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兹睁开眼睛,咕哝了一声坐起身来,同时一把推开弗雷迪的手。那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而不是肩膀上。弗雷迪从驾驶座上伸过手来摇着他的膝盖,这个动作令他难以忍受。
“我醒了,我醒了。”他把双手举到眼前仔细查看。不是孩子般的粉红色,远远不是,但也不是灰色,而且每只手上的五根手指都完好无损。
“现在几点了,弗雷迪?”
“不知道,头儿——我唯一能肯定的是,现在还是上午。”
当然了。钟表全都停摆了。就连他自己的怀表也停了。像所有习惯了现代生活的人一样,他忘了上发条。克兹的时间感一向敏锐,他觉得大概是九点,也就是说,他小睡了两个小时左右。时间不长,但是他不需要睡太久。他感觉好了些。他显然清醒多了,能听出弗雷迪语气中的不安。
“怎么了,小子?”
“珀利说,他现在跟那些人都失去了联系。他说欧文是最后一个,但现在也联系不上了。他说欧文肯定是战胜了里普利,头儿。”
从宽大的后视镜里,克兹瞥见珀利消瘦的脸上现出一抹捉弄人的坏笑。
“是怎么回事,阿齐?”
“没怎么,”珀利回答,听声音他似乎比克兹休息之前时要清醒得多,“我……头儿,我可以喝点水。我不饿,但是——”
“我想我们可以停下来喝水,”克兹应允道,“我是说,如果我们跟他们还保持联系的话。可如果跟他们——那位姓琼斯的家伙以及欧文和德夫林——全都失去了联系,嗯,你是了解我的,小子。即使死了,我也会拉个垫背的,到时候,恐怕得需要两位外科医生加一把手枪才能让我松手了。当我和弗雷迪在这些南行线上四处寻找他们的踪迹时,你就坐在这儿,熬它漫长而干渴的一整天吧……除非你能帮上忙。你帮忙的话,阿奇,我就让弗雷迪在下一个出口停车。我会亲自跑到便利店里,给你买最大瓶的冰镇矿泉水。你觉得怎么样?”
觉得不错,只要看看珀尔马特咂咂嘴巴,然后又伸出舌头润润嘴唇的样子,克兹就不难判断。(在珀尔马特的嘴唇和脸颊上,里普利仍然长势旺盛,多数呈草莓般的鲜红色,还有些是葡萄酒般的深红色。)但是那种狡黠的神色又出现了。他的眼睛周围爬满了里普利,可眼珠却在滴溜溜地转动。克兹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珀尔马特发疯了,上帝保佑他。也许只有疯子才能了解疯子。
“我跟他说的是大实话。我现在跟他们谁都联系不上了。”但是说这话的时候,阿奇把一根手指贴在鼻子上,朝后视镜里又狡黠地看了一眼。
“小伙子,如果能抓到他们的话,我想我们还很有可能会把你治好。”克兹用例行公事的语气干巴巴地说,“好了,你现在还能联系上谁?琼西吗?还是那位新来的?杜达茨?”克兹把“杜迪茨”说成了“杜达茨”。
“不是他。不是他们任何人。”但手指仍然贴着鼻子,仍然是那副狡黠的神情。
“你告诉我,我就给你水,”克兹说,“如果继续跟我耍心眼,士兵,我就一枪毙了你,再把你扔进雪地里。好了,你读读我的思想吧,看我是不是这么想的。”
珀利闷闷不乐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琼西和格雷先生还在高速公路上。他们已经到了波特兰附近。琼西告诉格雷先生怎样沿着295号公路绕城而过。不过也说不上是告诉。格雷先生在琼西的脑袋里,我想,他想要什么就可以随意搜取什么。”
克兹听得越来越骇然,同时在心里盘算着。
“有一条狗,”珀利说,“他们带着一条狗,它叫莱德。我就是与它保持着联系。它……跟我一样。”他的目光在后视镜里与克兹的又一次相遇,但是不再有狡黠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苦的半清醒意识。“你真的觉得我还能……嗯……恢复成以前的我吗?”
克兹知道珀尔马特能看清他的思想,所以他的措辞很谨慎。“我觉得,你至少能够卸下那个负担。大概需要一位了解情况的医生在场吧?是的,我觉得有这种可能。吸一大口乙醚,等你醒过来的时候……就像一阵风‘噗’地吹过一般,没事儿了。”克兹说着,还亲了亲自己的手指尖,模仿吹风的动作,接着又转头问弗雷迪,“如果他们到了波特兰,那应该在我们前方多远?”
“也许有七十英里,头儿。”
“那就开快一点吧,赞美上帝。别把我们开进沟里,但是开快一点儿。”七十英里。如果欧文、德夫林以及“杜达茨”也知道阿奇·珀尔马特所了解的信息,那么他克兹仍然是跟在他们后面。
“我来把话说明白些,阿奇。格雷先生附在琼西的身上——”
“是的——”
“他们还带有一条狗,那条狗能读懂他们的思想?”
