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着不断移动的滑雪板和雪地摩托车压出的平行轮胎印,又唱了起来。过了不久,他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浸透,清鼻涕从鼻子里流了出来,在上嘴唇上结了冰,而他还在一遍又一遍没腔没调地小声哼道:“我知道我们能行,我知道我们能行,我们会有办法,是的我们能行——能行是的我们能行是的我们能行……”

  感觉好些了。好多了。所有这些我们能行——我们能行是美国文化的绝佳体现,正如保龄球馆停车场上的福特皮卡、杰西潘尼的内衣大甩卖,以及淹死在浴缸里的摇滚明星一样。

  9

  就这样,他终于回到了之前安顿彼得和那女人的贮木棚。彼得不见了。周围没有他的踪影。

  贮木棚的锈铁皮屋顶已经垮塌,亨利把像金属床单般地掀起来看了看,以确定彼得是否在下面。彼得不在,可那女人在里面。亨利动身去“墙洞”时,那女人在另一边,显然是在爬到这儿或被挪到这儿的半途中一命呜呼了。她的衣服和面孔上爬满了锈红色霉状物,与木屋里四处蔓生的情形一个样,不过亨利还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她身上长的那些虽然很茂盛(特别是在鼻孔和睁开的眼睛上,已经成了一片小丛林),但是在她身旁不规则地蔓延开来的那些却遇到了麻烦。位于她身后的、与火堆隔开的真菌已经变成灰色,且不再蔓延。她面前的长势稍稍要好——因为比较温暖,而地上的积雪也已经融化——不过,它们的须尖也变成了火山灰般的颜色。

  亨利可以确定,它们的生命快要结束了。

  白天也快要结束了——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亨利松开手,让那块生了锈的波纹铁皮重新盖住贝姬·休的遗体和火堆的余烬。然后,他再一次望着雪地摩托车的车辙,像刚才在木屋时一样,真希望纳蒂·班波就在身旁,给他解释一下他所看到的一切。或者有琼西的好朋友赫丘里·波洛在这儿也行,那些灰色的小细胞什么都不告诉他。

  车辙在朝西北方向的戈斯林商店继续延伸之前,突然转向塌陷的贮木棚。雪地上有一个差不多是人形的深印。人形的两边还有些圆形的印迹。

  “你怎么看,赫丘里?”亨利问,“这说明了什么,我的朋友?”但赫丘里却一言不发。

  亨利又低声唱了起来,一边弯下身去细看一个圆印,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抛开了“指针姐妹合唱团”那首歌,重新唱起了“滚石”的歌曲。

  光线还不是太暗,所以他不难看清人形左侧的三个圆印的图案,同时想起彼得的粗呢外套上右手肘关节部位的一块补丁。彼得曾经颇为自得地告诉亨利,那是他的女朋友缝的,她说彼得不该穿着破衣服去打猎。亨利记得自己当时觉得既伤感又滑稽,彼得居然凭着这个单纯的善意之举,就构筑起对于幸福未来的憧憬……说到底,这一举动很可能与该女士所受的教养有关,而不是出于她对自己这位成天泡在酒缸里的男朋友的感情。

  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亨利觉得终于可以得出一个合理的推论。彼得从坍塌的屋顶下爬了出来。琼西——或者说那团云,也就是此刻控制着琼西的东西——过来了,转向倒塌的棚子,把彼得带走了。

  为什么呢?

  亨利不得而知。

  他的朋友拄着双肘从铁皮底下艰难地爬出来后,倒在雪地上,压出了这个人形的雪印,但留在雪印上的斑斑点点不完全是霉状物。有些是干了的血迹。彼得受伤了。是屋顶垮塌时割伤的吗?仅仅是这样吗?

  亨利发现,从彼得的身体所躺之处过去,有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痕迹的尽头有一样东西,亨利起初以为是一截烧焦的木棍,走近一看却并非如此。原来又是一只鼬鼠般的东西,被火烧过,已经死了,没有烧焦的部位变成了灰色。亨利用靴尖把它踢到一旁。它的身下有一小堆被冻住的东西。是更多的蛋。一准是死的时候还在下蛋。

  亨利不寒而栗,同时用脚踢着雪,把那堆蛋和那小怪物的尸体掩埋起来。他再一次解开临时绷带,看了看腿上的伤口,就在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嘴里哼的是什么歌了。他止住了歌声。又开始下雪了,但现在只是随风飘落的零星小雪。

  “为什么我总是唱这个?”他问自己,“为什么这该死的歌总是一遍遍地回到我的脑海里?”

  他没有指望得到答案;他之所以这么大声提问,主要是为了听到自己的声音,让自己好受一些(这是一个死亡之地,甚至可能是一个鬼魂出没之地),可到头来却传来了一个答案。

  “因为这是我们的歌。是队歌,每当我们士气高涨时都要放这首歌,我们是克鲁斯的部下。”克鲁斯?对吗?汤姆·克鲁斯那个克鲁斯?也许不完全对。

  东边的枪声已经大大减弱。动物大屠杀已接近尾声。但那边有许多人,穿着或绿或黑而非橘红色衣服的一长队猎人,他们正在忙碌,为一份令人难以置信的屠宰单不断地凑着数字,一边反复听着这首歌:我开着大坦克,戴着将军军衔,当闪电战进行得如火如荼,尸横遍地发出腐臭……幸会,希望你能猜出我是谁。

  这儿到底是怎么了?他不是指这荒蛮、精彩、疯狂的外在世界,而是他头脑里的世界。他对自己的全部生活——起码是认识杜迪茨之后的生活——有过灵感乍现般的理解,但从来没有发生过现在这样的事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该认真琢磨一下这种崭新而强烈的看到路线的方式?

  不。不要,不要,不要。

  可是,就像要嘲弄他一般,他脑海里的那首歌又响了起来:将军的军衔,尸横遍地发出腐臭。

  “杜迪茨!”他在这将近黄昏的灰蒙蒙的天色中大声呼喊;雪花懒懒地飘落,犹如从破枕头里掉下的羽毛。有个念头挣扎着要出来,可是它太大,太大。

  “杜迪茨!”他再一次用蛋头博士的激励语气喊道,并明白了一件事情:他已经无法享用自杀的奢侈了。而这正是最为恐怖的事情,因为这些怪异的念头——我高声呐喊谁杀害了肯尼迪——在撕扯着他。他独自一人在这森林里,感到迷惑和恐惧,不禁又一次哭了起来。除了琼西之外,他的朋友们都死了,而琼西却在医院里。与格雷先生一起在医院里当电影明星。

  “这是什么意思呢?”亨利呻吟着。他双手按住太阳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在膨胀,膨胀),那对生锈的旧滑雪杆的腕环就像折断的螺旋桨叶一样漫无目的地摆动着。“哦天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答他的只有那首歌:幸会,希望你能猜出我是谁!

