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的事情并不多。在楼下的卫生间里,他找到一把牙刷,上面印有“迪克”两个字。迪克是雷普里奥先生的名字。欧文想在雷普里奥先生的牙刷上撒泡尿,他当时只是想干这个,可是他的小鸡鸡太硬,结果尿不出来,一滴都尿不出来。于是他朝牙刷上啐了一口,把唾沫戳进刷毛里,再把它放回牙刷架上。在厨房里,他往电炉上浇了一杯水,然后从餐具柜里拿起一个大瓷盘。“他们说是鹤鸟,”欧文一边说,一边把盘子举过头顶,“一定是有小宝宝了,因为他说是鹤鸟。”接着,他把盘子扔向角落,一下子摔得粉碎,然后就撒腿逃了出来。不管那让他的身体憋得难受、让他的双眼觉得鼓胀的是什么,随着“哗啦啦”的一阵脆响,就像气泡被戳破一般,那种感觉顿时消失了。他的父母要不是过于担心雷普里奥太太的话,一准会发觉他不对劲。因此,他们大概以为他也只是在为老太太担心而已。在随后的一个星期里,他睡得很少,而且一旦睡着就噩梦不断。有一次,他梦见雷普里奥太太从医院回家了,带着鹤鸟送来的孩子,可那黑乎乎的孩子已经死了。欧文一直都深感愧疚和羞惭(但从来都没有去忏悔;如果身为浸礼会教徒的母亲问他中了什么邪,他到底能怎么说呢?),不过,当他站在卫生间里,短裤褪到膝盖以下,想朝雷普里奥先生的牙刷撒尿时那种莫名的快意,以及盘子摔碎时掠过全身的颤栗之感,他却终生难忘。他估计当时如果不是年纪太小的话,自己会射了出来。那时的单纯就在于无知,快乐就在于那一阵脆响,后果则是自己长时间而又颇为快意地陷于悔恨和恐惧之中——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悔恨,担心被人发现而恐惧。雷普里奥先生说是鹤鸟,但是欧文的父亲晚上回来时,却告诉他是中风。雷普里奥太太脑部有根血管破裂,引发中风。

  现在那种情形又出现了,那所有的一切。

  也许这一次我会真的射出来,他想,肯定比试图朝雷普里奥先生的牙刷撒尿要他妈的痛快得多。接着,他把自己的帽子也前后挪了个方向。不过基本概念是一回事。

  “欧文?”克兹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见了吗,小子?如果你不马上回答,我就只能理解为你要么没能力,要么不愿意——”

  “听见了,头儿。”他的声音很镇定。他眼前浮现出一个汗津津的小男孩把一个大瓷盘举过头顶的情景。“伙计们,你们想不想去踹外星人的小屁股?”

  回应他的是异口同声的肯定答案,还夹杂着两声太他妈的想了和要把他们踹开花。

  “你们想先听什么,伙计们?”

  队歌,队歌,没错,还有的说他妈的滚石,快点儿。

  “不想听这些的,说一声。”

  无线电里一片沉寂。在另外一个欧文再也不会去听的频道里,灰人在用名人们的声音求饶。在他的右下方,是那架小巧的“基奥瓦OH-58”直升机。欧文不用望远镜也能看见克兹的帽子已经掉换了方向,而且克兹正在注视他。那张报纸还在他的膝头上,但现在不知怎么叠成了一个三角形。六年来,欧文·安德希尔从不需要第二次机会,这样也好,因为克兹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欧文觉得自己对此一直心知肚明。不过,他会改日再考虑这个问题。如果非考虑不可的话。在他的脑海中,有个清晰的念头犹如电光一闪——你才是毒瘤,克兹,你才是——但闪光马上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

  “全体听着,我是‘蓝小子领队’。大家向我靠拢。在两百码的距离开火。尽量避免击中‘蓝小子’,但那些混蛋一个不留。康克林,放队歌。”

  在“蓝小子二号”的地板上,放着一台随身听,吉尹·康克林按下一个按键,放进一张光盘。置身于“蓝小子领队”里的欧文不由自主地探身向前,调高了音量。

  他的耳机里顿时响起“滚石乐队”的主打歌手米克·贾格尔的歌声。欧文抬起手,看到克兹朝他敬了一个礼——至于是嘲弄还是真心,欧文既不知道也不在乎——然后欧文也放下胳膊。每当群情振奋时,他们都会播放贾格尔所唱的队歌,随着贾格尔的歌声,所有的直升机快速下降、靠拢,朝目标飞去。

  8

  飞船在降落时毁掉了大片树木,形成一条跑道,然后停在跑道的尽头。灰人——幸存下来的灰人——都站在飞船的影子里。一开始,他们没有想到要跑开或藏起来;事实上,其中一半甚至从飞船下走了出来,那没有脚趾的光脚踩在融雪、垃圾以及一摊摊金红色的苔藓一样的东西上。他们迎向一溜儿飞来的武装直升机,高举手指奇长的双手,以表明他们手无寸铁。那一双双巨大的黑眼睛在灰暗的天色中熠熠发亮。

  直升机没有减速,尽管在短暂的时间里,他们所有人都在脑海中听见了那最后的呼求:请不要伤害我们,我们无依无靠,我们快要死了。与这声音像麻花辫般纠缠在一起的是贾格尔的声音:“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个既有金钱又有品位的人;多年来我四处游历,偷走了许多人的信仰和灵魂……”

  直升机突然转向,犹如玫瑰碗体育场里的步操乐团在跳方阵舞时灵巧地转身一样,所有的机关枪同时开火。子弹下雨般地落在雪地上,射进已经受损的大树的枝条,在大船的船舷擦得火花四溅。还有无数子弹射入高举双手站成一团的灰人的体内,让他们的身体分了家。一条条胳膊离开了尚未发育完全的躯干,喷出一股股粉红色的液体。无数颗脑袋像葫芦似的炸开,将浅红色的东西撒在同伴以及飞船身上——不是血,而是那种苔藓般的东西,仿佛他们的脑袋里全是那玩意儿,根本就不是脑袋而是篮子,装的全是发霉变质的农产品。有几个灰人的身体从中间断成了两截,倒下时仍然举着双手维持投降姿势。灰人倒地后,身体变成灰白色,犹如煮熟了一般。

  米克·贾格尔唱着:“耶稣基督亲历怀疑和痛苦的时刻,我就在近旁……”

  还有些灰人仍然站在船舷底下,这时似乎转身想逃,但已经无路可退。转眼间,大部分就中弹身亡。最后剩下的几个——共约四个——后撤到不太黑暗的阴影处。他们似乎在干着什么,在拨弄着什么,欧文突然有一种可怕的预感。

  “我能干掉他们!”无线电里有人喊道。那是“蓝小子四号”里的迪弗里斯特,声音很急切,几乎在喘着粗气。他相信欧文会下令支持他,不容分说就将直升机几乎降到了地面,直升机的旋翼搅得积雪和泥水四下飞溅,灰蒙蒙一片,机身下的灌木丛也被气浪压得伏倒在地。

