪非常滑,一转入32号公路,弗雷迪就不得不把车速降到四十。克兹沮丧得恨不得大吼一通。更糟糕的是,珀尔马特也渐渐失去了作用,他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他真该死,刚刚可以感应到欧文和他的新朋友们所追踪的那个家伙——他们称之为格雷先生——却又出现了这种状况。

  “他的时间太紧了,顾不上隐蔽,”珀尔马特梦呓般地说,似醒非醒,“他很害怕。对安德希尔我不清楚,头儿,可是琼西……亨利……杜迪茨,他怕他们。他也完全有理由害怕。他们杀了瑞奇。”

  “谁是里奇,小子?”克兹对此并不关心,但是他需要让珀尔马特保持清醒。他感觉到他们很快就用不着珀尔马特了,但眼下还需要他。

  “不……知道。”他话音刚落,就响起了鼾声。悍马突然一个侧滑,弗雷迪骂骂咧咧地猛打方向盘,就在汽车即将冲进沟中的一刹那又将它重新稳住。克兹对此浑然不知,他只是探身到前面的椅背上,用力拍打珀尔马特的脸。他们这时正从那家橱窗里挂着上等饵料,不容错过招牌的商店旁驶过。

  “哎哟!”珀利艰难地睁开眼睛。眼白已经发黄。克兹对此也像对里奇一样毫不关心。“别这样,头儿……”

  “他们现在在哪儿?”

  “水。”珀利说,他的声音很微弱,像一位心情不好的病人发出来的。他外套下的肚子鼓得像个小山包,偶尔还抽搐几下。怀胎九月的约德妈,上帝保佑我们,克兹想。“水……”

  他的眼睛又闭上了。克兹又抬手欲打。

  “让他睡吧。”弗雷迪说。

  克兹扬起眉毛看着他。

  “他说的一定是那座水库。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用不着他了。”他指了指挡风玻璃前方的车辙,这是今天下午在他们之前进入32号公路的几辆车留下的。黑色的车辙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十分显眼。“今天除了我们之外是不会有人去那儿的,头儿。只有我们。”

  “赞美上帝。”克兹坐了回去,从座椅上拿起他的九毫米口径手枪,端详了片刻,又重新放回枪套。“回答我一个问题,弗雷迪。”

  “是。”

  “等这一切结束后,你觉得去墨西哥怎么样?”

  “很好,只要不喝这里水就行。”

  克兹哈哈大笑,并拍了拍弗雷迪的肩膀。弗雷迪身边的阿奇·珀尔马特已经完全陷入昏迷之中。在他的直肠里,在那一大堆废弃的食物和衰亡的细胞里,有什么东西第一次睁开了黑色的眼睛。

  3

  两根石柱标志着进入广阔的奎宾库区的入口。在他们的脚下,道路越来越窄,基本上变成了一条单车道,亨利觉得恍若回到了昨天。这里不是马萨诸塞州,而是缅因州,尽管路牌上写着“奎宾公路”,实际上却与“深辙路”无异。他甚至不自觉地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依稀觉得会看到那些在云层中穿行的亮光。可他看到的却是一只秃鹰,几乎是从他们的头顶掠过,然后停在一棵松树的底层枝条上,目送他们经过。

  杜迪茨的脑袋一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这时他抬起头来,说:“雷先生——走路。”

  亨利的心猛地一跳:“欧文,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欧文说,踏在油门上的脚也稍稍加力。路面的湿雪与冰一样滑,而他们已经离开国道,眼前只有两行车辙往北通向水库。

  我们也会留下车辙的,亨利想,克兹只要到了这里,就用不着心灵感应了。

  杜迪茨开始呻吟起来,他抱紧胸口,全身发抖:“亨利,我病。杜杜——病。”

  亨利轻抚着杜迪茨光秃秃的眉头,为他皮肤的发烫而不安。下面会怎么样呢?也许是痉挛。一次剧烈的痉挛可能会迅速要了杜杜的性命,天知道,就杜迪茨虚弱至极的状况而言,那也许是一种解脱。那样最好。但这么想仍然让亨利很难受。亨利·德夫林早就有了自杀之念,可黑暗所吞没的并不是他,而是他一位又一位的朋友。

  “坚持住,杜杜。很快就好了。”但是他知道,最艰难的时刻还在后面。

  杜迪茨的眼睛又睁开了:“雷先生——陷了。”

  “他说什么?”欧文问,“我没听清。”

  “他说格雷先生给陷住了。”亨利说,一边继续轻抚着杜迪茨的眉头。他多么希望杜杜有头发可以抚摸,并想起了他有头发时的样子。杜迪茨那一头漂亮的金发。他的哭声曾经像钝刀一样切进他们的脑海,让他们痛彻心扉,但是他的笑声曾带给他们多少欢乐啊——只要听见杜迪茨·卡弗尔的笑声,一时间,你又会相信那古老的谎言:生命是美好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生命都自有其目的。你会相信世界上不仅有黑暗,也有光明。

  “他为什么不把那该死的狗直接扔进水库呢?”欧文问,他的声音因为疲倦而有些嘶哑,“他为什么觉得自己非得一直走到12号管道那儿去呢?难道就因为那俄罗斯女人是那样干的吗?”