  只有雪,雪已经被大屠杀后的动物的血染红,动物们尸横遍野,满处都是鹿、浣熊、兔子、鼬鼠、熊、土拨鼠以及——

  亨利放声大叫起来,他抱着脑袋,叫得声嘶力竭,一时以为自己肯定要昏死过去。可紧接着,那种头昏眼花的状态消失了,他的思想渐渐清晰起来,至少暂时是这样。他脑海中十分鲜活地出现了杜迪茨的形象,那是他们初次相遇的情景,当时的杜迪茨不是站在如“滚石”歌曲中所唱的发动闪电战时的冬日里,而是站在十月里一个阴沉沉的午后的理性的天光下,抬起那双虽然歪斜却隐含聪慧的蒙古眼望着他们。与杜迪茨的相处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他曾经对彼得说。

  “帮——什么?”亨利口里说着,“帮——鞋鞋?”

  没错,帮鞋鞋。掉转头来,这样才能穿上去,帮鞋鞋。

  亨利的脸上漾出一丝笑容(虽然仍然挂着泪水,并且已经开始结冰),他沿着雪地摩托车留下的车辙继续向前滑行。

  10

  十分钟后,他来到了四轮朝天的旅行车旁边。他突然想起两件事:其一,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其二,车里有食物。他看到了雪地上来来去去的足迹,因此无需纳蒂·班波的帮助也能知道,彼得曾经撇下那个女人,转头来过旅行车这儿。同样,他无需赫丘里·波罗的帮助就能知道,他们在商店里买的食物——至少是大部分——仍然留在车里。他明白彼得回来的目的。

  他顺着彼得的足迹滑到副驾驶座一侧,正准备解开滑雪板时,突然愣住。这是避风的一边,彼得坐在这儿喝那两瓶啤酒时写在雪地上的字迹仍然清晰可见:“杜迪茨”这三个字被写了一遍又一遍。看着雪地上的名字,亨利再一次不寒而栗。那种感觉就像来到一位亲人的墓前,听到地底下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11

  车里有碎玻璃。还有血。由于大部分的血迹都是在后座上,所以亨利断定不是由最初的翻车所致;彼得是在返回这儿的途中伤着了自己。亨利觉得有趣的是,这里居然没有那种金红色茸毛。那玩意儿长速很快,因此,合理的推论是,彼得来这儿取啤酒时还未被感染。也许后来感染了,但当时还没有。

  他一股脑儿地拿起面包、花生酱、牛奶和橙汁,然后从车里退了出来,肩膀靠着旅行车翻了个个儿的尾部坐下。他一边狼吞虎咽地享用涂了花生酱的面包,一边看着新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花生酱的味道很好,橙汁两大口就喝光了,看来还不够。他用食指权充餐刀,每次抹花生酱之后还把它舔得干干净净。

  “你现在所想的,”他对着渐渐变暗的天色说,“很荒谬。姑且不提红色。红色的食物。”

  管它红色与否,事实上他仍然在想,而且显然也不是那么荒谬;说到底,他曾经在无数个不眠之夜考虑着枪呀,绳子呀,以及塑料袋等。现在看来,当初那一切似乎有些幼稚,可他的确就是那样,是吧。所以——

  “所以,美国精神病协会的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引用已故的约瑟夫·比弗·克拉伦顿的话来结束今天的发言:‘先说一句×他妈的蛋,再在救世军的募捐箱里投一毛钱。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就亲亲我的鸡巴快滚蛋。’谢谢大家。”

  结束对美国精神病协会的发言后,亨利重新钻进车里,再次成功地避开那些碎玻璃,抓起那包装在肉食包装袋里的东西(上面有戈斯林老头用颤抖的手写的“2.79美元”),塞进自己的口袋。从车里退出来后,他掏出那包东西,扯断系在上面的细绳。里面有九个大热狗。都是红色的。

  一时间,他的脑海试图重现那个没有腿的爬行动物在琼西床上蠕动并用那空洞的黑眼睛盯着他的情景,但他很快就轻易地将它撇开,仿佛他的生存本能从来都不曾动摇过一般。

  热狗是全熟的,可他还是加热了一遍,让丁烷打火机的火苗在热狗下面来回晃动,直到至少微温,然后裹着面包大口吃了下去。他一边忙乎,一边想到自己这副模样在旁人看来有多么滑稽,不禁哑然失笑。当然了,人们不是说过,精神病医生到头来就算不比他们的病人更疯狂,也会跟他们一样疯狂吗?

  重要的是,他终于吃饱了。更为重要的是,所有那些乱七八糟、互不相干的念头都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包括那首歌。他但愿那些东西再也不要回来。永远不要,求你了,上帝。

  他又喝了些牛奶,打了一个嗝,然后把头靠在车身上,闭上眼睛。不过千万不能睡着;这些树林真可爱,既黑又深,他还要赶12.7英里路才能安睡。

  他想起彼得提到过戈斯林商店的那些传闻——失踪的猎人和天上的亮光——而他这位伟大的美国精神病医生却不以为然地予以了反驳,口若悬河地胡诌什么华盛顿州的魔鬼崇拜歇斯底里症,还有特拉华州的施虐歇斯底里症。他一边用他的大嘴巴和前半脑扮演自作聪明的精神病医生,一边却像个在浴缸里玩弄自己脚趾的孩子一样,用后半脑继续玩弄自杀的念头。他的话听起来头头是道,就无意识与未知之间的领域大发宏论,简直可以在电视上来一场六十分钟的脱口秀。不过,情况发生了变化。他自己现在成了失踪的猎人之一。另外,他还看到了一些你不管用多大的浏览器都无法在互联网上找到的东西。

  他坐在这儿,肚子已经填饱,脑袋靠在后面,静静地闭目养神。琼西的猎枪靠在旅行车的一个轮胎旁。雪花落在他的脸颊和前额上,就像小猫爪子轻柔的抚摸。“就是这个,所有的小丑等待的就是这个,”他说,“第三类亲密接触。见鬼,说不准是第四类或第五类呢。对不起,彼得,我取笑你了。你是对的,而我错了。见鬼,情况比传闻的还要糟糕。戈斯林老头是对的,而我错了。哈佛的教育也不过如此。”

  一旦大声说出这一切之后,事情开始有了头绪。有什么东西着陆或者坠毁了。美国政府用武力做出回应。他们有没有告诉外界这儿发生了什么?可能没有,那不是他们的风格,不过亨利觉得,在他们不得不告诉外界之前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你不可能把整个杰弗逊林区都藏到57号飞机库吧。

  他还能知道别的什么吗?也许吧,也许比那些驾驶直升机和持枪射击的人了解得略多些。他们显然相信自己是在与一种接触性传染病打交道,可亨利觉得那玩意儿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危险。一旦染上,会迅速繁殖……但接下来就死了。即使是那女人体内的寄生物也不例外。如果说那些东西的出现是为了训练星际运动员的双腿的话,那么,它们来得既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这一切有力地表明,可能是有东西着陆时失事了……但是,天空中那些亮光又如何解释?还有那些移植物呢?多年来,那些声称遭外星人绑架的人都还说,他们被扒光了衣服……接受了检查……被强行施以移植手术……所有这些说法简直都是弗洛伊德式的幻想,几乎让人笑掉大牙……