  “不,不能去,快停下,马上回来,以五十码的间距返回基地!”欧文大声喊着,并在托尼的肩膀上捶了一拳。托尼的口鼻罩在透明面罩里,模样稍嫌怪异。他拉起操纵杆,“蓝小子领队”在不平稳的气流中上升。尽管音乐声很大——那疯狂的鼓点,“呜……呜……”的和声,《同情魔鬼》一遍还没有全部放完,起码现在还没有——欧文还是能听见部下在不满地抱怨。他发现“基奥瓦”已经飞得很远,显得很小了。不管克兹的心理有什么与众不同,他可不是个傻瓜。他还有着敏锐的本能。

  “哎呀,头儿——”迪弗里斯特叫道,他似乎不仅感到失望,还很愤然。

  “重复一遍,重复一遍,返回基地,蓝色行动组,返回——”

  突然的爆炸震得他跌靠在座位上,直升机也像玩具般直冲向半空。在爆炸声中,他听见托尼·爱德华兹在骂骂咧咧,一边奋力推动操纵杆。后面也响起一片惊叫,许多人都受了伤,但他们只失去了平基·布莱森,他为了看得更清楚将上半身探出机舱,被冲击波震得掉了下去。

  “稳住了,稳住了,稳住了,”托尼口里叫着,但欧文觉得起码是三十秒钟之后,托尼才真正稳住机身,而每一秒都像一个小时那么漫长。音响系统里的队歌停了,预示着康克林和“蓝小子二号”里的其他人情况不妙。

  托尼让“蓝小子领队”转过头来,欧文发现挡风玻璃上有了两道裂痕。在他们身后,还有人在大叫——他后来才知道,迈克·卡瓦诺不知怎么少了两根手指。

  “活见鬼!”托尼在自言自语,接着又说,“你救了我们一命,头儿,谢谢!”

  欧文没怎么听见这句话。他正回头望着那片残骸:飞船已经断成至少三截。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因为乱七八糟的东西正漫天飞舞,空中弥漫着一层红黄色的薄雾。相比之下,迪弗里斯特的直升机的残骸倒是更为醒目。它侧翻在泥水中,周围泡沫翻滚。在机身的左边,一大段折断的旋翼漂浮在水面上,仿佛一把巨桨。在大约五十码以外的地方,有个熊熊燃烧的淡黄色火球,更多的旋翼戳了出来,全都变了形,黑乎乎的。那是康克林和“蓝小子二号”。

  无线电里又传来了声音,是“蓝小子三号”里的布雷基。“头儿,喂头儿,我看到——”

  “‘三号’,我是‘领队’。我要你——”

  “‘领队’,我是‘三号’,我看到了幸存者,再说一遍,我看到了‘蓝小子四号’的幸存者,至少有三个……不,是四个……我要下去——”

  “不行,‘蓝小子三号’,不能下去。返回基地,以五十码的间距——不,以一百五十码,一百五十码的间距——返回基地,马上!”

  “哎呀,可是长官……我是说,头儿……我能看见弗里德曼,他身上都他妈的着火了——”

  “乔·布雷基,服从命令!”

  别看克兹是个粗人,他却早早地从那些红色的玩意儿里安全脱身了。他几乎像是有先见之明,欧文想。

  “你马上给我离开那儿,否则我让你下周去一个不许喝酒的热带地区铲骆驼粪!快离开!”

  “蓝小子三号”不再说话。两架幸存的直升机以一百五十码的间距朝最初的集合地点返回。欧文坐在那儿,看见里普利菌在往上疯长,一边暗暗寻思着克兹是事先就已经知晓还是仅仅出于直觉,不知道自己和布雷基撤退得是否及时。因为很显然,它们的确具有传染性;不管灰人自己怎么说,它们的确具有传染性。欧文不知道这算不算为他们刚才的行动找到了理由,不过他猜想,雷·迪弗里斯特的“蓝小子四号”里的幸存者很可能已经成为行尸走肉。也许还要可怕:成了变异中的活人。天知道会变成什么。

  “欧文。”无线电里传来了声音。

  托尼抬起眉头,看了看他。

  “欧文!”

  欧文叹了口气,用下巴顶开开关:“收到,头儿。”

  9

  克兹坐在“基奥瓦”直升机里,报纸折成的三角帽依然放在膝上。他和弗雷迪都戴着面罩;参加这次行动的其他成员也一样。很可能就连这会儿躺在地面上的那些可怜家伙也仍然带着面罩。这些面罩也许没有必要,但克兹不想感染上里普利菌,所以要尽力防范,而更重要的是,他是老大,所以无论如何得做出表率。另外,他要显得深不可测。至于弗雷迪·约翰逊……嗯,他另有打算。

  “收到,头儿。”他的耳机里传来安德希尔的声音。

  “刚才打得好,飞得更好,而你的应变也非常高明。你救了好几条命。现在你和我马上返回,返回基地,明白了吗?”

  “好的,头儿。明白了,非常感谢。”

  如果你真的相信我说的这番话,克兹在心里说,那真是蠢到家了。

  10

  在欧文的后面,卡瓦诺还在又喊又叫,但声音已经变小。乔·布雷基那儿没有动静,他也许渐渐明白了那场漫天散开的红雾的意义,他们可能躲开了红雾,也可能没有。

  “一切还好吧,伙计?”克兹问道。

  “有人受伤了,”欧文回答,“但基本上还有一半人好好的。不过清洁工们可有得忙了,那儿已经一塌糊涂。”

  欧文的耳机里传来克兹的哈哈大笑,笑声响亮而刺耳。

  11

  “弗雷迪。”

  “到,头儿!”

  “我们对欧文·安德希尔得盯着点儿。”

  “是。”

  “如果我们——‘帝国山谷’——需要突然撤离的话,安德希尔得留在这儿。”

  弗雷迪·约翰逊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驾驶着直升机。小伙子还不错。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和某些人不一样。

  克兹再一次转向他。

  “弗雷迪,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那个冷清的小商店。我想要比欧文和乔·布雷基至少早到十五分钟。或者二十分钟,如果可能的话。

  “是,头儿。”

  “再帮我接通与夏延山的卫星上行链路。”

  “没问题。五分钟左右就好。”

  “三分钟吧,伙计。三分钟。”

  克兹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看着从机身下掠过的松树林。那么广阔的树林,那么多的动物,还有不少人——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他们大多是橘红色的穿戴。从现在起的一周之后——也许是七十二小时之后——它就会与月球上的山林一样死气沉沉。很可惜,不过,如果说缅因州有一样东西不缺的话,那就是树林。

  克兹用手指尖转动着纸帽。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看到欧文·安德希尔在停止呼吸后仍戴着它。

