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吗总是盯着一面砖墙?19除了是个质数之外,还是什么?“×他妈的老虎队”这句话是谁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砖墙是什么?什么时候的砖墙?这面墙意味着什么,你干吗总是盯着它?
他感觉到格雷先生在查探他,不过他最核心的秘密现在还很安全。他可以被移动,但无法被改变。好像也无法被完全打开。至少现在还不能。
琼西把手指贴在嘴唇上,用灰家伙的话来回答灰家伙:别说话了,看电影吧。
它用黑灯泡般的眼睛打量着琼西(真像昆虫的眼睛,琼西想,像捕食的螳螂的眼睛),琼西感觉到它继续查探了一会儿。接着,那种感觉消失了。不用着急;虽然琼西还拥有最后那块纯粹的、未被侵扰的核心,但它迟早会溶解其硬壳,然后,它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了。
他们继续看着电影。当长着尖利牙齿和发出防冻液般的乙醚气味的鲍泽爬上琼西的膝头时,琼西甚至浑然不觉。
“琼西一号”,也就是工具间里的琼西(不过确切地说,现在是格雷先生了),让自己的思想游离出去。有很多头脑可以供他查询,它们像深夜的无线电信号一样互相干扰碰撞,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一个具有他所需信息的头脑。这就犹如打开你私人电脑上的文件夹,找到一部内容齐全的立体电影而不是文字资料。
格雷先生的信息来源是人称“道格”的埃米尔·布洛德斯基,他是新泽西州蒙罗帕克人。布洛德斯基是一位陆军专业军士,是车辆调配场的小头目。只不过在这儿,作为克兹“战术应对小组”的成员,陆军专业军士并没有军衔。所有的其他人也都一样。对军衔比他高的,就称“头儿”,对比他低的(在这场特别的烧烤野餐会上,这样的人并不多)就喊一声“喂”。如果不知道对方的军衔,只管叫“伙计”或“哥们儿”就行。
这地方的上空有飞机在飞来飞去,不过不是太多(等云散了之后,他们会在低环地轨道拍到他们需要的所有照片),不过飞机也不归布洛德斯基负责。飞机从班戈的空中国民警卫队基地飞出来,而布洛德斯基是在杰弗逊林区。布洛德斯基只负责车辆调配场里的直升机和卡车,而这两种交通工具的数量越来越多(从中午开始,本州这一地区的所有道路都已关闭,只有将其特殊标记遮蔽起来的橄榄绿卡车可以通行)。他还负责安装不少于四台发电机,为戈斯林商店周围的控制区提供电源,具体而言,包括所有的移动传感器、路灯、边界灯和在一辆温斯塔尔房车上匆忙搭建起来的临时操作室。
克兹强调过,灯光很重要——他要这地方通宵亮如白昼。在牲口棚、以前的畜栏以及牲口棚后面的小牧场上,无数的路灯在纷纷竖起。在雷吉·戈斯林老头的四十头奶牛曾经吃过草的草场上,搭起了大小两座帐篷。大帐篷的绿色篷顶上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补给库。另外那个白色的帐篷上没有标记。里面既没有大帐篷里的煤油取暖器,也不需要那些东西。琼西知道那是临时停尸房。里面现在只有三具尸体(其中包括一位企图逃跑的银行家,真是蠢蛋),不过要不了多久,可能就会有更多尸体。除非发生意外,使收尸变得困难或不可能。对头儿克兹来说,这种意外恰恰可以让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
当然这都是题外话。“琼西一号”的目标是蒙罗帕克人埃米尔·布洛德斯基。
在直升机降落区和小牧场之间,是一溜融雪和泥土搅成一团的地带,布洛德斯基正大步流星地从这里穿过,而小牧场则是里普利菌检验呈阳性者被关押之处(里面已经有了不少人,与全世界所有刚被拘留的囚犯一样,他们一个个都带着不知所措的神情,高声叫唤着外面的看守,向他们讨要香烟、询问信息,或作些徒劳的威胁)。埃米尔·布洛德斯基是个矮胖子,留着小平头,那张牛头犬般的脸使他看起来只适合抽廉价香烟(其实琼西也知道,布洛德斯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从来都不抽烟)。他现在正像一位独臂裱糊匠一般忙碌。他戴着耳机,嘴边还伸出一个小麦克风。他一边用无线电与从95号州际公路赶来的燃料供应车队联络——那些家伙很关键,因为外出执行任务的直升机回来后需要增加燃料——一边还在跟走在旁边的坎布里交谈,讨论克兹要求在晚上九点钟——最迟不超过午夜——之前建立起来的监控中心。这次行动至多将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完成,大家都在这么说,可谁他妈的能确定呢?根据传言,他们的首要目标“蓝小子”已经被消灭,可布洛德斯基不知道别人怎么能肯定这一点,因为那些大型歼击机都还没有返回。不过说到底,他们自己在这儿的任务很简单:把所有的工事搭建完毕,然后拍屁股走人。
天哪,突然之间同时有了三个琼西:一个在长满真菌的病房里看电视,一个在存放雪地摩托车的工具间里……而“琼西三号”蓦然出现在埃米尔·布洛德斯基那留着小平头、信仰天主教的脑袋里。布洛德斯基停下脚步,怔怔地仰望着白色的天空。
坎布里一个人往前走了三四步,才意识到道格已经一动不动,只是直挺挺地站在泥泞的草场中央。在所有这些喧哗与骚动——跑来跑去的人、盘旋的直升机、快速旋转的引擎——之间,他站在那儿,犹如一个电池用完了的机器人。
“头儿?”坎布里问道,“没什么事吧?”
