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我们需要里普利的照片,要留下大量的资料。要搜集证据,要各种各样的证据。明白了吗?”
“是的。”
“另外,我们的……我们的客人一律不得离开,明白吗?”
“保证不会。”珀尔马特回答,说完他心里一震,愣住了片刻。
克兹的嘴唇咧了咧,那丝淡淡的笑容越来越深,再一次变成露齿的笑。那双空洞的眼睛穿透了珀尔马特——就珀尔马特所知,简直是穿透了一切,一直看进地心。他发现自己正在寻思,等这一切完结后,不知道是否还有人能离开蓝色行动基地。当然,克兹自己除外。
“执行任务吧,公民珀尔马特。我以政府的名义,命令你执行任务。”
阿奇·珀尔马特目送克兹继续朝校车走去,而身材矮胖的安德希尔正从校车上下来。有生以来,他还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因为看到一个人离开而这么高兴。
2
“你好,头儿。”安德希尔打招呼道。与其他人一样,他也穿着没有任何标志的绿色防护服,不过与克兹一样,他的腰间也别着一把手枪。车里还坐着二十多人,多数刚刚吃完一顿提早的午餐。
“他们吃的什么,小子?”克兹问。他身高六点六英尺,比安德希尔高出半截,不过,安德希尔的体重可能比他多七十磅。
“巨无霸。我们是直接开过来的。我原以为校车行不通,可尤德说没问题,还真让他说对了。要不要来一个?现在可能有点儿凉了,不过那儿应该有微波炉吧。”安德希尔朝商店方向点点头。
“免了吧。最近胆固醇不大正常。”
“下面还好吧?”六年前,克兹在打网球时下体严重拉伤,由此间接导致了他们之间的唯一分歧。欧文·安德希尔觉得这分歧不足挂齿,但克兹怎么想就很难说了。在克兹那张招牌般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孔后面,无数的念头瞬息万变,各种计划在不断更改,情绪总是变幻莫测。有人——实际上还为数不少——认为克兹是个疯子。欧文·安德希尔不知道克兹是不是疯子,不过他知道,在这个人身边一定要小心。要非常小心。
“用爱尔兰人的话说,”克兹回答道,“俺那宝贝儿挺不赖。”他将手伸向胯间,夸张地扯了扯自己的睾丸,然后朝欧文咧嘴一笑。
“那就好。”
“你呢?最近还好吗?”
“俺那宝贝儿也挺不赖。”欧文回答,克兹不由得哈哈大笑。
这时,路上出现一辆崭新的林肯车,开得缓慢而谨慎,不过没有校车那么艰难。车里有三位橘红色装束的猎人,个个膀阔腰圆,正呆呆地看着直升机和那些穿着绿色防护服、来去匆忙的军人。当然,主要是在看那些枪炮。赞美上帝,缅因州北部已经变成越南了。他们很快就会与其他人一样,被送进羁押区。
林肯车停在校车后面,可以看见校车上本车在各村路口停靠的牌子。五六个人围了上去。车里的三位律师或银行家各自都有胆固醇过高或脂肪储存过多的问题,他们摆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以为自己仍然置身于和平时期的美国(不过他们很快就会清醒过来)。他们很快就会被关进牲口棚(或者是畜栏,如果想呼吸新鲜空气的话),身上的信用卡将毫无用武之地。虽然可以留下手机,但是手机在这偏远的深山老林里却无法使用,不过,按按“重拨”键也许能让他们自我消遣一下。
“你都堵严实了?”克兹问。
“是的,我想是的。”
“要不要再查一查?”
欧文耸了耸肩。
“在蓝色区域一共有多少人,欧文?”
“我们估计有八百人。在AB两个核心区不超过一百人。”
很好,只要没有漏网之鱼就行。就算溜出去几个人,也不一定会造成传染——因此,至少到目前为止,这还是个好消息。不过,从信息管理的角度来看,情况丝毫不容乐观。现在要骑幻影马可真不容易。有太多的人拥有摄像机。电视台的直升机也太多。还有无数双关注的眼睛。
克兹说:“进商店去吧。他们在给我准备一辆房车,但是现在还没到。”
“稍等一下。”安德希尔说着,转身快步登上校车。等他再下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巨无霸,纸袋上油乎乎的,他肩上还挎着一台拴有皮带的录音机。
克兹朝纸袋点点头,说:“这玩意儿会要你的命的。”
“我们要上演星球大战了,你还在为胆固醇担心?”