“那条狗能听见他们的思想,但是不能理解。它毕竟只是一条狗。头儿,我渴了。”
他像听他妈的收音机一样听那条狗,克兹惊奇地想。
“弗雷迪,下一个出口。到处都有喝的。”他很不愿意停车——不愿意与欧文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哪怕只是一两英里——但是他需要珀尔马特。如果可能的话,还要让他高兴。
前面就是休息区,格雷先生正是在那里把清雪车换成了斯巴鲁,欧文和亨利也正是在那里稍作停留,因为路线从那里经过。停车场里满是汽车,但是他们三个人可以凑起足够的零钱,从门口那台自动售货机里买水。
赞美上帝。
7
不管所谓的“佛罗里达总统”有过怎样的成败(大多数都尚未载入史册),有一点将无可否认:他在十一月份的这个上午的演讲给宇宙恐慌画上了一个句号。
对于这次演讲何以能够奏效,人们观点不一(“不是因为领导有方,而是因为时机正好。”有评论家嗤之以鼻地说),但它毕竟奏效了。人们迫切盼望得到确凿的消息,所以,那些已经上路的人又从公路上下来,以观看总统的演讲。购物中心的电器店里挤得满满的,大家都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95号州际公路沿线的加油站都不再营业。电视机被搬到了默然无声的收银机旁边。酒吧里更是人满为患。在很多地方,人们甚至为那些想看演讲的人敞开家门。他们本可以收听车载收音机里的广播(就像琼西和格雷先生那样),同时继续赶路,但只有少数人这样。大部分人都想看看这位领袖的面孔。总统的恶意攻击者纷纷发表言论,认为这次演讲只不过是扼制住了恐慌的势头——他们当中有人指出:“在这种特殊时刻,就连一头猪也能发表演讲并取得这种特殊的效果。”也有人持不同意见。“这是危急关头,”有人说,“可能有六千人正在路上。一旦总统有不当之言,到下午两点时就会变成六万,而当人潮涌进纽约时也许会变成六十万——那将是沙尘暴移民以来最为庞大的移民潮。美国民众,特别是新英格兰地区的民众,希望得到这位在大选中险胜的总统的帮助……希望得到安抚和保证。而他也作出了回应,对自己的国民发表了也许是有史以来最为精彩的演讲。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不管简单与否,也不管是社交手腕还是领导才能,演讲与欧文和亨利所预期的相差无几……而克兹则能预知演讲的每一个字眼和每一次转折。演讲主要有两层简单的意思,两层意思都作为确定无疑的事实表达了出来,而且都旨在平息人们的恐慌情绪,这种情绪在今天上午打击了美国人惯有的自负心理。第一层意思是,那些外来者虽然不是挥舞着橄榄枝或携带着免费的见面礼而来,但也丝毫没有表现出将有攻击性或不友好行为的迹象。第二层意思是,尽管他们随身带来了某种病毒,但已经被控制在杰弗逊林区(总统一边说,一边还在色度键控绿色屏幕上指出这一地区,其动作之熟练,不亚于天气预报员指出一块低压云图)。而且即使在那里,根本不用现场的科学家和军事专家出手,那种病毒也正在消亡。
“在此关键时刻,虽然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表明,”总统这样告诉屏息静气的观众(那些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东北走廊新英格兰一端的人尤为屏息静气,这也许不难理解),“但我们认为,我们的客人携带着病毒也算不了什么,就像从国外归来的游客不慎在行李或他们所购买的农产品里带有昆虫回国一样。这是海关官员该留意的事情,不过当然了,”——白老爹笑容满面——“我们的这些客人没有经过海关的检查。”
是的,有少数人因病毒致死。他们多半是军方的人。绝大多数感染这种病毒(“是一种真菌,与脚气很相似。”白老爹说)的人都能靠自身的免疫力而战胜它。该地区已经实施了隔离,而隔离区以外的人没有危险,重复一遍,没有危险。“如果你正在缅因州并且离开了家,”总统说,“那么我建议你回家。用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的话说,除了恐惧本身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好恐惧的。”
对灰人被杀、飞船被毁、猎人被囚、戈斯林商店被焚以及囚犯的逃亡只字未提。对嘉拉格的“帝国山谷”最后的成员像狗一样(在很多人看来,他们就是狗,甚至比狗还不如)遭到追杀也只字未提。对克兹只字未提,对带菌者琼西更是只字未提。总统发布的信息适可而止,只要能平缓恐慌,以免它失控就行。
大多数人听从了他的建议,开始转身回家。
对有些人来说,当然已经不可能回家了。
对有些人来说,家已经不复存在。
8
在阴沉沉的天空下,这支小车队往南行进。领头的是那部铁锈红的斯巴鲁,利奇菲尔德的玛丽·图珍再也看不到自己这辆车了。亨利、欧文和杜迪茨在后面五十五英里,大约是五十分钟的车程。克兹一伙刚刚离开八十一英里处的休息区(当他们重新加入车流时,珀利正贪婪地大口灌下第二瓶娜雅牌矿泉水),他们落后于琼西和格雷先生大约七十五英里,距离克兹的首要目标二十英里。
如果不是阴云笼罩的话,在东部时间十一点四十三分,一架低空飞行的飞机上的观察员可能就会同时看到这三辆车(一辆斯巴鲁,两辆悍马);而此时此刻,总统的演讲正进入尾声,结束句为:“上帝保佑你们,我的美国同胞,上帝保佑美国。”
琼西和格雷先生正在穿过基特里和朴茨茅斯之间的大桥,进入新罕布什尔州;亨利、欧文和杜迪茨正经过9号出口,这个出口通往法尔茅斯、坎伯兰和耶路撒冷领地;克兹、弗雷迪和珀尔马特(珀尔马特的肚子又鼓了起来;他靠在那儿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排放着毒气,这也许是对白老爹那番演讲的一种评注)快到295号公路的鲍登汉出口,在布伦兹威克以北不远之处。这三辆车可以轻而易举地尽收眼底,因为大多数人都找地方停了下来,以便收看总统发表那番色度键控辅助的安抚演讲了。
