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天啊,不!”琼西的声音颤抖着,几乎带有哭腔。

  卫生间的门把手好像要朝另一个方向扭动。琼西可以看到门内的情景,看到那东西靠牙齿像蚂蝗一样吸附在门上,尾巴或唯一的触手环绕着门把手,犹如刽子手绞索上的夺命环结,正在用力拉着——

  “不,不,不!”琼西气喘吁吁,拼尽全力握紧门把手。他满脸是汗,还感觉到掌心也汗津津的,眼看就要把握不住了。

  就在他那双瞪得溜圆、惊恐万状的眼睛面前,门板上赫然凸起无数小鼓包。那是它的牙齿所扎下的地方,它的牙齿正在不断掘进。用不了片刻工夫,这些鼓包就会洞穿(也就是说,如果他没有先松开门把手的话),而他将不得不正眼面对那些咬掉他朋友鼻子的毒牙。

  想到这里,他突然明白:比弗死了,他的老朋友死了。

  “你杀了他!”琼西对着门内那东西大吼,在悲痛和恐惧之下,他的声音在发抖,“你杀了比弗!”

  他脸孔发烫,满眶热泪顺着面颊淌了下来。昔日的情景在他眼前飞快地闪过:比弗穿着黑色的皮茄克(这么多的拉链!杜迪茨的妈妈与他们初次见面那天说道);在高中生舞会上,比弗几乎是苦着脸,双臂交叠在胸前,踢着脚,跳舞的样子就像哥萨克人;在琼西和卡拉的婚礼招待会上,比弗拥抱着琼西,对着他的耳朵热切地说:“你一定得快乐,伙计。为了我们大家,你一定得快乐!”就是在那个时刻,他才第一次明白比弗并不快乐——当然,亨利和彼得也不快乐,这一点他早就知道,可是比弗呢?而现在比弗死了,他的身子一半倒在浴缸里,一半露在浴缸外,鼻子也没有了,身子下面是那位麦卡锡先生,是那位操他妈的“我站在这里敲门”的麦卡锡。

  “你杀了他,你这王八蛋!”他对着门上的小鼓包大吼——刚才只有六个小鼓包,现在有九个了,哦,该死,又变成十二个了。

  仿佛对他的怒火始料不及,门把手上的逆时针力量减弱了。琼西慌乱地环顾周围,想找样东西帮自己一把,却一无所获,接着他低下头去。那卷摩擦胶带就在脚边。也许他可以弯腰把它捡起来,但是然后呢?他得用两只手才能撕开胶带,得用两只手再加上牙齿才能把胶带弄断,而且,就算那东西给他时间,又有什么用呢?在它的力量之下,他这会儿连门把手都握不稳!

  这时门把手又动了起来。琼西握紧自己这一边,可他渐渐觉得体力不支,肌肉中的肾上腺素已经开始腐坏,变成了铅,手掌心也更滑了,还有那种气味——那种乙醚味现在更清晰了,纯度似乎也更高了,没有混杂从麦卡锡体内排出的污物和臭气的味道,隔着门怎么会这么浓烈?怎么会呢?难道——

  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在连接卫生间的门把手内外两侧的连杆“啪嗒”一响之前,琼西觉得光线变暗了。只是稍稍变暗了,仿佛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站在他与亮光之间,在他与后门之间——

  随着“啪嗒”一声,琼西手中的门把手脱落了,卫生间的门顿时朝里开了一条缝,是吸附在门把手上的蚂蝗似的东西拉开的。琼西大叫一声,扔掉门把手。门把手落在那卷摩擦胶带上,弹到一旁。

  他转身想跑,可面前却站着一个灰色的人。

  这是个陌生人,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又并不陌生。琼西无数次地见过他——它——的形象,在上百部有关“异人怪事”的电视剧里见过,在上千份小报的头版上见过(当你在超市里排队等候付款时,这类小报总是以半严肃半诙谐的恐怖画面大肆吸引你的眼球),在诸如《异形》《亲密接触》《空中之火》等电影中也见过;格雷先生就像《X档案》中的形象。

  所有那些形象起码在眼睛的刻画上都很准确:格雷先生也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与那个用牙齿开道、从麦卡锡的屁股里闯出来的东西没有两样;两者的嘴巴也大同小异——都是发育不全,看上去就像一道切口。不过它的灰皮肤却皱巴巴的,无力地耷拉着,犹如一头寿终正寝的大象的皮肤。从它皮肤的褶皱里,正缓缓流出脓一般的黄白色液体;它的眼睛毫无表情,但眼角却渗出了同样的东西,似乎是它的眼泪。房间的地板上,从捕梦网下面的纳瓦霍地毯到它所进来的厨房门,一路都湿迹斑斑。格雷先生进来多久了?当琼西手拿一卷毫无用处的摩擦胶带,从存放雪地摩托车的工具间奔进后门时,难道他就在外面冷眼旁观?

  琼西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格雷先生快要死了,而自己必须从他身旁经过,因为卫生间里的东西刚刚“嗵”的一声落在地上,马上就要来追他了。

  马西,格雷先生说。

  他说得非常清晰,尽管那张切口似的嘴巴一动未动。琼西在脑海中央听见了这个词,正如他总是在脑海中央听见杜迪茨的哭声一样。

  “你想干什么?”

  卫生间里的东西从他脚上滑了过去,但琼西几乎毫无察觉。他几乎也没有察觉它蜷缩在灰人那两只没有脚趾的光脚之间。

  请停下来,格雷先生在琼西的脑海中说。这就是那“咔嗒”的声音。还不止如此;这就是路线。有时候你能看到路线,有时候则是听到路线,正如那一次他听到迪弗尼亚克的心虚念头一样。我受不了啦,快给我打一针,马西在哪儿?