在他们身后,刚刚到来的大块头猎人中,有人在说要给他的律师打电话,这说明他本人可能是银行家。克兹带安德希尔进了商店。在他们头顶的上空,那些发光体又回来了,将亮光投在最低的云层上,亮光不停地跳跃着,就像迪士尼动画片中那些活蹦乱跳的小动物。
3
戈斯林老头的办公室里充斥着各种气味,有腊肠味、雪茄味、啤酒味、芥子膏味,还有硫磺味——克兹猜想要么是臭屁,要么是煮鸡蛋的气味。也许两者都有。另外还有乙醇的气味,虽然微弱但不难辨别。是那些家伙的气味。现在这里已经到处都是。如果换成别人,可能会将这种气味归于神经过敏外加胡思乱想,但克兹从来没有这类毛病。无论如何,在他看来,戈斯林乡村商店周围这一百来平方英里的森林作为生态系统已经没有什么未来可言。有时候,你不得不将家具上的油漆彻底磨掉,以便重新上漆。
克兹在办公桌后坐下来,拉开一只抽屉。里面有一个印着化/美国/十只装字样的纸盒。珀尔马特还算不错。克兹拿出纸盒打开,里面装的全是透明的塑料面罩,面罩很小,刚好遮住口鼻。他扔了一个给安德希尔,然后自己也戴上一个,双手熟练地调试着松紧带。
“有这种必要吗?”安德希尔问。
“不知道。也别以为这是特权。不出一个小时,所有的人都会戴上这个。当然,羁押区里的平民除外。”
安德希尔不再说话,而是戴上面罩,调试着松紧带。克兹坐在桌子后,脑袋后仰,靠着贴在背后墙上的职业安全与卫生管理局的宣传海报——海报上面写着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请张贴。
“这有用吗?”安德希尔的声音非常清晰,不像是戴了面罩。透明塑料面罩里没有因为他的气息而形成雾气。面罩看上去既没有气孔也没有过滤网,可他发现自己能呼吸自如。
“对埃博拉病毒有用,对炭疽病毒有用,对新型的超级霍乱病毒也有用。对里普利有用吗?也许吧。如果没有用的话,我们就完蛋了,大兵。事实上,我们可能已经完蛋了。但时钟还在走动,游戏已经开始。你肩上背的玩意儿里显然有磁带,我是不是该听听?”
“没必要全部都听,不过我觉得你该有所了解。”
克兹点点头,用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欧文觉得,那动作就像棒球赛中的裁判员示意本垒打一样),然后又靠回戈斯林的椅子里。
安德希尔把录音机取下来,面朝克兹放在桌上,然后按下“播放”键。一个机械的声音刻板地说:“国家安全局无线电拦截。多波段。62914A44。本材料密级为一级。拦截时间为2001年11月14日6点27分。拦截录音将在‘嘟’声响后开始。如果您不是一级保密工作人员,请按‘停止’键。”
“还请呢,”克兹点着头说,“太好了。那些未被授权的人都会遵命停止收听,对吧?”
停顿之后,是两秒钟的“嘟”音,接着,只听见一个年轻的女声说道:“一,二,三,请别伤害我们。Ne nous blessez pas.”两秒钟的沉默,然后一个年轻的男声说:“五。七。十一。我们无依无靠。Nous sommes sans defense.请别伤害我们,我们无依无靠。请别——”
“天啊,这就像是一堂来自天外的贝立兹语言课。”
“听出那些声音了吗?”安德希尔问。
克兹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唇边。
随后是比尔·克林顿的声音:“十三。十七。十九。”最后一个词带有克林顿的阿肯色州口音。“这里没有传染。Il n’y a pas d’infection ici.”又是两秒钟的停顿,然后录音机里传来汤姆·布洛克的声音:“二十三。二十九。我们快要死了。On se meurt, on creve.我们快要死了。”
安德希尔按下“停止”键。“你可能不知道,第一个声音是萨拉·杰西卡·帕克,是一位女演员。第二个是布拉特·彼得。”
“他是谁?”
“一位男演员。”
“哦。”
“每一次停顿后就换一个声音,所有的声音这一带的大部分人都能听出来。有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保罗·哈维、加斯·布鲁克斯、蒂姆·山普尔——他是深受缅因州人青睐的一位幽默作家。还有上百个其他声音,有些我们还没有辨别出来。”
“还有上百个?这次拦截一共有多长时间?”
“严格地说,根本就不是拦截,这是我们从八点钟开始就一直在干扰的一台波段清晰的节目。这就是说,有不少内容传了出去,不过我们想,即使有人接收到了,也很难听懂多少。而且就算听懂了——”安德希尔耸了耸肩,一副又能怎么办的意味,“现在还在继续。那些声音听起来很逼真。几对声波纹比照结果显示,声音完全相同。不管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他们简直可以让里奇·利特尔丢掉饭碗。”
直升机的“嗡嗡”声透过墙壁清楚地传了进来。克兹不仅能听见,还能感觉得到。那声音透过墙板,透过职业安全与卫生管理局的宣传海报,从那里传到主要由水构成的脑灰质之中,在对他说来吧来吧来吧,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他的血液在回应,可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欧文·安德希尔。琢磨欧文·安德希尔。三思而后行;这句老话很管用。特别是在对付欧文这种人时。下面还好吧?假惺惺的。
你耍过我一次,伙计,克兹在心里说,也许没有越过我定的界限,但是老天作证,你踩线了,对吧?对,我想是这样。而且我想,你最好小心点儿。
“四条信息重复了无数遍,”安德希尔一边说,一边勾着左手指头,“请别伤害我们。我们无依无靠。这里没有传染。最后一条——”
“没有传染,”克兹沉吟着,“嗯,他们真是厚颜无耻,对吧?”