在琼西极有条理的记忆的帮助下,格雷先生穿过新罕布什尔和马萨诸塞两州之间的边界后,离开95号公路,转上495号公路……头一辆悍马在杜迪茨的指引下会紧紧跟随,因为杜迪茨所看到的琼西所经之处为一条醒目的黄线。在马尔伯勒镇,格雷先生将离开495号公路,转上90号州际公路,这是美国东西向主干道之一,在海湾州,它被称为马萨高速。根据琼西的记忆,8号出口应该标有帕尔默、马萨诸塞州州立大学、阿默斯特和维尔。从维尔往前六英里就是奎宾。
他要找的是12号管道;琼西是这么说的,琼西不可能撒谎,就算他想撒谎也办不到。奎宾水库南边的温莎大坝上有一个马萨诸塞水利管理局。琼西会把他带到那儿,剩下的就是格雷先生的事了。
9
琼西在书桌后面再也坐不住了——再坐下去他就要放声大哭了。哭过之后,他肯定会自言自语,接着就会大叫大嚷。而一旦大叫大嚷,他就很可能冲出门去,投进格雷先生的怀抱,然后完全疯掉,等着被毁灭了。
我们现在究竟到哪儿了?他寻思道,还在莫尔伯勒吗?离开495号公路,转上90号公路了吗?应该是这样。
不过他无法确切地知道,因为他的窗户被封住了。琼西望着窗户……突然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忍不住要笑。放弃吧快出来已经被改成他一直在想的那句话:投降吧桃乐茜。
是我改的,他想,我敢说,只要我愿意,我还能让这该死的遮光板消失。
那又怎么样呢?格雷先生会再装上一副,还可能干脆往玻璃上泼黑油漆。如果他不想让琼西看到外面,琼西只能干瞪眼。关键问题是格雷先生控制着他的身体。格雷先生的脑袋爆炸了,就在琼西的眼前变成了孢子——哲基尔博士变成了拜拉斯先生——然后被琼西吸了进去。格雷先生现在是……
他是个捣蛋鬼,琼西想,格雷先生是我脑海里的捣蛋鬼。
这么想好像说不过去,实际上,他还有一种更合情理的与之相对的念头——不,你完全弄反了,在外面的、逃出去的是你——可他置之不理。那是伪直觉的胡扯,是感知上的幻觉,与口干舌燥的人在沙漠上看见并不存在的绿洲是一回事。他被关在这里。格雷先生却在外面,吃着熏肉,胡作非为。如果琼西听任自己无视这一点而胡思乱想,那他就成了十一月的四月愚人了。
得让他慢下来。就算我拦不住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起码可以给他添点乱?
他站起身,沿着办公室的墙根转起圈来。一共是三十四步。这一圈可真够短的。不过,他猜想这里比一般的牢房大。那些待在沃宝尔、丹佛斯或肖申克等监狱的伙计们会认为这是顶级待遇。在房间中央,捕梦网在轻轻晃动。琼西一边数着步子,一边寻思他们距离马萨高速的8号出口还有多远。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他转完一圈,回到椅子后面。该走第二圈了。
他们很快就会到达维尔……当然,他们不会在那里停留。与那位俄罗斯女人不同的是,格雷先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又回到椅子后面,该走下一圈了。
三十岁的时候,他和卡拉已经有了三个孩子(老四是不到一年前才出生的),两人从来没有想到过不了多久,他们会拥有一所度暑别墅,哪怕是维尔北区奥斯本路上那种简易别墅。可是后来,琼西的系里发生了巨大的人事变动。有位好朋友成了系主任,结果琼西被聘为副教授,这比他自己最乐观的预计至少早了三年。薪水也涨了不少。
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又回到椅子后面。很好。仅仅是在房间里踱步而已,但是让他平静了下来。
就在那一年,卡拉的祖母去世了,留下一大笔遗产,由卡拉和她妹妹两人继承,因为祖孙两代人之间的直系亲属已经不在人世。于是他们得到了那所别墅。之后的第一个夏天,他们就带着孩子去了温莎大坝。在那里,他们参加了一次定期组织的夏游。他们的导游是“美国当代管林人”的雇员,身穿绿色制服。他告诉他们,奎宾水库周围的地区被称为“不期而现的荒野”,而且已经成为马萨诸塞州主要的鹰类栖息地。(两个大孩子约翰和米莎以为会看到一两只鹰,结果却大失所望。)水库的所在地原本是三个农耕村社,各有自己的小集市,三十年代被水淹没而形成水库。当时,新湖泊周围的地区都是耕地。自那以后,经过六十年左右的时间,它又恢复成整个新英格兰地区在十七世纪开始工农业生产之前的状态。几条纵横交错、坑洼不平的土路爬向湖的东岸——据导游所说,这是北美最纯净的水库之一——但是仅此而已。过了东库区的12号管道之后,你如果还想往前走,就得穿上旅游鞋了。那位导游就是这么说的。他的名字叫洛灵顿。
那次同行的大约还有十来人,当时他们已经快回到出发地。琼西站在穿过温莎大坝的那条路边,朝北眺望着水库(在阳光下,奎宾水库碧蓝一片,波光粼粼;小乔伊正伏在琼西的背上熟睡)。洛灵顿的讲解已经接近尾声,正准备跟他们道别,就在这时,有个穿着鲁特格斯大学T恤衫的人像小学生似的举手问道:12号管道。那个俄罗斯女人不就是在那儿……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又回到椅子后面。他漫不经心地数着数,他经常这么干。卡拉说这是强迫性紊乱的一种表现。琼西对此不大了解,可他知道数数能稳定情绪,于是又开始了下一圈。
