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像是被弹簧弹了一下似的,麦卡锡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倾,并把脑袋垂在两膝之间,琼西顿时明白接着会发生什么了;再见了纳瓦霍地毯,很高兴认识你。比弗显然也有同感;他的双腿原本在身前自然伸展着,这时也连忙挪开,以免跟着遭殃。

  但是麦卡锡并没有吐,而是发出一种低沉的、长时间的怪声——犹如工厂里的机器在不堪重负时发出的声音。麦卡锡的眼睛鼓了起来,恰似长在脸上的两颗玻璃球,他的面孔绷得紧紧的,眼角下面的两团褐色阴影清晰可见。这刺耳的咕咕声一直响着,响着,咕咕声终于消失时,屋后传来的发电机的声音显得特别响亮。

  “我听到过一些大嗝,但这一个算得上首屈一指,绝无仅有。”比弗说,他的语气中流露出严肃而真诚的敬意。

  麦卡锡靠回沙发,他双眼紧闭,嘴巴耷拉着,琼西觉得他的神情显得难堪,或者痛苦,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接着,他再次闻到香蕉和乙醚的混合气味,那是一种正在发酵的活性气味,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蔓延开来。

  “噢上帝,我真是非常抱歉,”麦卡锡闭着眼睛说,“我这一整天都是这样,从天亮起就这样。而且我的肚子又痛起来了。”

  琼西和比弗无言地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比弗问,“我想,你需要躺下来睡上一会儿。你晚上听到那可恶的熊以及天知道是些什么玩意儿,可能一夜都没有合眼。你累坏了,也紧张坏了,还有×他娘的什么都坏了。你只是需要合上眼睛,睡它几个小时,然后就会跟该死的露水一样精神了。”

  麦卡锡既痛苦又感激地望着比弗,琼西不禁为自己看到这一幕而有些难为情。麦卡锡依然脸色苍白,却开始流起汗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和太阳穴上渗出来,然后像清油一般顺着面颊往下淌,而此时此刻,房间里还有寒冷的空气在流动。

  “你瞧,”他说,“我想你是对的。我累了,就是这样。我的肚子很痛,但这只是因为紧张。再说,我吃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野草呀,还有……哦,天啊,我不知道……各种各样的东西。”他在脸上挠了挠。“我脸上这该死的东西严重吗?有没有流血?”

  “没有,”琼西回答,“只是发红。”

  “是过敏反应,”麦卡锡可怜兮兮地说,“我吃花生也会这样。我去躺一会儿。是的,我需要这样。”

  他站起来,身子晃了晃。比弗和琼西同时伸出手去,但是没等他们扶住他,他就自己站稳了。琼西发现,他此前认为是中年男人罗汉肚的东西几乎消失了。这可能吗?这人能排出那么多气体吗?他不知道。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人刚才放的是一个超级屁,打的更是一个超级嗝,这种事情你简直可以讲上二十年,开场白是以往每年打猎季节的第一个星期,我们总是去比弗·克拉伦顿的营地。有一年十一月——是2001年,也就是发生那场秋季暴风雪的那年——有个人来到了营地……没错,一准是个精彩的故事,大家听到有关响屁和响嗝的情节后,一定会捧腹大笑,听到放屁呀、打嗝呀之类的故事时,人们总是捧腹大笑。不过,关于他自己差点儿在猎枪的扳机上增加八盎司的力量,从而可能要了麦卡锡的性命那一段,他可不会讲出来。不,对那一段他会守口如瓶。他会的。

  由于彼得和亨利共用一间卧室,所以,比弗扶着麦卡锡朝楼下的另一间卧室走去。那是琼西的卧室。比弗歉疚地望了琼西一眼,琼西耸了耸肩。毕竟那是唯一合理的去处。今天晚上,琼西可以与比弗睡一张床——上帝知道他们小时候常常这样;另外,说心里话,他也不敢确定麦卡锡能否爬上楼梯。他越来越不喜欢这人汗津津、脸色煞白的样子。

  琼西这个人总是在铺好床后,又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在上面——书呀,报纸呀,衣服呀,包呀,梳洗用品呀,什么都有。他飞快地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堆到一旁,然后掀开盖被。

  “要不要先方便一下,哥们儿?”比弗问。

  麦卡锡摇了摇头。看到琼西掀开盖被露出的蓝色干净床单,他几乎像是被施了催眠术一般。琼西再一次惊讶地发现,这人的眼睛真像玻璃球。像被捕获后经过填充处理的脑袋上的眼睛。突然间,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位于布鲁克莱恩——那座仅次于波士顿的城市——的起居室。手工织毯、早年的美式家具……麦卡锡的脑袋被放置在壁炉之上。是在缅因州北部捕获的,他会对出席鸡尾酒会的客人说,是个大家伙,毛重一百七十磅。

  他闭上眼睛,等他重新睁开时,发现比弗正有些惊恐地望着他。

  “髋部一阵刺痛,”他说,“很抱歉。麦卡锡先生——里克——你可能想把毛衣和裤子脱掉。当然还有靴子。”

  麦卡锡就像在梦中被人叫醒一样,朝他转过头来。“是的,”他说,“当然。”

  “要帮忙吗?”比弗问。

  “不,噢,不用。”麦卡锡显得很惶恐,也可能是好笑,还可能二者皆有,“我还没有到那种地步。”

  “那么,我就让琼西在这儿守着。”

  比弗动作敏捷地出去了,麦卡锡动手脱起衣服来。他先把毛衣从头顶脱下来。毛衣里面是一件猎手们常穿的红黑相间的衬衣,再里面是一件保暖内衣。没错,那件衬衣前面没那么大腹便便了,这一点琼西可以肯定。