在“蓝小子”周围的树木上,长满了金红色的霉状物,他亲眼看到了照片。人的身上也有。主要是尸体的身上,起码到目前为止是这样。技术人员根据冷面壮汉西古尼·威弗尔所主演的那些宇航冒险电影而将其命名为里普利,他们多数都太年轻,不记得在报纸上主持过《信不信由你》专栏的另一位里普利。如今,《信不信由你》已经过时,对于追求政治正确的二十一世纪来说,它过于稀奇古怪,但在克兹看来,这个标题却很适合眼下的情形。哦,没错,简直是恰如其分。相比之下,老里普利先生的连体双胞胎和双头奶牛倒显得十分正常了。
“最后一条是我们快要死了,”安德希尔说,“这句话很有意思,因为用英语说完之后,又用了两句不同的法语。第一句直接明了,但是第二句——on crève——带有俚语色彩。用我们的话说可能就是‘我们死定了’。”他直视着克兹,而克兹则希望珀尔马特也在这里,让他看看与克兹对视并非不可能。“他们真的死定了吗?我是说,如果我们不助他们一臂之力的话?”
“为什么说法语呢,欧文?”
安德希尔耸了耸肩。“法语仍然是这一带的另一种语言。”
“噢。他们念的那些质数又怎么解释?只是为了表明我们是在跟智能生物打交道吗?好像任何其他生物都可以从他们所来自的其他星系或太空或别的什么地方来此一游?”
“我想是吧。那些发光体怎么样了,头儿?”
“大部分都掉进树林里了。它们的燃料一旦耗完,很快就彻底解体。我们尽力回收的几个看起来就像撕掉标签的罐头盒。想想看,它们体积这么小,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搅得这儿人心惶惶。”
发光体解体后,会留下成片的真菌或麦角状东西。那些外星人本身似乎也一样。幸存下来的还在那边,站在自己的飞船周围——就像上下班的乘客围着抛了锚的汽车一样——口里还说没有传染,il n’y a pas d’infection ici,赞美上帝。而一旦那玩意儿上了你的身,你很可能就——欧文是怎么说的?死定了。当然,他们并不是很有把握,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可他们对后果得有所估计。
“那边的外星人还有多少?”欧文问。
“一百左右。”
“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有多少?有人知道吗?”
克兹挥了挥手,没有回答。他不是一位百事通,掌握情报是其他部门的事儿,而那帮家伙没有被邀请出席这场特殊的感恩节前聚会。
“剩下的那些,”安德希尔追问道,“都是机组成员吗?”
“不知道,但很可能不是。说是机组成员似乎人数太多;说是移民又人数太少;说是突然袭击吧,选择的又完全不是地方。”
“那儿还在发生什么,头儿?肯定是有什么。”
“你很确定,是吧?”
“是的。”
“为什么?”
安德希尔耸了耸肩:“直觉?”
“不是直觉,”克兹说,声音几乎很轻柔,“是心灵感应。”
“你说什么?”
“是轻度的,但肯定存在。大家感觉到了什么,可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会明白了。我们的灰人朋友擅长心灵感应,而且似乎在传播它,就像传播真菌一样。”
“真他妈的活见鬼。”欧文·安德希尔喃喃道。
克兹平静地坐在那儿,观察欧文思考。别人思考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在一旁观察,而现在还不仅仅是观察:他能听见欧文在思考,那是一种模糊的声音,就像贝壳里的海涛声。
“那种真菌在这种环境里很脆弱,”欧文说,“他们自己也很脆弱。那么,他们的超感知觉呢?”
“现在还很难说。不过,如果照这样下去,如果它传出我们现在所在的这片臭烘烘的树林,一切就会大变样了。你明白这个,对吧?”
安德希尔明白。他说:“我简直无法相信。”
“我在想一辆车,”克兹说,“我想的是什么车?”
欧文望着他,显然想弄清克兹是不是在开玩笑,却发现克兹满脸严肃,于是摇了摇头。“我怎么会……”他顿了顿,接着说,“是菲亚特。”
“其实是法拉利。我在想某种口味的冰淇淋,是什么口——”
“阿月浑子。”欧文回答。
“回答正确。”
欧文坐在那儿,等了片刻,然后有些犹疑地问克兹能否说出他兄弟的名字。
“凯洛格,”克兹答道,“天啊,欧文,一个孩子怎么取这样的名字?”
“是我母亲婚前的名字。上帝!果然有心灵感应。”
“我敢说,它会搅乱《风险》和《谁想成为百万富翁》的难易程度,”克兹说,接着又重申道,“如果传出去的话。”
商店外面传来一声枪响,随后又是一声尖叫。“你没必要动真的!”有人喊道,听声音似乎又气又怕,“你没必要动真的!”
他们等了等,但是再也没有下文。
“经确定的灰人总数为八十一人,”克兹说,“可能还不止这些。一旦降落在地,他们很快就会分解,只剩下一些黏糊糊的东西……当然还有真菌。”
“整个隔离区都是这样吗?”
克兹摇摇头:“设想这里是一个尖头朝东的楔子,那么,‘蓝小子’位于楔子较粗的一端,而我们差不多是在中间。灰人当中还有几位非法移民跑到了我们以东的地方。发光体大多出现在楔子的上空,是外星人的公路巡逻队。”
“全都在劫难逃了,对吧?”欧文说,“不仅仅是灰人和他们的飞船以及那些发光体——还有这倒霉地方的一切。”
“我现在还不准备对此置评。”克兹说。
那当然,欧文心里想,你当然是这样。可一转念他就想到,不知道克兹能否感应到他的思想。不过他无从判断,那双暗淡的眼睛完全不露痕迹。
“我们一定会把其他的灰人弄出来,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让你手下的人开武装直升机去,只能派你的人去。你乘坐的那架是‘蓝小子领队’。明白了吗?”