  死神那一天就在找我,琼西想,在街上与我擦肩而过,然后又在医院里与我错过——可能只隔一两个房间——从那以后就一直在找我。终于找到了。

  正在这时,那东西的脑袋突然爆炸了,裂开一道大口,释放出无数乙醚味的粉末,形成一团橘红色的雾。

  琼西把粉末都吸了进去。

第八章 罗伯塔

  1

  杜迪茨的妈妈如今成了寡妇,五十八岁的她已经头发灰白,但身材依然娇小,依然喜欢印花裙子,这两点始终没变。现在,她与儿子一起住在德里西区的一套一楼的公寓里,此刻她坐在电视机前。艾尔斐去世后,她卖掉了位于枫树巷的房子。她原本可以继续住在那里,经济上不是问题——艾尔斐留下了一大笔钱,保险公司又支付了一笔数目更大的人寿保险金,另外,他创办于1975年的进口汽车零部件公司也有她的一份。但是那栋房子太大了,而且她和杜迪茨在客厅的楼上楼下度过了大半辈子的时间,留下了太多记忆。楼上是她和艾尔斐的卧室,他们曾经在那儿睡觉,交谈,做爱,制定各种各样的计划。楼下是娱乐室,杜迪茨与他的朋友们在里面度过了无数个下午和傍晚。在罗伯塔眼中,他们是上天派来的朋友,虽然满口脏话,却都是心地善良的天使,当杜迪茨开始学着说我×时,他们居然想让她相信他说的是“喔糙”,并且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喔糙是彼得家新出生的小狗的名字——全名叫爱尔玛·喔糙,简称为“喔糙”。当然,她也假装相信了。

  太多的记忆,太多挥之不去的快乐时光。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杜迪茨病了。他已经病了两年,而他的老朋友们却全然不知,因为他们都没有再来过,而她也没有心情拨个电话告诉比弗,只要比弗知道了,一准会告诉其他人。

  此刻她坐在电视机前,电视上的本地新闻终于不只是一次次地打断她下午常看的电视剧,而是让电视剧彻底让道了。罗伯塔听着新闻,对可能发生在北部的一切既担心,又关注。这个新闻的最可怕之处在于,似乎没有任何人清楚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或传言是怎么回事,以及涉及面有多广。在缅因州德里以北一百五十英里处的一个偏远地区,有猎人失踪了,可能有十来人,这一点清楚无疑。罗伯塔觉得(虽然不是太肯定)记者们谈论的是杰弗逊林区,那里正是孩子们以前常去打猎的地方,他们每次都会带回一些捕杀猎物的故事,听得杜迪茨既好奇,又害怕。

  刚刚过去的暴风雪“艾伯塔剪刀”在那一地区降下了六到八英寸的积雪,正是积雪切断了猎人们与外界的联系吗?也许吧。谁也说不准,不过,结伴在基尼奥一带打猎的四个人似乎的确失踪了。他们的照片在屏幕上一一闪过,播音员正沉重地念着他们的名字:欧蒂斯、洛普尔、麦卡锡、休。最后那位是个女人。

  猎人失踪算不上是重大事件,通常不会因此而中断下午的电视连续剧,可眼下还有别的情况。有人看见半空中出现五颜六色的奇怪亮光。米利诺基特的两位猎人两天前就在基尼奥一带,他们说,当时曾亲眼看到一个雪茄状的东西从林中的一根电线上空盘旋而过。他们说,飞行物上没有旋翼,也看不到任何动力装置,它只是悬在离电线约二十英尺的半空,发出深沉的轰鸣,那声音简直是在你的骨头里作响,似乎还在你的牙齿里作响。两位猎人都说自己掉了几颗牙齿,不过,当他们张开嘴巴显示自己的牙洞时,罗伯塔却觉得,他们剩余的牙齿也似乎随时都可能脱落。当时他们驾驶一辆旧雪佛兰皮卡,正想开近前去看个究竟,引擎却突然熄火。随后,其中一人手上戴的电池手表往回走了三个小时,然后就永远停住了(另外那个人戴的是老式发条手表,却完好无损)。据报道,在刚刚过去的一周左右时间里,还有其他一些猎人和当地居民也看见了不明飞行物——有些是雪茄形状,还有些是更传统的碟形。记者说,突然出现这样一些东西,用军方的话说,就是“空袭”。

  猎人失踪,不明飞行物。很刺激,显然也很精彩,足以成为《六点直播》的头条(“本地新闻!最新消息!发生在本州,就在你们的镇上!”),不过事态还在继续发展,又出现了更为可怕的情况。当然,仍然只是些传言,罗伯塔但愿它们到最后都是空穴来风,可这些传言骇人听闻,使她在这儿坐了将近两个小时,喝了太多的咖啡,神经也越来越紧张。

  最可怕的传言是,有东西坠毁在一片树林里,两位猎人看到悬在电线上空的雪茄状飞行物就离那儿不远。同样令人不安的是,有消息说,阿鲁斯图克县,主要为造纸公司和政府拥有的约两百平方英里的大片地区已经被隔离。

  一位脸色苍白、眼睛凹陷的高个子男人正在班戈的空中国民警卫队基地对一群记者发表简短讲话(他站在一块牌子面前,牌子上赫然写着“疯人院”三个大字),他说,那些传言都是无中生有,不过他们正在查实“一些互为矛盾的报道”。下面的字幕上只有“亚伯拉罕·克兹”这个名字。罗伯塔无从判断他的军衔,甚至难以确定他是不是军人。他只穿着一件绿色的防护服,防护服上面除了一条拉链之外什么也没有。就算他觉得冷的话——你会理所当然地这么想,因为他只穿了一件防护服——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他的眼睛很大,眼睫毛已经全白,罗伯塔不大喜欢他的眼神,她觉得那像一双骗子的眼睛。

  “您能否至少证实一下,降落的飞行物既不是来自国外,也不是……也不是来自外星球?”一位记者问道。听声音他很年轻。

  “外星人打电话回家。”克兹说着,哈哈一笑,记者群中很多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但在德里西区家里看节目的罗伯塔除外,似乎没有人意识到这句话答非所问。

  “您能证实在杰弗逊林区那一带没有实行隔离吗?”另一位记者问。

  “此时此刻,我既不能证实,也不能否认,”克兹说,“我们在非常审慎地对待这一事件。女士们先生们,政府不会将你们的钱乱花一分一厘的。”说完,他转身朝一旁的直升机走去,直升机的旋翼正在缓缓转动,机身一侧印有ANG三个巨大的白色字母。