  嗯——几乎可以肯定吧。他提醒自己,就在一小时之前,他还肯定地以为麦卡锡的外套是一头鹿的脑袋呢。

  麦卡锡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脱靴子,正这么脱着,他又放了一个屁——时间没有第一个那么长,但声音同样响亮刺耳。两人对此以及随后的气味都没有再说什么——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那强烈的气味让琼西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麦卡锡踢掉靴子时,在木地板上发出“嗵嗵”的响声,然后他站起身,开始解皮带。蓝色的牛仔裤脱下来后,露出他下身穿的保暖内裤。这时,比弗从楼上拿来一个便盆,放在他床头的地上。“你瞧,说不准你想尿一泡,或者肚子等不及要闹腾什么的。”

  麦卡锡呆呆地望着他,琼西看了心里一阵恐惧:一个陌生人穿着宽大的内衣,待在他的卧室里,有点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位生了病的陌生人。问题是病得有多重。

  “我是说万一你找不到卫生间的话,”比弗解释道,“顺便说一下,卫生间离这儿很近,出了卧室后,往左拐,不过要记住,是顺道走过去的第二个门,好吗?如果你忘了,进了第一个门,就会拉在放床上用品的贮物间里了。”

  琼西吃惊之下笑出声来,丝毫也顾不得要压低嗓门——他的笑声很响,有些歇斯底里。

  “我觉得好些了。”麦卡锡说,可琼西觉得他的话完全是言不由衷。这家伙就那样穿着内衣站着,犹如一个存储器被毁掉四分之三的机器人。此前,他还显示出一点生命的迹象——即使算不上真正的生气,而现在,那点迹象消失了,就像他脸上的血色一样。

  “来吧,里克,”比弗轻轻地说,“躺下来,把眼睛闭会儿。让自己恢复一点儿体力。”

  “嗯,好吧。”他在刚刚掀开的床上坐下来,望着窗外。他的双眼大而空洞。琼西觉得房间里的气味散了些,不过也许只是他渐渐适应,就像你在动物园里待久了,会渐渐适应猴舍的气味一样。

  “天啊,你看那雪。”

  “是呀,”琼西说,“你的肚子现在怎么样了?”

  “好些了。”麦卡锡的视线转移到琼西脸上。那是一双惊魂未定的孩子般的眼睛。“我很抱歉像刚才那样排气——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就算当兵的时候都没有,那时我们好像每天都吃豆子。不过我现在好些了。”

  “你确定上床前不想撒个尿吗?”琼西有四个孩子,所以这个问题几乎是很自然地问了出来。

  “是的。在你发现我之前,我已经在树林里方便过了。谢谢你让我进来。谢谢你们两位。”

  “噢,得了,”比弗说,一边不安地挪了挪脚,“换了谁都会这样。”

  “也许会,”麦卡锡说,“也许不会。《圣经》上说:‘看哪,我站在这儿敲门。’”外面的风刮得更猛了,整个“墙洞”都在晃动。琼西等着麦卡锡把话说完——他似乎言犹未尽,却忽然把脚放到床上,把盖被拉了上来。

  从琼西床上的什么地方,又响起一个刺耳而持续时间长久的屁。琼西觉得自己再也忍无可忍。在暴风雪即将来临之际,让一位来到你门口的陌生旅人进屋是一回事,而站在一旁听他施放一连串气弹则是另一回事。

  比弗也跟着走了出来,并随手轻轻关上房门。

  5

  琼西正要开口说话,比弗却摇摇头,将手指压在唇上示意,然后拉着琼西穿过宽敞的房间,来到厨房区,这里是除了后面的工具间之外,离麦卡锡最远的地方。

  “伙计,那家伙要出大事了。”比弗说。在厨房里日光灯的明亮光线下,琼西发现,他的老朋友正忧心忡忡。比弗把手伸进工装裤前面的大口袋里,摸出一根牙签,开始咬起来。用不了三分钟——也就是一位资深烟民抽完一根烟的工夫——他就会把牙签变成一撮非常细小的木屑。琼西不明白比弗的牙齿(或者他的胃)怎么受得了,可他几十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我希望你是错的,但是……”琼西摇了摇头,“你这辈子闻过那样的臭屁吗?”

  “没有,”比弗说,“可那家伙远不只是胃有毛病,他还有一大堆其他的问题。”

  “你这是什么意思?”

  “噢,比如说,他以为今天是十一月十一号。”

  琼西不明白比弗在说些什么。十一月十一号是他们挤在亨利的旅行车里抵达这儿的那一天,这是他们这个打猎团体的惯例。

  “比弗,今天是星期三,是十四号。”

  比弗点点头,不由自主地一笑。那根已经变得像一条细线似的牙签从一边嘴角转移到另一边嘴角。“这个我知道。你同样也知道,但是里克呢,却不知道。里克以为今天是主日。”

  “比弗,他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不管他说了些什么,他不可能说得太多——炒几个鸡蛋和热一罐汤用不了多长时间。于是比弗开始讲了起来,而琼西则一边听,一边放水准备洗那几个盘子。他不介意出来野营,可他绝对不会像许多男人那样,一旦离开家来到森林,似乎就可以邋里邋遢而满不在乎。

  “他说,他们是星期六来的,想当天打打猎,然后星期天再把屋顶修一修,因为上面有了几处漏缝。他说:‘至少我不用违背安息日不得工作的训诫了。如果在森林里迷了路的话,你唯一必须做的事情就是不让自己发疯。’”

  “没错。”琼西说。

  “我想我不能在法庭上宣誓,说他认为今天是十一号,但是要么今天就是十一号,要么我们可以往后退一个星期,退回到四号,因为他的确认为今天是星期天。而我无法相信他已经在外面晃了十天。”