  “他只是想听听它们是不是有什么变化。”克兹喃喃道。

  弗雷迪·约翰逊知道自己得站在哪一边,所以没有吭声。

  12

  在返回戈斯林商店的途中,克兹乘坐的小型“基奥瓦”直升机很快就变成一个隐隐约约的黑点时,欧文的视线停留在托尼·爱德华兹的右手上:托尼的右手正握着直升机的Y形操纵杆,在这只手的拇指指甲根部,有一条金红色的弧线,看上去就像一线细沙。欧文低头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十分细致地察看着,就像还在与雷普里奥夫妇做邻居的那些年里,詹考乌斯基太太在个人卫生课上所做的那样。他现在还没有看到什么,他自己的手上什么也没有,但托尼的记号已经显露出来了,欧文猜想自己很快也会这样。

  安德希尔家都是浸礼教徒,所以欧文对该隐与亚伯的故事烂熟于心。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耶和华说,于是他打发该隐去住在伊甸东部的挪得之地。用欧文母亲的话说,是打发他去与低等人住在一起。但是在该隐被打发去流离飘荡之前,耶和华为他立了一个记号,这样,即使是挪得的低等人也会知道他是什么人。此时此刻,看到托尼拇指指甲上的那一线金红,同时察看着自己的双手和手腕,欧文觉得自己终于知道该隐的记号是什么颜色了。

第十一章 蛋头博士之旅

  1

  亨利发现,自杀也有声音。它想自我辩解。问题是它不怎么说英语,往往说着说着就成了自己那支离破碎的洋泾浜。不过这没关系。只要能说似乎就够了。亨利允许自杀说话以来,生活有了巨大的改观。晚上甚至又能睡觉了(虽然次数不多,但是够了),白天也一直过得还不错。

  直到今天。

  驾驶“北极猫”的是琼西的身体,但是,此刻附身于他老朋友体内的那个东西却满是异类的形象和异类的目的。琼西可能也还在里面——亨利宁愿这么认为——不过果真如此的话,他现在也一定是被压得太深、太小、毫无力量,所以无济于事。过不了多久,琼西就会彻底消失,那或许倒是一种解脱。

  亨利害怕现在控制着琼西的那东西能感觉到他,可它却疾驰而过,丝毫也没有减速。正朝彼得奔去。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然后又去哪儿?亨利不愿意多想,也不愿意在乎。

  他终于又朝营地走去,不是因为“墙洞”还有什么东西,而是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他来到写有克拉伦顿这个名字的院门前,朝戴着手套的手里又吐出一颗牙齿,看了一眼,就扔掉了。雪已经停了,但天空仍然阴沉沉的,他觉得风势似乎又加强了。收音机里是不是说过先后会有两轮暴风雪什么的?他记不清了,也不知道这是否要紧。

  从他西边的某个地方,突然传来一声震天的爆炸。亨利呆呆地朝那边望去,可什么也没有看到。有什么东西坠毁或爆炸了,他头脑里那些喋喋不休的声音已经停止。他不知道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在意。他踏着“北极猫”离去时在雪地留下的车辙,穿过敞开的院门,一步步靠近“墙洞”。

  发电机发出平稳的轰鸣,在作为门前踏板的花岗岩石板上,房门大敞。亨利在门外停了片刻,打量着石板。他起初以为上面是血,但不管是新鲜的血还是凝固了的血,都不会有那种奇异的金红色光泽。不,他看到的是某种生长着的有机物。苔藓或真菌。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

  亨利微侧着头,吸了吸鼻子,轻轻地闻了闻——他十分清晰而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个月前的一幕:在莫里斯酒店里,他一边闻着服务生刚刚倒好的酒,一边隔着桌子端详前妻朗达,心里想,我们闻的是酒,而狗闻的是彼此的生殖器,最终的目的差不多是一回事,突然间,他眼前浮现出牛奶从父亲的下巴流下来的情景;他朝朗达笑了笑,她也回了他一个笑容,他当时想,完事之后会多么轻松啊,如果要干的话,何不尽快开始,越早越好。

  他现在闻到的不是酒味,而是一种潮湿的、带有硫磺的气味。他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气味,紧接着就想了起来:那个把他们害惨了的女人。这里也有她因肠胃问题散发出的那种气味。

  亨利踏上石板,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儿,不禁回忆起所有那些年月——其中的欢笑、聊天、喝酒、偶尔用用的便盆、1996年(也许是1997年)的食物争夺战、枪声、象征猎鹿季节的混有火药和血腥的苦丝丝的味道,以及死亡、友谊和童年荣耀的味道——的沉甸甸的分量。

  他站在那儿,又闻了闻。气味更浓了,更像是某种化学物,而非有机物,也许是气味太浓的缘故。他朝里看去。地上有更多毛茸茸的霉状物,但实木地板仍然注目可见。不过,在纳瓦霍地毯上却长着密密麻麻的一片,以至于掩住了地毯的图案。很显然,不管那东西是什么,它在温暖的地方长势更好,但大体来说,它的长速令人恐怖。

  亨利正要抬腿进去,转念一想,反而从门口退开两三步,愣愣地站在雪地里。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流血的鼻子和牙床中的豁口——早上醒来时,那些牙齿都还留在原地。如果那苔藓般的东西能产生某种通过空气传播的病毒,比如埃博拉病毒和汉滩病毒,他很可能已经在劫难逃了,不管他再采取什么措施,也不过是亡羊补牢。但是话说回来,干吗要冒不必要的险呢?

  他转身绕过墙洞,朝峡谷那边走去,脚下仍然循着离去的北极猫所压出的清晰车辙,以免在新下的雪中滑倒。

  2

  工具间的门也敞着。亨利可以看到琼西,是的,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琼西取雪地摩托车之前在门口停留片刻,看到琼西一只手随意地扶着门框,看到琼西在侧耳倾听……听什么呢?

  听那片寂静。没有乌鸦的聒噪,没有鸟的嬉闹,没有啄木鸟的忙碌,也没有松鼠的蹿跳。耳畔只有风声,偶尔有一团雪“噗”的一声从松树或云杉上滑落,打在下面新积的雪上。这儿的动物都已经消失,就像加里·拉森卡通片里那些憨态可掬的动物一样迁徙到了其他地方。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想着工具间内的模样。彼得更擅长此道——他会紧闭双眼站在这儿,食指来回晃动,然后说出每样东西的位置,就连最小的一盒螺丝钉都能说出来。不过亨利觉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不用彼得的拿手好戏,他自己也能对付。他昨天还来过这儿,想找样工具把厨房里变了形的橱柜门打开。他当时看到过他此刻需要的东西。

  亨利迅速做了几次深呼吸,给肺里换进干净的空气,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紧紧地捂住口鼻,才抬腿迈进工具间。他静静地站立片刻,让眼睛适应室内的昏暗。他要尽力为可能出现的意外做好准备。

  视线清晰之后,他从此前存放雪地摩托车的地方走过,那里现在已经空空如也,地上只留下一层厚厚的油渍。不过,用来盖车的绿色防水布被扔在一个角落里,上面也长了一片片金红色的玩意儿。