“是的,长官。”
克兹没有纠正他的称呼。鉴于眼下的情形,同时考虑到安德希尔显然讨厌这项任务,叫他长官也许并非坏事。“我的是‘蓝一号’。”
欧文点点头。
克兹站起身,掏出手表。已经是中午了。
“这事儿会传出去的,”安德希尔说,“隔离区里有许多美国公民,根本不可能不走漏风声。那些……那些移植物现在有多少?”
克兹几乎忍俊不禁。是的,那些鼬鼠。已经有了不少,过些年还会更多。安德希尔还不知道,但克兹知道。都是些令人恶心的小东西。身为上司的一个好处就是:对于不想回答的问题,你可以置之不理。
“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就交给算命先生好了,”他说,“既然有人——其中之一的声音就可能在你的磁带里——已经认为,这对美国人民显然是一场迫在眉睫的危险,那么,我们的任务就是采取相应的行动。明白了吗,小子?”
安德希尔直视着那暗淡的目光,但是终究移开了视线。
“还有一件事,”克兹说,“还记得幻影马吗?”
“爱尔兰传说中的鬼马。”
“差不多吧。说到马的话,那一匹是我的,一直都是。在波斯尼亚的时候,有人看见你骑着我的幻影马,对吧?”
欧文故意没有回答。但克兹似乎不肯就此罢休,显得很坚定。
“我不想再重复了,欧文。沉默是金。我们骑幻影马的时候,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你听清楚了吗?”
“是的。”
“完全清楚了?”
“是的,”欧文说。他又一次寻思自己的想法克兹到底能看清多少。不过,他显然能看见此刻出现在克兹思想表层的那个名字,并且估计克兹也希望如此。波桑斯卡·诺维。
4
乘校车而来的欧文·安德希尔及其部下登上四架武装直升机,取代了将CH-47直升机开到这里的空中国民警卫队队员。直升机已经准备就绪,引擎已经开动,旋翼的轰鸣响彻空中,可就在这时,却传来克兹要他们原地待命的指示。
欧文传达了命令,然后向左边转过头去。他接通了克兹的专用频道。
“请原谅,可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欧文问道。这事儿既然要干的话,他希望马上动手,尽早完结。这次行动比波桑斯卡·诺维那一次还要糟糕,糟糕得多。以灰人不是人的名义来除掉他们,并不能真的将事情一笔勾销。反正他做不到。能够建造——或者起码是驾驶——“蓝小子”的生物比人类还要高出一筹。
“不是我的命令,伙计,”克兹说,“班戈的气象人员说,这场狗屁风暴移动速度很快,他们称之为‘艾伯塔剪刀’。再等三十分钟,最多四十五分钟,我们就能出发了。我们的导航仪全都成了摆设,除非万不得已,我们最好等一等……而我们还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到头来你会感谢我的。”
伙计,我看可不一定。
“明白,遵命。”他扭头对右边喊道,“康克林!”在这次行动中,他们彼此不得以军衔称呼,尤其是在用无线电通话时。
“到,长……到!”
“告诉大家,我们要推迟三十到四十五分钟。再说一遍,三十到四十五分钟。”
“明白。三十到四十五分钟。”
“放点儿什么曲子吧。”
“好的。想听什么?”
“随你的便,只要不是队歌就行。”
“明白。队歌闪开。”康克林的声音一本正经。起码有一个人与欧文一样讨厌这项任务。当然,康克林也参加了1995年的波桑斯卡·诺维行动。欧文的耳机里传来了珍珠果酱乐队的歌声。他取下耳机,把它像马轭一样套在脖子上。他不喜欢珍珠果酱乐队,不过在这群人中,他是少数派。
阿奇·珀尔马特和他的手下就像没头苍蝇似的跑来跑去。他们飞快地敬礼,手放下,有的人还朝克兹乘坐的那架小型绿色侦察机瞟上一眼,想看看克兹是否在留意自己。克兹的头上稳稳地戴着耳机,手里拿着一份《德里新闻报》,似乎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报纸,可欧文知道,对每一次漫不经心的敬礼,每一个忘记目前局势而恢复懒散老习惯的士兵,克兹都记在心里。弗雷迪·约翰逊坐在克兹左边。大约自从诺亚方舟停在阿勒山时起,约翰逊就跟在克兹身边了。他也参加了波桑斯卡行动,当时,克兹由于下体拉伤而无法骑上自己心爱的幻影马,所以不得不留在后方,显然是约翰逊给他打了详细的小报告。
1995年6月,空军一位侦察机飞行员在克罗地亚边境附近的北约禁飞区失踪。塞尔维亚人拿汤米·卡拉翰上校的飞机大做文章,如果他们抓到卡拉翰本人的话,一准会更加大肆渲染。想起北越曾经在国际媒体面前炫耀经他们洗脑后的飞行员的情景,军方高层寝食难安,于是将寻找汤米·卡拉翰确定为当务之急。
就在搜寻人员快要放弃时,卡拉翰通过低频无线电波段与他们取得了联系。他中学时代的女友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有趣的代号。当他们询问地面上那个人时,得到了他的确认,他说,上初中的时候,有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终生难忘,从那以后,他的朋友们就一直称他为“呕吐大王”。
克兹的部下驾驶两架直升机去营救卡拉翰,当时的直升机比他们现在用的任何一种都要小得多。负责那次行动的是欧文·安德希尔,许多人都认为他是克兹的接班人(欧文自己可能也这么想)。卡拉翰的任务是在看见直升机后,升起一道烟幕,然后站到一旁。而安德希尔的任务——即所谓的骑幻影马——就是把卡拉翰拉起来而不让任何人看见。就欧文而言,这不是很有必要,但克兹却喜欢这样:他的人会骑爱尔兰幻影马,他的人会隐身术。