洛灵顿一听到“俄罗斯女人”几个字,就闭口不言了。显然这不属于他讲解的话题;也不是水利管理局希望游客传扬的佳话。就其全程最初流经的八到十英里市政管道而言,波士顿的自来水是世界上最纯净、品质最佳的自来水,这才是他们希望传播的福音。
对此我真的不太清楚,先生,洛灵顿当时回答,而琼西则想,天啊,我看我们的导游刚刚撒了个小谎。
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又回到椅子后面,准备走下一圈。现在稍稍走快了一些。双手交叉放在身后,就像船长在前甲板上巡视……或者叛乱成功后检阅自己的双桅船。他感觉更像是后者。
琼西当了大半辈子的历史教师,好奇是他的第二天性。就在那一周稍晚的一天,他去了图书馆,在当地报纸上查找相关的报道,还终于找到了。报道很简短,干巴巴的——那份报纸上还有关于草地集会的报道,要具体生动得多——不过当地的邮递员却了解不少,而且很乐意分享。贝克威斯老先生。琼西仍然记得他说的最后几句话,老先生说完就开动蓝白相间的邮车,沿着奥斯本路驶向下一个信箱;夏天的时候,湖的南岸地区总是有很多信件需要投递。琼西随后走回别墅——那份意外得来的礼物——路上还想着,难怪洛灵顿不愿提及那个俄罗斯女人。
从公共关系的角度出发,的确是不提为好。
10
她的名字叫伊琳娜或者伊莱娜·蒂玛诺娃——似乎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1995年初秋,她开着一辆福特护卫者出现在维尔,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小心地贴着黄色的赫兹标签。后来才知道那辆车是偷的,有人传说——没有事实根据,却传得有声有色——她在洛根机场得到了这辆车,是用自己的身体换了一套车钥匙。谁知道呢,有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不管是怎么回事,她显然是迷路了,而且头脑也不太清醒。有人记得她一边脸上有瘀伤,还有人注意到她上衣的扣子扣错了。她的英语很差,但是可以大体表达自己的意图:去奎宾水库的路。她把路线说明用俄语记在一张纸片上。那天傍晚,当温莎大坝上的那条路关闭之后,有人在固纳夫大堤的野餐区发现了那辆护卫者,车上的人已经不知去向。第二天早上,那辆车还在那儿,水利局的两个人(谁知道呢,也许就包括洛灵顿)与两位森林管理员开始一起寻找她。
沿东街走了两英里之后,他们发现了她的鞋子。又过了两英里,东街变成了泥土路(它弯弯曲曲地伸进水库东堤的荒野,其实根本算不上是街道,而只是马萨诸塞州的“深辙路”),他们在这里找到了她的衬衣……哎呀。从衬衣所在地再走两英里,东街到了尽头,一条满是车辙的运木路——菲茨帕特里克路——朝着背向湖泊的方向延伸出去。搜寻人员正打算顺着这条路寻找时,有人看到水边的一个树杈上挂着一样粉红色的东西。原来是那位女士的胸罩。
这里的地面很潮湿——虽然算不上是沼泽——所以,他们可以跟着她的足迹和她穿行时折断的枝条往前走,心里不愿去想那些枝条会如何伤及她赤裸的皮肤。但是受伤的迹象却留在那里,不管他们愿意与否,都一律映入眼帘——枝条以及石头上满是血迹,这也是她留下的痕迹。
从东街尽头再走一英里,他们来到一座石屋前。这座石屋坐落在一块岩基上,隔着东库区与波默利山相望。石屋是12号管道的所在地,如果开车的话,只能从北边才能到达。至于伊琳娜或者伊莱娜为什么没有从北边出发,恐怕永远不得而知了。
起于奎宾水库的导水管朝正东方向延伸六十五英里到达波士顿,沿途吸纳沃恰塞特水库和萨德伯雷水库的水而增大输水量。(后面两个水库相对较小,水质也不那么纯净。)这里没有安装水泵,十三英尺高、十一英尺宽的导水管不需要水泵来帮助抽水。波士顿的供水完全依靠重力自流进水,这是三千五百多年前埃及人使用过的技术。在地面和导水管之间,架有十二根垂直的管道。它们既是出水口,也是水压调节处。如果导水管堵塞,它们还是检修的入口。12号管道离水库最近,也被称为进水管。这里是检测水质纯度的地方,女性的贞操也常常在这里得到检测(石屋没有上锁,所以,泛舟湖上的情侣们常常光顾此地)。
门前有八级台阶,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他们发现了那女人叠得整整齐齐的牛仔裤。最上面一级台阶上,则是一条白色的纯棉内裤。石屋的门敞着。搜寻人员不禁面面相觑。他们很清楚在里面会看到什么:一个光着身子、已经死去的俄罗斯女人。
但事实并非如此。12号管道口的圆铁盖被移动了,朝水库一侧露出一个新月形的黑洞。黑洞旁边是那女人用来撬开管道盖的撬棍——它原本与其他几件工具一起靠在石屋门后。撬棍的另一边放着俄罗斯女人的皮包,皮包上面是她的钱夹,钱夹打开了,现出她的身份证。钱夹的上面——或者说金字塔的塔顶——是她的护照。有一截纸片从护照里露了出来,纸片上弯弯扭扭地写了字,大概是俄语,或者西里尔语,随你怎么叫好了。搜寻人员觉得应该是自杀遗书,但经过翻译才发现,那其实只是俄罗斯女人的路线说明。她在末尾写着:道路走到尽头后,就沿着堤岸走。她的确是这么走的,一边走还一边脱衣服,对那些划伤她皮肤的枝条丝毫不以为意。
搜寻人员站在半开的管道口旁,抓着脑袋,听着“汩汩”的水声,这里的水会流向波士顿的大小水龙头、各种喷泉以及家家户户后院的水管。水声听起来很空旷,还有些阴湿,这也不难理解:12号管道有一百二十五英尺深。大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所采取的行动,可以看到她坐在石地上晃动双脚;她看上去就像白石商标上的少女,只不过她一丝不挂。她也许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想确定她的钱包和护照仍在原地。她希望有人知道是谁以这种方式走了,这里有一种骇人听闻、令人刻骨铭心的可悲色彩。看过一眼之后,她便滑进了半开的铁盖和管道壁之间的那弯新月里。也许还捏着鼻子,像一个猛子扎进公共游泳池的孩子一般。也许没有。无论如何,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她就消失了。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11