  琼西也无法相信。不过三天呢?是的,这个他可以相信。“这就解释了他跟我说过的一句话,”琼西说,“他——”

  地板“嘎吱”响了一下,两个人都微微一震,并抬眼朝大房尽头那扇紧闭的卧室门看去,但是那儿什么也没有。这里的地板和墙壁常常嘎吱作响,即时风不大的时候也会如此。他们有些难为情地对视了一眼。

  “是呀,我有点神经质了,”比弗说,他可能是看懂了琼西的神色,也可能是看透了琼西脑海中的想法,“伙计,你得承认,他就那样从森林里钻了出来,还真有点儿令人不寒而栗。”

  “是呀,的确是的。”

  “那个屁听起来就像是他屁眼里堵着什么东西,快要被烟给熏死了。”

  比弗说完这话,自己似乎也吃了一惊,他每次说了怪话都是这种表情。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成一团,一边在嘴里模仿着,发出一串叹息般的低沉声音,同时尽力压低嗓门,以免让那可怜的家伙听见,说不准他还没有睡着,会听见并知道他们在笑话他。琼西笑得一发而不可收拾,因为这种宣泄太有必要了——这笑声有些歇斯底里,他弯着腰,笑着,咳着,喘着,眼泪都流了出来。

  最后,比弗拽住他,将他拖出门去。于是,两个人连外套也没有穿,站在越来越厚的雪地上,终于可以放声大笑起来,呼啸的寒风淹没了他们的声音。

  6

  回到室内时,琼西的手都麻木了,把手伸进热水中洗盘子时几乎感觉不到水的热度。但是笑过之后,他觉得一阵轻松。这时他又担心起彼得和亨利来——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是否能够顺利回来。

  “你刚才说解释了一句话,”比弗说,他开始咬第二根牙签了,“是什么话?”

  “他不知道要下雪了,”琼西回答,他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尽量回想着麦卡锡使用的具体字眼,“‘这天气可真是晴朗、微冷。’我想他就是这么说的。不过,如果他听到的预报是十一或十二号的,也就说得过去。因为直到昨天的晚些时候,天气的确晴朗,对吧?”

  “对呀,而且他妈的微冷。”比弗说。他从水槽旁的抽屉里拿出一条印有瓢虫图案的旧毛巾,开始擦盘子。他一边擦,一边看了看对面那扇紧闭的卧室门。“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们的营地在基尼奥。”

  “基尼奥?那地方离这儿可是四五十英里。他——”比弗把牙签从嘴里拿出来,看了看上面的牙印,又将牙签另一头塞进嘴里,“哦,我明白了。”

  “是呀。他不可能在一个晚上走那么远,不过,如果他已经出来了三天——”

  “还有四夜,如果他是星期六下午迷路的话,就是四夜——”

  “没错,还有四夜。所以,假设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朝正东方向走的话……”琼西算出的结果是每天十五英里,“我得说,这就有可能了。”

  “但是他怎么会没有冻僵呢?”比弗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耳语了,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穿了厚外套,还有保暖内衣,但是自从万圣节之后,县界以北的所有地方都是零下二十来度。你倒说说看,他怎么会在户外待了四个晚上而没有冻僵。除了脸上那一块之外,甚至都看不出他有被冻伤的痕迹。”

  “我不知道。还有一点,”琼西说,“他的胡子怎么没长出来?”

  “什么?”比弗张大了嘴,那根牙签沾在他的下唇上。接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是呀,他只有一点点胡茬。”

  “我敢说,长了不到一天。”

  “我猜想,他一直在刮脸吧?”

  “没错,”琼西说,同时想象着麦卡锡在森林里迷了路,又怕又冷又饿(他看起来倒不像是饿了很多顿的样子,这也是一个疑点),但是每天早晨,他仍然跪在小溪边,用靴跟敲破冰层露出下面的水,再拿出他忠实的吉列剃须刀……不过从哪儿拿呢?外套口袋里吗?

  “然后他今天早上把剃刀弄丢了,所以才只有一点儿胡茬。”比弗说。他又微微一笑,但神色似乎并不轻松。

  “是呀,就像把枪弄丢了一样。你注意到他的牙齿了吗?”

  比弗做了一个怪相,一副又怎么了的表情。

  “有四颗掉了。上排两颗,下排两颗。他看上去就像在《疯狂》杂志封面上经常出现的顽皮小子。”

  “这算不了什么,兄弟。我自己也有几颗擅离职守了。”他扯起一边嘴角,露出左边的牙床,那模样就像是半边脸在笑一般。琼西不想看这个。“瞧见了?里面也没了。”

  琼西摇摇头。这不是一回事。“这家伙是律师,比弗,他总是得出头露面,所以外表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而他掉的正好都是前面的牙齿。他不知道那些牙齿掉了,这一点我敢发誓。”

  “你不会以为他是遭到辐射什么的吧?”比弗不安地问,“谁要是他妈的辐射中毒的话,牙齿就会掉的。我在电影上看到过。就是你总是在看的那些怪物电影。你不会以为是这样吧?没准他脸上的红印也是因为这个。”

  “没错,他是在马斯希尔核电站爆炸时遭到了辐射,”琼西说,可一看到比弗不解的表情,他就后悔开了这个玩笑,“比弗,如果是辐射中毒的话,我想头发也会掉的。”

  比弗脸色一亮。“对,正是这样。电影里的家伙后来就成了秃头,就像经常在电视上演警察的那个什么狗屁特里一样。”他顿了顿,“后来他就死了,我是说电影上那人,不是特里,不过既然说到这个——”

  “可这家伙的头发却不少。”琼西打断了他的话。由着比弗信口开河,他们可能就永远回不到正题了。他注意到,当陌生人不在场时,他们两人都没有叫他“里克”,甚至也没有叫“麦卡锡”,而只是“这家伙”,仿佛在潜意识里,他们不愿意把他视为一个具体的人,而想把他变成一个抽象的类别,似乎这样就可以淡化他的影响,如果……嗯,只是如果。

  “对呀,”比弗说,“的确是的,他有不少头发。”

  “他一准是得了健忘症。”

  “也许吧,可是他记得自己是谁,以及与谁在一起等狗屁事情。伙计,他吹的那声喇叭可真够响的,是吧?还有那臭味!跟乙醚没有两样!”