  亨利意识到自己正迷迷糊糊,便全身一震,猛地醒了过来,那包打开的热狗从膝头上滚了下去,掉在雪地上。不,不只是迷迷糊糊,而是打了一个盹。天色又黯淡了不少,世界变成了单调的蓝灰色。他的裤子上沾满新下的雪花。如果睡得再沉一点儿,他可能就会打鼾了。

  他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来,可全身的肌肉似乎在尖叫着抗议,痛得他龇牙咧嘴。他望着掉在雪地上的热狗,心里有几分厌恶,可还是弯腰捡了起来,将它们重新包好,塞进外套的口袋里。也许过一会儿,它们在他眼里会再度变得诱人。他真诚地希望不会,可谁能说得准呢。

  “琼西在医院里,”他突然说道,自己也不明这是什么意思。“琼西与格雷先生一起在医院里。不得不待在那儿。在重症监护病房。”

  真是疯了。一派胡言乱语。他把滑雪板重新绑在靴子上,祈祷在弯腰时后背不要僵硬得无法动弹,然后再一次沿着车辙向前滑去,周围的雪又开始下大了,天色也越来越暗。

  他意识到自己拿了热狗却忘了琼西的枪(更别提自己的枪)时,已经走得太远,不可能再回头了。

  12

  大约四十五分钟之后,他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北极猫”的车辙。白天将尽,只剩下了蒙蒙亮,但仍然不难看到车辙——或其遗留的痕迹——突然右转,进入了树林。

  进入了该死的树林。为什么琼西(还有彼得,如果彼得与他在一起的话)要跑进树林呢?“深辙路”一路清晰、笔直地向前伸展,在黑黝黝的树木之间形成一条白色通道,他们却跑进树林,这说明了什么?

  “‘深辙路’通向西北方向,”他口里说着,一边站在那儿,让滑雪板两尖相抵,那包随手包裹的热狗从口袋里露了出来,“通往戈斯林商店的那条路——那条柏油路——离这儿不会超过三英里。琼西知道这个。彼得也知道。可是……雪地摩托车却……”他举起双臂,像时钟的指针一样比划着。“雪地摩托车几乎是往正北方向走了。这是为什么?”

  也许他知道。戈斯林商店方向的天空更为亮堂,似乎架起了一排排明灯。他听得见直升机的“嗡嗡”声,虽然时强时弱,但始终朝着那同一个方向。等他离得更近时,大概还会听到其他重机械的声音:后勤车辆,也许还有发电机。东边仍然传来零零星星的枪声,但是,大行动显然在他要去的方向。

  “他们在戈斯林商店建立了基地,”亨利说,“而琼西不想与它有任何瓜葛。”

  亨利觉得这很有道理,只不过……琼西已经不在了,对吧?只有那团暗红色的云。

  “不对,”他说,“琼西还在那儿。他与格雷先生一起在医院里。那团云就是格雷先生。”接着,他又莫名其妙地(起码他自己觉得莫名其妙)来了一句:“帮——什么?帮——鞋鞋?”

  亨利抬起头,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至少现在看来,它远远没有早先那场雪那么急了,不过现在已经开始下大),仿佛相信上面的某个地方有一位上帝,正像科学家一样,带着虽然不愿介入却至为真诚的兴趣,像观察一只草履虫一般在观察着他。“我他妈的是在说什么?你知道吗?”

  没有回答,但是一段奇特的回忆却悄然而至。去年三月,他、彼得、比弗和琼西的妻子四人之间保守着一个秘密。卡拉觉得琼西不必知道自己的心脏曾经两次停止跳动,一次是在急救医生把他抬到救护车里的时候,另一次是在他刚刚到达马萨总医院不久。琼西知道自己靠近了鬼门关,却不知道(至少亨利这么认为)到底有多近。就算他有过库伯勒—罗斯式的走进光明的经历,他显然将它们要么埋藏在心底,要么就因为那大量的麻醉剂和止痛药而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以骇人的速度从南边传来,听起来就像一个中队的喷气式战斗机正从头顶的云层穿过。亨利急忙俯下身子,双手掩住耳朵。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当飞机的轰鸣与来时一样迅速消失,而他直起身子时,他的心脏却急速地狂跳。哎呀!天哪!他突然想到,在“沙漠风暴行动”之前的那些日子里,伊拉克周围的空军基地里的声音肯定也是这样震耳欲聋吧。

  那种震天巨响。这是不是说明美国已经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开战了?他此刻是置身于H.G.威尔斯的小说里吗?亨利感到胸骨下面一阵猛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跳动。果真如此的话,这位敌人也许有成百上千颗生锈的苏联飞毛腿导弹投向山姆大叔吧。

  随它去吧。你对这一切无能为力。你下一步会怎么样,这才是问题。你下一步会怎么样呢?

  飞机的轰鸣渐渐远去,只留下低沉的“嗡嗡”声。不过,他觉得它们还会回来。也许还会把朋友也带来。

  “雪林中有两条岔路,是这么说的吗?反正差不多吧。”

  但是,继续跟踪雪地摩托车的车辙显然已经不可取。半小时之后,他就会在黑暗中找不到路,而且这新下的雪终究会将路淹没。到头来,他会四处乱撞,迷失方向……琼西此刻十有八九就是这样。

  亨利叹了口气,离开雪地摩托车的车辙,沿着“深辙路”往前走去。

  13

  临近“深辙路”与被称为“天鹅池路”的双车道柏油路的交汇处时,亨利累得几乎无法站立,更不用说滑雪了。他大腿上的肌肉就像湿漉漉的陈茶袋。尽管西北方向的灯光现在亮了许多,发动机、直升机的声音也已经清晰可闻,可他并没有稍觉安慰。在他的前方,是最后一溜又长又陡的山坡。山的另一边就是“深辙路”的尽头和“天鹅池路”的起点。在那儿他很有可能会碰到车辆,因为军队可能已经进驻。

  “加油,”他说,“加油,加油,加油。”可是,他仍然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他不想爬那座山。“山下总比山上好。”他说。这话似乎有点意思,但也可能又是一句狗屁胡说。话说回来,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他弯下腰,又捧起一把雪——黑暗中,捧在手里的雪就像一个小枕套。他吃了一小口,不是因为想吃,而是因为实在不想再走了。相对于他和彼得看到的天空中的亮光而言(他们又来了!贝姬尖叫道,简直就像史蒂芬·斯皮尔伯格那部老电影中的坐在电视机前的小姑娘),戈斯林商店那边的灯光更容易理解,可亨利似乎更讨厌它们。所有那些电动机、发电机听起来似乎都……迫不及待。

  “这就对了,兔子。”他说。然后,由于的确是别无选择,他开始朝这最后一座横亘在他自己与一条名副其实的路之间的小山爬去。

  14

  他在山顶停了下来,拄在滑雪杆上大口喘着粗气。这里的风刮得更猛,仿佛直接灌进了衣服里。他左腿上被转向柱戳破的地方一阵痉挛,他再一次想到,不知道他的临时绑带下面是否长出了一小簇金红色茸毛。天太黑了,无法查看,再说,当唯一可能的好消息就是没消息时,也许不看反而更好。