在开着邮车继续赶路之前,贝克威斯老先生关于这个话题的最后几句话是这样的:就我所知,情人节前后,波士顿的人在早晨的咖啡里就喝到她了。接着他朝琼西一笑。我自己不喝这里的水。我只喝啤酒。
说到“啤酒”这个词时,马萨诸塞州的人与澳大利亚人的口音一样。
12
琼西已经绕着办公室转十二或十四圈了。他在书桌的椅子后面停了片刻,心不在焉地揉了揉髋部,然后又走了起来,仍然数着数,真是患有强迫性紊乱的琼西。
一……二……三……
俄罗斯女人的故事无疑很精彩,是典型的小镇惊魂类故事(发生过多起凶杀的闹鬼老屋,重大车祸的高发地,也都是很好的背景)。它无疑还激发了格雷先生的灵感,让他知道该如何利用那条倒霉的牧羊犬莱德。不过,就算他知道格雷先生要去哪里,又有什么用呢?毕竟……
他又回到了椅子后面,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哎呀,等一等,快稍等一下。他第一次绕着房间转圈时,只有三十四步,对吧?怎么这一次变成了五十步呢?他没有像小孩子那样走碎步呀,所以怎么会——
是你让距离变大了。你转的次数越多距离就变得越大。因为你心神不宁。这毕竟是你的房间。我敢说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让它变得跟华尔道夫—阿斯托里亚酒店的舞厅那么大……而格雷先生却对你无可奈何。
“这可能吗?”琼西自言自语。他站在椅子旁,一只手扶着椅背,犹如摆姿势让人画像一般。他的问题不需要答案,眼见为实。房间的确变大了。
亨利来了。如果他带着杜迪茨的话,不管格雷先生换几次车,跟踪他都是易如反掌,因为杜迪茨可以看到路线。他带领他们在梦中找到了里奇·格林纳多,后来又在现实中找到了乔西·林肯霍尔,而现在,他也能轻而易举地为亨利带路,就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将猎人带到狐狸的巢穴。问题在于格雷先生领先了,该死的格雷先生起码领先了一小时。可能还不止。而一旦格雷先生把那条狗扔进12号管道,舞会就泡汤了。从理论上说,还来得及关闭波士顿的供水系统,但是,亨利能说服相关人士采取这种非同小可、影响巨大的措施吗?琼西很怀疑。再说,沿途那些几乎马上会饮用这水的居民又怎么办?维尔有六千五百人,阿瑟尔有一万一千,伍斯特有十五万多。那些人剩下的日子可能只有几个星期,而不是几个月了。还有些人可能只有几天。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那狗娘养的慢下来呢?让亨利有机会赶上来?
琼西抬头朝捕梦网看去,霎时间,房间里发生了变化——依稀有一声叹息,很像是降神会上的鬼魂常常发出的哀叹。但是根本就没有鬼魂,琼西觉得自己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与此同时,泪水也涌了上来。他想起了托马斯·沃尔夫的一行诗句——哦,失去了,一石,一叶,一扇没有找到的门。托马斯·沃尔夫的主要意思是说,你再也不可能回家了。
“杜迪茨?”他轻轻叫道,他颈后的汗毛倒竖了起来,“杜杜,是你吗?”
没有回答……但是,当他朝桌上看去时,只见原本放着那部废电话的桌子上,又增加了一样新东西。不是一石或一叶,也不是一扇失落的门,而是克里比奇纸牌游戏的记分板和一副纸牌。
有人想玩牌。
13
现在一直都很痛很痛。妈妈知道,他告诉了妈妈。上帝知道,他告诉了上帝。他不告诉亨利,亨利也痛,亨利很累,很伤心。比弗和彼得上了天堂,他们坐在天堂和人间永恒的创造者阿门万能的圣父的右手边。这让他很伤心,他们是好朋友,一起玩牌,从不捉弄人。他们找到过乔西,还看到过一个很高的人,那是个牛仔,他们还玩过牌。
这也是一场牌局,不过彼得以前总是说杜迪茨,不管你是赢是输都没关系,主要看你怎么玩不过这一次有关系,真的有关系,琼西说有关系,琼西听不见,但是很快会好的,很快。如果他不痛就好了。连止痛片都不管用。他的喉咙很痛,全身在发抖,肚子也痛,好像要大便,但是他没有大便,他咳嗽的时候还出血。他很想睡觉,但是不能不管亨利和他的新朋友欧文,他们找到乔西的那一天欧文也在场。他们说如果我们能让他慢下来就好了,还说如果我们能追上就好了,所以他不能睡觉,要帮助他们,但是他必须闭上眼睛才能听到琼西,他们还以为他睡着了,欧文说我们要不要叫醒他,万一那狗娘养的在什么地方转弯了怎么办?亨利就说,我说过我知道他要去哪儿,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到90号州际公路时我们就叫醒他。现在就让他睡吧,天啊,他看起来累极了。接着又是那句话,只不过这一次是在心里想:如果能让那狗娘养的慢下来就好了。
闭上眼睛。两臂交叉,放在发痛的胸前。慢呼吸,妈妈说,咳嗽的时候就慢呼吸。琼西没有死,他没有跟比弗和彼得一起去天堂,但是格雷先生说琼西被关了起来,而琼西也信了。琼西在办公室里,没有电话,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办法跟他说话,因为格雷先生很坏,格雷先生还很害怕。怕琼西会发现被关起来的到底是谁。
他们什么时候说话最多?