  工作台上已经是一片狼藉——有一盒钉子和一盒螺钉被掀翻了,原本分类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东西都混成了一团。拉马尔·克拉伦顿用过的一只旧烟斗被扔在地上摔破了。厚厚的工作台里的所有抽屉都被拉了出来,而且就那样半敞着。比弗或琼西像龙卷风似的扫荡过这儿,想找什么东西。

  是琼西。

  没错。亨利可能永远无从知道琼西想找什么,但是来这儿的是琼西,这一点他知道,而且琼西要找的东西显然对他自己或他们两人至关重要。亨利心里想,不知道琼西找到了没有。不过他可能永远也不得而知。好在他自己要找的东西一眼就看到了,就在对面那个角落里,在一堆油漆罐和喷枪上面的钉子上挂着。

  亨利依然用手捂着口鼻,屏住呼吸,朝工具间里侧走去。那儿至少有四个油漆工用的可以掩住口鼻的小面罩,用失去弹性的松紧带挂在上面。他把它们全都取下来,刚一转身,就看到有什么东西闪到了门背后。他差点儿倒抽一口冷气,但心跳顿时加速,胸腔里一直憋到现在的那两口气似乎猛地变得又烫又沉。但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是他自己的想象而已。紧接着他又发现没错,那儿的确有东西。光线从敞开的门洞照进来,从工作台上方那脏乎乎的单扇窗户里也透进一些,而亨利其实是被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

  他四大步就出了工具间,右手拿着的油漆面罩前后晃荡。他强憋着胸腔里的那股浊气,沿着雪车压出的车辙又走了四步,才猛地一下大口呼出来。他弯着腰,双手拄在大腿膝盖之上的位置,一时双眼发黑,过了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从东边传来了遥远的枪声。不是步枪的声音;那声音太响,太急速。是自动武器。亨利的脑海里出现一幅画面,它与牛奶从父亲下巴上流下来,和巴利·纽曼屁股着火般地逃离他办公室的画面一样清晰。他看到鹿、浣熊、土拨鼠、野狗、兔子在逃离这显而易见的瘟疫区时,成百上千地遭到扫射;他看到雪地被它们那无辜的(不过也可能已被感染)的血渐渐染红。这幅画面给了他始料不及的刺痛,它笔直切入他脑海中并未死去而只是在昏睡的地方,那里曾经对杜迪茨的哭泣产生强烈回应,形成巨大的共鸣,使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了一般。

  亨利直起身来,发现左手手套的掌心处有新鲜的血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地仰天喊了一声:“哎呀!真见鬼!”他捂住了口鼻,拿到了面罩,打算在进“墙洞”时起码戴上两个,却完全忘了翻车在腿上造成的伤口。如果工具间里真有感染物,有那真菌传播的某种东西,那么,他现在多半已经感染上了。他固然采取了预防措施,实质上却徒劳无益。亨利的脑海中出现一块标牌,上面写着红色的大字:生化危险区域!请屏住呼吸,并用手遮住你的每一处伤口!

  他呵呵笑了起来,抬腿朝木屋走去。好吧,仁慈的上帝,说到底,他并没有打算长生不死。

  在西边,遥远的枪声仍然在响着。

  3

  亨利又一次站在“墙洞”敞开的门前,一边在后面口袋里摸索着,想找块手帕,虽然心里并没有指望……果然没有。在森林里度假时,有两大心照不宣的乐事,其一是可以随地小便,其二是想擤鼻涕时,只管头一低,鼻子一擤就是。让小便和鼻涕飞奔而出,能让人产生某种原始的快意……至少对男人是这样。想想看,女人居然会爱上那些最擅长此道的男人,对其他男人则看不上眼,这真是不可思议。

  他脱下外套,再脱掉里面的衬衣,然后脱掉里面的保暖内衣。最里面一层是一件褪色的波士顿红袜队球衫,背后印有加西亚帕拉5几个字。亨利脱下球衫,绞成绷带状,缠在穿着牛仔裤的左腿那已经结了血痂的伤口上,心里再一次想到这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不过,你还是会堵上缺口,对吧?没错,你会堵上缺口,并把它们修理得整整齐齐。这是生命延续的基本概念。似乎即使生命快要耗尽时,也仍然如此。

  他上身已经起满鸡皮疙瘩,于是赶紧把其他衣服重新穿好,再戴上两个椭圆形的油漆工面罩。他打算把另外两个罩在耳朵上,同时想象着那窄窄的松紧带像皮枪套的肩带一样交叉地缠在后脑勺的情景,不由得笑出声来。然后呢?用最后一只面罩蒙住一只眼睛吗?

  “如果要感染的话,就让它去好了。”他嘴上说着,心里却提醒自己还是小心为好;老拉马尔以前常说,小心一点对人绝无坏处。

  就在亨利去工具间的这一小会儿工夫,“墙洞”里的真菌(或霉状物或别的什么东西)又长出了不少。纳瓦霍地毯已经被遮得严严实实,再也看不到哪怕是最小的图案。长沙发以及厨房和餐厅之间的案台上也一团团地长了些,在案台靠近起居室的一侧,放着三张圆凳,其中两张也未能幸免。那金红色的茸毛顺着餐桌的一条桌腿歪歪扭扭地往上爬,仿佛是沿着溅洒的食物一般形成一条细线,亨利不由得想起了蚂蚁,它们往往聚集在人们撒落的哪怕是最细的一线白糖上。也许最恼人的还是悬在纳瓦霍地毯上方的那蜘蛛网般的金红色茸毛。亨利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几秒钟,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是拉马尔·克拉伦顿的捕梦网。亨利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无从知道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捕梦网这次捕捉到一个真正的噩梦。

  你不会真的还要进去吧?你已经看到它的生长速度有多快了。琼西从你旁边经过时看上去没有异样,但实际上却不对劲,这一点你知道。你感觉到了,所以说……你不会真的还要进去吧?