  “时光放慢了脚步,现实已扭曲变形,蛋头博士一步一步往前行。”这句话已经没什么好笑了。他朝“深辙路”尽头的丁字路口进发。

  山的这一面更为陡峭,过了不一会儿,他就变走为滑。他的速度越来越快,不知道自己现在感受到的是恐惧、兴奋,还是两者兼有的异常心理。他显然滑得过快了,现在能见度几乎为零,另一方面,他的滑雪技能生疏了,而滑雪板上固定皮靴的夹子又生了锈。两边的树木一闪而过,他突然想到,这样也许能让他的问题一了百了。终究不是“海明威方案”。这种方法可以称为“波诺方案”。

  头上的帽子被吹掉了。他本能地伸手去抓,一只滑雪杆随即往前飞去,在黑暗中半隐半现。转瞬间,他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翻一个跟头。这也许是好事,只要不摔断那该死的腿就行。摔跤至少可以止住他下滑的势头。他会让自己站起来,然后——

  突然间灯光大亮,是架在卡车上的大聚光灯。眼睛被照花之前,亨利瞥见“深辙路”尽头的路中央停着一辆车,好像是一辆平板载货车。那些灯光都有动作感应功能,灯光前站着一排人。

  “停下!”一个被放大了的可怕声音命令道。很可能是上帝的声音。“停下,否则我们开枪了!”

  亨利笨手笨脚地、重重地摔倒在地。滑雪板从脚底飞了出去。一只脚踝扭伤了,疼得他叫出声来。滑雪杆也丢了一只,另外一只已经从中间断成两半。他一时喘不过气来。叉着双腿继续滑了一会儿后,他才终于停住,四肢耷拉在地上,看上去就像纳粹的十字标记。

  他的视线渐渐清楚了,同时听到脚踩在雪地上的“嘎吱”声。他使劲地挣扎着,好不容易坐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是否有哪儿摔伤了。

  六个男人站在他的下方,离他有十英尺左右,他们的影子贴在晶莹的新雪上,显得出奇的长且不真实。他们穿着清一色的风雪大衣,口鼻上戴着清一色的透明塑料面罩——这些面罩比亨利在工具间里找到的油漆面罩似乎更管用,不过亨利觉得,他们戴面罩是基于同一种目的。

  那些人都还带着自动武器,并且全都对着他。现在看来,亨利觉得把琼西的伽兰德猎枪和他自己的温切斯特猎枪留在旅行车里,反而是一大幸事。如果他带着枪的话,恐怕身上现在已经有了一二十个窟窿了。

  “我觉得我没有,”他沙哑着嗓子说,“不管你们担心的是什么,我觉得我没有——”

  “站起来!”上帝的声音又响了,从卡车里传了过来。站在他面前的人至少是挡住了部分刺目的亮光,所以亨利不难看到,在山脚下两条路的交汇处站着更多的人。他们同样都带着武器,那个拿着喇叭的人除外。

  “我不知道我能——”

  “马上站起来!”上帝命令道,而他面前有个人也立即夸张地晃了晃枪管。

  亨利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他的双腿哆嗦着,扭伤的脚踝疼痛难忍,不过,好在身上还没有哪一处散架。蛋头博士之旅就这样结束了,他这样想着,不禁笑了起来。站在他前方的人有些不安地面面相觑,尽管他们再一次将枪口指向他,亨利看到那人类感情的微小流露,还是感到了几分欣慰。

  在从平板载货车上照下来的炫目灯光下,亨利看见雪地上有一样东西——他自己摔倒的时候,这东西从他口袋里掉了出来。他知道他们不管怎样都可能朝他开枪,因此缓缓地弯下身去。

  “别动那个!”上帝通过货车驾驶室顶上的喇叭喊道,而下面的人也都举起武器,每一个枪口似乎都在说,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吃一口屎,快去死吧。”亨利说——这是比弗的精彩语言之一——然后捡起那包东西。他面带笑容,朝那些手持武器头戴面罩的人伸出手去。“我是为全人类的和平而来,”他说,“有谁想要热狗吗?”

第十二章 琼西在医院里

  1

  这是一场梦。

  感觉不像是梦,但只可能是梦。首先,三月十五日那天他已经经历过一次,重新经历一次未免太不公平。其次,从三月中旬到十一月中旬这八个月之间的一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辅导孩子们做作业,卡拉在电话里与她的朋友们(很多都是“匿名瘾君子协会”的成员)聊天,在哈佛讲学……当然,还有接受理疗的那几个月。无休无止的弯曲活动,关节再度伸展时的痛苦叫喊,哦,那真是难受。他跟他的理疗师珍妮·莫林说他做不到。她说他能做到。他的脸上挂着泪水,脸上堆满笑容(不可信赖的中学女教师般的可恶笑容),而到头来她说对了。他做到了,他是无所不能的小火车头,可小火车头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

  他记得一切的一切:第一次下床,第一次擦屁股,五月初的一个晚上上床时还在想我挺过来了,五月底的一个晚上自车祸后第一次与卡拉做爱,然后跟她讲了一个古老的笑话:知道豪猪是怎么干的吗?小心翼翼。他还记得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看焰火,他的髋部和大腿上半部疼得钻心;他记得七月四日那天吃西瓜,一边把瓜籽吐在草地上,一边看卡拉和她的姐妹们打羽毛球,他的髋部和大腿上半部仍然很疼,只是不那么剧烈了;他记得九月里亨利打来电话——“只是问候一下。”亨利说,但他谈到了很多事情,包括在即将到来的十一月去“墙洞”履行他们每年一度的打猎之行。“我当然要去。”琼西说,当时还不知道自己会很不喜欢手握猎枪的感觉。他们谈到了各自的工作(琼西整天拄着单拐生龙活虎地跳来跳去,已经完成了夏季学期最后三周的教学工作),谈到了家庭,谈到了他们读的书和看的电影;亨利再一次提到,彼得的酒喝得太多了,这话他早在一月份时就已经说过。琼西因为刚刚与妻子就滥用精神药物问题经历了一场战争,所以不愿意谈论这种话题,但是,当亨利提到,比弗建议他们打猎之旅结束后在德里停留一下,去看看杜迪茨·卡弗尔时,他欣然同意了。他们已经太久没见过杜迪茨,而见到杜迪茨是让人最最开心的事情。再说……

  “亨利,”他当时问道,“我们曾经计划去看杜迪茨的,对吧?原本准备在圣帕特里克节去的。我不记得了,但我的台历上这么写着。”

  “没错,”亨利回答说,“我们的确这么计划过。”

  “那位爱尔兰人的运气也不过如此,对吧?”