  播音员说,刚才的节目录制于上午九点四十五分。随后一个晃动不停的片断,是《九频道新闻》节目组用手提摄像机拍摄的,他们租用一架“赛斯纳”直升机,飞到杰弗逊林区的上空。气流显然变幻不定,而且到处都是积雪,不过仍然不难看到又有两架直升机出现了,像两只褐色的大蜻蜓一般将“赛斯纳”包夹起来。随后是一阵无线电通话,但声音非常模糊,罗伯塔不得不观看屏幕底部的黄色字幕:“本地区已被封锁。现在命令你们马上返航,回到你们的起飞地点。再说一遍,本地区已被封锁。马上返航。”

  封锁与隔离是不是一回事呢?罗伯塔·卡弗尔觉得很有可能,不过她还觉得,像克兹那种人可能会玩文字游戏。那两架直升机的机身上,ANG三个字母十分醒目。其中可能就有载着亚伯拉罕·克兹往北飞去的那一架。

  “赛斯纳”上的飞行员问:“是谁命令采取这一行动的?”

  无线电里的声音:“马上返航,赛斯纳,否则你们会被强行返航。”

  于是赛斯纳返航了。播音员说,它的燃料本来也不多了,似乎这种说辞就能解释一切。自此之后,他们就将同样的内容改头换面反复播放,还声称是最新消息。据说各大媒体都派出了记者前往报道。

  她正想起身关掉电视——看了这么久,她已经觉得很紧张了——却听见杜迪茨发出一声大叫。罗伯塔的心脏在胸腔里骤停片刻,接着就加倍地狂跳起来。她猛地一个转身,冷不防碰在摇椅(这摇椅以前是艾尔斐的,现在是他的了)旁的茶几上,掀翻了咖啡杯。《电视报》顿时被淋得透湿,《黑道家族》的演员表也泡在一摊褐色的液体里。

  那声大叫之后,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号啕大哭,孩子般的号啕大哭。不过杜迪茨就是个孩子——现在已经三十多了,可到死都会是个孩子,而且不到四十岁就会死去。

  她一时茫然无措,只是愣怔在那里。然后她终于动了起来,心里真希望艾尔斐就在身边……如果那几个孩子中有谁在这儿就更好了。当然,他们如今都不是孩子了;只有杜迪茨还是孩子;唐氏综合征把他变成了彼得·潘,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在梦幻岛走向生命的尽头。

  “我来了,杜杜!”她口里喊着,脚下也毫不迟疑,可当她穿过走道匆匆奔往后面的卧室时,却有一种苍老之感,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吃力地跳动,双腿也因为关节炎而行动不便。她是去不了世外桃源了。

  “来了,妈咪来了!”

  他正在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第一次发现自己刷牙后牙龈出血时,他也曾大哭一场,但是从来没有尖声大叫,而且有许多年没有像这样号啕大哭了,他的哭声钻进你的脑门,搅动你的脑髓,震得里面嗡嗡作响,嗡嗡作响,嗡嗡作响。

  “杜杜,怎么了?”

  她冲进他的房间,睁大眼睛看着他,满以为他肯定是大出血了,乃至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真的看见了血。可眼前只有杜迪茨,他满脸泪水,正在支起的病床上一前一后地摇晃着身子。他的眼睛一如过去那样绿得发亮,可除此之外,他脸上毫无颜色。他的头发也掉光了,那头可爱的金发,以前总是让她想起年轻的亚特·加芬克尔。冬日暗淡的光线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在他的光头上,照在床头柜上摆放的瓶瓶罐罐上(有消炎药,有止痛药,却没有能治好甚至减缓他病情的药),照在立于床头柜前的静脉注射架上。

  但是她看不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不明白他的脸上为什么会有几乎是痛不欲生的神情。

  她在他身边坐下,捧住他摇个不停的脑袋,拥进自己怀里。即使在此时此刻,尽管他情绪激动,他的皮肤却凉津津的;那疲惫的、快走到生命尽头的血液无法将热量送达他的脸庞。她记得很久以前,在上高中的时候,她读过《德古拉》,读的时候在恐怖中能体会到某种快意,可一旦上了床,熄了灯,房间里黑影重重之后,那种快意就大打折扣。她记得自己当时很庆幸,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吸血鬼,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起码有一个吸血鬼,而且比任何特兰西瓦尼亚伯爵可怕得多;它的名字不叫德古拉,而叫白血病,你也无法将木桩插进它的心脏。

  “杜迪茨,杜杜,宝贝儿,怎么了?”

  他扑在她的胸前,大哭道:“比弗——死!比弗——死!哦,妈妈,比弗——死!”她不由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关于杰弗逊林区可能发生的一切顿时被她抛到九霄云外。没有必要让他再说一遍或说清楚些;她这一辈子都在听他讲话,所以听得清清楚楚:

  比弗死了!比弗死了!哦,妈妈,比弗死了!

第九章 彼得与贝姬

  1

  彼得在满是积雪的浅沟里摔倒后,躺在那儿大呼小叫,再也无力叫喊之后,才静静地躺着,寻思该怎么对付疼痛,想找到减缓疼痛的办法。但是他无计可施。这是无从减缓的痛楚,是突如其来的剧痛。他从未想到世上有这样的痛苦——早知如此,他一定会跟那女人待在一起。与马西待在一起,不过她不叫马西。他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此刻陷入困境的是他,他的膝盖正火烧火燎,疼痛难忍。

  他躺在路上哆嗦着,那个塑料袋就在旁边,上面印有感谢惠顾的字样。彼得伸出手去,想看看里面是否还有一两瓶没有摔破,可他的腿刚刚一动,一阵钻心之痛就从膝盖上袭来。与这阵剧痛相比,其他的疼痛几乎不足挂齿。彼得又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2

  他醒过来,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从天色上看,时间应该不长,可他的双脚已经麻木,手上虽然戴有手套,却也在渐渐失去知觉。