  “我要进去,”亨利说,双层面罩在脸上涨鼓鼓的,“如果那玩意儿逮住了我……那么,我杀了我自己。”

  亨利像《白鲸》里的斯塔布那样哈哈大笑着,朝木屋里面走去。

  4

  真菌稀稀落落地一团团、一片片地长着,只有一个地方例外。那个例外之处就是卫生间的门前,那儿的真菌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它们挤成一团,在门口向上疯长,门框上的真菌至少已长到四英尺高。这小山似的生长物似乎长自某种海绵状的浅灰色媒介。在朝向起居室的那边,灰色的东西一分为二,呈现出一个V字形,使亨利不快地想到叉开的双腿。似乎有谁死在门口,然后尸体上长满了真菌。亨利想起念医学院时翻过的一本刊物,当时想查找什么东西而快速浏览一篇文章。里面有些照片,其中一张是法医拍的,很恐怖,亨利一直都无法忘记。照片上是一位谋杀受害者,被扔在树林里,赤条条的尸体在大约四天后才被发现。尸体的颈后、膝盖弯以及屁股缝里都长满了伞菌。

  四天,当然了。可这地方今天早上还干干净净,只是……

  亨利看了看表,发现它停在十一点四十分。现在是东部标准无时间。

  他转头瞥了一眼门背后,突然很肯定有什么东西藏在那儿。

  噢,只是琼西的伽兰德猎枪靠在墙上,别的什么也没有。

  亨利扭转头来,然后又回过头去。猎枪上好像没有那黏糊糊的东西,于是亨利把它拿了起来。里面装有子弹,保险栓已经拉开,枪膛里有一颗子弹。很好。亨利把枪挎在肩上,再一次转身朝卫生间门口那堆令人不快的红色生长物走去。这儿充溢着浓烈的乙醚味,还混杂着硫磺或者其他更难闻的东西。他慢慢地穿过房间,朝卫生间靠近,强迫自己一步步地走上前去,唯恐(而且越来越确定)那堆如两条伸出的腿般的红色东西就是他朋友比弗留下的一切。不出片刻,他就会看到比弗那头黑色长发或“马丁大夫”牌皮靴所留下的残迹——比弗把那双皮靴称为自己的“同性恋团结声明”。比弗一直认为,“马丁大夫”牌皮靴是同性恋者相互辨认的秘密标志,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坚信不疑。同样,他还坚信,掌管世界的是那些姓罗斯柴尔德和格尔德法布的人,他们可能来自科罗拉多州某个位于地下深处的地堡。每次感到意外时,比弗最喜欢的口头禅就是×他祖宗。

  但是,他完全无法判断门口那堆东西是否就是比弗,是不是人。眼前只有那个让人产生联想的形状。那堆海绵状的东西里有什么在熠熠发亮,亨利便探身向前细看,一边暗自想着,不知道自己这双潮湿的、未受保护的眼睛表面是否也已经长有一些微型的真菌。他看到的原来是卫生间的门把手。在它旁边还有一卷摩擦胶带,上面也长着那毛茸茸的玩意儿。他又想起后面工具间里的情景,想起工作台上的一片狼藉和拉得半开的抽屉。琼西去那儿就是为了找这个吗?一卷该死的胶带?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可能是那“咔嗒”一响,也可能不是——在说没错。可是为什么呢?看在上帝的分上,到底是为什么?

  在过去的五个月左右的时间里,自杀的念头频频出现,而且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总是用它的洋泾浜语言喋喋不休,所以,亨利的好奇心几乎消失殆尽。但此时此刻,好奇心又开始涌动了,犹如饥肠辘辘地醒来,而他却无法满足它的欲望,琼西是想用胶带把门封起来吗?是吗?想把什么关在里面呢?他和比弗显然也知道,这样对付不了真菌,因为它们会从门缝里钻出来。

  亨利朝卫生间里面看去,喉咙里不由得“咕噜”一声。不管这栋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令人恶心的疯狂事情,显然都是在这里开始,并在这里结束——他对此毫无疑问。整个房间变成了一座红色的洞穴,蓝色地砖几乎被那毛茸茸的玩意儿遮了个严严实实。面盆和马桶里面也长满了。马桶盖被掀了起来,靠在水箱上。他觉得座圈已经破了,掉进了马桶里,但不能十分肯定,因为那玩意儿长得太茂盛了。原本浅蓝色的浴帘现在变成了厚重的金红色,而且大部分已经从挂环上脱落,耷拉在浴缸里,连挂环上也长出了植物一样的胡须。

  一只穿着靴子的脚从浴缸边沿伸了出来,上面也长满了真菌。那是一只“马丁大夫”牌皮靴,亨利可以确定。他似乎终于找到比弗了。他们为杜迪茨打抱不平那天的情景突然浮现在他眼前,那一幕非常鲜活清晰,恍如昨日。比弗穿着他那件傻模傻样的旧皮夹克,比弗接过杜迪次的饭盒,说你喜欢这节目吗?可他们从来都不换衣服!然后又说——

  “×他祖宗,”亨利对着长满真菌的木屋说,“他就是这么说的,他总是这么说。”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淌下面颊。如果真菌喜欢潮湿的话——从马桶里长出的丛林般的真菌来看,它显然喜欢潮湿——那么,它只管爬到他身上,饱餐一顿好了。

  亨利懒得在意了。他手头有琼西的猎枪。真菌可以爬到他身上,但是在它开始享用甜点之前,他一定会早早地把自己解决了,如果有这种必要的话。

  很可能有这种必要。

  5

  亨利记得在工具间里看到过几块破地毯,就堆在一个角落里。他寻思要不要去拿过来。他可以把它们垫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然后走近浴缸去看个清楚。可是有什么用呢?他知道那是比弗,这位老朋友发明过不少亲我的大腿之类的俏皮话,而亨利丝毫也不想看到自己的朋友身上爬满红色的真菌,就像多年前在医学杂志上看到的那具长满伞菌的苍白尸体。如果多少能解答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去看看也许无妨。可是亨利觉得看了也基本上无法明白这里发生过什么。

  他现在最迫切的愿望就是离开这儿。那些真菌令人毛骨悚然,而且不仅如此,他还有一种更恐怖的感觉,觉得房子里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亨利从卫生间门口退开。餐桌上有一本平装书,封面上是一群背着干草叉跳舞的魔鬼。显然是琼西的书,同样也长了一丛真菌。

  他渐渐意识到从西边传来了低沉的“嗡嗡”声,并迅速变成巨大的轰鸣。是直升机,而且这次不止一架。有很多,还是大型直升机。听起来似乎正朝着屋顶飞来,亨利下意识地猛然俯下身子。他眼前闪现出十来部越战电影中的画面,一时间,他十分肯定他们会端起机关枪对着这屋子一阵扫射。还可能用凝固汽油把它淋个透。

  他们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就飞走了,但是的确飞得很低,震得厨房碗柜里的杯碟“乒乓”响。轰鸣声渐渐远去,先是变成“嗡嗡”声,然后若有若无。亨利站起身来。他们也许是去了杰弗逊林区的东端,去参加那儿的动物大屠杀。让他们去吧。他得离开这他妈的鬼地方,然后——

  然后怎么样?到底怎么样呢?

  他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时,从楼下两间卧室中的一间里传来某种声响。是一种窸窣的声音。紧接着是一片寂静,一时间,亨利还以为是自己想象过了头。可随后又响起一阵很低的“吱吱嘎嘎”声,就像电池快要耗尽时的机械玩具——比如铁皮猴子或鹦鹉——发出的声音。亨利顿时全身起满鸡皮疙瘩,口里也干了,后颈窝的汗毛一束束地竖起来。

  快离开这儿,快跑!