  由于这些记忆的存在,琼西坚信三月十五日已经成为过去。有很多证据可以表明这一点,他的台历就首当其冲。可是,三月十五日又回来了,那些恼人的十五日……哦,真该死,现在的十五日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这岂止是不公平!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对于那天约十点以后的事情都失去了记忆。只记得之前他去过办公室,一边喝咖啡,一边整理出一堆书,准备拿到历史系办公室,那里有一张摆着凭学生证免费借阅告示牌的桌子。他当时心情不好,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怎么回事。他瞥见台历上记着三月十七日去看望杜迪茨的未赴之约,从那同一份台历上看,他三月十五日还约见了一位叫大卫·迪弗尼亚克的学生。琼西想不起约见的原因,不过后来发现他的研究生助理的一张字条,提到迪弗尼亚克补交的论文——关于诺曼底征服的短期影响——由此看来,这就是约见的原因了。可是,一份补交的论文何至于让格里·琼斯副教授心情不好呢?

  不管心情如何,他当时还哼着什么曲子,一边哼,一边叽里咕噜地吐出几乎是毫无意义的词儿:是的我们能行,是的我们能行——能行,全能的上帝,是的我们能行——能行。另外还有些零星的片断——预祝系里的秘书科琳圣帕特里克节快乐,从大楼外面的报箱里取了一份《波斯顿凤凰报》,在桥上靠近坎布里奇那端,朝一位小平头萨克斯管乐手的盒子里扔了二十五美分,一边还为那小伙子感到难过,因为他只穿着一件薄毛衣,而查尔斯河上吹来的风却有几分刺骨——但是从整理出那堆要拿走的书后,他所记得的主要还是黑暗。他在医院恢复了意识,听见附近的房间里有人在有气无力地叫着:请停下来,我受不了啦,快给我打一针,马西在哪儿,我要马西。不过也可能是琼西在哪儿,我要琼西。那无时不在、悄然而至的死神。摇身变为病人的死神。死神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这很有可能,因为这是一座满是痛苦的大医院,每一处缝隙都流溢出痛楚——而现在,那无时不在、悄然而至的死神又在努力寻找他。想让他上当受骗。想让他自动露面。

  但是这一次,中间那一段仁慈的黑暗全都消失了。这一次,他不仅祝愿科琳圣帕特里克节快乐,还给她讲了一个笑话:我们怎么称呼一位牙买加直肠病专家?宠物小精灵。他未来的自己——十一月份的自己——控制着他三月份的头脑,像偷渡者一样出门了。当他动身前往坎布里奇赴命运之约时,他未来的自己听见三月的自己在心里说没想到天气会这么美。他想告诉三月的自己,以为在草地上走一走或者晒晒太阳就能抹去这几个月的痛苦,显然是个糟糕的想法,是个糟糕透顶的想法,可是他与三月的自己联系不上。也许年轻时读的那些关于时光旅行的科幻小说都不无道理:不管你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过去。

  他穿过小桥,虽然风儿带有几分寒意,他仍然很喜欢阳光抚在脸上的感觉及其在查尔斯河面投下的万道光影。他唱了一段《太阳出来了》,然后又重新唱起“指针姐妹合唱团”那首歌:是的我们能行——能行,全能的上帝。他的提包有节奏地前后摆动,里面还装着三明治。是鸡蛋沙拉三明治。真是美味,亨利曾经说。SSDD,亨利还说。

  接着,那位吹萨克斯管的乐手出现了,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不是在马萨路的桥上,而是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在麻省理工学院校园旁边一间新潮的印第安小餐馆外面。乐手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头顶光光的,头皮上的刮痕表明他缺乏当理发师的天赋。他演奏《这些愚蠢的东西》的样子还表明,他也缺乏吹萨克斯管的天赋,琼西很想劝他去当个木匠或演员或恐怖分子,就是不要当乐手。不过,琼西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鼓励那家伙,不是如他记忆中的那样朝那人的盒子(里面衬着磨旧了的紫色天鹅绒)里扔进二十五美分,而是扔了一大把零钱——钱的确是些愚蠢的东西。他将自己的行为归咎于漫长的寒冬之后的第一个艳阳天,还归咎于迪弗尼亚克的事情处理得过于顺利。

  那位乐手对琼西转了转眼睛以示感谢,一边继续吹奏。琼西又想起一个笑话:我们怎么称呼一位持有信用卡的萨克斯管吹奏者?乐天派。

  他继续走着,提包在前后摆动,没有注意到另一个琼西——那个仿佛在从事时光旅行、鲑鱼一样从十一月里游过来的琼西——在跟他说话。喂琼西,快停下。只要几秒钟就行。系系鞋带什么的。(不管用,他穿的是不系鞋带的平底鞋。过不了多久,他更不用系鞋带了,因为腿打上了石膏。)就是上面那个十字路口,就是在那儿发生的,那儿是拉起红色警戒线的地方,是马萨路和前景街的交汇处。有个老家伙要来了,是一位痴头呆脑的历史教授,开着一辆深蓝色林肯城市车,他会像推土机一样推倒你的。

  可是这不管用。无论他怎样大喊,都无济于事。电话线出故障了。你不可能返回过去;不可能杀死你自己的祖父;当李·哈维·奥斯瓦德跪在德克萨斯学校图书馆仓库的六楼窗户边,身旁的纸盘子里放着没有了热气的炸鸡,邮购的枪支正在瞄准时,你不可能将他开枪打死;你不可能阻止自己手里拎着提包,腋下夹着那份《波斯顿凤凰报》——你永远也不会去看了——穿过马萨路和前景街的十字路口。抱歉,先生,电话线在杰弗逊林区的某个地方出了故障,那儿全乱套了,您的电话无法接通。

  可是紧接着,哦天哪,这是以前没有的——信息竟然传过来了!当他走到拐角,站在路边,正准备踏上人行横道时,竟然传过来了!

  “什么?”他问,而停在他身旁的那个人——也是在那段过去(如今可能被幸运地抹去了)中第一个俯身打量他的人——则不解地看着他,回答道:“我什么也没有说呀!”似乎除了他们之外还有第三者的存在。琼西对那人的话置若罔闻,因为的确有第三者,他身体里有个声音,听上去很奇怪,很像他自己的声音,正对着他大声喊叫,要他待在路边,不要到马路上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哭。他抬眼朝前景街那边望去,哦,天啊,杜迪茨在那儿,杜迪茨·卡弗尔除了一条短裤之外什么也没穿,嘴边涂满黄褐色的东西。看起来像巧克力,可琼西知道不是。那是狗屎,那个混蛋里奇还是逼他吃下去了,而那边的人却来来往往,对他视而不见,似乎杜迪茨根本就不存在。

  “杜迪茨!”琼西叫道,“杜迪茨,等一等,伙计,我马上过来!”