  彼得半侧着身子躺在那儿,一旁是装啤酒的塑料袋,袋子底下是一摊正在结冰的琥珀色雪泥。膝盖上的疼痛已经有所减轻——也可能是在失去知觉吧——他发现自己又能思考了。这样很好,因为他陷进了一种倒霉透顶的境地。他得回到贮木棚和火堆那儿去,而且得自己回去。如果只是眼睁睁地躺在这儿,等待亨利和雪地摩托车,恐怕等亨利赶到时,他可能已经冻成了冰棍,旁边还有一袋破酒瓶,感谢惠顾,你这该死的酒鬼,非常感谢。另外,他还得考虑那个女人,她可能也会丢了性命,而这一切全是因为他彼得·穆尔离不开啤酒。

  他厌恶地望着塑料袋。不能把它扔进树丛;不能再冒险招惹自己的膝盖。于是,他用雪把它埋起来,就像狗埋掉自己的粪便一样,然后慢慢往前爬去。

  他的膝盖似乎并不是那么麻木。他咬紧牙关,头发耷拉在眼前,双肘拄地往前爬着,那条好腿也同时用力。现在已经没有动物了;大逃亡已经结束,这里只有他独自一人——只有他粗重的呼吸以及膝盖碰地时不由自主地发出的痛苦呻吟。他感觉到两臂和背上已经出汗,可双脚依然没有知觉,双手也是一样。

  如果不是在直道的半途一眼望见他和亨利燃起的火堆,他可能已经放弃了。火势已经弱了不少,但火苗仍在闪烁。他一步一步地朝火堆爬去,每当伤腿碰地、剧痛袭来,他就尽力让伤腿对着橘红色的火苗。他很希望能到达那儿。每动一下都剧痛难忍,可是他多么希望能到达那儿啊。他不想在这雪地上活活冻死。

  “我能行的,贝姬,”他喃喃自语,“我能行的,贝姬。”这样说了好几遍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叫出了她的名字。

  快要靠近火堆时,他停下来看看手表,不由得皱起眉头。手表上的时间差不多是十一点四十分,而这显然很荒谬——他记得在动身去旅行车那儿之前看过手表,当时就已经是十二点二十分。他再定睛一看,才明白时间怎么会倒流。他的手表在往回走,秒针正毫无规律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逆时针转动。他望着手表,并没有觉得太意外。他已经失去了欣赏任何奇观怪事的心情。就连那条伤腿也不再是他的最大忧虑。还剩下最后五十码,那堆火快要熄灭了,他觉得寒冷彻骨,当他拄着双肘、蹬着那条越来越乏力的好腿往前爬时,全身都在簌簌发抖。

  那女人此刻已经不在防水布上,而是躺在离火堆较远的地方,似乎想爬到剩下的柴火那儿去,却终于昏倒在地。

  “嗨,宝贝儿,我回家了,”他气喘吁吁地说,“膝盖出了点小毛病,可我还是回来了。说到底,这该死的膝盖也是你害的,所以别抱怨,贝姬,行吗?贝姬,你是叫贝姬吗?”

  也许吧,不过她没有回答。她只是躺在那儿瞪着眼睛。他仍然只能看到她的一只眼睛,至于是否还是先前那一只,他却不得而知。现在她的眼睛似乎不那么可怕了,但这也许是因为他有别的事情要操心。比如说这堆火。火苗已经很弱了,不过底下有一大堆炭,所以他认为自己回来得正是时候。给这心肝儿添上柴火,让她熊熊地燃烧起来,再陪着他的女朋友贝姬躺在这儿(但一定得在上风的位置,求求你了上帝——那些超级屁可太难闻了)。等待亨利回来。这不会是亨利第一次摊上这种倒霉事儿。

  彼得朝那女人以及她身旁那堆柴火爬去,当他渐渐靠近,又能闻到那股乙醚味时,他才明白她的目光为什么不再让他害怕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直瞪瞪的眼神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她绕过火堆爬了一半就死了。她腰部以及臀部周围的一层薄雪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彼得停了片刻,撑着发痛的双臂看了看她,但是他对她的关注——不管是死还是活——就像刚才对逆时针走动的手表一样转瞬即逝。他的当务之急是给火堆添上木柴,让自己暖和起来。他会改日再考虑这女人的问题。也许是下个月,当他坐在客厅里,膝盖上打着石膏,手里端着一杯热咖啡的时候。

  他终于爬到柴堆旁。只剩下四块木柴了,不过是四大块。不等它们烧完,亨利可能就赶回来了,亨利会再去捡些柴火,然后去寻求救援。可靠的老亨利。在这个风行隐形眼镜和激光手术的时代,他仍然戴着那副老套的角质架眼镜,不过他永远值得信赖。

  彼得的思绪想返回旅行车,想爬进车里,重新感受亨利其实不曾使用的香水味,可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就像孩子们常说的那样,我们别去了。仿佛记忆就是一个目的地。别去想并不存在的香水,别去想杜迪茨。也别去想不得打球,别去想不得玩耍。他眼下要考虑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他侧着身子,艰难地把木柴一块一块地架在火上,虽然膝盖痛得他龇牙咧嘴,但是他欣喜地看到火星纷纷扬起,犹如亮光消失前的萤火虫一样,在倾斜的铁皮屋顶下飞舞。

  亨利很快就会回来了。他可以守住这个念头。只需要看着火势变旺,守住这个念头就行。

  不,他不会回来了。因为“墙洞”那边出事了。事情起于——

  “里克。”他眼睛望着舔舐着木柴的火苗,口里说出这个名字。过不了一会儿,就会燃起熊熊火焰。

  他用牙齿取下手套,把双手伸到火边取暖。右手掌上被破酒瓶划过的地方有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一准会留下疤痕,不过这算得了什么?对朋友来说,一两道疤痕又算得了什么?他们的确是朋友,对吧?没错。“堪萨斯街的四人帮”,用塑料刀剑和装电池的仿星球大战激光枪武装起来的“红海盗”。他们曾经有过一项英勇壮举——或者说是两项,如果把姓林肯霍尔的姑娘那一次也计算在内的话。那一次他们的照片甚至都登了报,所以说,有几道疤痕又算得了什么?同样,就算他们曾经可能——只是可能——杀过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因为那家伙本来就该千刀万剐——

  但是他也不愿想这些。不,不能想这些。

  不过他看到了路线。不管愿意与否,他看到了路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清晰。最开始是看到了比弗……还听见了他说的话,就在自己的脑海中央。

  琼西?你在那儿吗,伙计?

