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你就能听见我的话了,小子。你一定得听,因为你得把话传出去。赞美上帝,我相信,你的脚——起码是它剩下的部分——将会把基本的意思表达出来,但是,你自己那神圣的嘴巴还得参与具体细节的描述。所以,你在听吗,小子?你在听我将要说的细节吗?”
梅尔罗斯一边抽泣一边吃力地点点头,那双蓝玻璃珠似的眼睛躲闪着。
犹如一条突然发起进攻的蛇一样,克兹猛地转过头来,珀尔马特看清了他的面孔。那张脸上的疯狂之色就像勇士身上的文身一般清晰可见。刹那间,珀尔马特所相信的关于他的顶头上司的一切全都烟消云散。
“你呢,小子?你在听吗?因为你也是一位信使。我们大家全都是信使。”
珀利点点头。正在这时,门开了,欧文·安德希尔走进来,珀利的轻松之情难以言表。克兹朝欧文望去。
“欧文!我的好伙计!又多了一位信使!赞美上帝,又多了一位信使!你在听吗?你会把话从这个快乐之地传出去吗?”
欧文点点头,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就像一次高额赌注牌局中的玩家。
“很好!很好!”
克兹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梅尔罗斯身上。
“三等厨师梅尔罗斯,我下面引用的是《事务守则》,第十六部 分 第四节 第三段——‘使用不当称呼,不管是涉及种族、民族还是性别性质,都不利于士气并有违于军队规定。情况一经查实,使用者将立即受到军事法庭或前线相关指挥官的处罚。’好了。相关指挥官是我,不当称呼使用者是你。明白了吗,梅尔罗斯?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梅尔罗斯抽泣着,正要开口回答,却被克兹打断了。欧文·安德希尔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肩膀上的雪渐渐融化,透明面罩上也有水汽像汗珠似的往下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克兹。
“听着,三等厨师梅尔罗斯,我刚才在这几位面前——在上帝赞美的这几位证人面前——念给你听的是‘操行规定’,它意味着不许说西班牙佬,不许说犹太佬,不许说德国佬,不许说印第安佬。它也非常适用于目前的形势,所以还意味着不许说太空黑鬼。这一点你明白了吗?”
梅尔罗斯想点点头,却一阵晕眩,眼看就要昏倒。珀尔马特连忙抓住他的肩膀,让他重新站稳,一边暗暗祈祷他不要在训话结束之前倒下。如果梅尔罗斯胆敢在克兹念完暴动法案之前熄灯,只有老天知道克兹会怎样处置梅尔罗斯。
“我们会消灭这些发动侵略的王八蛋,我的朋友,如果他们以后再来到地球上,我们就要切开他们的集体灰脑袋,扭断他们的集体灰脖子;如果他们还不死心的话,我们就要运用他们的技术——我们已经快要掌握这种技术了——来对付他们,乘坐他们自己的飞船或者由通用电气公司或杜邦公司或(赞美上帝)微软公司制造的类似飞船,打回他们的老家,然后烧掉他们的城市或蜂窝或蚁冢或别的什么住处,我们要用凝固汽油炸掉他们的琥珀色粮食,用核武器摧毁他们紫色山峦上的伟大的(赞美上帝)真主,我们要把美国炽热的尿液倒进他们的湖泊和海洋……但是我们实施这些行动时,必须采取合适而恰当的方式,不能有种族或性别或民族或宗教的优越感。我们实施这些行动,是因为他们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敲了不该敲的门。这不是1939年的德国,也不是1963年密西西比州的奥克斯福。好了,梅尔罗斯先生,你觉得自己能把话传出去吗?”
梅尔罗斯的眼睛翻了翻,露出湿润的眼白,他的膝关节支持不住了。珀尔马特再一次抓住他的肩膀,想不让他倒下去,但这一次是徒劳之举;梅尔罗斯瘫倒在地。
“珀利。”克兹小声叫道,当那双熠熠发亮的蓝眼睛转向他时,珀尔马特体验到了一生中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的膀胱在体内发烫、发胀,迫不及待地想在防护服内有所排解。他想,如果克兹发现自己助手的裤裆里有一块越来越大的湿迹,以克兹现在的心情,说不准会一枪毙了他……但想到这一点似乎于事无补。事实上,反而是雪上加霜。
“在,长——头儿?”
“他会把话传出去吗?他会是一位好信使吗?你觉得他听进去了多少,能不能当信使?还是他太在乎自己那只该死的脚了?”
“我……我……”珀利看到站在门口的安德希尔几乎是难以察觉地朝他点了点头,顿时有了勇气,“是的,头儿——我想他都听进去了。”
克兹对珀尔马特的热情似乎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又很满意。他转向欧文:“你呢,欧文?你觉得他能把话传出去吗?”
“嗯,”欧文回答,“如果能把他在你的地毯上流血而死之前就送去医务室的话。”
克兹翘了翘嘴角,喊道:“珀利,这事儿交给你,行吗?”
“我这就去,”珀尔马特一边说,一边朝门口走去。经过克兹身边后,他朝安德希尔投去十分感激的一瞥,但安德希尔似乎没有注意,也可能是有意不予回应。
“以双倍的速度,珀尔马特先生。欧文,我要跟你谈谈,用爱尔兰人的话说,就是‘男人对男人式的’。”他朝地上的梅尔罗斯看都没看一眼,就迈过他的身体,快步走进小厨房。“来杯咖啡吗?是弗雷迪煮的,所以我不能保证喝得下去……不,我不能保证,不过……”
“有咖啡就行,”欧文·安德希尔说,“你倒咖啡吧,我来帮这家伙止止血。”
克兹站在案台上的咖啡机旁,很不以为然又将信将疑地望了安德希尔一眼。“你真的认为有这种必要吗?”