  “没错,”琼西说,“我总是联想到启动液。糖尿病人快死的时候也有气味。我想我在哪本悬疑小说上读到过。”

  “也像启动液吗?”

  “我想不起来了。”

  他们站在那儿面面相觑,耳边传来阵阵风声。琼西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把那家伙自称看到闪电的事情告诉比弗,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来事情就够多了。

  “当他把身子弯成那样时,我还以为他会狂吐呢,”比弗说,“你也这么想吧?”

  琼西点点头。

  “而且他脸色很难看,非常难看。”

  “没错。”

  比弗叹了口气,把牙签扔进垃圾桶里,转头看着窗外。外面的雪从来没有下得这么猛,这么大。他伸手拂了拂头发。“伙计,我真希望亨利和彼得在这儿,特别是亨利。”

  “比弗,亨利是精神病医生。”

  “我知道,可他是我们能找到的最懂医学的人,我觉得那家伙需要医生给看看。”

  亨利其实就是一名医生,他必须是医生才能获得精神病科的行医资格证,但是就琼西所知,亨利一直所从事的都只是精神病治疗。不过,他明白比弗的意思。

  “你仍然觉得他们能回来吗,比弗?”

  比弗叹了口气。“如果是半小时以前,我可以很肯定地回答你。可这雪下得太大了。我想他们能回来。”他忐忑不安地看着琼西,以往那个无忧无虑的比弗·克拉伦顿几乎不见了。“我希望他们能回来。”他说。

第三章 亨利的旅行车

  1

  此时此刻,在旅行车的前灯照射下,亨利正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雪,犹如穿行在隧道中一样,艰难地驾车沿着“深辙路”朝“墙洞”开去。与此同时,他还在思考那些解决方案。

  当然,可以采用“海明威方案”——当年在哈佛读大学时,他就写过一篇文章,里面就是这么叫的。由此看来,他可能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从私人的角度,而不只是为了应付差事般地完成某门功课的要求,也就是说,甚至那个时候他就在考虑了。所谓海明威方案就是用猎枪,而亨利现在就有一支……不过他不会在这儿、在与其他人一起时动手。他们四个人在“墙洞”有过许多美好的时光,如果选择这儿会不公平。会污染这个地方,对彼得和琼西——还有比弗,也许尤其是比弗——来说都是这样,所以他不能这么干。但是他不会等太久了,他可以感觉到那一刻正在渐渐临近,有点像打喷嚏。真是滑稽,居然把结束生命比成打喷嚏,不过到头来可能就是如此。只是“阿嚏”一声,然后,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采用海明威方案的时候,得脱掉鞋袜。枪托顶在地上,枪口含在嘴里。大脚趾扣住扳机。我得提醒自己别忘了,他想,这时车尾在刚下的一层雪上有点打滑,他连忙稳住车身——那两道沟辙很管用,这条路原本也就是两道沟辙,是伐木工为了夏天滑送木材而挖出来的。如果采用此方案的话,先服一剂泻药,等肚子完全排空再动手,没必要为那些发现你的人制造额外的麻烦。

  “也许你最好开慢点儿。”彼得说。他的两腿上有一瓶啤酒,已经被他喝了一半,但一瓶啤酒不会让彼得产生醉意。不过,如果再来上三四瓶的话,就算亨利以六十英里的时速在这条路上狂飙,彼得也只会坐在副驾驶座上,跟着那震耳欲聋的狗屁平克·弗罗伊德歌碟唱个不停。他也许可以开到六十,而不让前保险杠碰上任何东西。顺着深辙路的这两道沟辙开车,即使沟里满是积雪,也像是在车轨上行驶。如果这雪下个不停的话,可能就不一样了,不过就现在来看,没有任何问题。

  “别担心,彼得,一切平安无事。”

  “你要不要来瓶啤酒?”

  “开车的时候不行。”

  “就连在这鬼影子都看不见的地方也不行?”

  “以后再说吧。”

  彼得没有坚持,任由亨利顺着车灯的灯柱,在两排树木之间的白色通道上穿行。还任由亨利返回自己的思绪之中,而这正是他想去的地方。感觉就像返回口腔里一处流血的伤口,用舌尖一遍遍舔触,可这就是他想去的地方。

  也可以服安眠药。还可以用那种老套的把脑袋埋进浴缸里的办法。投水自溺也行。还可以从高处跳下。拿手枪对准耳朵太不保险了——极有可能醒来时全身瘫痪。割腕也是一样,仅适合那些只想试一试的人。但是日本人有一种方法让亨利很感兴趣。拿根绳子套住脖子。把绳子的另一端拴在一块大石头上。把石头放在椅子的座位上,然后坐下来,腰部绑在椅背上,这样就不会仰面摔倒,而是会保持坐姿。把椅子侧翻,石头就会掉出来。在三到五分钟的时间里,自尽者会处于一种梦幻般由浅至深的窒息状态。灰色渐渐变为黑色;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这方法是他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居然是琼西最喜欢的一本金西·米尔霍恩侦探小说。侦探小说和恐怖电影,这些是琼西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