  “别起来,比弗。”彼得说,一边望着“哔剥”作响、越烧越旺的火焰。火焰现在已经很暖人了,阵阵热气扑向他的面庞,使他昏昏欲睡。“坐在那儿别动。就那样……你知道,坐着别动。”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小时候,比弗自己常说,这婆婆妈妈的是怎么回事?这句话并没有具体的含义,但仍会让他们开怀大笑。彼得觉得只要自己愿意,就能找到答案,路线已经非常清晰。他瞥见了蓝色的瓷砖,蓝幽幽的浴帘,还有一顶显眼的橘红色帽子——里克的帽子,麦卡锡的帽子,那位“我站在这儿敲门”的老先生的帽子。他觉得只要自己愿意,其他的一切都能看到。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将来,还是过去,还是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不过他能找到答案,只要他愿意,只要他——

  “我不愿意。”他说,并将那一幕彻底推开。

  地上还剩下一些小枝条,彼得把它们添进火中,然后望着那个女人。她那只睁着的眼睛已经不再有威胁之色,已经变得混浊,就像一只被击中不久的鹿的眼睛一样。她身旁到处是血……他猜想,她肯定是大出血了。她体内有什么东西爆裂了。是一次艰难的突围。他想,也许她知道会是这样,所以才坐在路中间,因为她希望经过的人能看到她。的确有人看到了,不过瞧瞧这后果吧。可怜的臭婆娘。可怜又倒霉的臭婆娘。

  彼得缓缓地挪到左边,拉住防水布,然后又向前爬去。这块防水布此前是她的雪橇,现在不妨当她的寿衣吧。“我很抱歉,”他说,“贝姬,或者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我真的很抱歉。不过你知道,就算我刚才待在这儿也帮不了你;我不是医生,只是一位该死的汽车推销员。而你——”

  ——早就死定了,他本来想这么说,可是一眼看到她的背后,便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直到靠近,他才看清她的背后,因为她死的时候面朝火堆。她牛仔裤的臀部炸开了,仿佛她放屁的过程就是导火索在燃烧,而一旦屁放完后,炸药便引爆了。牛仔裤的破布边在随风飘动,里面内裤的破布边也在飘动——她至少穿了两条长内裤,一条是白色的全棉厚内裤,另一条为粉红色真丝内裤。牛仔裤的双腿和风雪大衣的后背上长出了一样东西,看上去像霉或某种真菌,透出一种金红色,不过也许只是火焰的反光。

  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出来了。那东西——

  没错。有个东西。而且这会儿它正盯着我。

  彼得朝树丛看去。那儿什么也没有。动物大逃亡已经结束。这里只有他独自一人。

  可我并不是独自一人。

  没错,他不是独自一人。有什么东西就在附近,它受不了天寒地冻,而更喜欢温暖潮湿的地方。只不过——

  只不过它太大了。而且没有吃的了。

  “你在那儿吗?”

  彼得原以为这样喊话会让自己觉得很愚蠢,可结果他感觉到的不是愚蠢,而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一溜稀稀落落的霉状物上。它从贝姬——没错,她的名字就叫贝姬,是的,千真万确——身边延伸出去,绕过贮木棚的一角。过了片刻,彼得听到铁皮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动的声响。他仰起头,视线追寻着声音。

  “走开,”他轻轻地说,“快走开,别来惹我。我……我已经够倒霉了。”

  那东西往屋顶上方继续爬了一会儿。没错,他已经够倒霉了。不幸的是,他还是一顿美味。屋顶上的东西又在爬动了。彼得想,它不会等太久的,也许是不能等太久,不能在上面等太久。就像冰箱里的壁虎一样。它的下一步就是跳到他身上。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由于一心惦记着啤酒,他把那该死的枪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的第一个冲动就是爬进棚子里侧去,但这很可能是一个错误,无异于冲进一条死胡同。于是他放弃这个念头,转而抓住一根刚刚添进火中、一端还未燃着的树枝。他没有把树枝拿起来,现在还不到时候,他只是不太用力地握着。树枝的另一端在欢快地燃烧。“来吧,”他对着屋顶说,“你不是喜欢吃热的吗?我为你准备了热乎乎的东西,快来拿吧。可他妈的好吃极了。”

  没有动静。至少屋顶上没有动静。他身后的松树上,“噗”的一声轻响,一团积雪落在地上,那是底层的树枝在为自己解除负担。彼得握紧自己的临时火把,将它从火堆上半拎起来,然后又放了回去,溅起几点飞舞的火星。“来吧,你这王八蛋。我就是热乎乎的,而且很好吃,我正等着呢。”

  没有动静。可它就在上面。它不会等太久的,他能肯定。它很快就要来了。

  3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彼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表彻底停了。有时他的思想似乎特别清晰,他们以前跟杜迪茨在一起时常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随着他们渐渐长大,而杜迪茨保持不变,这种情况也就越来越少——仿佛在大脑和身体不断成长的同时,他们失去了接收杜迪茨发出的奇特信号的诀窍)。现在就是那样,但是又有所不同。也许是有了新情况。甚至可能与空中的亮光有关。他知道比弗已经死了,琼西可能出了大事,可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事。

  不管是出了什么事情,彼得认为亨利也有所了解,但了解得不太清楚;亨利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心里正想着班伯里,班伯里,骑着木马去班伯里。

  木棍正越烧越短,快接近他的手了,彼得寻思着,如果它快要烧到头而根本用不上的话,如果屋顶上的东西最终能等到那个时刻的话,他该怎么办。就在这时,一个十分清晰、充满恐慌的新念头钻进他的脑海。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并将它大声喊了出来,以至于他未能听见屋顶那东西快速下滑的声音。

  “请别伤害我们!Ne nous blessez pas!”