玩牌的时候。
玩克里比奇纸牌。
他一阵发抖。他必须使劲想,结果就很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慢慢消失,最后的一点力气。但是这一次不只是一场牌局,这一次是赢是输很重要,所以他要使出力气,他做了一个记分板,还做了一副纸牌。琼西在哭,琼西在想哦,失去了,但是杜迪茨·卡弗尔没有失去,杜迪茨能看到路线,路线通向办公室,这一次他不会只是记分了。
琼西别哭,他说,这句话很清晰,话语在他脑海里的时候总是很清晰,只是他的笨嘴巴把它们说变样了。别哭,我没有失去。
闭上眼睛。两臂交叉。
在琼西的办公室里,在捕梦网的下面,杜迪茨要玩牌了。
14
“我感应到了那条狗,”亨利说,声音听起来很疲惫,“那条为珀尔马特导航的狗。我感应到它了。我们近了一些。老天,如果有什么办法让他们慢下来就好了!”
现在又下雨了,欧文希望能在雨变成雨夹雪之前能赶到冰冻线以南。风刮得很猛,悍马在路上不住地颠簸。已经到了中午,他们正在索科和毕德佛之间的什么地方。欧文扫了一眼后视镜,看到杜迪茨坐在后面,闭着眼睛,仰着脑袋,两条皮包骨的胳膊交叠在胸前。他的面色黄得可怕,但是有一丝鲜红的血从他嘴角流了出来。
“你的朋友能帮上忙吗?”欧文问。
“我想他正在尽力。”
“我还以为你说他在睡觉呢。”
亨利转头看了杜迪茨一眼,然后又望着欧文。“我弄错了。”他说。
15
琼西发了牌,然后从自己那一手中抽出两张作为保留牌,再拿起另一手牌,也从中抽出两张。
“别哭,琼西。别哭,我没有失去。”
琼西抬头望着捕梦网,他很肯定声音来自那里。“我没有哭,杜杜。只是有些他妈的过敏而已。好了,我以为你是想玩……”
“两点。”捕梦网里的声音说。
琼西从杜迪茨那手牌中挑出一张两点——开局算是不错——然后从自己那手牌中打出一张七点。加起来是九点。杜迪茨手中有一张六点,问题是他会不会——
“六点。十五点了,”捕梦网里的声音说,“十五点记两分。亲我的大腿!”
琼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是杜迪茨,没错,但是一时间,杜迪茨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就像比弗。“那就记分吧。”只见记分板上有根木棒竖了起来,慢慢移动,然后插在第一街的第二个孔里,琼西不由得看呆了。
霎时间,他恍然大悟。
“你一直都会玩的,对吧,杜杜?你以前胡乱记分只是为了逗我们开心。”想到这里,他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在那些年里,他们一直以为是他们在陪杜迪茨玩,其实是杜迪茨在陪他们玩。那么,在特莱克兄弟公司后面的那一天,又是谁找到了谁?是谁救出了谁?
“二十一点。”他说。
“三十一点,记两分。”捕梦网里的声音说,那只看不见的手又一次移动木棒,插在往前的第二个孔里,“他挡住我了,琼西。”
“我知道。”琼西说着,打出一张三点。杜迪茨叫了十三点,于是琼西从杜迪茨的牌中挑出那张牌。
“但是你没有。你可以跟他说话。”
琼西自己出了一张两点,然后记了两分。杜迪茨打出最后一张牌,记了一分。琼西想:连一位智障者都赢不了——没想到吧。不过这位杜迪茨并不是智障者。他精疲力竭,奄奄一息,但不是智障者。
他们对各自手中的牌进行记分,虽然琼西是庄家,杜迪茨的得分却遥遥领先。琼西把牌收拢来,准备重新洗牌。
“他想要什么,琼西?除了水之外,他还想要什么?”
谋杀,琼西想,他喜欢杀人。但是别再杀人了。求求你上帝,别再那样了。
“熏肉,”他说,“他非常喜欢吃熏肉。”
他开始洗牌……接着,他愣住了,他的脑海突然被杜迪茨所占满。是真正的杜迪茨,年轻、强壮、准备战斗的杜迪茨。
16
在他们后面,后座上的杜迪茨痛苦地哼出声来。亨利转过头去,发现他的两只鼻孔里流出了拜拉斯一般红的鲜血。由于全神贯注,他的面孔可怕地扭曲着。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转动。
“他这是怎么了?”欧文问。
“不知道。”
杜迪茨又咳了起来:来自胸腔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双唇间喷出一些血沫。
“叫醒他,亨利!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叫醒他!”
亨利惊恐地看了欧文·安德希尔一眼。他们快到肯纳邦克波特了,离新罕布什尔州边界不到二十英里,离奎宾水库还有一百一十英里。琼西办公室的墙上有一张奎宾水库的照片;亨利看到过。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所别墅,在维尔。
杜迪茨叫出声来,在咳嗽的间隙,他将同一个词重复了三遍。咳血还不算严重,至少此刻还好,血沫是从他的口腔和喉咙里出来的,但如果肺部撕裂——
“快叫醒他!他说他很难受!你难道听不见——”
“他说的不是难受。”
“那是什么?是什么?”