  总体而言,亨利倾向于海明威方案。

  彼得已经喝完第一瓶啤酒,接着打开第二瓶,看上去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你怎么看?”他问。

  亨利觉得彼得的声音来自另一个宇宙,在那里,活着的人很希望继续活下去。这使他有些烦躁,最近一段时间总是这样。但是,他绝不能让他们任何人生疑,而且他觉得琼西已经有点儿疑心了。比弗可能也是。他们两个人有时能看透你的内心。彼得还一无所知,但他可能会对他们说些不该说的话,说老亨利一直心不在焉,好像是有心事,有很重的心事,而亨利不希望这样。他们曾经是“堪萨斯街的四人帮”,是三、四年级的“红海盗”,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墙洞”之行,他希望是一次美好的旅行。他希望他们得知消息时感到愕然,就连最理解他、最能看透他心思的琼西也一样。他希望他们说压根儿都没有想到。这样最好,而不是三个人坐成一团,垂着头,彼此之间除了躲躲闪闪的一瞥之外甚至都不敢对视,心里想着自己早该知道,想着自己看到了征兆,早该采取行动。于是,他回到这另一个宇宙,迅速装出一副真诚的关注神情。作为一位精神病医生,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怎么看什么?”

  彼得翻了翻眼睛。“在戈斯林商店的时候,蠢瓜!戈斯林老头说的那些事儿。”

  “彼得,戈斯林老头这个称呼可不是白叫的。他至少有八十岁了,如果说这些老头老太太有一样东西不欠缺的话,那就是歇斯底里。”这时,他的车——本身也不是什么小年轻,已经开了十四个年头,而里程表上早就走起了第二圈——从沟辙里弹了出来,尽管是四轮驱动,还是迅速开始打滑。亨利就势任其滑行,彼得的啤酒掉到了地板上,口里大叫一声:“哇——我×!小心!”看到他这副模样,亨利几乎要笑出声来。

  亨利松开气门,等感觉到车身渐渐平稳时,又故意猛力急踩脚刹。汽车再一次开始打滑,这一次是朝与刚才相反的方向,彼得也再一次大叫起来。亨利重新拉上气门,汽车一头冲进沟辙,然后又像是在车轨上一样,再度行驶。一旦打算自尽之后,似乎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能对一切处之泰然。灯光照进白茫茫不断变幻的前方,百万片雪花漫天飞舞,没有哪两片完全相同,如果你相信人们的普遍看法的话。

  彼得把啤酒捡起来(泼出的不多),然后拍拍胸口。“你是不是稍稍开快了点儿?”

  “离快可差远了。”亨利回答,然后,就像汽车从来没有打滑(其实打滑了)、也没有打断过他的思路(的确也没有)一样,他接着说道:“群体歇斯底里在老人和孩子中最为常见。这一现象有清楚的记载,不管是在我自己的领域,还是在与我们比邻而居的野蛮人的社会历史中。”

  亨利往下瞥了一眼,发现自己开到了每小时三十五英里,在目前的状况下,这的确是快了点儿。他放慢速度。“这样行吗?”

  彼得点点头。“别误会我的意思。你的车技很棒,可是伙计,这会儿正下雪呢。再说,我们还载着粮食。”他的拇指向肩膀后面指了指,在后座上有两个袋子和两个盒子,“除了热狗之外,我们还弄到了最后三盒卡夫奶酪通心面。你知道,少了这玩意儿,比弗简直是活不下去。”

  “我知道,”亨利说,“我也喜欢这个。还记得发生在华盛顿州的关于魔鬼崇拜的故事吗?九十年代中期有过报道。那些故事追根究底源于几位老人,他们跟子女(有的是跟孙子一辈)一起生活在西雅图以南的两个小镇上。媒体对发生在日托中心的性虐待事件的报道,最早显然起于在那儿做兼职的年仅十几岁的姑娘,那都是些狼来了的故事,它们同时发生于德拉华和加利福尼亚两州。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那些故事取信于人的时机成熟了,而那些姑娘则从空气中接收到了某种信号。”

  这些话十分流畅地从他口里说了出来,仿佛它们真的有什么关系似的。当亨利滔滔不绝时,他身旁的彼得一声不响地洗耳恭听,任何人(当然也包括彼得)都不会猜到,亨利心里想的是手枪、绳子、排气管和安眠药。他的脑海里全是磁带,仅此而已。而他的舌头则是磁带播放器。

  “在塞勒姆,”亨利接着说,“老年人和小姑娘的歇斯底里合而为一,于是,就有了塞勒姆驱巫案。”

  “我跟琼西一起看过那部电影,”彼得说,“里面有文森特·普赖斯。吓得我屁滚尿流。”

  “这我相信。”亨利说着,笑了起来。刚才有一瞬间,他还以为彼得说的是《严峻考验》。“歇斯底里的念头什么时候最有市场呢?当然是收成结束和坏天气告一段落之后——这个时候,就有时间讲故事和捉弄人了。在华盛顿州的韦纳奇,是森林里的魔鬼崇拜和儿童牺牲。而在杰弗逊林区,在唯一的戈斯林商店的所在地,则是天空中的奇怪亮光、失踪的猎人和军方的部署。更不用说树上长的红色怪玩意儿。”

  “对直升机和部队什么的我不了解,可有许多人都看见了那些亮光,所以他们准备召开一次全市特别会议。这是戈斯林老头告诉我的,当时你正在选罐头。另外,上基尼奥去的那些人确实失踪了。这事儿可不是歇斯底里。”