  但是他们会的,他们会的,因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不是无依无靠的小外星人,等在那儿指望有人给他们一张新英格兰电话卡,以便能打电话回家。他们是恶疾,他们是毒瘤,而我们,赞美上帝,伙计们,是化疗过程中的一剂足量的、滚烫的放射性药物。你们听到了吗,伙计们?

  彼得不知道他们听见没有,不知道这个声音的言说对象——那些“伙计们”——听见了没有,但是他听见了。他们就要来了,伙计们就要来了,“红海盗”就要来了,就算你千乞万求也拦不住他们。可他们仍在求饶,彼得也跟他们一道求饶。

  “请别伤害我们!求求你们!S’il vous plait!Ne nous blessez pas!Ne nous faites pas mal, nous sommes sans defense!”接着带有哭腔了:“求求你们!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无依无靠!”

  彼得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只手、手中的狗屎以及那个哭哭啼啼、衣服几乎被扒光的男孩。而在这段时间里,屋顶上那东西一直在滑动,虽然奄奄一息却并非无依无靠,虽然没有脑袋却并非愚蠢无知,当彼得又喊又叫时,当他侧躺在那个死去的女人身边,倾听一场天启般的杀戮逐渐展开时,它从后面向彼得悄悄靠近。

  毒瘤,那个长着白睫毛的男人说。

  “求求你们!”他大声喊道,“求求你们,我们无依无靠!”

  但是,不管这话是真是假,都为时已晚。

  4

  雪地摩托车从亨利的藏身之处经过时,没有放慢速度,它的声音这时已经往西边渐渐远去。现在安全了,可以出来了,但是亨利没有出来。他无法出来。将琼西取而代之的智能生物对他没有感觉,要么是因为它另有心事,要么是因为琼西可能——可能仍然——

  但是不会的。以为琼西还多多少少存在于那团可怕的阴云里,简直就是梦想。

  那东西已经消失——起码已经远去,于是那些声音又出现了。它们挤满了他的脑海,在那儿喋喋不休,让他恨不得要发疯,以前杜迪茨的哭声总是让他恨不得要发疯——进入青春期之后,他才很少出现那种情形。其中有个人的声音提到了一种真菌:

  (很快就会死去,除非进入某种活的宿主之中)

  然后是什么新英格兰的电话卡,接着……好像是化疗?没错,一剂足量的、滚烫的放射性药物。亨利觉得这是一个疯子的声音。老天知道,这种人他治疗过很多,所以不难判断。

  其余的那些声音使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也疯了。有些声音他无法辨认,但另外一些他听得出来:有华尔特·克朗黛克、兔八哥、杰克·韦伯、吉米·卡特,还有一个女人,他觉得是玛格丽特·撒切尔。那些声音有时说英语,有时又说法语。

  “这里没有传染。”亨利说着,突然哭了起来。看到自己还能流泪,他不禁又惊又喜,他原以为自己的心田已经枯竭,再也没有泪水和欢笑——没有真正的欢笑。这是恐惧的泪水,是悲悯的泪水,这泪水冲开了他自闭的心扉,解开了他的心结。“这里没有传染,求求你们,哦,上帝帮帮忙吧,别这样,别这样,我们无依无靠,我们无依——”

  就在这时,西边响起人间的雷声,亨利用双手抱住脑袋,他觉得里面的尖叫和痛苦让他的脑袋快要炸了。那些王八蛋在——

  5

  那些王八蛋在对他们大开杀戒。

  彼得坐在火边,没有理会膝盖脱臼所引起的剧痛,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把树枝从火中拿了起来,举在太阳穴旁。他脑海里的尖叫压不住从西边传来的机关枪声,那是0.50英寸口径的大机关枪。现在,那些求饶的声音——请别伤害我们,我们无依无靠,这里没有传染——消失了,剩下的是极度的恐慌;求饶毫无作用,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们已经动手了。

  彼得瞥见什么东西一闪,就在他转身的同时,屋顶上那东西朝他猛扑过来。他瞥见一个模糊的、鼬鼠般的瘦长身影,那东西行动时靠的似乎不是双腿,而是一条强健的尾巴,顷刻间,它的牙齿就扎进了他的踝骨。他大叫一声,抽回那条好腿,由于用力过猛,膝盖险些撞上下巴。那东西也跟了过来,像蚂蟥一样吸附在他的脚上。求饶的就是这些东西吗?如果是的话,让它们去死吧。让它们去死!

  他想都没想,就伸出右手——那只被酒瓶割破的手——去抓;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仍然将火把高举在脑袋旁。他抓住了那东西,感觉就像抓着一团长有茸毛的凉悠悠的肉冻。那东西立刻松开他的踝骨,刹那间,彼得瞥见一双毫无表情的黑眼睛——像鲨鱼的眼睛,也像老鹰的眼睛——可紧接着,它那口钢针般的牙齿就反咬住他的手,将已有的伤口一下子撕得更大。

  彼得感到一阵锥心蚀骨般的疼痛。那东西的脑袋——如果它有脑袋的话——埋在他的手心里,撕着,咬着,越扎越深。他发狂似地甩着手,想将那东西摔掉,无数血滴飞溅在雪地里以及沾有锯屑的防水布上和那死去的女人的风雪大衣上。还有些血滴落进火中,像热锅里的肥肉一样发出“嘶嘶”声。这时,那东西开始“吱吱”乱叫起来,那条如海鳗一般粗的尾巴缠住彼得拼命甩动的手臂,想不让它动弹。

  彼得没有想到要用火把,因为他压根儿就忘了有火把;他唯一的念头是要用左手把咬住他右手不放的可怕东西拽下来。一开始,当它被火点着并像一卷报纸似的熊熊燃烧起来时,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随后他就狂叫起来,一方面是因为新的疼痛,另一方面是因为得意。他猛然站起——至少在此时此刻,他鼓凸的膝盖毫无痛感——挥动右臂,划出一个大大的弧形,让被咬住的手重重地砸在贮木棚的支柱上。随着“嘭”的一声闷响,“吱吱”的怪叫变成了低沉的哀鸣。在一个仿佛没有尽头的瞬间,扎进他手心的牙齿还在进一步深入。然后,那些牙齿松开了,燃烧着的生物掉下去,落在冰冻的地面上。彼得的脚在它身上跺着,感觉到它在扭动,他心中一时充满纯粹而发狂般的快意,可紧接着,他的膝盖终于不堪其累,腿部朝里弯曲,筋腱拉断了。