整个营救过程非常顺利。什么地方发射了几颗地对空导弹,但离他们还很远——米洛舍维奇基本上是个草包。在他们将卡拉翰拉上直升机时,欧文才第一次见到了波斯尼亚人:是五六个孩子,最大的不超过十岁,正满脸严肃地看着他们。克兹曾经指示过,务必不留下任何证人,但是欧文从来就不曾想到,这道命令也包括一群蓬头垢面的孩子。而克兹后来也一直矢口未提。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矢口未提。
克兹是个可怕的家伙,这一点欧文毫不怀疑。不过在部队里,本来就有许多可怕的家伙,魔鬼显然多于圣人,而且许多人都热衷于遮遮掩掩的行为。欧文也不知道克兹有什么不同之处:克兹身材很高,神情忧郁,长着白色的睫毛和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那双眼睛让人不愿正视,因为里面空无一物——没有爱,没有笑意,也完全没有好奇心。而缺乏好奇心似乎是最大的关键。
一辆破旧的斯巴鲁停在商店前,两位老人小心翼翼地下了车。有位老人用一只饱经沧桑的手握着一根黑色拐杖。两人都穿着红黑相间的格子猎装。两人都戴着褪了色的旧帽子,一顶的帽檐上印着CASE,另一顶上印着DEERE。他们不解地看到一队军人朝他们走来。戈斯林商店里居然来了军人?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们看上去已经年过八旬,却仍然具有克兹所缺乏的好奇心。从他们的身姿,从那侧着头的样子,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们想干什么?他们真的对我们没有恶意吗?这么做会带来坏处吗?会不会害人反害己?此前看到过、遇到过的一切——那些真菌、发光体、从天而降的天使毛发和红色灰尘、从六十年代后期就开始发生的绑架——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力量,会让人那么恐惧?有没有人真正尝试过与这些生物进行交流?这一连串的问题克兹都没有问及。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也是至为重要的问题:灰人是跟我们一样吗?他们在任何意义上算是人吗?这场谋杀,是纯粹而简单的行为吗?
克兹的眼神中没有任何疑问。
5
雪下小了,天变亮了,发出原地待命的指示后,整整过了三十三分钟,克兹才让他们出发。欧文向康克林传达命令,旋翼快速转动,一片雪雾猛然升起,“切努克”直升机变得影影绰绰。转眼间,他们飞到树林之上,跟在安德希尔的“蓝小子领队”后面排成一行,朝基尼奥的方向往西飞去。克兹的“基奥瓦58”直升机在他们下面微微偏右的地方飞行。欧文忽然间想起约翰·韦恩演过的一部电影,里面有一队军人都在步行,而唯一的印第安侦察员则不用马鞍侧坐在马背上。他看不见克兹,但是猜想克兹还在看报纸。也许在查看自己的星座运势。“双鱼座,今天不宜出行。闭门休息。”
下面的杉树在白雾中时隐时现。雪花朝直升机的两扇前窗飘来,然后又飞舞着消失。飞机颠簸得十分厉害,犹如在洗衣机里转动一般,但是欧文不以为意。他把耳机重新戴在头上。现在是另一个演唱组,可能是“火柴盒乐队”。唱得很一般,但是比“珍珠果酱乐队”要强。欧文最怕的是队歌。他听一听“火柴盒乐队”倒无妨。真的,听一听也无妨。
他们在低矮的云层中进进出出,一直往西飞去,不时可以看见那似乎漫无边际的森林。
“‘蓝小子领队’,我是‘蓝小子二号’。”
“收到,二号。”
“我已经看到‘蓝小子’了。你看到了吗?”
欧文没有,过了片刻他才看到。乍看之下,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一张照片,边境线内的某个场面,你可以拿在手上的某种东西,这是一回事。而现在映入眼帘的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看到了,二号。全体请注意,我是‘蓝小子领队’。大家留在原地。再说一遍,大家留在原地。”
各直升机相继传来回答,只有克兹除外,不过他也停住了。所有的直升机都悬在半空,与坠毁的飞船大约有四分之三英里距离。在通往飞船的地方,有一大片树木已经折断,犹如被巨大的修剪器剪过一般,留下了一条坡路。在这条路的一端,是一片沼泽地。枯死的树干指向白色的天空,似乎想拨开云团。地上的融雪呈现出弯弯曲曲的形状,在雪水渗入潮湿的泥土之处,融雪开始发黄。还有一些地方露出了黑色的水面,仿佛是大地的毛细血管。
飞船是灰色的,那巨大的船体直径几乎有四分之一英里。它从沼泽中间穿过,将那些死树撞得粉身碎骨,四散飘落。“蓝小子”(其实不是蓝色,压根儿都不是)最后停在沼泽的尽头,有道山崖在这里拔地而起,山崖的边缘起起伏伏,但整体上形成一道巨大的拱形,下端消失在湿漉漉的、软塌塌的泥土下。在飞船光滑的船体上,溅起的泥土和断枝碎屑落得到处都是。
幸存下来的灰人站在飞船周围,多数站在翘起一侧的船舷下那白雪皑皑的山崖上;如果有太阳照着的话,他们是正站在失事飞船所投下的阴影之处。嗯……显然有人认为,这与其说是一艘失事飞船,不如说是特洛伊木马,可那些幸存的灰人全都一丝不挂,手无寸铁,似乎不大会构成威胁。克兹说过有一百来个,但现在好像没有那么多了;欧文的估计是六十左右。他发现,在那白雪皑皑的山崖上,躺着十多具尸体,看上去有些泛红,正处于不同程度的腐烂之中。还有些脸朝下泡在黑色的浅水中。在白雪的映衬下,一摊摊金红色的所谓里普利菌显得分外鲜亮……不过,当欧文拿起望远镜细看时,却发现并非所有的里普利菌都很鲜亮。有几处已经发灰,这是寒冷或空气或两者同时所致。没错,他们在这里很难生存——不管是灰人,还是他们所带来的真菌。
那玩意儿居然能传染?他简直难以置信。
“‘蓝小子领队’?”康克林叫道,“听见了吗,伙计?”