  “有四点站不住脚,”亨利说,“第一,在杰弗逊林区不可能召开全市会议,因为不存在所谓的市——即使基尼奥也只是一个徒有虚名、没有法人地位的市。第二,会议将在戈斯林老头的富兰克林炉旁召开,参加的人有一半都会被薄荷酒和咖啡白兰地灌得醉醺醺的。”

  彼得吃吃地笑了起来。

  “第三,他们还有什么事情可干呢?第四——这一点涉及那些猎人——他们可能要么感到乏味,直接回了家,要么就是全都喝高了,决定去卡拉巴西特的地下赌场发一笔横财。”

  “你这么想吗?”彼得显得大失所望,亨利不禁涌起一阵强烈的怜惜之情。他伸出手去,拍了拍彼得的膝盖。

  “别害怕,”他说,“这世上的怪事儿无处不在。”如果这世上的怪事儿真的无处不在,亨利怀疑自己是否还会这么急于离开它。不过,如果说精神病医生在哪方面(除开在处方单上开百忧解、帕罗西汀和安必恩)很擅长的话,那就是编造谎言。

  “好吧,可四位猎人在同一时间一起消失,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丝毫都不奇怪,”亨利说着,笑了起来,“一个不寻常,两个很奇怪,四个呢?那就是一起走了,相信我好了。”

  “我们离‘墙洞’还有多远,亨利?”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我还有时间再喝一瓶吗?

  在离开戈斯林商店之前,亨利就将车上的里程表拨到零,这是他的一个老习惯,早在就职于马萨诸塞州的时候就开始了,当时的行情是每英里十二美分,给人治疗各种精神性老年疾病。从商店到“墙洞”之间的距离很容易记:22.2英里。里程表此刻显示的是12.7英里,这就是说——

  “小心!”彼得大叫一声,亨利连忙抬头朝挡风玻璃外看去。

  汽车刚刚经过一段陡坡,爬上一道长满树木的山梁。这里的雪更厚,但是亨利在行进时打开了远光灯,他一眼就看见前方约一百英尺的路上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件粗呢风雪大衣,套在上面的橘红色背心被吹得鼓鼓的,就像超人的披风在大风中飘动;那人还戴着一顶俄罗斯人常戴的裘皮帽,帽子上系有橘红色飘带,也在风中飘扬,亨利不由得想起有时看到的挂在二手车停车场上的彩带。那人坐在路中间,就像一位要吸和睦烟的印第安人,当车灯照到他身上时,他仍然没有动弹。有一瞬间,亨利看见了那人的眼睛,睁得很大,但是直直的,不仅发直,而且又亮又空洞,亨利想:我的眼睛也会那样,如果我不把它们看护好的话。

  由于积雪很厚,停车已经来不及了。亨利向右猛打方向盘,感觉到车轮再一次离开了沟辙。他又瞥见那张苍白、静止的面孔,脑海中飞快地一闪念:哦,该死!是个女人!

  车轮刚出沟辙就开始打滑。亨利这一次没有任其打滑,而是尽力让车轮犁进雪中,凿深车辙。他甚至不用想(也没有时间去想)也知道,这是路上那个人的唯一机会。不过,他自己也觉得胜算不大。

  彼得大叫起来,透过眼角的余光,亨利看到他把手举到面前,掌心向外,做出推挡的手势。当汽车正要从那人身边擦过时,亨利把方向盘往回一打,尽力控制住滑行的势头,以免车尾将那人的脑袋撞成一块平板。方向盘在他戴着手套的手中急速而熟练地转动。在大约三秒钟的时间里,汽车呈四十五度角冲进铺满积雪的“深辙路”,这一部分归功于亨利·德夫林,另一部分还归功于暴风雪。细密的雪花在车身周围纷纷扬起,车灯照在道路左侧被大雪压弯的松树上,形成两个不断移动的光圈。三秒钟,不长,但是足够了。他看见那个人影从窗边掠过,好像移动的是她而不是他们,不过她始终没有动弹,即使在汽车掀动着挟有雪花的寒气从她身旁飞驰而过,生了锈的保险杠一端与她的面孔只有一英寸之隔时,她仍然一动不动。

  饶了你了!亨利心中一阵狂喜,饶了你了,臭婆娘!接着,最后一丝控制力消失了,汽车侧滑起来。车轮重新接触到沟辙,发出“吱吱”的摩擦声,不过这一次是交叉接触。它仍然在试图调转头来,试图首尾换位——前后换位!过去上小学时,坐在后排的同学常常这样叫着——这时,随着“嗵”的一声巨响,汽车撞在一块看不见的石头或是一棵倒在地上的小树上,一下子翻了,副驾驶座一侧首先遭殃,窗玻璃稀里哗啦地变成了亮晶晶的碎片,接着车顶着地。亨利的安全带从一边断了,将他左肩朝下摔在车顶上。他的睾丸撞在方向盘上,顿时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转向柱也断了,戳在他的大腿上,他觉得鲜血顿时流了出来,浸湿了牛仔裤。鲜血,正如以前的拳击解说员大声解说的那样,大家注意,鲜血开始流出来了。彼得正在大呼小叫。

  在翻车后的几秒钟里,汽车的引擎还在运转,接着,地心引力发挥作用,发动机终于停了。现在,汽车只是停在路上的一个四轮朝天的车体,车轮仍在转动,车灯照着道路左侧那些盖有积雪的树木。过了片刻,一只车灯熄了,但另一只还亮着。

  2

  琼西发生车祸之后,亨利曾经多次与他谈起此事(他其实是倾听,他的疗法就是创造性倾听),他知道琼西对被撞的那一瞬间没有记忆。就亨利自己所知,在旅行车翻了筋斗之后,他一刻也没有失去意识,而且他的记忆链完好无损。他记得自己伸手去摸索安全带扣,只想彻底摆脱掉那该死的玩意儿,而彼得则大声喊叫,说他的腿断了,说他那条×他娘的腿断了。他记得刮雨器在挡风玻璃上发出的不紧不慢的刮擦声,还记得仪表板灯的亮光,不过亮光是在上面而不是下面。他找到安全带扣,转瞬又找不到了,然后又找到了,并用手指一推。安全带松开了,他“砰”的一声重重掉在车顶上,把顶灯的塑料盖也撞碎了。

  他伸出手去,找到了车门把手,却拉不动。

  “我的腿!哦天啊,我×他妈的腿!”