布洛德斯基没有回答……至少没有回答坎布里。他对“琼西一号”——工具间里的琼西——说:打开引擎盖,让我看看火花塞。
琼西找不到打开引擎盖的拉手,但布洛德斯基指点了他。接着,琼西俯下身去,察看着小引擎,他不是为自己察看,而是把自己的眼睛变成两部高分辨率照相机,再把图片发送给布洛德斯基。
“头儿?”坎布里更为不安地问道,“头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布洛德斯基缓慢而清楚地回答。他把耳机取下来套在脖子上;耳机里叽叽喳喳的声音让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让我想一会儿。”
然后他又对琼西说:有人把火花塞拔掉了。到周围找找看……对,在那儿。工作台那一头。
工作台的那一头有个蛋黄酱瓶子,里面装了半瓶汽油。瓶盖上有通气孔——用起子戳了两个洞——以免油气积聚太多。两个“冠军牌”火花塞泡在里面,犹如保存在福尔马林防腐剂里的标本。
布洛德斯基大声说:“把它们擦干。”坎布里问:“把什么擦干?”布洛德斯基心不在焉地叫他别讲话。
琼西掏出火花塞,擦干,然后按照布洛德斯基的指点把火花塞装好连接上。现在再试试,布洛德斯基说,这一次他的嘴唇没有动,雪地摩托车“轰”的一下发动了。检查一下汽油。
琼西照办了,并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头儿。”布洛德斯基说,然后又大步往前走去。坎布里不得不一阵小跑才跟上他。他注意到,道格发现自己的耳机套在脖子上时脸上出现一丝迷惑。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坎布里问。
“没事儿,”布洛德斯基回答,可实际上却有事儿,是的;很显然是有什么事儿。谈话。一次交谈。一次……咨询?没错,正是这样。可他却记不清是什么话题了。他所能记得的是今天早晨天亮之前他得到了指示,当时组里正忙成一团。克兹直接下达了命令,包括遇到异常情况必须报告。这算异常吗?这算怎么回事?
“是一阵头痛,我想,”布洛德斯基说,“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而时间又总是不够。好了,孩子,快跟上。”
坎布里跟了上来。布洛德斯基又继续他同时进行的两个话题——一会儿是车队,一会儿是坎布里——但是又想起了别的什么事,是第三场谈话,现在已经结束了。算不算异常呢?布洛德斯基觉得也许不算。显然不值得告诉那个无能的杂种珀尔马特——对珀利来说,任何事情只要他那个随身携带的记事板上没有记载,就不算存在。克兹呢?绝对不行。他对那个老家伙很尊敬,但是更害怕。他们都怕他。克兹很机智,克兹很勇敢,不过克兹还是丛林中最疯狂的猴子。布洛德斯基甚至不愿意涉足克兹的影子投下过的任何地方。
安德希尔呢?他能不能找欧文·安德希尔谈谈?
也许能……也许不能。碰到这种事情,说不准你会莫名其妙地被关起来。在刚才那一两分钟的时间里,他听到了什么声音——至少是一个声音——可现在他觉得没事儿了。可是……
在“墙洞”,琼西驾驶雪地摩托车从工具间呼啸而出,朝“深辙路”奔去。他经过亨利旁边时感觉到了他——亨利藏在一棵树后面,为了不让自己叫出声,甚至把嘴埋进了苔藓之中——他知道亨利成功地躲了过去,没有被那团包围着他意识最后核心的云发现。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他最后一次靠近老朋友,因为亨利绝对不可能活着走出这片森林。
琼西真希望刚才能跟他道别。
7
我不知道这部电影是谁制作的,琼西说,不过我觉得,他们用不着费劲熨礼服去出席奥斯卡颁奖典礼了。事实上——
他往两旁看了看,注目所及只有银装素裹的树木。他重新往前看去,前方只有“深辙路”在继续延伸,而雪地摩托车则在他腿间振动。根本就没有什么医院,根本就没有什么格雷先生。那一切只是一场梦。
可那不是梦。的确有一个房间。但不是病房。没有床,没有电视,没有吊瓶架。其实东西很少;只有一块公告板。上面钉着两样东西:一张新英格兰北部地图,有些线路被标示出来,那是特莱克兄弟公司常年要跑的路;一张年轻姑娘的照片,姑娘的裙子掀了起来,露出一撮金色的体毛。他正隔着窗户远眺“深辙路”。琼西很肯定这曾经是病房里的窗户。可是病房没什么好的。他必须出来,因为——
病房里不安全,琼西想……好像这里——或别的什么地方——很安全似的。不过……这里也许相对更为安全一些。这是他最后的庇护所,他把那张照片放在了这里,他猜,1978年他们一溜烟地冲上那条车道时,都想看看这张照片。这姑娘叫迪娜·吉茵·斯罗平格或别的什么名字。
我看到的东西一部分是真实的……有效的恢复性记忆,亨利可能会说。我真的觉得那天看到杜迪茨了,所以才会不管不顾地一头冲上马路。至于格雷先生……他就是现在的我。对吧?除了置身于那个脏乎乎、空荡荡、地上铺着旧地板胶、公告板上钉着那姑娘照片的无聊房间里的我的这一部分之外,我其他的部分都是格雷先生。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
没有回答。这其实正是他所需要的全部答案。
可这都是怎么发生的呢?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是为了什么?干什么来了?
仍然没有回答,他自己无法解答这些问题。他只是庆幸还有个地方能让他保存部分的自我,但他对自己生命的其他部分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攫取感到愕然。他再一次——十分痛苦而真心地——但愿自己开枪打死了麦卡锡。
8
一声巨大的爆炸划破长空,虽然事发地在数英里之外,但冲击依然强烈,震得树上的雪簌簌下落。雪地摩托车上的身影甚至没有扭头旁顾。那是飞船。那些当兵的把它炸毁了。拜拉姆也被消灭了。
几分钟后,坍塌的贮木棚从右边映入他的眼帘。彼得躺在棚子前的雪地里,一只靴子还卡在铁皮屋顶下。他看起来已经死了,其实还没有。装死可不是办法,至少在这场游戏中不能这样;他能听见彼得在想什么。他把雪地摩托车停下来,调到空档,而彼得则抬起头,挤出一丝苦笑,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齿。他的风雪大衣的左袖黑乎乎的,已经不成形状,右手好像也只有一根手指还能活动,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长满了拜拉斯。
“你不是琼西,”彼得说,“你把琼西怎么了?”