“听见了,你住口,安静会儿。”
欧文探身向前,将手伸到驾驶员——托尼·爱德华兹,是个好人——的胳膊下面,打开无线电,调到公共频道。克兹虽然提到了波桑斯卡·诺维,可欧文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自己是在犯一个可怕的错误,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自己可能严重低估了克兹的疯狂程度。实际上,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采取了行动。他后来反复多次重新审视这一事件时才意识到这些。只不过是拨弄一下开关而已。看来,要改变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只需要动动手指头就够了。
于是,一个响亮清晰的声音传了出来,克兹的心腹们都不会听出这个声音。他们知道艾迪·维德,可沃尔特·克朗凯特却是另一个圈子的人。“——传染。Il n’y a pas d’infection ici.”停了两秒钟,接着传来的好像是巴巴拉·史翠珊的声音:“一百一十三。一百一十九。”
欧文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又从头数了起来。在乘校车前往戈斯林商店的路上,那各不相同的声音将质数一直数到了四位数。
“我们快要死了,”巴巴拉·史翠珊的声音在说,“On se meurt, on crève.”停顿之后,又是大卫·雷特曼的声音:“一百——”
“快关掉!”克兹大叫起来。自欧文认识克兹以来的这些年里,克兹似乎还从来不曾这么气急败坏。欧文大感愕然。“欧文,你干吗要让我的人听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你回来告诉我,马上!”
“只是想看看有变化了没有,头儿。”欧文回答。这是假话,克兹当然也知道,而且肯定会在将来某一天找他算账。又回到了当初没有干掉那些孩子的情形,也许比那次还要严重。可是欧文无所谓。去他妈的幻影马吧。如果这事儿他们一定得干的话,他希望克兹的人(在波斯尼亚时是“空中吊车”,现在是“蓝色行动组”,下一次会叫另一个名字,但每次都是些同样年轻而坚毅的面孔)最后一次听听灰人的话。这些灰人是来自另一个星系,甚至可能是另一个宇宙或时间流的客人,知道地球的主人永远无从知晓的一些秘密(但克兹是不会在乎的)。让他们最后一次听听灰人,而不是“珍珠果酱乐队”或“苍蝇罐”或“愤怒机器乐团”;这些灰人愚蠢地以为人类具有更好的天性,所以向人类求饶。
“有变化了吗?”克兹的声音又一次问道。绿色的“基奥瓦”还在那儿,位于这一排悬在半空不动的武装直升机的下方,旋翼拍打着下面一棵高大的古松的树梢,震得树梢左摇右晃。“有吗,欧文?”