  “我想,他一准是认为水库还不够保险,”亨利说,“德里的水塔原本是不错的选择,但导水管就更好。那是一段六十五英里长的肠道,而12号管道则是它的咽喉。杜迪茨,我们能抓住他吗?”

  杜迪茨用疲惫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欧文沮丧地捶着自己的大腿。杜迪茨润了润嘴唇,用嘶哑的、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出几个字。欧文听见了,但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什么,他说什么?”

  “‘只有琼西’。”

  “这是什么意思?只有琼西怎么样呢?”

  “我想他是说,只有琼西才能阻止他。”

  悍马又滑了一下,亨利一把抓住座椅。一只冰凉的手盖在他的手上。杜迪茨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他。他想开口说话,紧接着却又是一阵咳嗽,潮湿而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他口里流出来的血颜色明显地淡了一些,带有泡沫,几乎是粉红色。亨利觉得是肺里的血。杜迪茨尽管咳得全身颤抖,握住亨利的手却没有放松。

  “用思想告诉我,”亨利说,“杜杜,能用思想告诉我吗?”

  有片刻时间,除了杜迪茨冰凉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以及两人四目相对之外,亨利什么也感应不到。可是接着,杜迪茨、悍马的黄褐色车厢以及在车厢里偷偷摸摸地抽过的香烟的淡淡气味都消失了。亨利看到了一部付费电话——那种老式的付费电话,上面有好几个大小不同的投币口,有投两角五分的,有投一角的,还有投五分的。耳边响着吵吵嚷嚷的人声,还有“嗒嗒”的声音,那声音出奇的熟悉。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那是跳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他看到的是戈斯林商店的付费电话,在里奇·格林纳多死后,他们就是用这部电话跟杜迪茨打了电话。其实是琼西打的,因为只有他才有自己的电话,可以将话费转移支付。其他人都围在一旁,大家的外套都仍然穿在身上,因为商店里冷飕飕的——虽然住在森林深处,周围到处都是树,戈斯林老头却不肯往炉子里多添一根柴火,真是他妈的吝啬鬼。电话上方有两块牌子,一块写着:请在五分钟之内结束通话。另一块——

  突然响起“嗵”的一声。杜迪茨的身体跌撞在亨利的椅背上,而亨利则猛地扑向仪表板。两人的手分开了。欧文把车开出了路面,歪进了沟里。在他们前面,斯巴鲁的车辙正被新下的雪渐渐覆盖,在越下越大的雪中伸向远处。

  “亨利!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杜杜,你还好吗?”

  杜迪茨点点头,但他脸上所撞之处正在迅速变青。这就是白血病的厉害。

  欧文将悍马换到低档,将它慢慢地从沟里开出来。车身倾斜得很厉害——大概有三十度——但是欧文把它开动之后,就顺利地回到了路上。

  “系好你的安全带。不过先把他的系好。”

  “他想告诉我——”

  “我才不管他想告诉你什么。这一次我们没事儿,下一次说不准就会来个180度。把他的安全带系好,然后是你自己的。”

  亨利只好依言而行,一边还惦记着付费电话上方的另一块牌子。上面写的什么呢?好像跟琼西有关。只有琼西才能阻止格雷先生,这是杜迪茨传播的福音。

  另一块牌子上写的是什么呢?

  4

  欧文不得不把车速降到二十。这样慢吞吞的让他几乎发疯,但是大雪现在下得很猛,能见度几乎又降到了零。

  眼看斯巴鲁的车辙就要完全消失时,那辆车却出现在他们面前。它车头朝下栽在路中央被水冲成的一道缺口里,副驾驶座一侧的门开着,后轮悬空。

  欧文踩下应急刹车,然后掏出自己的手枪,打开车门。“你待在这儿,亨利。”说完他下了车,猫着腰朝斯巴鲁跑去。

  亨利解开安全带,朝杜迪茨转过身去。杜迪茨正无力地靠在后座上,艰难地喘息着,只是因为系着安全带才勉强保持坐姿。他的一边脸黄得发亮,而另一边脸的皮下则正在大量充血。他的鼻子又流血了,鲜血浸透了塞在鼻孔里的棉花,正在不断地往下滴。

  “杜杜,对不起,”亨利说,“这真是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