“他说的是熏肉。”
17
这个把它自己当成格雷先生——准确地说,是把他自己当成格雷先生——的实体,现在遇到了大难题,但至少它(他)自己知道。
用琼西的话说,是有备无患。琼西的记忆箱里类似的表达方式有上千种,也许是上万种。其中有一些格雷先生觉得完全不知所云,比如对牛弹琴,再比如有失就有得,但有备无患这句话很不错。
简单地说,他的难题就是他对琼西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简直是糟透了。他可以认为琼西已经被关了起来,我的问题解决了;我把他隔离起来了,就像他们的军队想把我们隔离了一样。现在有人在跟踪我——事实上是追踪我——不过,除非出现引擎故障或发生爆胎,那两伙人谁也别想抓住我。我遥遥领先。
这些都是事实——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是它们都寡然无味。有味的是,他很想跑到关着他那位心不甘情不愿的宿主房间的门前,大声叫嚷:“你瞧,我收拾你了吧?让你吃苦头了吧?”至于吃苦头或吃苦脚与此有何相关,格雷先生并不清楚,但这是琼西的军械库里颇具威力的情感子弹——能带给他一种孩子般的强烈快意。然后,他会把琼西的舌头(现在是我的舌头了,格雷先生洋洋自得地想)从琼西的嘴唇里伸出来,好好地呸他几声。
至于对那些跟踪者,他很想脱掉琼西的裤子,让他们看琼西的屁股。虽然这与有得必有失一样毫无意义,与吃苦头一样毫无意义,但他还是很想这么做。这叫做“露屁股”,而他很想露它一露。
格雷先生发现,自己染上了这个世界的拜拉斯。它起始于情感,继而蔓延至感觉意识(食物的味道,让那位州警在洗浴间里以头撞墙时带给他的毋庸置疑的疯狂快感——那空洞的“砰砰”声),进而发展成琼西所说的高级思维。在格雷先生看来,这简直是可笑,就和把粪便称为经过处理的食物或者把种族灭绝称为种族清洗没什么两样。但是思维对他还是颇有吸引力,因为他此前一直是作为无性繁殖的精神的一部分而存在,是作为一种具有高等智能的非意识而存在。
琼西在被格雷先生关起来之前,曾经建议他放弃自己的使命,好好享受做人的乐趣。现在,格雷先生发现自己产生了这种欲望,而他此前一直和谐的思想,那种非意识的思想,正在四分五裂,变成众多互不相让的声音,有的要A,有的要B,还有的要Q的平方除以Z。他原以为这些乱哄哄的说话声很可怕,是疯子的胡言乱语,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争吵。
比如熏肉。比如“跟卡拉做爱”,琼西的思想将其确定为最享受的事情,关乎情感和感官上的双重投入。还有飙车,在芬威公园附近的奥利里酒吧打台球,喝啤酒,现场乐队震耳欲聋的演奏,以及聆听佩蒂·勒夫莱丝演唱“要怪就怪你那撒谎的骗人的冷酷的耍赖的不忠的偏袒的吝啬的虐待的花心”(格雷先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有夏天的清晨,大地在薄雾中缓缓升起的景象。当然还有谋杀。毫无疑问。
他的难题是,如果不尽快干完这件事,他可能就永远干不完了。他不再是拜拉姆,而是格雷先生。再过多久,他就会弃却格雷先生而变成琼西呢?
不会这样的,他想。他猛踩油门,虽然油门可踩的余地已经不多,但斯巴鲁还是稍稍加快了速度。后座上的狗在“汪汪”地叫……接着又痛苦地哀号起来。格雷先生让自己的思想游离出来,去抚触长在狗肚子里的拜拉姆。它长得很快。几乎是太快了。而且还不仅如此——与它的思想相遇时毫无快乐可言,毫无同类相遇时的温暖。拜拉姆的思想感觉冷冰冰的……还有腐臭味……
“异种。”他咕哝道。
不过他还是让它安静了下来。当这条狗进入供水系统之后,拜拉姆必须还在狗肚子里。它需要时间来适应。狗会淹死,但拜拉姆还会在里面存活一段时间,以狗的尸体为食,直到时间来临。但首先他必须到达那里。
要不了多久了。
他沿着90号州际公路向西驶去,途经一些小镇(琼西称之为巴掌大的地方,不过这么说时也不无喜爱之情),比如维斯布罗、格拉夫顿以及桃乐丝塘(已经很近了,大概还有四十英里),同时想把自己不肯安分的新意识转移到一个不会给他惹麻烦的地方。他试着去想琼西的孩子,但是牵涉到太多的感情,于是连忙退了回来。他又试着去想杜迪茨,可这部分仍然是一片空白;琼西偷走了那些记忆。最后,他选择了琼西历史教师的工作,还有他那有趣得可怕的专业。看来在1860年到1865年间,美国曾经一分为二,就像拜拉斯群体在生长周期临近结束时一样。其中有多种原因,最关键的与“奴隶制”相关,这又跟把粪便或者呕吐物称为经过处理的食物一样可笑。“奴隶制”毫无意义。“分离权”毫无意义。“保卫联邦”毫无意义。从根本上看,这些生物只是做了他们最擅长的事情:他们“失去了理性”,说到底也就是“发疯”,但是从社交角度上说,前者更容易接受一些。哦,“失去理性”的人群的规模真是不小。
格雷先生接着查看那一箱又一箱稀奇古怪的武器——葡萄弹、链弹、实心弹、炮弹、刺刀、地雷——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熏肉。
他对这声音置之不理,尽管琼西的胃在“咕咕”叫。他倒是想吃点熏肉,没错,肉多油厚,非常爽口,能给人一种原始的、生理上的满足感,可现在不是时候。在他处理完这条狗之后也许可以。然后,如果在其他人赶上来之前还有时间,只要他愿意,他把自己吃到撑死都行。但现在不是时候。经过10号出口时——现在只剩下两个出口了——他把注意力又转回到美国内战,转向那些穿着蓝衣服和灰衣服的人们,他们在硝烟中奔跑,口里大叫着,把刺刀捅进对方的身体,让成千上万的人大吃苦头,抡起枪托砸在敌人的头颅上,发出好听的“砰砰”声,还有——
熏肉。
他的胃又“咕咕”叫了起来。琼西的嘴里也冒出口水,他想起戴萨特,想起蓝色盘子上又黄又脆的肉条,用手抓起来,感觉质地很硬,是好吃的死肉的质地——
不能想这个了。
突然传来一声不耐烦的车喇叭声,格雷先生不禁吓了一跳,莱德也哼了起来。原来他上错了车道,琼西的思想称之为“超车道”,于是他开到一旁,让一辆比斯巴鲁跑得更快的大货车呼啸而过。大货车把大片泥浆溅在小车的挡风玻璃上,一时挡住了他的视线。格雷先生想着抓到你杀死你把你的脑袋砸开花你这乱开车的不要命的王八蛋,砰砰,让你吃苦头让你吃苦。
熏肉三明治。
这声音像枪声在他的脑袋里炸响。他抵抗着,却发现它具有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崭新力量。会是琼西吗?显然不是,琼西没有这么大的力量。但是突然间,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胃上,这个胃很空,很痛,迫不及待。他应该可以稍停一会儿来安抚它。否则的话,他很可能会把车开出——
熏肉三明治!