“没有,”他说,“丝毫都没有,头儿。”
“那就关掉那胡言乱语的玩意儿。天啊,这大好时间都给浪费掉了。”
欧文顿了片刻,然后小心而刻意地回答:“是,长官。”
6
克兹笔直地——用书本和电影里最为常见的话说,就是“直挺挺地”——坐在“基奥瓦”的右边座位上。尽管天色灰蒙蒙的,他却戴上了墨镜,可他的驾驶员弗雷迪仍然只敢用眼角看他。这是一副很时髦的包裹式墨镜,一旦戴上,你就无从知道头儿的视线正投向哪里。显然不能仅凭他脸孔的朝向来判断。
那份《德里新闻报》放在克兹的膝头上(上面的标题为:神秘的空中亮光和失踪的猎人在杰弗逊林区引发恐慌)。这时他拿起报纸,仔细折叠起来。他很擅长折纸,不消片刻,报纸就被折成一顶三角帽,而欧文·安德希尔的前途也随之宣告完结。安德希尔肯定以为自己将面临某种纪律处罚——克兹个人的处罚,因为这是一次不可告人的行动,起码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然后又会得到第二次机会。他好像没有意识到(这样也许更好;出其不意往往意味着攻其不备)这已经是他的第二次机会了。克兹已经多给了他一次所有其他人都不会有的机会,并已为此后悔了。他简直是后悔莫及。在商店的办公室谈过话后……在被特别警告过之后,欧文居然玩起了这种把戏。
“谁来下令?”克兹的专用频道里传来欧文的声音。
克兹心里一惊,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怒气。他愤怒主要是因为感到意外,这是一种最简单的情感,是人在出生后最早能够表达的情感。欧文居然在整个小组的公共频道里播放灰人的声音,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只是想看看有变化了没有,鬼才相信,完全是他妈的胡说八道。克兹的军旅生涯始于七十年代初期的柬埔寨,在这漫长而复杂的生涯中,欧文也许是他的最佳副手,但克兹照样要收拾他。因为在无线电里玩的把戏;因为欧文不肯吸取教训。这和波桑斯卡·诺维的那些孩子无关;和那些喋喋不休的声音也无关。和是否服从命令无关,和原则也无关。只和界线有关。他的界线。克兹的界线。
另外,还有那一声长官。
那声该死的带挖苦意味的长官。
“头儿?”欧文的声音有了一丝紧张,上帝保佑他,他居然还知道紧张。“谁来——”
“弗雷迪,”克兹说,“帮我接通公共频道。”
这时,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比武装直升机轻得多的“基奥瓦”顿时上下颠簸起来。但克兹和弗雷迪都不为所动。弗雷迪帮他接通了。
“大家听着,”克兹说,眼睛注视着那四架武装直升机,它们在树林之上云团之下一字儿排开,看上去犹如几只玻璃蜻蜓。在它们的前方,就是沼泽地和那艘已经倾斜的、光芒四射的碟形大飞船,其幸存的机组成员——或别的什么身份的人——正站在船舷底下。
“你们现在都听着,老家伙要训话了。你们在听吗?大声回答。”
是的,是的,收到,明白(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声长官,不过这没关系;记性不好和存心无礼是两码事儿)。
“我不是个演说家,伙计们,我不会发表演说,但是我想要你们知道,眼下的情形不是——再说一遍,不是——可以用眼见为实来解释的。你们看到的是六十来个灰人,他们不男不女,只是看起来像人,就像仁慈的上帝刚刚创造出来时那样赤条条地站在那儿,于是你们会说,起码有些人会说,‘哎呀,这些可怜的家伙,全都一丝不挂,手无寸铁,连体会男欢女爱的工具都没有,一个个站在他们失事的星际列车旁求饶,在听到这些求饶声之后,如果还对他们下手,那岂不是成了一条狗,一个魔鬼吗?’而我不得不告诉你们,伙计们,我就是那条狗,我就是那个魔鬼,我就是那个后工业、后现代、秘密法西斯、政治上错误的男性战争狂人,赞美上帝,对所有在听我讲话的人来说,我是亚伯拉罕·彼得·克兹,即将退休的美国空军军官,编号241771699,我在领导这次行动,我是负责这一特殊的‘艾丽斯餐馆大屠杀’的古利中尉。”
他深吸一口气,眼睛紧盯着半空中的直升机。
“不过伙计们,我还要告诉你们,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开始,灰人就一直不让我们安宁,而从七十年代后期以来,我也一直不让他们安宁。我可以告诉你们,如果有人举着双手朝你们走来,口里说着我投降时,赞美上帝,那并不意味着他的屁股里没有塞满炸药。如今的智囊团里有不少聪明绝顶的大人物,他们中的许多人说,我们引爆原子弹和氢弹,把灰人吸引了过来,正如灯光把飞蛾吸引过来一样。我不了解这个,我不大会用脑,我把用脑的事儿留给别人,留给那些榆木脑瓜,老话不是说过,榆木也有脑瓜吗?不过,我的眼睛可是好端端的,伙计们,我可以告诉你们,如果说那些狗娘养的灰人毫无害处的话,还不如说鸡舍里的狼揣着一副慈悲心肠呢!这些年来,我们抓到过不少灰人,但是一个都没有活下来。他们死后,尸体很快就会分解,完全变成你们所看到的下面的那个东西,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里普利菌。有时他们还会爆炸。明白了吗?他们还会爆炸。他们身体里携带的真菌——不过也许是真菌在掌控着身体,智囊团里有些大人物就是这么认为的——很快就会死去,除非进入某种活的宿主之中,再说一遍,是活的宿主,而它最为喜欢的宿主,伙计们,赞美上帝,就是健康的活人。一旦哪怕是小指头的指甲里面沾上一丁点儿,你就在劫难逃,只能坐以待毙了。”
这不完全是事实——实际上,离事实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不过,越是魂不附体的士兵越能殊死奋战。这是克兹得来的经验。
“伙计们,我们的灰人小朋友具有心灵感应能力,并且似乎可以通过空气把这种能力传给我们。就算我们没有染上真菌,也能染上心灵感应。你们可能会以为,来点儿测心术会很有趣,会让你无所不知,但是我可以让你们看得更长远一些,看到最终的后果,那就是:精神分裂症,妄想症,脱离现实,然后是完全彻底地——再说一遍,完全彻底地——发疯。智囊团的人——老天保佑他们——认为,这种心灵感应的作用距离目前还相对较短,但是,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们,如果让灰人自由自在地安顿下来,事情可能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我要你们大家非常认真地听好我下面要说的话,我要你们把它当成性命攸关的大事来听,明白了吗?如果他们抓住我们,伙计们——再说一遍,如果他们抓住我们——而你们都知道以前发生过绑架,大多数声称被外星人绑架过的人都是在胡编乱造,但也有人不是——那些被放回来的人往往被移植进了什么东西。有些只是物体——也许是某种传导物或监控器——但还有些是活的东西,它们以宿主为食,越长越大,然后让宿主死无全尸。那些移植物就是你们所看到的下面那些生物放置的,他们在那儿赤条条地转来转去,一副纯洁无邪的样子,声称自己不会传染,可我们知道,他们全身上下从头到尾到屁眼到处都传染。在二十五年甚至更多的时间里,我看到那些家伙步步为营,我告诉你们,这个时刻终于来了,这是侵略,这是超级碗中的超级碗,而你们是在自卫。伙计们,他们不是无依无靠的小外星人,等在那儿指望有人给他们一张新英格兰的电话卡,以便能打电话回家。他们是恶疾,他们是毒瘤,而我们,赞美上帝,伙计们,是化疗过程中的一剂足量的、滚烫的放射性药物。你们听到了吗,伙计们?”