  在听到这个声音并服从它的指令之前,他已经大步流星地朝卧室门走去,同时将肩上的猎枪取了下来。他血液里的肾上腺素顿时陡增,整个世界清晰地矗立在他面前。那种本能地倾向于安全、舒适的选择性感知消失了,他将一切尽收眼底:从卧室到卫生间的一溜血迹,一只被丢弃的拖鞋,还有长在墙上的手印状的怪异红霉。接着,他走进门去。

  那东西就在床上,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亨利觉得像是一只被截肢的鼬鼠或土拨鼠,后面拖着一条胞衣似的血红色长尾巴。不过,他还从未见过哪一种动物——在波士顿海洋馆里看到的海鳗可能除外——长着这么大的黑眼睛,简直是大得不成比例。另外,它张开那发育不全的线状嘴巴时,满嘴骇人的牙齿露了出来,像钢针般又细又长。

  在它身后,有上百个棕黄色的蛋在被血浸透了的床单上蠕动。它们与大号玻璃球一般大小,外壳糊着一层鼻涕状的黏液。亨利发现,每个蛋里都有一个颤动的、毛茸茸的影子。

  那个鼬鼠般的东西抬起头,犹如蛇从驯蛇师的篮子里探出身一样,对着他“吱吱”怪叫。它趴在床上——那是琼西的床——可似乎不怎么能动弹,那双发亮的黑眼睛瞪着他。它的尾巴(不过亨利觉得那更像是某种抓取用的触手)前后摆动着,然后将身体挪到那些蛋上,尽力掩住它们,好像要保护它们一般。

  亨利发现自己像一位被注射了大量氯丙嗪的无助精神病患者一样,正在机械地重复念叨着同一个字眼:不。他扛起枪,对着那东西,尽力瞄准那颗左躲右闪的令人恶心的尖脑袋。它知道我要干什么,它至少知道这一点,亨利冷冷地想着,然后扣动扳机。

  这是近距离射击,而那生物也似乎无法逃避;也许是下蛋耗尽了它的体力,还可能是它受不了寒冷的环境——“墙洞”的大门敞着,这里的确是寒气袭人。枪声在封闭的房间里非常响亮,那东西扬起来的头颅被打得脑浆迸溅,在后面的墙上留下一团团污渍。它的血与真菌一样呈金红色。那脑袋搬了家的身子滚到床下,落在一堆亨利没见过的衣服上:一件褐色外套,一件橘红色背心,一条卷边牛仔裤(他们几个从来不穿卷边牛仔裤;上初中的时候,穿这种裤子的人被称为“搅屎棍”)。有几个蛋也跟着滚了下来,大多都掉在衣服上或琼西那堆横七竖八的书上,因此完好无损,但还有两个落在地板上摔破了。像蛋白一般的灰白色物质流了出来,每个蛋里流出了大约一汤匙。蛋里有种毛茸茸的东西,它们蠕动着,似乎在用那针尖一般大的黑眼睛瞪着亨利。亨利看着这一切,差点儿放声尖叫。

  他转身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间,双腿已经跟桌子腿一样毫无知觉。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木偶,被一个本意虽好却技艺生疏的人操纵着。他也不清楚自己要去哪儿,他来到厨房,弯腰拉开水槽底下的橱门。

  “我是蛋头博士,我是蛋头博士,我是海象!咕——咕——咕!”

  他不是唱出了这段词儿,而是用激励的语气高声朗读出来,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种技能。这是来自十九世纪的滑稽演员的声音。想到这里,他眼前出现了另一幅画面——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见埃德温·布斯全身《豪情玫瑰》的装扮,头戴插有羽毛的帽子,口里念着约翰·勒隆的歌词,亨利不由得大笑出声——哈!哈!

  我要疯了,他想……不过这没什么。像达达尼昂一样背诵“我就是海象”总好过回想刚才那些情景:那东西的血溅到墙上,从浴缸里伸出来的长满霉状物的“马丁大夫”牌皮靴,特别是那些蛋摔破后流出来的一摊蠕动着的毛茸茸的东西,它们居然长着眼睛,那些眼睛全都瞪着他。

  他拿开洗洁精和铲斗,接着就看到那罐黄瓶装的斯巴克斯牌液体燃料。那个控制着他的技艺生疏的木偶操纵者扯了扯亨利的手臂,然后让他的右手抓住那罐燃料。他拿着它返回起居室,在壁炉架旁停留片刻,将那儿的一盒火柴拿在手中。

  “我就是他,你就是我,我们是三位一体!”他一边朗诵,一边快步回到琼西的卧室,以免他脑海中那个惊魂未定的人控制住他的思想,要他掉转身子飞速逃离。那个人一直都要他飞速逃离,除非他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或已经死去。

  床上的蛋也在逐个破裂。二十多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浸透了血的床单上或琼西的枕头上蠕动。其中一个抬起瘤子般的脑袋,对着他“吱吱”怪叫,那声音又尖又细,几乎难以听见。

  亨利不让自己有任何犹豫,只要稍一犹豫,他恐怕就再也难以动弹(除非是向门口奔去)。因此,他两步跨到床脚旁。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就像显微镜下的精子一般,用尾巴推动着自己在地板上朝他滑来。

  亨利一脚踏了上去,一边用拇指扒开罐口上的红色塑料盖。他把喷嘴对准床上用力猛按,同时手腕来回晃动,还喷了不少在地上。当液体燃料喷在那些毛茸茸的东西身上时,它们发出“喵喵”的尖叫,就像刚刚出生的小猫。

  “蛋头博士……蛋头博士……海象!”

  他脚下踩着另一只毛茸茸的东西,看到还有一只用小尾巴撑住自己,将身子贴在他的牛仔裤腿上,试图用那还很幼嫩的牙齿咬穿他的衣服。

  “蛋头博士。”亨利喃喃自语着,一边用另一只脚上的靴子把它蹭了下去。没等它来得及爬走,亨利就一脚跺在它身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全汗湿透了,外面正天寒地冻,如果就这样走出去(而他又必须出去;他不可能待在这儿),他大概就死定了。

  “不能待在这儿,不能不休息!”亨利再一次用激励的语气高声喊道。

  他打开火柴盒,可双手却哆嗦得厉害,将一半火柴撒在了地上。更多的线状蠕虫在朝他爬来。它们也许懂得不多,却知道他是敌人,没错;它们知道这一点。

  亨利捏着一根火柴,举起来,用大拇指顶住火柴头。这是彼得早年教会他的小把戏。只有朋友才总是教你各种有益的本事,对吧?比如怎么给你的好兄弟比弗举行一场北欧海盗式的葬礼,同时将这些小毒蛇一并铲除。

  “蛋头博士!”

  他划动火柴头,只听见“哧”的一声,火苗燃了起来。燃烧的硫磺味与他刚进屋时闻到的味道很相似,与那位大块头女人的臭屁味很相似。

  “海象!”

  他把火柴扔向床脚,那儿有一床皱巴巴的羽绒被,现在已经满是液体燃料。有片刻时间,蓝色的火焰沿着小火柴棒有气无力地闪烁着,亨利以为火焰会熄灭。可紧接着,随着“砰”的一声轻响,羽绒被上腾起一团不小的黄色火焰。

  “咕——咕——咕!”