  “别号了,”亨利说,“你的腿没事儿。”他好像知道似的。他再度找到门把手,用力一拉,还是纹丝不动。接着他恍然大悟——他整个身子已经倒了过来,所以拉错了方向。于是他反其道而行,顶灯裸露的灯泡十分刺眼。门锁“咔嗒”一声开了。他用手背去推车门,确信一定会推不动:门框可能变形了,能推开六英寸就算他运气了。

  可是车门却“吱呀”地响着,突然之间,他就感觉到那冰冷的雪花正绕着他的面孔和脖子飞舞。他用肩膀顶住车门,更加用力地推着,直到他的双腿从方向盘里抽出来后,才意识到两条腿刚才被倒挂在里面。他翻了半个筋斗,猛然发现他得以近观自己套着牛仔裤的裆部,仿佛打算亲吻那仍在痉挛的睾丸,以便让它们好起来。他的横隔膜叠了起来,令他难以呼吸。

  “亨利,帮帮我!我卡住了!我他妈的卡住了!”

  “稍等一下。”他的声音听起来又细又尖,完全不像他的声音。他看到自己牛仔裤的左腿上部被血染红了。

  他抓住门柱,暗暗庆幸自己开车时戴着手套,然后猛地一拉——他一定得出去,一定得让自己的横隔膜舒展开来,以便能够呼吸。

  车门毫无动静,过了片刻,亨利突然像酒瓶里的木塞一样直冲出来。他躺在地上,一时没有移动,只是气喘吁吁地仰望着那密密麻麻、漫天飘洒的雪花。此时此刻,天空中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他愿意在法庭上手按一摞《圣经》起誓。只有一团团低沉的乌云和如梦似幻般落下的雪花。

  彼得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惊恐不安。

  亨利翻了个身,跪在地上,觉得没问题后,才颤悠悠地站起身。他只站了一会儿,在大风中有些摇晃,同时也想看看流血的左腿会不会站立不住,让他再一次摔倒在雪地上。还好,没有那样,于是他一瘸一拐地从四轮朝天的旅行车的车尾绕过去,看看能怎么帮助彼得。他瞥了一眼那个把他们害惨了的女人。她仍然像先前那样,叉着双腿坐在路中间,腿上和风雪大衣上已经积了一层雪。她的背心被吹得呼呼响,帽子上的飘带也一样。她没有转眼来看他们,而是像他们刚刚爬上山顶发现她时那样,回头望着戈斯林商店的方向。在离她曲起的左腿不到一英尺的雪地上,有一道骤然而至的弧形轮胎印。自己居然没有撞上她,他觉得不可思议,完全是不可思议。

  “亨利!亨利!帮帮我!”

  他加快步伐,在新积的雪上一走一滑地来到副驾驶座一侧。彼得这边的车门卡住了,亨利跪在地上,双手猛力去拉,终于拉开一半。他伸手抓住彼得的肩膀往外拖,却怎么也拖不动。

  “解开安全带,皮特。”

  彼得到处乱摸,却似乎找不到近在眼前的安全带。亨利只好小心翼翼地代劳,心中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惊魂未定)。安全带解开了,彼得猛地掉在车顶上,头弯向一边。他又惊又痛地大叫起来,随后便胡乱挣扎着挤向半开的车门。亨利从背后拽住他的腋窝往外拖,两人一同翻倒在雪地上。亨利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犹如置身梦境。他们小时候不就是这样玩过吗?当然是的。比如他们教杜迪茨堆雪人的那一次就是如此。有人笑了起来,他不禁大吃一惊,接着发现是他自己在笑。

  彼得坐起身,圆瞪双眼,忿忿地看着亨利,他的背上沾满了雪。“你这是他妈的笑什么?那臭婆娘差点儿害死了我们!我要去掐死那狗娘养的臭崽子!”

  “那不是狗娘养的崽子,而是狗娘自己。”亨利说。他笑得更厉害了,同时猜想彼得很可能没听懂他的话——尤其是风还这么大——可是他顾不得了。他很少这么痛快过。

  彼得就像亨利刚才那样颤悠悠地站起来,亨利正想逗逗彼得,说他虽然断了一条腿,行动倒还挺正常,可就在这时,彼得痛苦地叫了一声,又猛地坐了下去,双腿伸在身前。亨利靠近去摸了摸彼得的腿。感觉似乎还好,可隔着两层衣服,谁能说得准呢?

  “根本就没有断,”彼得说,但是他痛得直吸气,“只不过是僵住了,就像以前踢足球时一样。她在哪儿?你确定是个女人吗?”