  接着他就不管不顾地一头冲上马路,而车里的人除了继续开车之外根本就无能为力,而琼西终于明白车祸是如何发生以及因何发生——是个老头,没错,一个患了早期老年痴呆症的老头,根本就不应该开车。不过,这只是部分原因。另外的原因此前一直被包围着车祸的黑暗隐蔽了起来:他看见了杜迪茨,于是拔腿冲过去,忘记了应该左顾右看。

  他还看到了别的东西:一个巨大的图案,很像自从他们1978年第一次遇见杜迪茨·卡弗尔以来将这些年罩在其中的捕梦网,他们的将来也被罩在里面。

  他左眼的眼角瞥见阳光在一面挡风玻璃上闪烁。有辆车开了过来,车速太快。与他一起站在路边的那个人——那位“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大叫起来:“当心,伙计,当心!”可琼西却置若罔闻。因为在杜迪茨背后的人行道上有一只鹿,一只体型很大的公鹿,差不多跟人一样大。接着,就在那辆林肯城市车撞上他之前的一刹那,他才发现那只鹿其实是个人,一个戴着橘红色帽子和穿着橘红色背心的人。他的肩膀上趴着一个鼬鼠般的东西,看上去犹如丑陋的吉祥物。那东西长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没有腿,尾巴——也可能是触须——缠在那人的脖子上。天啊,我怎么把他当成一只鹿了?琼西正这么想着时,林肯车撞了过来,把他掀倒在马路上。他听到一声锥心的闷响,他的髋骨骨折了。

  2

  这一次没有黑暗;不管好坏与否,记忆之道上安装了弧光钠灯。但是电影里的顺序打乱了,似乎剪辑员午饭时多喝了几杯,忘记了故事原本的发展脉络。其部分原因在于,时间已经被奇怪地扭曲变形:他仿佛同时生活在过去、现在和将来。

  我们就是这样旅行的,有个声音在说,琼西发现,这正是他所听到的那个哭着要马西、要打一针的声音。一旦速度超过了某个临界点,所有的旅行就都变成了时光旅行。记忆是所有旅行的基础。

  站在拐角的那个人——那位“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俯身问他怎么样,看到他情况不好,又抬头问道:“有谁带手机了吗?这人需要救护车。”此人抬起头时,琼西看到他的下巴底下有一道小伤痕,可能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早上留下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真有趣,琼西想。接着画面变换,出现了一个老家伙,穿着脏乎乎的黑色夹克大衣,戴着一顶软呢帽——不妨称这个老笨蛋为“我都干什么了”先生,他在一旁转来转去,不停地这么问别人。他说他刚刚朝旁边看了一眼,就感觉到“嗵”的一声——我都干什么了?他说他一向都不喜欢大车——我都干什么了?他说他不记得保险公司的名称了,不过保险公司的人自称为“好帮手”——我都干什么了?他的裤裆里有一片湿迹,琼西躺在马路上,对那老头既怨恨,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你想知道自己干什么了,瞧瞧你的裤子吧。你把尿撒在裤裆里了,他妈的解答完毕。

  画面又换了。现在围在他旁边的人更多了。他们都显得很高大,琼西觉得这就像是从棺材缝里观看一场葬礼。他不由得想起雷·布拉德伯里的一部短篇小说,他记得标题是《人群》,在那个故事里,聚集在事故现场的人——总是同样的一群人——说出的话语将决定你的命运。如果他们围在你身旁,喃喃自语着不是太糟,算他幸运,汽车在最后一刻转向了,那么你就会没事。反过来,如果围在一起的那些人说什么他看起来很糟或者我看他快要不行了等等,那么你就死定了。总是同样那些人。总是同样空洞、热切的面庞。那些最喜欢看到鲜血和听到受伤者呻吟的凑热闹的人。

  在围着他的人群中,就在“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背后,琼西看到了杜迪茨·卡弗尔,他已经穿戴整齐,看起来平安无事——换句话说,嘴巴上没有狗屎。麦卡锡也在那儿。不妨称他为“我站在这儿敲门”先生,琼西心里想道。另外还有一个人。一个灰色的人。不过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不是个真正的人;而是那个外星人,当琼西站在卫生间门口时,就是他站在琼西背后。一双巨大的黑眼睛几乎占据了整张脸,除此之外,那张脸没有什么明显特征。松垮垮湿漉漉的大象皮现在绷紧了些;“打电话回家的外星人”先生还没有开始向环境妥协。不过他会的。这个世界最终会像酸溶液一样将他溶解。

  你的脑袋爆炸了,琼西想告诉那个灰人,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连嘴巴都张不开。然而,“打电话回家的外星人”先生似乎听见了他的话,因为那颗灰色的脑袋微微低了下来。

  他要昏过去了,有人说,在画面再一次切换之前,他听见“我都干什么了”先生的声音,这位撞倒他并把他的髋骨像打靶场上的瓷盘子一样撞得粉碎的老家伙正在跟什么人说以前总是有人说我长得像劳伦斯·威尔克。

  3

  在救护车里,他虽然不省人事,却在一旁观看自己,经历了一次灵魂出窍的真切体验。于是,他看到了一些以前从不知道的事情,一些后来没有任何人想要告诉他的事情:当他们剪开他的裤子,露出看起来就像有人将两个做工粗糙的大型门把手缝了进去的半边屁股时,他出现了室颤。他很清楚室颤是怎么回事,因为他和卡拉一集不落地看过《急诊室》,他们甚至还看过特纳电视网的重播。有位急救医生的脖子上戴着金十字架,就在“急救医生”先生俯身观察这具实质上已经死去的尸体时,那个十字架碰到了琼西的鼻子,哎呀真他妈的见鬼,他死在救护车里了!为什么没人跟他说过他死在那狗日的救护车里了呢?难道他们以为他或许不感兴趣吗?以为他或许只是经历过,体验过,便翻过了那一页?

  “快让开!”另外那位急救医生喊道,就在他们准备实施电击时,司机回头看了一眼,琼西发现司机是杜迪茨的妈妈。接着,他们开始电击,他的身体弹了起来,用彼得的话说,就是那些白花花的肉在骨头上晃荡。尽管在一旁观看的琼西根本没有身体,他还是感觉到了那股电流,随着重重的“啵”的一声,他的神经之树犹如流星焰火般被点亮了。赞美上帝,哈利路亚。

  他躺在担架上的身体就像鱼儿跃出水面似的弹了一下,然后又一动不动。蹲在罗伯塔·卡弗尔身后的医生低头看了看显示屏,说,“哦,伙计,不行,没反应,再试一次。”于是另外那位又试了一次,但画面随即切换,琼西已经置身于手术室里。

  不对,等一等,不完全是这样。是他的身体在手术室里,而他的灵魂正隔着玻璃朝里观看。里面还有另外两位医生,尽管手术台边的人正在努力让撞损的琼西还原,可他们却毫无兴趣,只是专心打牌。在他们的头顶上,“墙洞”里的那张捕梦网正在暖气出风口的气流中摇曳。

  琼西压根儿就不想观看玻璃那边的情景——他不喜欢他屁股上的那个血洞,也不喜欢从里面戳出来的浅白色的碎骨头。虽然在这种灵肉分离的状态中,他无“胃”可“反”,但他仍然有反胃的感觉。

  在玻璃那边,有位打牌的医生说,是杜迪茨让我们成为了我们。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另外那位说,你这么认为?于是,琼西明白那两位医生是亨利和彼得。

  他转身面向他们,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灵魂出窍,因为当他往手术室里观看时,不期然看见了自己照在窗户上的模糊面容。他已经不再是琼西。不再是人类。他的皮肤是灰色的,黑灯泡般的眼睛从没有鼻子的脸上向外瞪视。他变成了他们的一员,变成了一个——