“上来,彼得。”格雷先生说。
“我不想跟你去任何地方。”彼得抬起右手——那吓人的手指,那一簇簇金红色的拜拉斯——用它擦了擦前额。“滚你妈的吧。快骑上你的驴子滚蛋。”
格雷先生低下那一度属于琼西的脑袋(琼西正在特莱克兄弟公司的旧仓库里,透过自己避难所的窗户看着这一切,既无法助一臂之力,也不能改变任何东西),眼睛盯着彼得。彼得开始尖声大叫,因为长在他全身的拜拉斯在绷紧,根部扎进了他的肌肉和神经。卡在坍塌的铁皮屋顶下的靴子被他拔了出来,彼得一边大叫,一边像胎儿似的缩成一团。他的嘴巴和鼻子流出了鲜血。当他再一次张口大叫时,又有两颗牙齿掉了。
“上来,彼得。”
彼得用残缺不全的右手按着胸口,一边哭一边想尽力站起身。第一次努力失败了,他重新摔倒在雪地里。格雷先生没有说话,只是骑在空转的“北极猫”上冷眼旁观。
琼西体会到了彼得的痛苦、绝望以及那莫可名状的恐惧。而最难以忍受的是恐惧,所以他决定冒一次险。
彼得。
声音很低,但彼得还是听到了。他抬起头,面容憔悴,脸上长满真菌——格雷先生称之为拜拉斯。彼得舔了舔嘴唇,琼西发现他的舌头上也长了真菌。外太空的鹅口疮。彼得·穆尔曾经希望成为一名宇航员。他曾经在一群大孩子面前为一位弱小者打抱不平。他应该受到善待。
不得打球,不得玩耍。
彼得几乎露出了笑容,那神情既动人又令人心碎。这一次他终于站了起来,迈着缓慢而沉重的脚步,朝雪地摩托车走去。
在这间自己被流放其中的废弃办公室里,琼西看到门把手在扭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格雷先生问,不得打球不得玩耍是怎么回事?你们在那儿干什么?干吗不回到医院来和我一起看电视?你到底是怎么进那儿去的?
现在轮到琼西不回答他了,他带着巨大的快意默然以对。
我会进去的,格雷先生说,等我准备好了,我就会进去。也许你以为可以把我锁在外面,可是你错了。
琼西仍然一声不响——现在没有必要激怒这个控制着他身体的生物——但是他觉得自己没有错。不过,他还是不敢离开办公室,一旦离开的话,他可能会被完全吞没。他只是一团云里面的一个硬核,是外星人肠胃里一口未被消化的食物。
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9
彼得爬到格雷先生背后,用双臂搂住琼西的腰。十分钟之后,他们从四轮朝天的旅行车旁经过,琼西这才明白彼得和亨利去商店为什么迟迟不归。但他们两个人居然保住了性命,这简直是奇迹。他很想多看几眼,但格雷先生没有减速,“北极猫”的雪橇上下颠簸,他们在两道积满白雪的浅沟之间的路上疾驰。
把旅行车甩在身后约三英里之后,他们到达一座小山头,琼西发现有一团耀眼的黄白色亮光在等着他们,那亮光悬在距离路面不到一英尺的地方,看上去像焊枪里喷出来的火焰一样灼热,其实并不热;底下与亮光仅仅几英寸之隔的积雪都没有融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他和比弗看到过的亮光,当时那些亮光在云层中盘旋,而下面则是正从峡谷向外大逃亡的动物。
没错,格雷先生说,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发光体。是仅存的几个之一。也许就是最后一个。
琼西一言不发,只是透过这个小办公室的窗户,凝神望着外面。他能感觉到彼得的双臂正搂着自己的腰,现在彼得主要是凭本能在搂着他,犹如一个快被打败的拳击手死死搂住对方以免撞上拳击台边的帆布。贴在他背上的脑袋沉甸甸的。彼得现在已经是拜拉斯的培养基,而拜拉斯也很喜欢他;世界很寒冷,彼得却很温暖。格雷先生带着他显然自有其目的——琼西对此却一无所知。
发光体领着他们沿路前进了半英里,然后一头转入树林。它钻到两棵大松树之间,在雪地之上盘旋着等待他们。琼西听到格雷先生叫彼得尽力抓紧。
“北极猫”纵身一跃,呼啸着冲上一道小坡,雪橇铲进雪中,一时间碎雪四溅。真正进入绿树成荫的林中之后,雪就少了很多,有些地方根本就没有雪。这时,雪地摩托车的底部在冰冻的地面上愤怒地“咔嚓”作响,因为一层稀薄的土壤和松针下面主要是岩石。他们正在往北而去。
十分钟后,他们重重地撞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彼得一声惊呼,从后面翻了下来。格雷先生松开油门。发光体也停了下来,在雪地上原地盘旋。琼西觉得它的亮度已经减弱了。
“起来。”格雷先生说,他骑在车上,转过身来望着彼得。
“我起不来,”彼得说,“我不行了,伙计。我——”
彼得话音未落,又开始大叫着倒在地上,双脚乱踢,双手——一只已经烫伤,另一只已经残疾——也一阵乱舞。
快停下!琼西喊着,你会杀了他的!