  他重重地侧倒在地,迎面相对的正是曾寄生于贝姬体内并置她于死地的生物,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手臂砸过的支柱在缓缓朝外倾斜,整个贮木棚正摇摇欲坠。一时间,那鼬鼠般的怪物的小脸离彼得的面孔只有三英寸之距,那燃烧的身体还在他的外套旁扭动,一双黑眼睛已经烧焦。它的嘴巴还没有开化成形,但是,当它身子顶端鼓包似的部分断开后,牙齿露了出来,彼得一边惊叫着“不!不!不!”,一边把它踢向火中,任它在那儿扭动,并发出猴子般的“吱吱”怪叫。

  他的右腿急速蹬着,将那东西踢向火堆中央。正在倾斜的支柱原本可以将贮木棚多支撑一阵,这时却被他的靴尖踢中,于是再也无法承受,只听得“咔嚓”一声,柱子断了,半边铁皮屋顶垮塌下来。一两秒钟之后,另一根柱子也断了,其余的屋顶也掉下来砸在火上,搅得火星四溅。

  片刻之间,不见任何动静。接着,坠落的锈铁皮犹如呼吸一般上下晃动起来。然后,彼得从里面爬了出来。他双眼发亮,因为惊魂未定而脸色煞白,外套的左袖口也着火了。他怔怔地瞪着袖口,双腿膝盖以下还埋在垮下来的屋顶里,过了一会儿,他将胳膊举到面前,深吸一口气,像吹灭一支巨大的生日蜡烛一样,将衣服上的火吹灭了。

  东边渐渐传来了雪地摩托车的引擎声。是琼西……或者说是被什么东西附体的琼西。是那团云。彼得觉得那东西不会放过自己。在杰弗逊林区,今天不是发善心的日子。他应该藏起来。但是,劝他藏起来的那个声音非常遥远,作用不大。不过有一个好消息:他知道自己终于戒酒了。

  他将血肉模糊的右手举到面前。一根手指不见了,可能是被那东西吞进了肚里,另外两根手指的筋也断了,但是他毫无知觉。他发现,那些最深的伤口——有些是那怪物咬伤的,还有一道是他钻进车里拿啤酒时自己划伤的——上已经长出了金红色的霉状物。他几乎能感觉到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享用他的血肉时发出的“嘶嘶”声。

  彼得突然恨不得自己能马上死去。

  西边的机关枪声已经停止,但那儿的一切还远远没有完结。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个念头一般,一声巨大的爆炸骤然响起,淹没了正在驶近的雪地摩托车的轰鸣以及所有其他声音。当然,他手心里那不曾停歇的“嘶嘶”声除外。在他的手心里,那脏乎乎的东西正在享用他的血肉,正如那夺去他父亲性命的毒瘤曾经啃噬着老人的胃和肺一样。

  彼得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感觉到了牙齿脱落后留下的几个豁口。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

第二部分 灰人

第十章 克兹与安德希尔

  1

  行动区唯一可以派上用场的是一家名为“戈斯林乡村商店”的小食品店。雪花刚开始飘落不久,克兹的先头力量就陆续抵达。当克兹本人于十点半钟露面时,支援部队也开始到达。他们渐渐控制了局势。

  商店被确定为“蓝色行动基地”,牲口棚、旁边的马厩(早已废置但并未垮塌)以及畜栏都成了羁押区。第一批被扣留的人员已经集中于此。

  不到两星期之前,克兹的上一任助手卡尔弗特刚刚死于心脏病——真他妈的不是时候。他的新助手阿奇·珀尔马特此行带有笔记本电脑和掌上电脑各一部,却发现电器在杰弗逊林区目前已成摆设,根本就无法使用。现在他拿来了一个记事板,上面写有十来个名字,最开头的两个都姓戈斯林:开商店的老头和他妻子。

  “还有些正在途中。”珀尔马特说。

  克兹扫了一眼记事板上的名字,然后把它还给珀利。几台大型娱乐车正停在他们身后;一些半挂车被千斤顶支撑起来,摆放整齐;灯柱在一根根竖起。等夜幕降临时,这地方就会像世界职业棒球大赛时的扬基体育馆一样大放光华。

  “有两个家伙逃脱了,我们只差了这么一丁点儿,”珀尔马特一边说,一边举起右手,拇指与食指相隔四分之一英寸的距离比划着,“他们是来买食品的,主要是啤酒和热狗。”珀尔马特脸色苍白,但两边面颊上各有一大团红晕。由于周围的噪音越来越大,他不得不提高嗓门。直升机一对对地开了过来,降落在柏油路面上——那条路最后通往95号州际公路,从那里往北可以到达一座萧条的小镇(普雷斯克艾尔),朝南可以到达无数萧条的小镇(开始是班戈和德里)。只要驾驶员不用依赖那些同样成了摆设的复杂的导航仪器,直升机还算正常。

  “那两个家伙是进去还是出来?”克兹问。

  “是进去。”珀尔马特回答。他不大敢抬眼与克兹对视;他的眼神一直躲躲闪闪。“有一条伐木小路,戈斯林说它叫‘深辙路’。普通地图上没有,不过我有一张钻石国际纸业公司的勘测图,上面——”

  “行了。他们要么会再出来,要么就待在里面。怎么样都行。”

  更多的直升机相继降落,由于现在安全地避开了外界的视线,一批五十毫米口径的机关枪正从部分直升机上卸下来。这次行动的架势可能不亚于“沙漠风暴”。也许更为巨大。

  “你明白自己在这儿的职责吧,珀利?”