  一个灰人,他想,他们就是这么叫我们的,灰人。还有些人叫我们太空黑鬼。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也许是想叫老朋友们帮帮他——他们一直都是竭尽所能地互相帮助——可就在这时,画面又换了(该死的剪辑员,上班的时间居然喝酒),他躺在床上,躺在某间病房里的一张病床上,有人在喊着琼西在哪儿,我要琼西。

  你瞧,他带着一丝痛苦的快意想道,我一直都知道是琼西,而不是马西。那是死神在呼唤,是死亡之神本人,要想躲开他的话,我就得一声不响,他在人群中与我擦肩而过,在救护车里逮住了我又被我逃脱,现在他又来到医院里,装成了一个病人。

  请停下来,狡猾的死神先生呻吟着,用他那一贯的阴险声音诱哄着,我受不了啦,快给我打一针,琼西在哪儿,我要琼西。

  我就躺在这儿,直到他不再叫喊,琼西想,反正我也无法起身,刚刚有两磅重的金属安进了我的髋部,得过好几天才能起身,说不定得一个星期。

  但让他惊恐的是,他发现自己正在起身;他把被子掀到一边,下了床,虽然感觉到臀部和肚皮上的缝合处在绷紧、裂开,无疑是输进他体内的血正顺着大腿往下流,并流进他的胯部,浸湿他的阴毛,可他还是穿过房间,甚至都没有一瘸一拐,走进一片阳光中,在地上投下一个短暂而清晰的人影(此刻他不是灰人,至少这一点值得庆幸,因为灰人是魔鬼),来到门口。他无影无形地穿过走廊,经过一张放有一个便盆的担架床,再经过两位一边交换着看照片一边说笑的护士,直奔那哼个不停的声音而去。他身不由己,根本就无法止步,他知道自己在一团云里。不是彼得和亨利所感觉到的暗红色云团;这团云是灰色的,他飘浮在里面,成为云团没能改变的特殊分子,琼西想:我就是他们要找的对象。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我正是他们要找的对象。因为……云团没能改变我吗?

  是的,有这种可能。

  他经过三扇敞开的门。第四扇关着,门上挂的牌子写着请进,这里没有传染,ILN’YAPASD’INFECTIONICI。

  骗人,琼西想,那位叫克鲁斯或克迪兹或别的什么名字的家伙也许是个疯子,可有一点他说对了:这里有传染。

  鲜血顺着他的双腿往下流,病号服的下半截已经一片鲜红(用以前的拳击解说员的话说,鲜血真的开始流出来了),可他并不觉得疼痛。也不害怕传染。他与众不同,那团云只能移动他,而无法改变他。他推门走了进去。

  4

  看到那个长着黑色大眼睛的灰人躺在病床上,他吃了一惊吗?丝毫也没有。之前在“墙洞”时,当琼西转过身来,发现这家伙站在身后的一刹那,这王八蛋的脑袋爆炸了。总体来看,这是一个头痛欲裂的极端病例,换了不管是谁都会进医院。不过,这家伙的脑袋现在看起来正常了;现代药物可真是神奇。

  房间里色彩绚烂,到处都长满了金红色的真菌。地板、窗台和百叶窗的叶片上都无一例外;吸顶灯的灯罩以及床边静脉注射架上的葡萄糖吊瓶(琼西猜想那是葡萄糖吊瓶)也未能幸免;卫生间的门把手和床脚的曲轴上也有金红色的小胡须在轻轻晃荡。

  那灰色的东西用床单遮住自己光滑无毛的小胸脯,琼西走近前去,发现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祝福卡。上面有一幅乌龟的卡通图案,这只乌龟满面愁容,龟壳上还贴着创可贴。图案上方印有尽早康复的字样,下面则写着:寄自史蒂芬·斯皮尔伯格以及好莱坞的全体好友。

  这是一场梦,满是梦中的呓语和玩笑,琼西心里想着,可他知道这不是梦。他的脑子把各种事情混在一起,糅合起来,使它们更易于消化,这正是梦的套路;过去、现在、将来都被搅和在一起,这同样像是做梦。可是他明白,如果把这一切当成自己潜意识里支离破碎的童话故事,而对其不以为然,那将是一个错误。至少有些事情正在发生之中。

  那双灯泡般的黑眼睛盯着他。就在这时,床单动了动,然后在那家伙身边隆起来。紧接着,从床单下钻出一个毛发泛红的鼬鼠般的东西,对比弗发动攻击的正是这玩意儿。它也用那样发亮的黑眼睛盯着琼西,一边靠着尾巴的推动朝枕头滑去,然后缩成一团偎在那颗灰色的小脑袋旁边。琼西想,难怪麦卡锡觉得身体有些不适。

  鲜血仍在顺着琼西的双腿往下流,像蜂蜜一样黏糊,像发烧一样滚烫,“叭嗒叭嗒”地滴在地板上。你会以为它很快也会长出一片片红色的霉状物或真菌什么的,会长成一片不小的丛林,可琼西知道不会。他与众不同。那团云只能移动他,而无法改变他。

  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他这么想着,马上又连忙提醒自己,嘘,嘘,别把它说出来。

  那灰色的家伙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可能是在打招呼。那只手上有三根长长的手指,指尖上还有粉红色的指甲。黏乎乎的黄色脓液正从指甲里流出来。在这家伙皮肤的褶皱里,以及他的——也许是它的?——眼角,还有更多的脓液在隐隐闪亮。

  你说对了,你的确需要打一针,琼西说,也许来点清洁剂或消毒液之类。帮你消除痛——

  话音未落,他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念头一时间十分强烈,使他无法抵抗那股将他推向床边的力量。于是,他的腿又挪动起来,身后留下一串红色的足迹。

  你不会要喝我的血吧?像吸血鬼那样?

  床上那家伙似笑非笑。用就我所知的你们的话说,我们是素食主义者。

  噢,可那位鲍泽呢?琼西指着那只没有腿的鼬鼠问,那东西朝他怪异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钢针般的牙齿。鲍泽也是素食主义者吗?

  你知道他不是的,灰色的家伙回答,那切口似的嘴巴一动未动——这家伙是个出色的口技表演家,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卡茨吉尔区的人一准会喜欢他。不过你知道,对他你没什么好怕的。

  为什么?我有什么不一样?

  那奄奄一息的灰色家伙(它显然是奄奄一息,它的身体正在分解,正在自内而外地腐烂)没有回答,琼西再一次想着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他觉得这灰家伙肯定特别希望读懂他这个念头,可它不会有机会的;掩饰自己思想的能力是琼西的又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使他与常人不一样,他现在所能说的只是不一样万岁(不过他并没有真的说出来)。

  我有什么不一样?

  杜迪茨是谁?灰家伙问道,但琼西没有回答,于是,那家伙又露出似笑非笑的样子。你瞧,它说,我们都有对方不愿回答的问题。我们先把这些问题放到一边,好吧?正面朝下,算是……你们是怎么说的?你们玩牌时是怎么说的?