珀尔马特就是在这一刻走到了外面。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强烈地觉得,走进风雪之中居然像是一种死里逃生。
4
亨利站在围栏边(没有接触铁丝;他已经看见了接触铁丝的人的下场),等待安德希尔——他就叫这名字,没错——从那个无疑是指挥部的地方出来,可是门开后,匆匆出来的却是他看着走进去的另外两个人之一,那家伙刚下台阶就撒腿狂奔。那小伙子身材很高,长着一张诚实的面孔,亨利总是把这种面孔与中层管理人员联系起来。那张面孔现在满是惊惶之色,在完全跑起来之前,他还差点儿摔倒。亨利为他喝了一声彩。
中层管理人员一个趔趄之后,极力保持着平衡,朝前方拼在一起的两辆半挂车奔去,但刚跑一半,他的双脚又飞离地面,整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随身携带的记事板犹如妖精的雪橇一样往前滑去。
亨利伸出双手,用力鼓起掌来。也许掌声还不够响亮,无法盖过发动机的轰鸣,于是,他双手拢成喇叭状贴在嘴边喊道:“猪赶泥了呀!大家快看哪!”
中层管理人员没有理睬他,只是站起身,捡回记事板,继续朝那两辆半挂车奔去。
在离亨利约二十码的围栏边,有八九个人站成一团。其中有个人这时朝亨利走来,那是一个胖子,穿着一件橘红色羽绒服,看上去犹如皮尔斯伯利面团宝宝。
“我觉得你不该这样,伙计,”他顿了顿,然后压低嗓门,又说,“他们开枪打死了我姐夫。”
没错。亨利在这人的脑海中看见了那一幕。胖子的姐夫也是个胖子,不停地唠叨着律师呀、权利呀,以及他在波士顿一家投资公司的工作。士兵们点着头,告诉他这只是暂时的,形势正在恢复正常,到天亮就会解决了,他们一边这么说,一边把这两位体态臃肿的猎人往牲口棚赶去,那儿已经关了不少人。突然间,胖子的姐夫转身朝车辆调配场跑去,随着“砰砰”两声,灯灭了。
胖子在告诉亨利当时的部分情况,在刚刚架起来的路灯下,他苍白的脸孔显得很诚实,但是亨利打断了他。
“你认为他们会把我们剩下的这些人怎么样?”
胖子愕然地看着亨利,然后退开一步,似乎觉得亨利可能患有某种传染病。仔细想想的话,还真是有趣,因为他们所有的人都的确患有某种传染病,或者起码政府雇佣的这群清洁工认为他们如此,不管如何,结果并没有两样。
“你开玩笑吧?”胖子说,接着又几乎是带有几分宽容加了一句,“这可是美国,你知道。”
“是吗?你看到过不少正当程序,对吧?”
“他们只是……我肯定他们只是……”亨利饶有兴致地等着,胖子却没有了下文,至少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刚才那是枪响,对吗?”胖子又问,“我想我还听见有人在哭。”
从那拼在一起的挂车里匆匆地出来两个人,他们抬着一副担架。中层管理人员先生明显不情愿地跟在他们后面,胳膊下重新紧紧地夹着记事板。
“我得说,给你说对了。”亨利和胖子目送两位担架员快步登上温尼贝戈房车的台阶。等中层管理人员走到离围栏最近的地方时,亨利朝他喊道:“怎么样,笨猪?很开心吧?”
胖子蹙起眉头。夹着记事板的家伙只是狠狠地瞪了亨利一眼,继续朝温尼贝戈房车走去。
“这只是……只是某种紧急情况,”胖子说,“到明天早上就会解决的,我敢肯定。”
“但你姐夫却看不到了。”亨利说。
胖子绷紧嘴角,嘴唇微微颤抖地望着他,然后返回其他人那儿去了,他们的观点显然与他更有共鸣。亨利的视线重新投向房车,继续等待安德希尔出来。他觉得安德希尔是他唯一的希望……但是不管安德希尔对此次行动存有多大的疑虑,这种希望都很微小。而亨利手上只有一张牌可打。这张牌就是琼西,他们对琼西还一无所知。
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告诉安德希尔。亨利非常担心告诉他之后毫无益处。
5
在中层管理人员先生跟着两位担架员进入温尼贝戈房车约五分钟之后,三个人又重新出来了,不过担架上还有第四个人。在大路灯的耀眼亮光下,那位伤员的脸色十分苍白,看上去几近青紫。亨利看到伤员不是安德希尔不由得松了口气,因为安德希尔与其他这些疯子不一样。
十分钟过去了,安德希尔还没有从指挥部出来。亨利顶着越下越大的雪等着。有些士兵在看守这些囚犯(的确,他们就是囚犯,最好不要粉饰事实),最后终于有一位走了过来。先前在“深辙路”和“天鹅池路”交汇处的十字路口时,那些士兵用灯光刺得亨利几乎睁不开眼,所以他现在没有认出这个人的长相。亨利既高兴又深感忐忑地发现,人们的思想也各有特征,完全与一张漂亮的嘴巴或一只破鼻子、一只斜眼睛一样鲜明。这是驻扎在十字路口的那些人之一,正是他认为亨利朝卡车走去时动作太慢,而用枪托砸过亨利的屁股。亨利的脑海中出现了很多信息:他弄不清这家伙的名字,但是知道他哥哥叫弗兰基,而且上中学时,弗兰基就因为被控强奸而受审,可最终却宣告无罪。还有一些别的——都是些零星散乱的玩意儿,就像废纸篓里的东西。亨利意识到自己正端详着一条真正的意识之河,包括河水挟带的各种浮渣。令他泄气的是,其中的大部分内容都平庸至极。
“喂,”那位士兵喊道,他的语气很平和,“原来是自作聪明的蠢蛋。想要热狗吗,蠢蛋?”他哈哈大笑起来。
“已经有了。”亨利答道,自己也笑了。接着,他用比弗的惯常口气,脱口说出比弗的口头禅:“×他祖宗。”
那士兵的笑声戛然而止。“让我们看看十二个小时之后,你这自作聪明的蠢蛋还有多聪明,”他说,在呈现于这人两耳之间的河流上,有一个形象漂浮而过,那是一辆装满尸体的卡车,白色的四肢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你长了里普利吗,蠢蛋?”