加蛋黄酱!
格雷先生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不知道自己已经情不自禁地流出了口水。
18
“我听到他了。”亨利突然说。他把两只拳头抵在太阳穴上,似乎想止住头痛。“天啊,真痛。他简直就像一头饿狼。”
“谁啊?”欧文问。他们刚刚越过边界进入马萨诸塞州。车前的银色雨丝随风斜飘而下。“那条狗吗?还是琼西?到底是谁?”
“是他,”亨利回答,“格雷先生。”他看着欧文,眼中猛然充满希望,“我觉得他就要停车了。我觉得他要停下来了。”
19
“头儿。”
克兹又一次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珀尔马特有些费力地转过身来叫他。他们刚刚通过新罕布什尔的收费站,弗雷迪·约翰逊谨慎地选择了自助缴费通道(他担心收费员会注意到悍马驾驶室里的恶臭,或者后面的破窗户,或者武器……或者三者同时被发现)。
克兹饶有兴趣——甚至可是说是兴致盎然——地注视着阿奇·珀尔马特那张汗津津的、憔悴的面孔。那位不苟言笑、工于心计、在驻地里总是夹着公文包、作战时手中不离记事板、头发笔直地左分并梳得一丝不乱的官僚呢?那个一辈子也学不会不说“长官”这个词的人呢?那个人不见了。在克兹看来,珀利的脸虽然瘦了,却似乎变生动了。他快要变成约德妈了,克兹想到这里,几乎忍俊不禁。
“头儿,我还是很渴。”珀利恋恋不舍地朝克兹的百事可乐看了一眼,接着又放了一个臭屁。约德妈在地狱里吹喇叭,克兹这样想着,终于笑出声来。弗雷迪嘴里骂骂咧咧的,但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又惊又恨;他现在似乎已经无可奈何,几乎是懒得见怪了。
“恐怕这是我的,小子,”克兹说,“我自己也口干舌燥了。”
珀尔马特正想说点什么,但是又一阵疼痛袭来,让他闭上了嘴。他又放了一个屁,这一次没有那么响,不是吹喇叭,而是一个缺少天赋的孩子在吹短笛。他的眼睛眯缝着,显出狡诈之色。“你给我喝的,我就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情。”他顿了顿,“一些你必须知道的事情。”
克兹沉吟着。雨水打在车身上,从破窗户里飘了进来。老天,这该死的破窗户真是让人心烦,他的衣袖都湿透了,但是他不得不忍受着。说到底,这是谁造成的呢?
“是你。”珀利说,克兹不由得一震。读心术这玩意儿真是太恐怖了。你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却突然发现没有,你根本就没有习惯。“是你造成的。所以,快他妈的给我喝的。头儿。”
“嘴巴放干净点儿,蠢货。”弗雷迪说了一句。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这剩下的就归你了。”克兹拿起那瓶百事可乐,在珀尔马特痛苦的目光前晃着。与此同时,他在心里不无幽默地嘲笑自己。他曾经指挥过大规模军队,用他们彻底改变了某些地方的地缘政治。而现在,他所指挥的只是两个人和一瓶饮料。他的地位真是一落千丈。他是因为自负才一落千丈,赞美上帝。他具有撒旦的自负,就算这是一个错误,也是一个难以放弃的错误。自负是你用来拴住裤子的裤带——即使你的裤子已经不复存在。
“你保证?”珀利伸出长着红色绒毛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如果我撒谎的话,就让我不得好死,”克兹认真地说,“见鬼,小子,你他妈的读读我的思想好了!”
珀利琢磨了他一会儿,克兹几乎可以感觉到珀利肮脏的小爪子(每一个指甲下都已经长出了红色的绒毛)在触摸他的脑海。很可怕的感觉,但他忍受住了。
最后,珀尔马特似乎满意了,点了点头。
“我现在知道得更多了,”他开口道,接着把声音压低,用神秘而惊恐的语气说,“你知道,它正在吃我。在吃我的内脏。我能感觉得到。”
克兹拍了拍他的胳膊。他们此刻正路过马萨诸塞欢迎您标语牌。“我会照顾你的,小伙子;我保证过了,对吧?好了,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格雷先生正在停车。他饿了。”
克兹刚才把手放在珀尔马特的胳膊上,这时突然用力,他的指甲几乎像鹰爪一般。“在哪儿?”
“离他的目的地不远。在一家商店门前。”接着,阿奇·珀尔马特用让克兹毛骨悚然的声音像小孩子一般念叨着:“上等饵料,不容错过!上等饵料,不容错过!”然后又转为正常的声音:“琼西知道亨利、欧文和杜迪茨他们来了,所以让格雷先生停了下来。”
一想到欧文会抓住琼西、格雷先生,克兹就一阵惊恐:“阿奇,你好好地听我说。”
“我很渴,”珀尔马特叫道,“我很渴,你这狗娘养的。”
克兹把百事可乐瓶举到珀尔马特的面前,当珀利伸手来拿时,又一巴掌将他打开。
“亨利、欧文和杜达茨知道琼西和格雷先生停下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