格雷先生不理睬琼西,只是仍然像刚才那样,上半身扭转过来,不急不忙、无动于衷地望着彼得,任凭拜拉斯用力抓扯彼得的肌肉。最后,琼西感觉到格雷先生停了下来。彼得歪歪倒倒地站起来。他的一边脸上又新添了一道伤口,上面已经长满拜拉斯。他双眼发花,眼神疲惫,而且满眶是泪。他回到雪地摩托车上,双手再一次环住琼西的腰。
抓住我的衣服,琼西低声说。格雷先生转身面向前方,重新启动雪地摩托车,琼西感到彼得抓住了他的衣服。不得打球,不得玩耍,对吧?
不得玩耍,彼得附和着,但是声音很微弱。
格雷先生这一次没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发光体虽然变暗了,但速度仍然很快,正往北边飞去……至少琼西认为那个方向是北边。雪地摩托车在大树、丛生的灌木和疙疙瘩瘩的岩石间穿行,琼西渐渐失去方向感。从他们身后传来一阵持续的枪声。听上去好像有人在举行射火鸡比赛。
10
一个小时之后,琼西终于明白格雷先生为什么非要带上彼得了。这时,发光体已经越来越暗,变成一个惨白的暗影,最后熄灭。随着“砰”的一声轻响——仿佛有人戳破了一个纸袋——它消失了,一些碎石般的残留物掉在地上。
他们正置身于一道长满树木的山梁上,周围渺无人烟。前方是一个银装素裹、林木繁茂的山谷;山谷的尽头绵延着一座座风化的小山,上面只有些乱生的荆棘丛,远远望去没有一丝光亮。天暗了,白天已经逝去,黄昏正在来临。
你又一次害惨我们了,琼西想,可他感觉到格雷先生并没有惊慌。格雷先生松开油门,让雪地摩托车停住,然后就那样坐在那儿。
北边,格雷先生说,但不是对琼西说。
彼得用疲惫而缓慢的声音大声回答:“我怎么知道北边在哪儿?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甚至看不到太阳正从哪儿下山。而且我的一只眼睛完全完蛋了。”
格雷先生将琼西的头转过来,于是琼西发现,彼得的左眼不见了,他的眼皮高高翻起,显出带着几分愚蠢的讶然神情,眼窝里长出了一小丛拜拉斯。最长的几根垂了下来,轻拂着彼得胡子拉碴的面颊。在他日渐稀疏的头发里,也纠结着一绺绺长势正旺的金红色拜拉斯。
你知道。
“也许我知道,”彼得说,“也许我不想带你去那儿。”
为什么?
“因为我怀疑你想要的东西对我们其他人没好处,蠢货。”彼得说,琼西听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琼西看到彼得眼窝里的生长物开始抽动。彼得大叫起来,并用手按住自己的脸。片刻之间——既短暂又特别漫长——琼西清楚地想象出一幅情景:那金红色的触角从彼得坏死的眼睛伸向他的大脑,然后像紧抓着一块灰色海绵的有力手指一样,在那里伸张开来。
快,彼得,快告诉他!琼西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告诉他!
拜拉斯静止不动了。彼得的手从脸上垂下来,只见他脸上除了金红色之处外,已经变得煞白。“你在哪儿,琼西?”他问,“有我待的地方吗?”
回答很简短,当然是没有。琼西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却知道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保守住自我的最后一块硬核——似乎正在于他待在原地不动。他只要把门打开,也可能会永远消失。
彼得点点头。“我想也是,”他说,接着又对另外那个人说,“伙计,你不要再折磨我了。”
格雷先生只是坐在那儿,用琼西的眼睛望着彼得,没有做出承诺。
彼得叹了口气,然后抬起严重烫伤的左手,伸出一根手指。他闭上眼睛,手指开始来回晃动,来回晃动。看到这里,琼西才差不多恍然大悟。那个小姑娘姓什么来着?是林肯霍尔吗?没错。他记不起她的名字了,但是这么别扭的姓可不容易忘。她后来也上了玛丽·斯诺学校,也就是“智障学院”,不过那时杜迪茨已经上了职业学校。而彼得呢?彼得总是有这种有趣的本事,能知道各种事情,但自从杜迪茨——
琼西蹲在这个脏乎乎的小房间里,望着外面那个被人抢走的自己的世界,又想起了那句话——不过那根本算不上真正的话,只是零零星星的词语,但出奇地动听:
彼得,你——看到——路线吗?
彼得的脸上充满梦幻般的惊异神采,他回答是的,他看到路线了。当时他也正是竖起手指来回晃动,就像现在一样。
手指停住,指尖还在微微颤动,犹如探测到水源的卜棒。接着,彼得指向一道山脊,那是车头此刻位置微微偏右的方向。
“那儿,”他说,然后把手垂下来,“正北边。盯住那块大岩石,中间长了棵松树的那块。看见了吗?”
是的,看见了。格雷先生转身向前,启动雪地摩托车。琼西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油箱里还剩多少油。
“现在我能下去了吗?”彼得的意思当然是说,现在他能否死去。
不行。
于是他们又出发了,彼得无力地拽着琼西的衣服。
11
他们绕过大岩石,往前爬上那座最高山的山顶,然后格雷先生又停下来,好让他的替补发光体继续指点方向。彼得给了他指点,他们又继续前进,他们现在所走的小路朝着正北略微偏西的方向。天色越来越暗了。有一次,他们听到有直升机——至少有两架,也可能有四架——朝他们飞来。格雷先生强行把雪地摩托车开进一片茂密的矮树丛,任凭树枝抽打着琼西的脸庞,面颊和眉头留下鲜血。彼得再一次从后面滚下来。格雷先生关掉引擎,把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并不停呻吟的彼得拖进最浓密的灌木丛中。他们在那里等着,直到直升机飞走。琼西感觉到格雷先生接触上了飞机里的什么人,快速浏览着他的大脑,也许是在核对那人了解的情况与彼得告诉他的是否一致。直升机朝东南边飞去了,显然是返回基地。于是,格雷先生再次启动雪地摩托车,继续上路。雪又开始下了。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停在另一座山头上,彼得又从车上掉下来,这一次滚到了雪地摩托车的一侧。他抬起面孔,但是大半张脸已经不见了,遮掩在胡须般的真菌之下。他想说话,却无法出声;他的嘴被堵住了,舌头上长了厚厚一层拜拉斯。
我不行了,伙计,我不行了,再也不行了,求求你,让我去吧。
“没错,”格雷先生说,“我想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彼得!琼西大声叫道,接着又对格雷先生说,不,不要,别这样!