亨利想:是拜拉斯,他说的是拜拉斯。琼西知道那东西的真名是拜拉斯。
亨利没有答话,那士兵转身走开,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得意之色。亨利一时好奇心起,便凝聚起自己全部的注意力,想象出一支枪——其实是琼西的伽兰德猎枪。他想:我有一支枪,等你刚刚背过身去,我就要用这支枪打死你,王八蛋。
那士兵又突然回过身来,脸上的得意之色连同他的笑容和笑声一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解和怀疑。“你说什么,蠢蛋?你说什么了吗?”
“只是在想,那姑娘的事儿你是不是也有一份——你知道,就是弗兰基干过的那姑娘。他有没有让你也过过瘾?”
那士兵大惊之下,一时呆若木鸡,接着就满脸怒不可遏。他举起枪。亨利觉得那枪口犹如一道笑容。他拉开外套的拉链,迎着越下越大的雪敞开胸口。“来呀,”他一边说一边笑,“来呀,兰博,动手吧。”
弗兰基的弟弟端着枪对准亨利,但是过了片刻,亨利感觉到他的怒火消失了。几乎是千钧一发——亨利看到那士兵尽力想说点什么,编一个合理的故事——可他花的时间太长,他的前脑控制住了那股怒火。这一幕是那么熟悉。瑞奇·格林纳多们没有死去,没有真的死去。他们是世界上的龙齿。
“明天,”士兵说,“明天就是你的大限之日,蠢蛋!”
亨利这时决定放过他——不再刺激他的怒火,尽管上帝知道惹他发火简直是易如反掌。他还了解到了某些事情……或者说是证实了他此前的怀疑。那士兵听见了他的思想,但听得不清楚。如果听清楚了的话,他转身时肯定要快得多。他也没有问亨利是怎么知道他哥哥弗兰基的事情的。因为在某种程度上,那家伙知道亨利知道:他们染上了心灵感应,他们所有这些人无一例外,就像染上某种恼人的轻度病毒一样。
“只不过我被传染得更严重。”他说,一边重新拉上外套的拉链。彼得、比弗和琼西也是如此。但是彼得和比弗现在都死了,而琼西……琼西……
“琼西的情况最严重。”亨利说。琼西现在在哪儿呢?
南边……琼西身不由己地重新南下了。这些家伙宝贵的隔离网已经被突破。亨利猜想他们已经预计到了这一点,可他们并不担心。他们觉得溜出去一两个人没有关系。
亨利觉得他们想错了。
6
欧文端着杯咖啡站在一旁,看着医务室的工作人员将伤员抬走。打上一针吗啡之后,梅尔罗斯的抽泣渐渐变成嘀咕和呻吟,总算让人嘘了口气。珀利也跟着走了,于是这里只剩下欧文和克兹两人。
克兹坐在摇椅里,侧着头,好奇而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欧文·安德希尔。胡言乱语的狂人又不见了,他犹如取下了万圣节的面具。
“我在想一个数字,”克兹说,“是哪一个数字?”
“十七,”欧文回答,“你看到的是红色的,就像消防车车身上一样。”
克兹满意地点点头。“你试着给我发送一个。”
欧文想象出一个限速标志:每小时60英里。
“六,”克兹过了一会儿才说,“是白底黑字。”
“差不多,头儿。”
克兹喝了一口咖啡。他的咖啡杯上印有我爱我的爷爷字样。欧文非常惬意地品着咖啡。这是一个肮脏的夜晚,他干的是一份肮脏的活儿,而弗雷迪煮的咖啡还不错。
克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穿上了防护服。他把手伸进里面的口袋,掏出一条大手帕。他看了看手帕,然后跪到地上,还蹙了一下眉头(这位老人的关节炎已经不是秘密)。接着,他动手擦起了梅尔罗斯溅在地上的血迹。欧文原以为自己时至今日绝对可以做到处事不惊,现在却还是大为愕然。
“长官……”哦,我×,“头儿……”
“别说了。”克兹头也不抬地打断了他,他一处一处地擦着,像洗衣妇似的一丝不苟,“我父亲总是说,你自己造成的烂摊子就得你自己去收拾。也许到下一次时,你就会三思而后行。我父亲叫什么,伙计?”