  保留牌,琼西回答。他现在能闻到这家伙的腐烂气味。麦卡锡带到营地的也是这种气味,这种乙醚般的气味。他再一次想到,他早该开枪打死那个不停叫唤“哎呀天啊,哎呀上帝!”的狗杂种,不等他到达一个温暖地方之前就打死他。让他体内的寄居客随着他自己身体的冷却而在那棵老枫树的瞭望棚下死去。

  保留牌,没错,灰家伙说。捕梦网现在已经到了这儿,悬挂在天花板上,在这家伙的头顶上轻轻晃动。这些我们不想让对方知道的事情,我们暂且把它们放到一边,以后再说。把它们作为保留牌。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灰家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琼西。琼西发现,它的眼睛眨不了;它根本就没有眼睑或者睫毛。

  没有眼睑或者睫毛,它说,不过琼西听到的是彼得的声音,总是说或者,从来不会说抑或。杜迪茨是谁?

  琼西听到彼得的声音大吃一惊,差一点就脱口告诉了它……当然,这正是它的企图:让他大吃一惊,然后脱口而出。这家伙尽管奄奄一息,却诡计多端。他得提高警惕才行。他给这家伙发送了一张图片,上面是一头黄褐色的大母牛,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母牛杜迪茨。

  灰家伙又似笑非笑,是在琼西的脑子里笑。母牛杜迪茨,它说,我看不对。

  你是从哪儿来的?

  ×星球。我们来自一个快要消亡的星球,想尝一尝多米诺的皮萨,体验一下便捷的信用购物,再用贝立兹的轻松方法学一学意大利语。这一次是亨利的声音。接着,“打电话回家的外星人”先生又换成自己的声音……不过,琼西发现它的声音就是他自己的声音,是琼西的声音,只是他已经很疲惫,已经懒得吃惊了。他知道亨利会说,由于比弗之死,他正处于不可思议的幻视幻听状态。

  他不会的,再也不会了,琼西想,再也不会了。他现在是蛋头博士,蛋头博士可不会这样。

  亨利吗?他已经活不长了,灰家伙漠然地说。它的手从床单下不声不响地伸出来;三根灰色的长手指搭在琼西的手上。它的皮肤温暖而干燥。

  你这是什么意思?琼西问道,他为亨利担心……可床上这个奄奄一息的家伙没有回答。这是另一张保留牌,于是琼西打出自己手里的另一张牌:你叫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虽然灰家伙的面孔仍然没有动,却表现出惊讶之情。谁也不想孤孤单单地死去,它说,我只想有个人陪着我。我知道,我们可以看电视。

  我不想——

  有一部我特别想看的电影。你也会喜欢的。片名是《同情灰人》。鲍泽!遥控器!

  鲍泽瞥了琼西一眼,眼神似乎特别地不怀好意,然后从枕头上滑下来,那盘曲的尾巴发出干涩刺耳的声音,犹如蛇在岩石上爬行一般。床头柜上有一个电视遥控器,同样长满了真菌。鲍泽抓起遥控器,转过身,用牙齿咬着它重新滑回灰家伙身边。灰家伙松开琼西的手(它的触摸并不令人讨厌,可松开后琼西还是如释重负),接过遥控器,对着电视按下“开”的按钮。出现的图片——虽然因为屏幕上浅浅的茸毛而稍微有些模糊,但大致还是清楚——是木屋后面的工具间。屏幕中间有个被绿色防水布盖住的东西。即使在门打开和他看到自己进来之前,琼西也明白这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同情灰人》的主角是格里·琼斯。

  哦,床上那奄奄一息的家伙说,可声音却出自他脑子中央某个非常舒服的位置,我们没看到演员名单,不过电影才刚刚开始。

  这正是琼西的担心所在。

  5

  工具间的门开了,琼西走了进来。他全身上下色彩混杂,穿着自己的外衣,戴着比弗的手套,头上是拉马尔的一顶橘红色旧帽子。一时间,在病房里观看的琼西(他已经将给探视者坐的椅子拉过来,坐在格雷先生床边)还以为“墙洞”工具间里的琼西到底还是被感染了,那红色的茸毛长了他一身。可紧接着,他想起格雷先生——起码是他的脑袋——就在他眼前爆炸了,爆炸后的粉末都溅在琼西身上。

  原来你并没有爆炸,他说,你……你是怎么了?开花结籽了吗?

  嘘!格雷先生说,鲍泽也露出满口可怕的牙齿,似乎要警告琼西不要这么不客气。我喜欢这首歌,你呢?

  电影的主题曲是“滚石乐队”的《同情魔鬼》,真是恰如其分,因为歌名与电影名十分接近(我的首次演出,琼西想,不知道卡拉和孩子们看了会有什么反应),但事实上,琼西不喜欢这首歌,它让他莫名的伤感。

  你怎么会喜欢这首歌呢?他问,没有理睬鲍泽的龇牙咧嘴——鲍泽对他构不成威胁,他们彼此都明白。怎么可能呢?他们屠杀你们时放的就是这首歌呀。

  他们一直都在屠杀我们,格雷先生说,好了别说话,看电影吧,这一段慢些,但效果好多了。

  琼西叠着双手放在自己红色的腿上——好歹似乎不再流血了——观看由举世无双的格里·琼斯主演的这部《同情灰人》。

  6

  举世无双的格里·琼斯掀开盖在雪地摩托车上的防水布,发现电瓶放在工作台上的一个纸盒里,便把它安装进去,小心地将导线夹在正确的接线端上。他所掌握的机械知识也就仅止于此——他是一位历史教师,而不是机械师,他关于家庭教育的概念就是要孩子们偶尔看看“历史频道”,而不要总是看《西娜公主》。钥匙插在点火装置里,他转动钥匙,仪表盘的灯亮了——起码电瓶没有装错——可引擎却发动不起来。甚至连摇柄也启动不了。启动器“突突”地响了几声,就什么都没有了。

  “哎呀天啊哎呀上帝这真是活见鬼。”他叽里咕噜自顾自地唠叨着。就算很想表达自己的情绪,他也不知道现在能否充分地表达出来。他是个恐怖电影迷,已经把《天外魔花》看了二十多遍(甚至还看了由唐纳德·萨瑟兰主演的那部粗制滥造的翻版),所以明白这儿发生的是怎么回事。他的身体被攫取了,被完完全全正正当当地攫取了。不过不会有大规模的还魂尸,连一小撮都不会。他有着与众不同之处。他感觉到彼得、亨利和比弗都与众不同(应该说比弗是生前与众不同),但他自己尤为突出。一个人不该这样说自己——“鹤立鸡群”“与众不同”——可现在的情况很特殊,这条规则并不适用。彼得和比弗都与众不同,亨利更与众不同,而他,琼西,则是最与众不同。你瞧,他甚至在主演自己的电影!用他大儿子的话说,这可是超级与众不同。

  病床上的灰家伙看看电视里骑在“北极猫”上的“琼西一号”,又看看一旁椅子上坐着的病号服被血浸透的“琼西二号”。

  你瞒着我什么了?格雷先生问。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