  “是的。”

  彼得站起身,捂着膝盖,踉踉跄跄地从车头绕过去。那只亮着的车灯仍然无所畏惧地照在雪地上。“我只能说,她最好是个瘸子或瞎子,”他对亨利说,“要不然,我会一脚把她她娘的踢回戈斯林商店去。”

  亨利又笑了起来。想到彼得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然后用脚去踢的模样,他就忍不住要笑。像极了那些跳康康舞的演员。“彼得,你可别真的伤着她!”他大声喊道,尽管他口气故作严肃,但由于说话时发疯般地笑个不停,他怀疑这话能否顶用。

  “好吧,如果她能说服我的话。”彼得回答。这句话随风传进亨利的耳朵,颇有生气的老太太的意味,亨利不禁笑得更响了。他把牛仔裤和长内裤褪了下来,只穿着三角裤站在那儿,观察转向柱给自己造成的伤势。

  大腿内侧被划开了一道较浅的伤口,约有三英寸长。流了很多血——现在还在往外渗——但是亨利觉得伤口不深。

  “你以为你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彼得隔着汽车对亨利叫道,这辆车虽然已经四轮朝天,可刮雨器还在来回刮擦。尽管彼得一开口就骂骂咧咧(显然主要是得自比弗真传),亨利仍然觉得他的朋友像一位老太太,像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教师。想到这里,他又哈哈大笑,一边把裤子提上去。

  “你干吗要在这×他娘的暴风雪中坐在这×他娘的路中间?是喝醉了,还是吸毒了?你是个什么样的蠢婆娘?喂,回答我!你差点儿害死了我和我兄弟,你起码可以……哎呀,×他祖宗!”

  亨利从车那边走过来,正好看见彼得倒在女佛陀的身边。他的腿一准又僵住了。她没有看过他一眼。她帽子上的橘红色飘带被风吹向身后。她仰脸迎着风雪,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即使当雪花飘进眼睛、在那温暖的活晶体上融化时,仍然没有眨动。亨利觉得自己的职业好奇心不由自主被激活了。他们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

  3

  “哎呀!×他奶奶的,真是该死,真他妈疼死了!”

  “你没事儿吧?”亨利话刚出口,就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我听起来没事儿吗,大专家?”彼得生气地问,但是亨利刚要弯腰看看,他却抬手挥了挥让他走开,“不用,我没问题,马上就好。你去看看傻呆公主。她一直在那儿坐着不动。”

  亨利在那女人面前跪了下来,一边痛得直皱眉——双腿很痛,没错,被车顶撞过的肩膀也痛,脖子也在快速变僵——但他仍然笑个不停。

  这根本不是什么落难的小姑娘。她起码有四十岁了,而且又矮又胖。尽管她的防风雪大衣很厚,而且天知道她底下还穿了多少层衣服,可是她的腹部却明显凸起,似乎是做过缩胸手术后形成的大肚腩。帽檐下被风吹起的头发没型没款。与他们一样,她也穿着牛仔裤,但是她的一条腿有亨利的两条粗。亨利脑海中想到的第一个词是乡下婆娘——你常常会看到这种女人在扔满玩具的院子里晾衣服,旁边就是她的加宽房车,一扇敞开的窗户上放着一台收音机,里面传来加斯或莎妮亚叽叽喳喳的声音……还可以看到她们去戈斯林商店这种地方买几样食品。橘红色的行头表明她可能在打猎,但果真如此的话,她的枪在哪儿?已经被雪埋掉了吗?她的大眼睛呈深蓝色,直愣愣的。亨利找了找她的脚印,但是一个也没有。显然是被风刮没了。可这仍然很古怪,她只怕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亨利取下手套,在她瞪得发直的眼睛前弹了弹手指。那双眼睛眨了眨。这算不了什么,但比他预想的要好,想想看,刚才有辆几吨重的车差几英寸就撞着她了,可她居然纹丝未动。

  “喂!”他对着她的脸喊道,“喂,醒一醒!醒一醒!”

  他又弹了弹手指,自己都没什么感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了?我们现在遇到大麻烦了,他想。

  这女人打了个嗝,尽管大风在林间呼啸,她打嗝的声音却响得吓人,在流动的空气将打嗝声刮走之前,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怪味——很像医用酒精。这女人动了动身子,皱了皱眉,接着放了一个屁,一个很长的响屁,听上去就像撕布的声音。亨利想,也许本地人就是这样打招呼的。想到这里,他又笑起来。

  “老天!”彼得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听那声音,她的裤子似乎都给挣破了。你喝了什么,女士?普雷斯通防冻液吗?”接着,他又对亨利说:“天啊,她一定是喝了什么,如果不是防冻液的话,我就不是人。”

  亨利也闻出了这种味道。

  这女人的眼睛突然动了动,迎上亨利的视线。看到那眼睛里的痛苦,他暗暗感到震惊。“里克在哪儿?”她问,“我得找到里克——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她皱着眉头,嘴唇翘了翘,亨利看到她的牙齿掉了一半,余下的犹如一道破栅栏上的残桩。她又打了一个嗝,那气味熏得亨利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哎呀,老天!”彼得几乎是在叫喊,“她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亨利回答。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女人的眼睛又发直了,他们现在遇到了大麻烦。如果是一个人的话,他可能会考虑挨着这女人坐下来,再伸出一条胳膊搂着她——这个解决最终问题的方案可比海明威方案要有趣得多,也有创意得多。但是他得为彼得着想——彼得的第一轮啤酒甚至还没有喝到位,尽管他能不能再喝到啤酒显然要听天由命了。

  话说回来,他还非常好奇。

  4

  彼得坐在雪地上,又在用手揉膝盖,一边望着亨利,等着他采取行动——这不奇怪,因为在他们四个人中,经常是亨利拿主意。他们没有明确的头儿,但亨利差不多就是那个领头人。早在上初中时就是如此。而这女人现在谁也不理,只是直盯着前方的雪。

  冷静,亨利对自己说,深呼吸,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