欧文找了找,只是瞥见了一眼,就像瞥见女人穿在里面的衬裙一样。“帕罗?”
“其实是帕特里克……不过很接近了。安德森认为这是一种波,而且它的力量现在已经减弱了。一种感应波。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可怕的概念吗,欧文?”
“是的。”
克兹头也不抬地点了点,继续在那儿擦着。“不过,概念比现实更可怕——这一点你发现了吗?”
欧文笑了起来。老人仍然能像以往那样出人意料。人们有时用打牌时“留一手”来形容那些城府很深的人。在欧文看来,克兹的问题就在于总是“留几手”。不仅多留几张“一点”,还多留几张“两点”,而大家都知道那些“两点”往往让人措手不及。
“坐下吧,欧文。像个正常人那样坐下来喝你的咖啡,让我把这个干完。我一定得这样。”
欧文想他可能的确如此。于是他坐了下来,喝着咖啡。这样过了五分钟之后,克兹艰难地重新站起身。他厌恶地捏着手帕的一角,将它拿到厨房,扔进垃圾桶,然后坐回摇椅里。他喝了一口咖啡,皱了皱眉,又放下杯子:“冷了。”
“我去帮你——”欧文作势欲起。
“不用了。坐下,我们得谈谈。”
欧文重新坐好。
“关于那艘飞船的事儿,我们俩有点儿小冲突,对吧?”
“我不认为——”
“是的,我知道你不这么想,可我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你也一样。当形势紧张时,人容易情绪激动。不过那一段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得不让它过去,因为我是负责的军官,而你是我的副手,我们还得完成这项任务。我们能携手合作吗?”
“是的,长官。”我×,又说错了,“我是说,头儿。”
克兹朝他淡淡地一笑。
“我刚才失控了。”亲和,坦率,理智,真诚。这种假象糊弄了欧文很多年,但他现在不会上当了,“我刚才在模仿,像往常那样——一份巴顿,两份拉斯普金,然后加水,搅拌,上桌——接着我就……哎呀!我就忘形了。你觉得我疯了,对吧?”
谨慎,一定谨慎。这个房间里有心灵感应,有真真正正的心灵感应。欧文不知道克兹能够看透他到什么程度。
“是的,长官。有一点儿,长官。”
克兹平静地点点头。“是的。有一点儿。的确是这么回事。我像这样已经很久了——我这样的人是不可少,但是又很难找。你非得有点儿疯狂才能执行任务,不能总是保持理智。这是一根细线,是坐在扶手椅里的心理学家们喜欢谈论的那根著名的细线,而在整个世界历史上,还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大扫除活儿……当然,其前提是假设赫拉克勒斯清洗奥吉亚斯的厩房的故事只是一个神话。我不是在请求你的同情,而是请求你的理解。如果我们彼此理解,就能一起挺过去,这显然是我们接受过的最艰难的任务。否则的话……”克兹耸耸肩,“否则的话,我就只好在没有你的情况下挺过去。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欧文不能肯定自己已经明白,但是他看出了克兹的大致意图,便点了点头。他在书上读到过一种有赖于鳄鱼的耐性而生活在鳄鱼口里的鸟。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种鸟。克兹想让他相信,他在公共频道上播放外星人广播的行为已经得到原谅——只是一时的失控,和克兹一时失控打飞了梅尔罗斯的半只脚一样。至于六年前发生在波斯尼亚的那一切呢?现在已经没事儿了。可能事实就是如此,还可能鳄鱼已经厌倦了鸟儿恼人的啄食,打算合拢嘴巴了。欧文无法从克兹的思想中感觉到真实情况,但无论如何,他得小心为上。提高警惕,随时准备飞走。
克兹又把手伸进防护服里,掏出一块失去光泽的怀表。“这是我祖父的,但仍然能用,”他说,“我想是因为它的动力是发条,而不是电池。而我的手表到现在还是摆设。”
“我的也是。”
克兹撇撇嘴唇笑了:“有机会时去找找珀尔马特,要觉得自己可以忍受他。除了各种杂务琐事之外,他今天下午居然挤出时间分发了三百只上发条的天美时手表,而且是在大雪拦住我们的空袭行动之前。珀利的效率的确很高。可他总以为自己生活在电影里,我只希望上帝能让他清醒过来。”
“他今天晚上可能有了些长进,头儿。”
“也许真是这样。”
克兹沉吟着。安德希尔等待着。
“小伙子,我们应该喝威士忌的。我们今晚所干的像是爱尔兰人的临终看护。”
“是吗?”
“是的。我心爱的幻影马很快就要一命呜呼了。”
欧文抬起了眉头。
“没错。到时候,它神秘的隐身衣就会被揭开,然后就会变成又一匹死马任人鞭打。首先是那些政客,这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克兹又看了一眼那只失去光泽的怀表,这只表可能是他在当铺里弄到的……也有可能是从哪具尸体上抢来的。不管哪一种是真实情况,安德希尔都不会怀疑。
“七点了。大约四个小时之后,总统将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表讲话,这次讲话的听众和观众人数将超过整个人类历史上此前的任何一次讲话。它将成为整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故事的组成部分……将成为自从万能的圣父创造宇宙并用自己的手指尖让各个星球永不停息地转动以来最大的骗局。”
“怎么说是骗局呢?”