  珀尔马特显然十分明白。他初来乍到,希望留下一个好印象,所以几乎是在一刻不停地跑来跑去。就像一条嗅到食物的狗,克兹想。可他自始至终都不敢抬眼看人。“长官,我的工作具有三位一体的性质。”

  三位一体,克兹想,三位一体,你听听!

  “我的工作是,第一,拦截进出人员;第二,将被拦截人员移交医务部;第三,控制和隔离情况不明人员,等待进一步指令。”

  “说得对。这是——”

  “可是长官,请您原谅长官,可我们这儿根本就没有医生,只有几位救护兵,而且——”

  “闭嘴。”克兹说。他的声音不大,但是从一旁经过的五六个人脚步顿时犹疑起来,他们都穿着没有任何标志的绿色防护服(这儿所有的人,包括克兹自己,都穿着没有任何标志的绿色防护服),正以平时双倍的速度奔忙着。他们朝克兹和珀尔马特站立之处瞥了一眼,然后又以三倍的速度忙开了。而珀尔马特脸上的红晕则骤然消失。他后退一步,让自己与克兹的距离又拉开一英尺。

  “如果你再打断我,珀利,我会把你揍趴下。如果发生第三次,我就会让你进医院。听清楚了?”

  珀尔马特显然是鼓足了勇气,才敢抬起视线,看着克兹的脸。是看着克兹的眼睛。他“唰”地敬了一个礼,速度之快,差点儿擦出静电。“是的,长官!”

  “这一套也给我打住,你该知道不能这么称呼。”珀尔马特正要垂下视线,克兹又说,“我跟你讲话的时候,你得看着我,小子。”

  珀尔马特勉为其难地又抬起目光。他已经面如死灰。尽管沿路边一字儿排开的直升机正发出巨大的轰鸣,他们所在之处却似乎一片寂静,仿佛克兹正置身于自己奇怪的垂直气流中。珀尔马特相信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们,而且都能看出他害怕到了什么程度。这其中也包括他的新上司的目光——那双眼睛里完全空洞无物,似乎眼睛后面根本就没有大脑。珀尔马特以前听到过千里眼之说,但克兹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十万里之外,也许是许多光年之外。

  不过珀尔马特还是尽力迎住克兹的目光。正视那空洞的眼睛。他今天有些开局不利。他不能一错再错,乃至无可挽回——这一点不仅重要而且十分必要。

  “行了,很好。起码是好些了。”克兹的声音不高,但是尽管直升机的轰鸣此起彼伏,珀尔马特却听得清清楚楚,“下面的话我只会跟你说一遍,这仅仅因为你是我的新部下,而你显然是狗屁都不懂。我受命在这里实施一项‘幻影马行动’。你知道幻影马吗?”

  “不知道。”珀尔马特回答,由于没能说“不知道,长官”,他觉得浑身似乎难受。

  “这是爱尔兰的一个传说。今天的爱尔兰人仍然没有从他们的祖辈传下来的迷信传统中完全摆脱出来。根据这个传说,幻影马是一种来无影去无踪的马,专门绑架行人并将他们驮在背上带走。我用这个词来指称一项既秘密又公开的行动。这是一个悖论,珀尔马特!好消息是,自从空军于一九四七年首次获取如今被称为发光体的那种外星物体之后,我们就一直在为这类玩意儿制订应急预案。坏消息则是,现在已经是将来,而我得依靠你们这些人的支持来面对它。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小子?”

  “是的,长……听明白了。”

  “这样就好。珀尔马特,我们在这儿的计划是,速度要快,出手要狠,绝对不留痕迹。我们有大量的脏活要处理,而且要处理得干净利落……干净利落……没错,上帝,还要面带微笑……”

  克兹露齿一笑,笑容中有种强烈而残忍的挖苦意味,珀尔马特见了差点儿尖叫出声。克兹身材很高,肩膀有些下垂,颇具长官派头。然而,他身上却带有莫名的恐怖之气。你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几分,还可以从他将双手整齐而安静地放在身前的姿势中感觉到几分……但是他之所以令人恐惧,之所以被称为“可怕的克兹老头”,原因还不在于此。珀尔马特说不清楚他到底有什么可怕之处,而且也不想弄清楚。此时此刻,他只希望——他唯一希望——谈话尽快结束,然后拍屁股走人。如果想跟外星人接触,还用得着去西边二三十英里的地方吗?珀尔马特的面前就站着一个。

  克兹抿起嘴。“我们统一认识了吧?”

  “是的。”

  “在同一个战场上?同一条战壕里?”

  “是的。”

  “我们该怎么处理眼下的事情,珀利?”

  “要干净利落?”

  “太对了!还有呢?”

  他一时回答不出,心里不由得万分惶恐。但很快他就想了起来。“要面带微笑,长官。”

  “你再叫我长官的话,我就把你揍趴下。”

  “对不起。”珀尔马特喃喃道,这是句心里话。

  正在这时,有辆校车从路上缓缓开过来,为了从直升机旁经过,校车右边轮子歪进沟里,车体几乎侧翻。车身一边,黄色的背景上写着米利诺基特校车几个黑色的大字。这是辆被征用的校车,里面是欧文·安德希尔和他的部下。通天奇兵。珀尔马特看清楚后,稍稍松了口气。他和克兹分别在不同时期与安德希尔共过事。

  “天黑之前你会有医生的,”克兹说,“要多少有多少。明白了吗?”

  “明白。”

  校车在戈斯林商店唯一的加油泵前停下,克兹一边朝校车走去,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表看了看。快十一点了。老天,人在开心的时候,时间真是飞快。珀尔马特在他旁边走着,可脚步不再像之前那么轻松、有活力了。

  “眼下,阿奇,你要将他们盯紧,要时刻关注他们,留心他们的谈话,要把看到的里普利全都记录下来。我想,你知道里普利吧?”

  “是的。”

  “很好。不要去接触它。”

  “天啊,我才不会!”珀尔马特话音刚落,脸就一下子涨得通红。

  克兹微微一笑。与刚才的露齿而笑一样,是皮笑肉不笑。“说得对,珀尔马特!你手头有呼吸面罩吗?”

  “刚刚运到,共有十二箱,后面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