  火焰爬上床单,把一摊摊血迹变成了黑色。它朝那堆粘有一层胶冻状东西的蛋蔓延过去,尝了尝它们,发现味道不错。那堆蛋接二连三地爆裂,发出一串沉闷的“砰砰”声。蠕虫也被烧着了,更多小猫似的叫声响起。那些蛋爆裂后,液体流了出来,“嗞嗞”作响。

  亨利一边从卧室里退出来,一边喷着液体燃料。当他走到纳瓦霍地毯的中央时,罐子已经空空如也。他把它抛到一边,又划了一根火柴扔下去。这一次,马上响起“嗖”的一声,顿时蹿起一股橘黄色的火焰。热浪炙烤着他汗涔涔的脸庞,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强烈而快意的冲动,很想拉下油漆面罩,直接走进火中。你好热浪,你好夏天,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他之所以没有这样,是出于一个既简单又充分的理由。如果他现在半途而废,无异于白白承受了自己那些沉睡多时的感情苏醒过来时的痛苦。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他可能永远也不会了解得清清楚楚,但是,他至少也许能从那些驾驶直升机射杀动物的人那儿得到部分答案。当然,前提是如果他们不朝他开枪的话。

  亨利站在门口,突然想起一幕清晰得令他心如刀绞的往事:杜迪茨想把鞋子倒穿在脚上,比弗蹲在他面前,对他说:我来帮你吧,伙计,而杜迪茨则睁大眼睛不解地望着他——那模样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喜欢——问道:帮——鞋鞋?

  亨利痛极而泣。“再见了,比弗,”他说,“我爱你,伙计——这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接着,他走到寒冷的屋外。

  6

  他绕到“墙洞”的另一边,这里有一堆木柴。旁边还有一块防水布,很有年头了,黑色已经变成了灰色。防水布被冻在地上,亨利用双手使劲拉扯,才把它拉了起来。防水布下横七竖八地堆着些东西,有雪鞋、冰鞋和滑雪板,还有个古董般的冰钻。

  看着这一堆不起眼的、多年未用的冬季装备,亨利突然觉得自己非常疲惫……不过,疲惫这个词实在是太温和了。他来到这儿已经步行了十英里,其中多半还是一溜小跑。他还经历了一场车祸,然后又发现一位童年好友的尸体。他相信另外两位童年好友也同样离开了他。

  如果不是本来就想自杀,现在我肯定彻底疯了,他这么想着,不由得哈哈大笑。笑一笑感觉真好,不过丝毫没有减轻他的疲惫。他还是得离开这儿。得找到几位权威人士,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们。他们也许已经知道了——从他听到的那些声音判断,他们一准是知道了什么,可他们采取的措施让亨利感到不安——不过他们可能还不知道那些鼬鼠般的东西。还有那些蛋。他,亨利·德夫林,将告诉他们这一切——还有谁比他更合适呢?说到底,他是蛋头博士啊。

  雪鞋的牛皮带被无数只老鼠咬过,所以鞋子本身差不多成了空架子。仔细翻找之后,他发现了一对粗笨的越野滑雪板,看样子可能是1954年前后的经典款式。夹子已经锈迹斑斑,但是他用两个大拇指用力推时,它们还能活动,勉强夹住了靴子。

  这时,木屋里传来持续不断的“噼啪”声。亨利把一只手贴在木头上,感觉着它的热度。屋檐下靠着一排各式各样的滑雪杆,它们的手柄上布满脏兮兮的蜘蛛网。亨利不愿意去碰那些玩意儿——他刚才看到了那些蛋以及那鼬鼠般的东西产下的不断蠕动的小仔,那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不过好在他戴着手套。他拂开蜘蛛网,动作敏捷地挑选着滑雪杆。透过身旁的窗户,室内飞扬的火花已经清晰可见。

  他找到两根对他颀长的身材来说显得稍短的滑雪杆,然后不太熟练地朝屋子的拐角滑去。他脚下踩着旧式滑雪板,肩上扛着琼西的猎枪,觉得自己就像阿利斯泰尔·麦克莱恩电影中的纳粹雪上骑兵。他刚刚转过拐角,刚才所站之处旁边的窗户就“砰”的一声被震开了,那响声大得惊人,就好像有人从二楼窗户扔下了一个大玻璃碗。亨利缩起肩膀,感觉到有些碎玻璃飞到了他的外套上。还有些掉进他的头发里。他心里明白,如果自己多耽搁二三十秒钟在那些滑雪板、滑雪杆中挑挑拣拣,那爆炸的玻璃可能已经削掉了他的大半张脸。

  他抬头仰望着天空,像阿萨·约尔森那样摊开双手,掌心朝上挨着面颊,说:“上天眷顾我!太好了!”

  火舌已经从窗户里伸了出来,舔舐着屋檐下面。室内温度上升,他耳边传来更多的爆裂声。这是拉马尔·克拉伦顿的父亲的营地,早在二战结束后就已建成,而现在却烧得不亦乐乎。这显然是一场梦。

  亨利绕着屋子滑着,刻意与它保持一段距离,并目送那一串串火花从烟囱里飞出,盘旋着飘向低矮的云层。从遥远的东边,仍在传来持续的枪声。有人要突破极限,没错。而且不止是他们自己的极限。还有西边的那一声爆炸——上帝啊,那又是怎么回事?只有天知道。如果他能好好地回到其他人那儿去,也许他们会告诉他。

  “如果他们不打算连我也一起干掉的话。”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干涩沙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渴得要命。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去(他已经十多年没有碰过任何滑雪板了),捧起一把雪,往嘴里塞了一大口。他让雪慢慢融化,流进喉咙。简直是沁人心脾。亨利·德夫林,这位精神病医生,一度就“海明威方案”撰写过论文的作者,曾经的童男子,如今是一个身材瘦高的讨厌鬼,眼镜老是滑到鼻尖,头发开始花白,而他的朋友们则死的死,逃的逃,变的变,此时此刻,他站在一幢自己再也不会重返其中的木屋前,站在它敞开的院门口,脚下踏着滑雪板,口里吃着雪,就像圣地马戏团的孩子吃冰甜筒一样。他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生中最后一个真正的好地方被焚之一炬。火焰从木瓦上蹿出来。融化的积雪变成冒着热气的水流,顺着腐锈的天沟哗啦啦地往下淌。长长的火舌在敞开的门里伸进伸出,犹如热情的主人在邀请新来的客人快进来,快进来,真该死,趁着这地方没烧垮,快把你的屁股挪进来。长在花岗岩石板上的金红色绒毛烧焦了,失去了原来的色泽,变成了死灰。“很好。”亨利低声咕哝道。他双手握着滑雪杆,正下意识地一松一紧。“很好,太好了。”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又站了十五分钟,直到再也无法忍受,才转过身子,背对着火焰,沿着来时的路滑去。