这一次没有“听到”,也没有“明白”,没有“收到”。只有毫不掩饰的惊叹,听起来紧张、急切而神经质。公共频道里传来的都是这类声音。
“是毒瘤,伙计们。他们是毒瘤。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字眼,你们都知道,我不是演说家。欧文,明白了吗?”
“明白,头儿。”干巴巴的。干巴巴的,无动于衷,真该死。好吧,让他装酷好了。趁着还有机会,让他装酷吧。欧文·安德希尔彻底完蛋了。克兹拿起纸帽,欣赏地看着。欧文·安德希尔已经完蛋了。
“下面是什么东西,欧文?在飞船周围晃来晃去的是什么?今天早上出门前连裤子和鞋子都忘了穿的是什么?”
“是毒瘤,头儿。”
“说得对。好吧,你来下令,马上行动。下令时要有气势,欧文。”他知道武装直升机里的人都在看着他(他从来没有这样长篇大论过,从来都没有,也没有打过任何腹稿,除非是在梦里),于是十分刻意地将自己的帽子前后挪了个方向。
7
欧文看着托尼·爱德华兹把帽子前后挪了个方向,让帽檐朝后,戳在后颈上,听见布莱森和伯蒂纳利把枪弄得“咔哒”响,于是明白一切真的要发生了。士气非常高昂。他要么钻进车里驾车飞驰,要么站在路上让自己葬身轮下。克兹留给他的只有这两样选择。
接着他还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发生在很久以前、让他羞于启齿的事,当时他只有——多大?八岁?还是七岁?也许还要小。那时他们家还住在帕迪尤卡,他正在自家的草地上玩耍,他父亲在上班,母亲也出去了,可能去了浸信会恩惠堂,为她那没完没了的慈善糕点售卖会做准备(与克兹不一样的是,兰蒂·安德希尔说“赞美上帝”时可是真心诚意的),突然,一辆救护车开到隔壁雷普里奥夫妇家的门口。警报没响,只有警灯在不停地闪烁。两个穿着连身工作服(很像欧文现在所穿)的人一边跑步奔上雷普里奥家的便道,一边打开一副铮亮的担架。两人的脚步丝毫不乱。他们简直像在玩魔法。
不到十分钟之后,他们又出来了,雷普里奥太太躺在担架上。她双眼紧闭。雷普里奥先生跟在后面,没顾上关大门。雷普里奥先生原本与欧文的父亲年龄相仿,现在却突然显出老态。这也像是魔法。担架员把他太太抬上救护车时,雷普里奥先生朝右边看了一眼,发现欧文正穿着短裤跪在草地上玩球。他们说是中风!雷普里奥先生大声说道,在圣玛丽纪念医院,告诉你妈妈,欧文!然后,他爬进救护车后面,救护车开走了。在随后五分钟左右的时间里,欧文仍然在玩球,把它抛起来又接住,而在抛起和接住的间隙,他的眼睛总是瞥向雷普里奥先生没关上门,想着自己应该去关上。用他母亲的话说,帮忙关门就是一种体现教友之爱的行为。
他终于站起身,来到雷普里奥夫妇家的草地上。雷普里奥夫妇一直对他很好。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用他母亲的话说,“不是那种让你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写封信向家人一诉为快的事情”),但是雷普里奥太太经常烤糕点,而且总是记着给他留一份;在性情开朗的胖老太太家的厨房里,他常常把一碗碗浇着糖霜的糕点吃得干干净净。而雷普里奥先生则教会他折叠能真正飞起来的纸飞机。是三种不同的飞机。所以,雷普里奥夫妇理当得到帮助,得到教友之爱。不过,他踏进雷普里奥夫妇家敞开的大门时,心里十分清楚,表达教友之爱并不是他进来的理由。表达教友之爱不会让你的小鸡鸡发硬。
有五分钟的时间——也可能是十五分钟甚至半个小时,就像在梦境中一样,时间变了——欧文只是在雷普里奥夫妇家里走来走去,什么也没有干,但是他的小鸡鸡却始终硬邦邦的,硬得发颤,仿佛是另一颗心脏在跳动。你也许会认为那样一定很痛,可他并不觉得痛,而是觉得美妙,只是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他才意识到那无声的走动是怎么回事:那是前戏。由于他对雷普里奥夫妇没有反感,甚至还很喜欢他们,所以那种感觉就更好了。如果被人发现(事实上从来没有),被问到他为什么要那么干的话,他会说不知道,而且这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