“它将是一个美丽的故事,欧文。像各种天衣无缝的谎言一样,这个谎言里面将揉进大量的事实。全世界的人正高度关注,他们屏息静气地听着总统的每一个字,赞美上帝,而总统会告诉他们,在今年的十一月六日或七日,一艘由另一个世界的生物驾驶的飞船在缅因州北部坠落。这是事实。他会说,我们并没有觉得特别意外,因为至少从十年前开始,我们以及组成联合国安理会的其他国家的首脑就已经知道外星人在打探我们了。这也是事实,只不过在美国,我们有些人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就开始知道我们在天外有朋友。我们还知道,1974年,俄国的轰炸机在西伯利亚上空摧毁了一艘灰人的飞船……当然,俄国佬至今也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那艘飞船可能无人驾驶,只是一次试射。这样的情形有不少。灰人早期接触地球时非常谨慎,这表明他们对我们很害怕。”
欧文入神地听着,内心却很反感,他希望这种情绪没有在脸上或思想的表层流露出来,克兹说不准仍能进入他思想的表层。
这时,克兹又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盒万宝路香烟,盒子有些扁了,还剩四支烟。他朝欧文递去,欧文先是摇摇头,转而又要了一支。克兹也抽出一支,然后点燃两支烟。
克兹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出来,说:“我把真真假假都搅在一起了,这样讲下去可能不是最有效的方式。我们还是只说假的这一部分吧,好吗?”
欧文没有回答。他近来极少抽烟,所以抽第一口时有些头晕,但味道很不错。
“总统会说,美国政府之所以将失事地点及周围地区隔离起来,是出于三个原因。首先是纯粹从后勤学方面考虑:因为杰弗逊林区位置偏僻,人口稀少,我们才有可能将其隔离起来。如果灰人是在布鲁克林甚至长岛着陆的话,事情就不会这样了。其次是因为我们尚不清楚灰人的意图。第三个原因,也是归根结底最具说服力的原因,就是灰人携带有一种传染物质,现场的人称之为‘里普利菌’。尽管外星来客竭力要我们相信他们本身不会传染,他们却随身带来了一种具有高度传染性的物质。总统还会告诉这个人心惶惶的世界,这种真菌有可能其实就是具有控制力的智能,而灰人只是一种生长媒。他会展示一盘录像带,上面是一个灰人爆炸后成为里普利菌的过程。胶片已经做过一点小修改,以增加其清晰度,但基本上是真实的。”
你在撒谎,欧文想,胶片从头到尾全是假的,就像所谓外星人解剖那种狗屁一样,都是胡编出来的。你干吗要撒谎呢?因为你能够,就是这么简单,对吧?因为对你来说,谎言与真相一样来得自然而然。
“好吧,我是在撒谎。”克兹说,简直是明察秋毫。他飞快地瞥了欧文一眼,又重新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香烟。“但那些事实是真实而有据可查的。有些灰人的确爆炸了,变成了红色的茸毛。那茸毛就是里普利。你如果吸入一定的量,那么过一段时间——我们现在还无法预测,可能是一小时,也可能是两天——你的肺部和大脑就变成了里普利的沙拉。你看上去就像一棵有毒的漆树,只不过是会走而已。然后你就会死去。
“总统不会提及我们今天早些时候的那次小冒险。根据总统的说法,在坠落时显然严重受损的飞船要么是被船上的人炸毁,要么就是自动爆炸了。所有的灰人无一幸存。而经过最初的传播之后,里普利也在渐渐死去,显然是因为无法适应寒冷的环境。顺便说一句,俄国人也可以证明这一点。被感染的相当数量的动物也已经被杀死。”
“那么,杰弗逊林区的人呢?”
“美国总统会说,大约三百人——本地人七十左右,加上大概两百三十位猎人——目前正在接受有关里普利菌的监控。他会说,尽管有些人似乎受到感染,但在诸如新菌灵和力百汀这类广谱抗生素的作用下,他们的感染好像已经得到控制。”
“这是替我们的赞助者说话。”欧文说。克兹满意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后,就会宣布,里普利似乎不像我们最初想象的那样,抗生素对它作用不大,有许多病人已经死亡。我们公布的名单上,就是那些其实早已死亡的人的名字,他们要么是死于里普利菌,要么是死于那些可恶的移植物。你知道大家怎么叫那些移植物吗?”
“是的,臭鼬。总统会提到它们吗?”
“绝对不会。负责此事的那些人认为,对普通民众来说,那些臭鼬未免有点儿太令人不安了。当然,我们在戈斯林商店这个乡村景区处理这一问题的方式也同样如此。”
“不妨称之为最终方式。”欧文说。他的烟已经抽得只剩下过滤嘴,于是用咖啡杯将它碾灭。
克兹抬起眼睛,毫不妥协地与欧文四目相对。“没错,你可以这么说。我们要消灭大约三百五十个人——大多是男人,但是我不能说这次清洗不包括起码少数女人和孩子。当然,好的一面是,我们会确保全人类避免一场大规模的流行病,甚至有可能是一场征服。这可是一个不小的好处。”
欧文不可抑制地冒出一个念头——我敢肯定希特勒会喜欢这种骗局——但是他尽力掩饰着自己,也不知道克兹能否听见或感觉到这个念头。显然无从断定;克兹是个狡猾的家伙。
“我们现在关了有多少人?”克兹问。
“大概七十个。从基尼奥过来的路上还有两倍的人;他们九点左右就会到这儿,如果天气不进一步恶化的话。”据说天气会恶化,不过是在半夜之后。
克兹点点头。“嗯。我看,另外还得加上从北边来的五十人,以及从圣卡普斯和南边其他一些小地方来的七十来人……还有我们的人。别忘了他们。面罩似乎很管用,但是从医务人员汇报的情况来看,我们已经发现四例里普利菌感染者。当然,那些人自己并不知道。”
“是吗?”