格雷先生当然没有理睬他。有那么一刻,琼西在彼得剩下的那只眼中看到了无声的理解。还有解脱。在这个时刻,他仍然能够接触彼得的大脑——这是他儿时的朋友,当年总是站在德里中学的大门外,一只手捂住嘴巴,隐藏那支其实并不存在的香烟;他曾经想当一名宇航员,希望从地球的旋转轨道上观看整个世界;他是从那帮大孩子手中救出杜迪茨的四人组中的一员。
一个短暂的时刻。接着,琼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格雷先生的脑海中跳了出来,只见长在彼得身上的东西不仅是在抽动,还在攥紧。随着一阵沉闷的“嘎嚓”声,彼得的头骨出现了十几道裂缝。他的面孔——剩下的部分——仿佛被人猛拉了一把似的凹陷下去,使他陡显老态。然后,他扑倒在地,雪花开始降落在他风雪大衣的后背上。
你这个杂种。
格雷先生没有答话,他对琼西的咒骂和怒火无动于衷。他重新面向前方。与此同时,渐渐加强的风势暂时变小了,雪帘中敞开了一个洞。琼西发现,在他们目前位置西北方向约五英里的地方,有灯光在移动——不是发光体,而是车前灯,数量还不少。是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运输车队。他想,只可能是卡车。缅因州的这一带现在已在军方的控制之下。
他们都在找你呢,王八蛋,琼西啐了一口唾沫,雪地摩托车这时又开动了。大雪将他们重新罩了起来,卡车暂时不在他们的视野之内,不过琼西知道格雷先生会轻而易举地找到公路。彼得已经带他走了这么远,来到隔离区中的这一带,琼西猜想这里应该不会有麻烦。格雷先生指望后面的路将由琼西来带领,因为琼西与众不同。最起码,他没有感染拜拉斯。拜拉斯似乎不喜欢他。
你永远也不会逃出去的,琼西说。
我会的,格雷先生说,我们总是死去又总是活着,我们总是失败又总是能赢。不管你喜不喜欢,琼西,我们才是未来。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就是我所听到的生活在过去的最好原因,琼西回答,但是格雷先生没有再接话。作为一个实体、一种意识的格雷先生不见了,又重新融进了那团云。他只留下了一小部分来运用琼西的驾驶技术,使雪地摩托车一直朝公路方向行驶。而琼西被无助地载着前行,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何在。不过,有两件事情给了他一丝慰藉。其一,格雷先生不知道怎样才能攫取他那最后一块硬核,那存在于有关特莱克兄弟公司办公室的记忆之中的微小部分。其二,格雷先生对杜迪茨——对“不得打球,不得玩耍”——还一无所知。
琼西打算坚决不让格雷先生了解这一切。
至少目前还不能让他了解。
第十三章 戈斯林商店
1
对阿奇·珀尔马特这位高中毕业典礼上的演讲者(演讲题目是:《民主的快乐与责任》)、曾经的雄鹰童子军,虔诚的长老会教徒和西点军校的毕业生来说,戈斯林乡村商店不再具有真实性。在足够为一座小城市提供照明的光亮的强烈照耀下,它现在看上去就像电影中的拍摄场地。而且不是任意一部电影,而是詹姆斯·卡梅隆的华丽场地,其中仅演职人员伙食开销一项,就足以让全海地的人吃上两年。尽管雪正越下越大,对这炫目的灯光却没有多少影响,也没有改变这地方给人的幻觉:眼前所有的一切,从歪歪斜斜地戳出屋顶的两条烟道上那毫无用处的披叠板,到商店门口那锈迹斑斑的唯一一台加油泵,都只是布景而已。
珀利腋下夹着记事板,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想(阿奇·珀尔马特一直都觉得自己具有相当的艺术气质……还有经商气质):第一幕是这样的。一座孤零零的乡村商店渐渐显现。一群老人围坐在炉边——不是戈斯林办公室的那台小炉子,而是商店里面的大炉子——而外面正大雪纷飞。他们在谈论天空中的亮光……失踪的猎手……还有人们看到的在森林中躲躲藏藏的小灰人。商店主人——叫他洛斯特老头好了——很不以为然。“瞎说八道,你们简直是一群没见识的老太婆!”他话音刚落,周围突然大放光华(想一想《第三类亲密接触》),只见一个不明飞行物缓缓降落!嗜血的外星人蜂拥而出,并释放大量死亡射线!简直就像《独立日》,只不过,悬念就在于这一切发生在森林里!