  7

  他不再觉得心急火燎。他有二十英里路要赶(准确地说是22.2英里,他告诉自己),如果不控制速度的话,恐怕永远也赶不到。他一直顺着雪地摩托车压出来的车辙前进,歇息的次数比来的时候要多。

  唉,不过我来的时候更年轻呀,他带着一丝自我解嘲想道。

  他看了两次手表,忘记了现在是杰弗逊林区的东部标准无时间。由于头顶阴云密布,他唯一能肯定的是,此刻仍然是白天。当然,是下午,可到底是两三点还是五六点,他就不得而知了。如果是别的哪一天的下午,他可以根据自己的胃口来判断,但今天不行。今天,他看到了趴在琼西床上的那东西,看到了那些蛋,看到了那些长着黑色大眼睛的毛发状玩意儿。今天,他看到了那只从浴缸里伸出来的脚。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有胃口了……就算有胃口的话,他也绝对不吃任何带有一丝红色的东西。蘑菇呢?不用,谢谢。

  他发现,滑雪——起码是踩在这种粗笨的越野滑雪板上——跟骑自行车有些类似,一旦学会你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上第一个山头时他摔过一跤,滑雪板从脚底下飞了出去,但下山却晕晕乎乎地一溜儿滑了下来,中途只是踉跄了两步,而并没有摔倒。他猜想,这滑雪板可能自花生农当总统以来就不曾打过蜡,但只要他顺着雪地摩托车压出的大体平坦的车辙滑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看着“深辙路”上满处星星点点的动物足印,他不禁大为惊讶,因为他此前见过的动物还不及其十分之一。有几头牛是沿路而行,但大多数却自西向东穿了过去。这条路朝着西北方向缓缓延伸,而西边显然是本地的所有动物竭力逃离之处。

  我踏上了旅途,他对自己说,也许有一天,有人会就此写一部史诗,题名为《亨利之旅》。

  “没错,”他说,“时间放慢了脚步,现实已扭曲变形;蛋头博士一步一步往前行。”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但笑声却在干涩的嗓子里变成了一阵干咳。他滑到车辙的一侧,又捧起一把雪吃了下去。

  “真好吃……而且对你有好处!”他大声说,“雪啊!不仅仅是当早餐了!”

  他抬头往天上看去,这是一个错误。他顿时头昏眼花,以为自己会马上仰面摔倒。但这阵晕眩很快就过去了。头顶上的乌云似乎更阴沉了。又要下雪了吗?还是夜幕快要降临?要不就是两者同时而至?他的膝盖和脚踝因为滑雪板不停的拖动而十分酸痛,手臂则因为挥动滑雪杆而更加疼痛。不过最难受的还是胸前的肌肉。他自认天黑前绝对是赶不到戈斯林商店了;此时此刻,他站在这里,大口嚼着雪,突然想到也许他这辈子都赶不到戈斯林商店了。

  他松开缠在腿上的红袜队球衫,突然看到蓝色的牛仔裤上有一抹鲜亮的红色,不由得十分惊恐。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眼睛也一阵发花。他颤抖着手指伸向那抹红色。

  你以为你这是要干什么?他嘲弄着自己,像摘掉一根线或一小片羽毛那样把它摘下来吗?

  他的确是这么做的,因为那的确是一根线,是从球衫的队标上掉下来的一根红线。他松开手指,目送它飘落在雪地上。然后,他用球衫重新缠住牛仔裤的破洞。就在不足四小时之前,他还一直在考虑各种各样的自尽方式——绳子和套索,浴缸和塑料袋,桥墩和始终流行的“海明威方案”(在有些地方也被称为“警察的道别”)——可在刚才那一两秒钟的时间里,他居然被吓得够呛。

  因为我不想要那种下场,他对自己说,不想活活地被……

  “被来自某个神秘星球的毒菌给吃掉。”他说。

  蛋头博士再度出发。

  8

  世界缩小了,每当我们事情没有做完或甚至快要做完而自己又体力不支时世界总是会缩小。亨利的生活被简化成了四个简单的重复性动作:双臂在滑雪杆上用力,脚下的滑雪板在雪地里推进。他的疼痛感渐渐消失,至少暂时是这样,整个人也进入了一种异样的状态。他记得以前与此有些类似的状态只发生过一次,那还是中学时代,当时他是德里老虎篮球队的中锋。在后来不得不拖入加时的关键一场常规赛中,第三节 刚刚开始不到三分钟,他们的四名优秀队员中就有三人因犯规被罚下场。教练让亨利留在场上打完全场——除了停表罚球,他没有投进一个球。他打完了全场,当最后的哨声响起,整场比赛结束时(老虎队很漂亮地输了),他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幸福的梦境。在返回球员更衣室的半路上,他双腿发软,一下子倒在地上,脸上仍然挂着傻乎乎的笑容,而他的队友们则穿着红色运动装,又笑,又叫,又鼓掌,又吹口哨,闹成一团。

  但是在这里却没有人鼓掌或吹口哨,只有从遥远的东边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枪声。也许没有前一阵那么急了,可是仍然很响。

  他听见自己哼着他最不喜欢的“滚石”歌曲《同情魔鬼》(确保比拉多已经洗手不干,非常感谢,你真是了不起的听众,晚安),当他意识到这首歌与琼西在医院里的情景搅成一团时,便停了下来——今年三月份时的琼西看上去不仅憔悴,而且似乎缩小了,仿佛他的精神已经凝聚起来,在他受到惊吓和伤痕累累的身体外形成了一层牢固的保护层。亨利觉得琼西很可能性命难保,不过后来却保住了命,而亨利现在才意识到,正是在那段时间,他自己才认真考虑起自杀的念头。长期以来,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各种令人不快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现:白色泛蓝的牛奶从父亲的下巴流下来;巴利·纽曼从他的办公室逃走时,硕大的臀部晃晃悠悠;里奇·格林纳多拿着一团狗屎,要衣服几乎被扒光、在那儿嘤嘤哭泣的杜迪茨·卡弗尔吃下去,一定要他吃下去。而从那以后,各种画面中又增加了琼西的形象:琼西瘦得不成形的脸庞和空洞迷茫的眼睛,琼西简直是无缘无故地跑到了大街上,琼西似乎准备即刻穿上布吉鞋离开镇子。他们说他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可是,从他老朋友的眼神里,亨利却发现了“生死攸关”这个词。同情魔鬼吗?拜托。根本就没有上帝,没有魔鬼,也没有同情。而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你就有麻烦了。在“文化美国”这所大型游乐场中,你作为合格游客的日子就不多了。

  他听见自己还在唱着——可让你不解的是我的游戏的性质——于是又让自己停了下来。那么,再唱什么呢?要真正不用脑子的。要不用脑子,没有意义,而且很有趣,能很好体现“文化美国”的东西。“指针姐妹合唱团”的那首怎么样?那首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