“让我这么说吧,”克兹说,“就他们的行为举止而言,我没有理由相信他们知道。行了吗?”
欧文耸了耸肩。
“根据这个故事,”克兹继续说道,“关在这里的人将被用飞机运往一个绝密的医疗机构,某种51号地区,他们在那里将接受进一步的检查,如果必要得接受长期治疗。然后就再也不会有关于他们的官方声明——如果一切照计划进行的话——但在随后的两年里,会经常传出一些小道消息:尽管在治疗上做出了最大的努力,感染还是不断加剧……疯癫……可怕的形体变化,还是不要知道为好……最后,天可怜见,死亡降临。公众非但不会义愤填膺,反而会觉得是一种解脱。”
“而事实上……”
他想听克兹亲口说出来,不过他早该知道克兹不会。这里没有窃听器(也许藏在克兹两个耳朵之间的那些除外),可是头儿的谨慎已经根深蒂固。他举起一只手,拇指与食指做成手枪状,然后拇指连扣三下,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一直定定地望着欧文。鳄鱼的眼睛,欧文想。
“全部吗?”欧文问,“不只是那些里普利菌感染者,那些没感染的也一样吗?这会将我们置于何地?那些没感染的士兵呢?”
“那些现在没问题的小伙子后面也会没问题,”克兹回答,“感染了的都是粗心所致。有个……嗯,那儿有个四岁左右的小姑娘,非常可爱。你几乎可以相信她会在牲口棚的地上跳起踢踏舞,一边唱着《在糖果船上》。”
克兹显然觉得自己机智诙谐,欧文认为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如此,但欧文心中却掠过一阵巨大的恐惧。那儿有个四岁的孩子,他想,才只有四岁,想想看。
“她很可爱,很讨人喜欢,”克兹在说,“她一只手腕的内侧已经可以看到里普利,发际线和一边眼角上也长了。都是些典型的地方。嗯,有位士兵给了她一块糖,仿佛她是一位挨饿的科索沃难民,于是她就亲了他一下。非常甜美,一个真正美好的瞬间,只不过他脸上现在长出了一个与口红无关的口红印。”克兹做了个苦脸,说:“他自己刮脸的时候留下了一道伤口,小得几乎看不见,可你就这样完了。跟其他人身上长的一样。规则不会因人而异,欧文,粗心会让你搭上性命。你也许会平安无事一段时间,但到头来还是无法避免。粗心会让你搭上性命。我很高兴地说,我们的大部分人会安然脱身。在这一生剩下的时间里,我们会定期接受检查,更不用说偶尔的突击检查,但是从好的方面看吧——万一患有癌症什么的,还可以尽早发现。”
“那些没有感染的平民呢?他们会怎么样?”
克兹探身向前,显出他最可亲、最可信、最理智的神态。你应该为此而觉得荣幸,觉得自己是极少数能目睹克兹取下面具(两份巴顿,一份拉斯普金,然后加水,搅拌,就可以上桌了)的幸运者之一。欧文以前就上过这样的当,但现在不会了。拉斯普金不是面具;现在这样才是面具。
不过就算是现在——这是最糟糕的事情——他也不能完全断定。
“欧文,欧文,欧文!用用你的脑子,用用上帝赐给你的好脑子!我们可以监控自己的人而不至于引起疑心或造成世界范围的恐慌——等我们那位在竞争中险胜的总统杀死幻影马之后,本来都会引起不小的恐慌了。但对于三百位平民我们却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而假设我们真的将他们送到新墨西哥,花纳税人的钱让他们在某个模范村里住上五十到七十年呢?如果一个或更多的人逃出去了怎么办?或者,过了一定时间,里普利变异了怎么办?——我觉得这正是智囊团的家伙们真正恐惧的事情。缅因州现在的环境对里普利有致命影响,可一旦它们没有死去,反而变成传染性和环境适应性大为增强的某种东西,那该怎么办?里普利如果有智能,就会有危险。就算没有危险,如果它们成为灰人的某种灯标,成为将我们的世界标示出来的星际路灯——真真美味,快来尝尝,这些家伙很好吃……而且数量很多——那该怎么办?”