在他旁边,梅尔罗斯这位三等厨师(在这次小小的冒险行动中,这差不多是最低的军衔)正吃力地跟上他的步伐。梅尔罗斯是被珀尔马特从“膳朵餐厅”——也就是大家所说的伙房——里拽出来的,他脚上穿着一双橡皮底帆布鞋,而不是系带的鞋子或皮靴,所以总是一走一滑。沿路都有人(主要是男人,也有少数女人)从他们身旁经过,而且多半是以双倍的速度,许多人都在对着步话机或挂在脖子上的麦克风讲话。那些挂车、半挂车、空转的直升机(不断恶化的天气使它们全都返航了),以及发动机、发电机无休无止的你轰我鸣,使人们更加觉得这是电影的拍摄场地,而不是一个真实的地方。
“他为什么要见我呢?”梅尔罗斯再一次问道,他气喘吁吁,而且几乎带着哭腔了。他们此刻正经过戈斯林家牲口棚一侧的小牧场和畜栏,破败的旧围栏(十多年来,从来都没有一匹真正的马在畜栏里关过或在牧场上跑过)上,交错地增加了刺铁丝和普通铁丝,普通铁丝上通有电流,也许不至于致命,但足以让你躺倒在地,浑身抽搐……而且,一旦这里的人出现骚动,电流就会增强到致命的程度。有二三十个人正在铁丝网后面望着他们,其中包括戈斯林老头(在詹姆斯·卡梅隆的电影中,戈斯林将由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扮演,比如布鲁斯·德恩)。如果换了是早些时候,铁丝网后面那些人一准会在大声喊叫,发出各种威胁,提出愤怒的要求,但自从看到马萨诸塞州那位银行家企图逃跑后的下场后,他们就老实了许多,这些可怜的家伙。亲眼目睹别人脑袋挨枪无疑会让他们吓破半个胆。另外,参与这次军事行动的所有人现在都戴着面罩,把嘴巴、鼻子都掩了起来,这不吓破他们另外的半个胆才怪。
“头儿?”几乎带着哭腔变成了真正的哭腔。看到那些美国公民站在铁丝网后,显然让梅尔罗斯越发不安了。“行了,头儿——老大为什么要见我呢?老大应该根本就不知道有三等厨师的存在呀!”
“我不知道。”珀利回答,这是真话。
在他们前面那个一度被戏称为“打蛋器胡同”的巷口,站着欧文·安德希尔和车辆调配场的一个小伙子。由于空转的直升机发出巨大的轰鸣,那小伙子几乎是在对着安德希尔的耳朵大吼,好让他能听见。珀尔马特想,过不了多久,他们肯定会关掉直升机的;遇到这种狗屎天气,这种提前到来的暴风雪,根本就不可能飞行。克兹称这种天气为“天赐的礼物”。每当他说这种话的时候,你总是拿不准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反话。他听起来总像在说真话……可他有时又笑上几声,那种笑让阿奇·珀尔马特很紧张。在电影中,克兹将由詹姆斯·伍兹扮演。或者克里斯托弗·沃肯也行。两个人长相都不像克兹,但是,难道乔治·C.斯科特就像巴顿吗?就这么定了。
珀尔马特突然转身朝安德希尔走去。梅尔罗斯想跟上他,却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口里不由得骂出声来。珀尔马特拍了拍欧文的肩膀,但是当对方扭转身来时,他但愿自己的面罩多少掩饰了几分脸上的惊讶之情。欧文·安德希尔看上去比刚刚从米利诺基特校车上下来时苍老了十岁。
珀利探身上前,顶着风喊道:“克兹一刻钟后见你,别忘了!”
安德希尔朝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以示他没有忘,然后又回过身去面对技术组的小伙子。珀尔马特现在认出了那个人,他叫布洛德斯基,大家都叫他道格。
前面就是克兹的指挥部,一辆硕大的温尼贝戈房车(如果这是电影的拍摄场地,房车就是明星的家外之家,也可能就是吉米·卡梅隆的家外之家)。珀利勇敢地迎着那纷飞的大雪,加快脚步。梅尔罗斯小跑着跟上去,一边拍掉防护服上的雪花。
“好了,头儿,”他恳求道,“你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是的。”珀尔马特回答。他压根儿也不明白,在这既紧张又繁忙的情况下,克兹为什么要见一位三等厨师。不过他想,他和三等厨师都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2
欧文把埃米尔·布洛德斯基的头扭过来,让自己的面罩对着他的耳朵,说:“再给我讲一遍。不需要全部都讲,只讲讲你所说的‘意淫’那一段就行。”
布洛德斯基没有争辩,只是用十秒钟左右的时间整理了一下思路。欧文耐心地等待着。他与克兹有个约会,接着是情况汇报会——有好几个机组,还有大量的案头工作——然后是只有上帝才知道的那些讨厌的任务,不过他感觉到眼下的情况很重要。
至于他会不会告诉克兹,只有以后才能知道。
布洛德斯基终于将欧文的脑袋转过来,让自己的面罩对着欧文的耳朵,开始讲了起来。他这一次讲得更详细,但本质上是同样的内容。当时他正穿过商店旁边的草场,一边跟身旁的坎布里讲话,一边还同时与快要到来的燃料供应车队通话,可是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思想仿佛被人劫持了。他置身于一个乱糟糟的旧工具间,旁边有一个他好像看不见的人。那人想启动一辆雪地摩托车,却启动不了。他需要道格告诉他摩托车出了什么故障。
“我告诉他打开引擎盖!”布洛德斯基对着欧文的耳朵大声喊道,“他就打开了,可紧接着,我仿佛是在用他的眼睛查看……同时却用我的思想,你明白吗?”
欧文点点头。
“我马上就发现是什么故障,有人把火花塞拔了出来。于是我告诉那人到周围找找,他照办了。是我们两个人照办了。很快就找到了,在工作台上的一个汽油瓶里。我爸爸以前也总是这样,天气转冷,他就把割草机和旋耕机的火花塞这样处理。”
布洛德斯基止住话头,他显然觉得很难为情,可能是因为自己说的这些话,也可能是觉得自己听起来很傻。欧文却正听得入神,示意他接着往下讲。
“后面就没什么了。我告诉他把火花塞掏出来,擦干,再插进去。感觉就和以前上万次教别人摆弄机器一样……只不过我不在那儿,而是在这儿。那一切都没有发生。”
欧文问:“然后呢?”由于引擎的声音太大,他不得不竭力喊着说,但两人仍然像教堂忏悔室里的神父与忏悔者一样神秘兮兮的。
“曲柄一转就启动了。我要他顺便检查一下汽油,发现油箱是满的。他说了谢谢。”布洛德斯基不解地摇了摇头,“我就说,不用谢,头儿。然后我好像就一下子回到了我自己的脑海中,只是在那儿走着。你觉得我疯了吗?”
“没有。不过,这件事情我要你暂时守口如瓶。”
布洛德斯基的嘴巴在面罩下一咧,露出了笑容。“哦,伙计,这个没问题。我只是……嗯,我们遇到任何异常情况都应该报告,这是命令,所以我想——”
欧文不给布洛德斯基任何思考的时间,突然问道:“那人叫什么?”
“琼西三号,”道格回答,话音刚落,他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老天!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知道。”
“你看这是不是某个印第安名字?就像‘索尼杀手六号’或‘圆月九号’?”
“有可能,不过……”布洛德斯基停下来,想了想,突然又说道,“这太可怕了!倒不是说事情发生时可怕,而是之后……回想起来……就像是……”他放低了声音,说,“就像是被强暴了,长官。”
“别管它了,”欧文说,“你肯定还有几件事情要干吧?”
布洛德斯基笑了:“只有几千件。”
“那就干去吧。”
“好的。”布洛德斯基刚迈出一步,又转回身来。欧文正望着畜栏那边,那儿本来用作关马,而现在关的却是人。大多数被关押的人都待在牲口棚里,外面的二十多个人则站成一团,似乎是为了寻求慰藉,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独自站着的人是一位瘦高个,戴着一副大眼镜,看上去有点像猫头鹰。布洛德斯基看看那只倒霉的猫头鹰,又看看安德希尔。“你不会因为这个把我也关起来吧?或者送我去看心理医生?”当然,他们两个人并不知道,那位戴着老式角质架眼镜的瘦高个就是一位心理医生。
欧文答道:“绝对不——”他话没说完,从克兹的温尼贝戈房车里就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有人放声大哭。
“头儿?”布洛德斯基小声说。由于发动机互不示弱地轰鸣,欧文听不见他的话,但通过嘴唇法懂了他的意思,回应道:“哦,我×!”
“去吧,道格,”欧文说,“不关你的事。”
布洛德斯基又端详了他一会儿,并润了润戴着面罩的嘴唇。欧文朝他点了点头,尽力表现出自信、命令以及“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可能有了些作用,因为布洛德斯基也朝他点点头,然后转身走了。
温尼贝戈房车的门上有个手写的牌子(上面写着责任到此不能再推),门里面的叫声仍在继续。欧文正要抬腿往那边走去,独自站在畜栏里的那个人就朝他喊了起来:“喂!喂!你!请等一下,我得跟你谈谈!”
那当然,欧文心里想着,脚步却没有放慢,你一准会跟我讲一个动人的故事,还会告诉我上千个理由,说明你一定得马上离开这儿。
“是欧弗希尔吗?不,是安德希尔。你叫这个名字,对吧?我得跟你谈谈——这对我们两个人都很重要。”
欧文停住脚步,尽管温尼贝戈房车那儿刚才有人大哭,现在还在抽泣。情况不妙,但至少好像还没有出人命。他仔细打量了戴眼镜的那个人几眼。瘦得像根竹竿,虽然穿着羽绒服,却仍在瑟瑟发抖。
“对丽塔也很重要,”瘦子在引擎的轰鸣声中竭力喊道,“还有卡特琳娜!”说出这两个名字似乎耗尽了那个讨厌鬼的力气,他仿佛是从一口深井里捞石头一样将这些名字捞了起来。但是欧文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听到自己妻子、女儿的名字从一个陌生人口里说出来,他几乎惊呆了。他内心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很想去问问那个人怎么会知道这些名字,可他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他有约会。现在还没有出人命并不意味着不会出人命。
欧文朝铁丝网后面那个人看了最后一眼,记住他的面孔,然后急匆匆地朝门上挂着牌子的温尼贝戈房车走去。
3
珀尔马特读过《黑暗的心脏》,看过《现代启示录》,在许多场合都想到克兹这个名字有点儿太平常了。他觉得这不是头儿的真名,他愿意出一百块钱打赌(对一个像他这样从不赌博、具有艺术气质的人来说,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头儿的真名可能是亚瑟·霍尔塞珀尔或戴格伍德·厄尔加特,甚至还可能是派迪·马龙尼。叫克兹?不可能。几乎可以肯定是个假名,是个道具,就像乔治·巴顿那支珍珠镶柄的0.45英寸口径手枪一样。大伙儿(其中有些是自从“沙漠风暴行动”以来就一直跟随克兹,阿奇·珀尔马特却没有那么早)都认为克兹是个狗娘养的疯子,珀尔马特也有同感……像巴顿那样疯狂。换句话说,就是像狐狸一样疯狂。可能他早上刮胡子时,会模仿马龙·白兰度那种低沉的语气,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遍遍地练习说:“恐怖!恐怖!”