“你是在说,安全总比遗憾好。”
克兹靠回摇椅里,露出了笑容。“正是这样,简单而言正是这样。”
哦,欧文想,简单而言可能是这样,但复杂的事情我们却避而不谈。我们都会自我保护。必要的时候我们会很残忍,但是就连克兹也在保护他的部下。而平民呢,则只是平民而已。如果需要烧死他们的话,他们很快就会变成灰烬。
“如果你怀疑上帝的存在,怀疑他至少腾出了部分时间来眷顾我们这些现代人,那么你可以看看这件事的发展状况,”克兹说,“发光体很早就出现过,人们报告过几次——其中一次就是店主雷吉·戈斯林自己报告的。然后,灰人在这个时间来了,对这些偏远荒凉的森林来说,这是一年中唯一真正有人的时候,而且有两个人亲眼目睹了飞船的坠落。”
“这真是运气。”
“这是上帝的恩典。飞船坠落了,他们的存在暴露了,寒冷的天气摧毁了他们以及他们带来的大量的头皮屑。”他利索地逐项勾着长长的手指,白色的眼睫毛一闪一闪。“但是还不仅如此。他们移植了一些东西,可那该死的玩意儿不行——非但没有与它们的宿主建立和谐的关系,反而以他们的身体为食,终于要了他们的性命。
“动物的捕杀进展顺利——我们估计其总数有十来万,在卡斯尔县边界那一带已经开始了一场大型烧烤野餐会。换了是春天或夏天的话,我们还得担心各种小虫将里普利菌带出这一地区,但现在不用。十一月份就不用担心了。”
“有些动物肯定已经逃出去了。”
“不仅是动物,很可能还有人。但是里普利的传播速度很缓慢。在这一点上我们不会出问题,因为我们拦住了绝大部分的被感染者,因为飞船已经被摧毁,还因为他们带到这儿的东西不但没有再发光,反而熄灭了。我们已经向他们传递了一条简单的信息:和平地来也好,端着光束枪来也好,但是再也不要采取这一套了,因为这是徒劳。我们觉得他们再也不会来了,至少近期不会。他们偷偷摸摸地捣腾了半个世纪,才走到这一步。我们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为科研人员保住那艘飞船……不过,说不准它已经被里普利菌感染得面目全非了。你知道我们最害怕的是什么吗?就怕灰人或里普利菌找到一位伤寒病带菌者,一位自己不被感染却能够携带并传播病菌的人。”
“你断定现在没有这样的人吗?”
“差不多可以断定。如果有的话……哦,设置警戒线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克兹微微一笑,“我们的运气不错,当兵的。存在伤寒病带菌者的可能性很小。灰人已经死了,所有的里普利菌都被控制在杰弗逊林区。运气也好,上帝也行,你怎么说都可以。”
克兹低下头,像鼻窦炎患者一样往上揪了揪自己的鼻梁。重新抬起头来时,他的眼中泪光闪烁。鳄鱼的眼泪,欧文想,但他心里其实也不能确定。而且他无法进入克兹的思想。要么感应波已经大为减弱,要么就是克兹找到了关门的途径。不过当克兹再次开口时,欧文几乎可以肯定说话的是真正的克兹,是一个人,而不是装模作样的鳄鱼。
“对我来说就是这样,欧文。这次任务完成后,我就要告老还乡了。我猜这儿的工作可能还需要四天时间——也可能是一周,如果这场暴风雪有他们说的那么厉害的话——而且会很令人不快,但真正的噩梦是明天上午。我想我能坚持下来,不过完事之后……嗯,我已经有彻底退休的资格了,我会给他们两个选择:要么给我钱,要么杀了我。我想他们会给我钱,因为我知道无数尸体的埋葬地点——这是我从J.埃德加·胡佛那儿学来的经验——不过我差不多已经觉得无所谓了。这不会是我所参与过的最糟糕的一次,在海地的时候,我们只用一小时的时间就干掉了八百人——那是1989年,我现在还常常梦见当时的情景——但是这一次更糟。要糟得多。因为关在牲口棚以及小牧场和畜栏里的那些可怜的笨蛋……他们是美国人。是开着雪弗兰、在凯玛特购物、一集不落地收看《急诊室》的美国人。一想到要向美国人开枪,要屠杀美国人……我就非常难受。我这么做的唯一原因就在于,为了结束这一事件而不得不这么做,再说,其中的大部分人本来也难逃一死,而且会死得更惨。明白了吗?”
欧文·安德希尔没有回答。他觉得自己很好地做到了面无表情,可是不管说出什么话,都可能暴露他内心中沉重的恐惧。他早就知道事情会这样,但没有想到会亲耳听见。
他想象士兵们顶着大雪朝围栏走去,听见大喇叭通知被关押者到牲口棚集中。他从来不曾参与过这样的行动,海地那一次他没有去。但是他知道事态应该如何发展,也知道将会如何发展。
克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我不会说我完全原谅了你今天下午那次愚蠢之举,那件事就过去了,但是你已经欠了我一次,伙计。我不需要超感知觉也能知道你对我说的这些话怎么想,我也不想白费力气来告诉你成熟起来面对现实。我所能告诉你的是,我需要你。这一次你一定得帮我。”
泪光闪烁的眼睛。嘴角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微抽动。你很容易忘记,就在不到十分钟之前,克兹还打飞了别人的半只脚。
欧文想:如果我帮他这么干了,那么,我有没有真正开枪都无所谓了,我会与那些将犹太人赶进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的毒气室的家伙一样罪该万死。
“如果我们十一点钟开始的话,十一点半就可以结束,”克兹说,“最迟十二点。然后事情就过去了。”
“除了做梦之外。”
“是的,除了做梦之外。你会帮我吗,欧文?”
欧文点点头。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论他该不该死,他都不会退却了。最起码,他可以帮忙使行动更仁慈一些……尽量与任何一次集体屠杀一样仁慈。他事后才想到这个念头实在是荒谬之极,但是当你与克兹在一起时,当你与他近在咫尺、四目相对时,理性思维就会跑到九霄云外。他的疯狂说到底可能比里普利更具有传染性。
“很好。”克兹靠回摇椅里,显得既如释重负,又满脸疲态。他再一次掏出香烟盒,朝里面看了一眼,然后递过来。“还有两支。一起再抽一支?”