因此,珀利陪着三等厨师梅尔罗斯走进那辆过于暖和的指挥车时,虽然有些不安,却并非异常不安。而克兹看上去也毫无异样。头儿正坐在置于起居区的一把藤制摇椅里。他脱下了防护服——把它挂在珀尔马特和梅尔罗斯刚刚进来的那扇门上——穿着保暖内衣接见他们。他置于皮套里的手枪用皮带挂在摇椅的一边扶手上,不是珍珠镶柄的0.45英寸口径手枪,而是一把9毫米口径的自动手枪。
所有的电器都在“嗡嗡”作响。在克兹的书桌上,传真机正响个不停,纸张越堆越高。每隔十五秒钟左右,克兹的苹果电脑就会用愉快的机器声音叫着:“你有邮件了!”三台音量已经调低的收音机信号互相干扰,发出“嘎嘎吱吱”或不连贯的声音。书桌后面的假树上有两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与门上的牌子一样,这两张照片克兹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左边那张题名为“投资”,上面是一个穿着童子军制服的天使般的年轻人,举起右手,用三个指头摆出童子军式的敬礼姿势。右边那张题名为“红利”,是1945年春天从柏林空中拍摄的照片,除了两三栋房屋尚未垮塌之外,照相机显出的多半是惨淡的残砖断瓦。
克兹朝书桌挥了挥手。“别管那些东西,小伙子们——那都是噪音。我已经安排弗雷迪·约翰逊来对付它们,但这会儿我让他到伙房填填肚子去了。跟他说了不用赶忙,要把那四样食物全都吃到,汤呀、坚果呀、鱼呀、果汁冰糕呀一样都别落下,因为这儿的情况……小伙子们,这儿的情况已经差不多……稳定下来了!”他朝他们露出一个罗斯福式的开怀笑容,然后又在椅子里摇动起来,那支套着皮套、用带子挂在旁边的手枪像钟摆一样荡来荡去。
梅尔罗斯胆怯地回了克兹一个笑容。珀尔马特更为放松一些。没错,他了解克兹的性情,头儿的的确确喜欢模仿名人……而你得相信这是一个好兆头,一个非常好的兆头。人文教育对军旅生涯益处不大,但还是有几点益处,其中之一就是可以让军人出口成章。
“我给约翰逊中尉——哎呀,此次行动不能使用军衔,我说的是给我的好兄弟弗雷迪·约翰逊——下达的唯一命令就是,饭前要做祷告。你们做祷告吗,小伙子们?”
两人都点了点头,梅尔罗斯像刚才微笑时那样胆怯,而珀尔马特则非常轻松。珀尔马特认为,克兹经常挂在嘴上的信仰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也是一种做秀。
克兹继续摇着,一边开心地望着这两个人,他们脚上的雪正在融化,雪水流到了地板上。“最好的祷告是孩子们的祷告,”克兹说,“就在于其单纯,你们知道。‘上帝很伟大,上帝很仁慈,让我们感谢他赐予我们食物。’真是单纯,真是动人,对吧?”
“是的,头——”珀利开口了。
“闭上你的臭嘴,小子。”克兹说,他的神情显得很愉快。他还在摇着,那支枪仍然在皮带下面荡来荡去。他把视线从珀利那儿转移到梅尔罗斯身上。“你怎么看,小伙子?这段祷告动人吧?你觉得它动人吗?”
“是的,长——”
“或者正如我们的阿拉伯朋友们所说,真主之外无真主;‘上帝之外无上帝’。还有比这更单纯的祷告吗?简直是一语中的,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他们没有答话。克兹在椅子里摇得更快了,手枪也越晃越快,珀尔马特开始有了如坐针毡之感,就像今天早些时候,在安德希尔到达并让克兹的情绪平缓下来之前那样。这也许还是做秀,不过——
“或者正如在燃烧的荆棘中的摩西那样!”克兹大声说着,那张瘦长的马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摩西问:‘我是在跟谁说话呢?’上帝则用那句古老的话来回答他:‘我是自有永有的,自有永有就是我,等等。’那位上帝可真会开玩笑,对吧。梅尔罗斯先生,你真的把来我们这儿的天外使者称为‘太空黑鬼’吗?”
梅尔罗斯张着嘴愣住了。
“回答我,小子。”
“长官,我——”
“梅尔罗斯先生,在这么紧张的局势下你如果再叫我长官,你下面的两个生日就得在畜栏里度过了,明白了吗?你听懂我的意思没有?”
“听懂了,头儿!”梅尔罗斯“啪”地一个立正,两边脸上除了被面罩的松紧带整齐地一分为二的冻红之处以外,已经变得一片煞白。
“那么,你有没有称我们的客人为‘太空黑鬼’?”
“长官,我有可能是讲话时无意——”
随着一个快得让珀尔马特几乎无法相信的动作(几乎就像詹姆斯·卡梅隆电影中的特技效果),克兹从晃动的皮套里掏出手枪,似乎不用瞄准就开了枪。梅尔罗斯左脚上的前半截鞋子开了花。碎帆布片飞了起来。鲜血和碎肉溅到了梅尔罗斯的裤腿上。
我没有看见,珀利心里想道,这事儿没有发生。
但梅尔罗斯却大哭起来,他痛苦而难以置信地低头望着那只被打烂的左脚,放声号啕。珀尔马特看见了里面的骨头,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克兹从摇椅里站起身,速度不像刚才从皮套里掏枪那么快——珀尔马特起码看清了这个动作——但还是相当快。快得像个幽灵。
他抓住梅尔罗斯的肩膀,紧紧逼视着三等厨师那张扭曲的面孔。“别号了,小子。”
梅尔罗斯继续号着。他脚上的血正喷涌而出,珀利觉得那只脚的前半截与后半截说不定得分家。珀利的世界一阵发灰,渐渐失去中心。他调动自己全部的意志力,强行赶走这种灰色。如果他现在昏倒的话,只有老天才知道克兹会怎么处置他。珀尔马特听到过许多故事,但百分之九十都被他当成了耳边风,他觉得那些故事要么言过其实,要么就是克兹自己的刻意宣传,以强化他半是疯狂半是诡诈的形象。
现在我知道它们是真的了,珀尔马特想,这不是制造神话,而是神话本身。
克兹把枪口顶在梅尔罗斯惨白的前额的正中央,他的动作很严谨,几乎就像外科医生一样精确。
“别像女人似的鬼哭狼号,你赶快打住,小子,否则我就帮你打住。这儿可是空心的,我想,这一点恐怕连你这样没脑子的人肯定也应该知道。”
梅尔罗斯艰难地将哭声吞了回去,转而变成憋在喉咙里的低泣。克兹似乎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