欧文摇摇头:“现在不抽了,头儿。”
“那就快走开,必要的话,顺道去医务室弄点儿扎莱普隆。”
“我看还不需要。”欧文说。他当然会需要——他现在就已经需要了——不过他不会服用。还是醒着为好。
“那也行。快走吧。”等欧文走到门边,克兹又叫道,“欧文?”
欧文转过身来,一边拉上风雪大衣的拉链。他已经能听见外面的风声。风正在越刮越大,其呼啸的势头比早上过去的那场相对无害的“艾伯塔剪刀”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谢。”克兹说。一大滴可笑的泪水从他左眼里流了出来,顺着面颊淌下。克兹自己似乎浑然不知。在这一刻,尽管知道不该相信,欧文还是情不自禁地对他产生了一丝喜欢和同情。“谢谢,小子。”
7
亨利站在越下越大的雪中,背对着凛冽的寒风,一边侧过左肩留意温尼贝戈房车的动静,等待安德希尔出来。他现在是独自一人——暴风雪把其他人都赶回了牲口棚,那里有一台取暖器。亨利想,在温暖的室内,传言可能已经愈传愈甚了。不过,传言总比等在他们面前的真相要好。
他在腿上挠了挠,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于是整整转了一圈环顾四周。没有囚犯;也没有看守。尽管大雪正越下越猛,整个控制区却几乎亮如白昼,每一个方向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至少在此时此刻,他是独自一人。
亨利弯下腰,解开缠在被转向柱戳破的伤口上面的球衫,再撑开牛仔裤上的破洞。抓住他的那些人先前在卡车车厢里也这样检查过他,当时车上已经装有另外五位逃亡者(在返回戈斯林商店的路上,又增加了三位)。那一次检查时,他的伤口没有感染。
但现在已经感染了。在伤口中央结痂的地方,长出了一线细细的红印。如果不是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他可能会把它误当作渗出来的鲜血。
拜拉斯,他想,噢,我×。晚安,卡拉巴希太太,不管你在哪里。
在他视野的上方有道亮光一闪。亨利直起身,看到安德希尔正在将温尼贝戈房车的门带紧。亨利连忙把球衫重新缠在牛仔裤的破洞上,然后走到围栏边。他的脑海中有个声音在问,如果他喊了安德希尔,而对方只顾往前走,他该怎么办。那个声音还想知道,亨利是否真的打算把琼西的事儿说出来。
他看着安德希尔朝他走来,在警戒灯的强光照耀下,安德希尔低着头,顶着大雪和越刮越猛的寒风,一步步地走过来。
8
门关了。克兹坐在那儿,眼睛望着门,一边抽烟一边慢慢摇晃。他的态度欧文相信了多少呢?欧文是个聪明人,欧文是一位幸存者,欧文不无理想主义……克兹觉得欧文全都相信了,几乎没怎么讨价还价。因为大多数人到头来都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东西。约翰·迪林杰也是一位幸存者,是三十年代的暴徒中最老谋深算的人,可他还是与安娜·萨格一起去了传记剧院。当时上演的是《男人世界》,而看完电影后,联邦调查局的人就在剧院旁边的巷子里开枪打死了他,就像打死一条狗一样。安娜·萨格也相信了自己希望相信的东西,但他们还是把她驱逐回了波兰。
等到明天,除了他自己挑选的骨干——组成“帝国山谷”的十二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之外,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离开戈斯林商店。欧文·安德希尔不在他的名单之列,不过他本来是可以进来的。直到欧文在公共频道上播放灰人的声音之前,克兹一直相信欧文会名列其中。然而世事多变。佛陀就这么说过,起码在这一点上,那位东方的老异教徒说对了。
“你辜负了我,伙计。”克兹说。刚才为了抽烟,他把面罩拉了下来,现在说话时,面罩便在长有灰色汗毛的喉咙上上下晃动。“你辜负了我。”当欧文·安德希尔辜负他一次时,克兹没有追究。但是两次呢?
“那可不行,”克兹说,“绝对不行。”
第十四章 南下
1
格雷先生把雪地摩托车开进一条沟,沟里有一道结了冰的小溪。他沿着这条沟往北一直开到95号州际公路。在距离军车(现在已经为数不多了,正在越下越大的雪中缓慢前进)的车灯两三百码的地方,他停了下来,在他——它——所能接触到的琼西的那一部分思想中查找着,那里存有无数的文件,琼西那间堡垒般的小办公室显然容纳不下。格雷先生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内容。没有可以关掉“北极猫”前灯的开关。格雷先生把琼西的腿从车上挪下来,找到一块石头,用琼西的右手捡起来,将前灯砸灭。然后他重新骑上去继续前进。燃料快完了,不过没关系;这辆车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高速公路下方的输水管很大,可以容得下雪地摩托车,却不能同时容下雪地摩托车及其骑手。格雷先生又下了车。他站在车旁,加大油门,让机器一路东碰西撞地冲进输水管里。它进去不到十英尺就停住了,但这已经足够,等到大雪变小从而可以进行低空侦察时,它不至于被飞机上的人发现。
格雷先生让琼西朝高速公路的路堤爬去。他在从护栏边刚好看不到的地方停住,仰面躺了下来。在这里,他暂时避开了凛冽的寒风。刚才这一阵爬坡将他的最后一点内啡肽释放了出来,琼西感觉到他的劫掠者正在品味着它们,享受着它们,就像琼西自己在十月份的一个清凉的下午看完一场橄榄球赛后享受一杯鸡尾酒或热咖啡一样。
他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讨厌格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