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屏住片刻,然后吐了出来。好些了。稍稍好些了。好吧,这女人怎么了?别管她从哪儿来或在这儿干什么,也别管她打嗝时怎么会有稀释后的防冻液的气味。她这会儿是怎么了?

  很显然,是受了惊吓。彻底吓坏了,像是一种紧张症——他亲眼看到汽车擦着她的身子疾驰而过时她都丝毫未动。可她也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对刺激仍然有感觉;她对他的响指有反应,而且还说了话。询问一个叫里克的人。

  “亨利——”

  “安静点儿。”

  他又取下手套,把双手伸在她面前猛拍几下。他觉得与在林中不断呼啸的大风相比,这声音很小,可是她又眨眼了。

  “站起来!”

  亨利抓住她戴着手套的手,感觉到她本能地回握住他,不禁有些鼓舞。他弯下腰,凑近她的脸,闻到那乙醚般的气味。发出这种气味的人不可能健康无事。

  “站起来,用脚站起来!跟我一起!我数三下!一,二,三!”

  他站稳身子,抓住她的手。她慢慢站起来,膝盖颤抖着,又打了一个嗝,接着又放了一个屁。她的帽子歪了,遮住一只眼睛,可她并没有要扶正的意思。亨利说:“把她的帽子扶正。”

  “什么?”彼得也站了起来,看上去明显有些摇摇晃晃。

  “我不能松手。把她的帽子扶正,别挡着她的眼睛。”

  彼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把帽子戴正。这女人微微弯下腰,蹙着眉,又放了一个屁。

  “非常感谢,”彼得悻悻地说,“你真是一位好听众,晚安。”

  亨利感觉到这女人的身子在往下沉,连忙抓紧她。

  “走几步!”他又凑近她的脸喊道,“跟我一起走!我数三下!一,二,三!”

  他开始朝车头方向走回来。这时她正看着他,他也盯着她,不让她的视线移开。他头也不回地对彼得——他不想冒险让她转移视线——说:“拉住我的皮带,牵着我。”

  “去哪儿?”

  “绕到车那边。”

  “我不知道行不行——”

  “你一定得行,彼得,快点儿。”

  没有反应。但片刻之后,亨利就感觉到彼得将手伸进他的外套,抓住了他的皮带。他们排着跳康枷舞般的队形,步履艰难地穿过狭窄的小路,穿过剩下的那只车前灯发出的耀眼黄光。到了另一边,四轮朝天的汽车起码可以帮他们挡挡风,这也算好事一桩。

  突然间,这女人挣脱亨利的手,弯下腰,张着嘴。亨利退开一步,以免她的呕吐物喷到他身上……但是她没有吐,而是打了一个嗝,一个最响的嗝。接着,没等她直起腰来,就又放了一个屁。这是亨利此前从来不曾听过的声音,而他可以发誓,当年在西马萨诸塞州医院时,病房里的各种声音他都听过。不过她仍然站着,大口喘着粗气,就像马喷鼻息一样。

  “亨利,”彼得叫道,他的声音因为恐惧、敬畏而显得嘶哑,“我的上帝,快看!”

  他凝望着天空,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亨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十来个炫目的光环正在低沉的云层中穿行,亨利的双眼几乎无法睁开。一时间,他想起好莱坞首映式上那划破夜空的聚光灯,但在这森林深处,显然没有那种灯,否则他就会看到从大雪中透过来的光芒。不管那些发光的东西是什么,它们应该在云层之上或云层之中,而不是云层下面。它们似乎很随意地飞来飞去,突然,亨利感觉到有一种反祖性恐惧朝他袭来……不过这种恐惧实际上更像是源于他自身,源于他的内心深处。他的脊柱猛地感到一片冰凉。

  “那是什么?”彼得问,几乎是在呻吟,“天啊,亨利,那是什么?”

  “我不——”

  那女人抬起头,一看到那飞舞的亮光便尖叫起来。那是声嘶力竭、充满恐惧的叫声,听得亨利也恨不得放声尖叫。

  “它们又来了!”她大叫道,“它们又来了!又来了!”

  接着她蒙住双眼,把头抵在四轮朝天的汽车的前胎上。她停止喊叫,只是不停地呻吟着,犹如一头掉入陷阱、无可逃脱的猎物。

  5

  在随后不知有多长的时间里(可能不到五分钟,虽然感觉很长),他们注视着那炫目的亮光从空中飞过——它们或绕飞,或外滑,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似乎在你追我赶。有一个时刻,亨利意识到那光环只有五个而不是十来个,接着又认为只有三个。在他的身旁,那个把脸顶在轮胎上的女人又放了一个屁,亨利突然明白他们正站在一个渺无人烟之处,傻看着某种与暴风雪有关的天体现象,这现象虽然有趣,对他们却毫无助益,不能把他们带到任何干爽温暖的地方。他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里程表上最后显示的数字:12.7。他们距离“墙洞”差不多还有十英里,在最好的情况下,走起来也是一大段路程,可他们此刻却赶上一场不小的暴风雪。另外,他心里想,能走路的就只有我一个人。

  “彼得。”

  “真是奇观,对吧?”彼得叹道,“那是他妈的UFO,就像《X档案》里的一样。你看——”

  “彼得。”彼得仍然望着天空,亨利握住他的下巴,让他转向自己。在他们的头顶上空,最后两团亮光正在渐渐消退。“那只是某种电的现象。”

  “你这么想?”彼得似乎大失所望。

  “没错,是暴风雪引起的。可如果我们在这儿变成冰棍,就算那是来自于珍珠星球的第一批蝴蝶人,对我们也毫无意义。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我需要你发挥一下你那项本事。行吗?”

  “我不知道。”彼得说着,又扭头朝天上看了最后一眼。这时只有一团亮光了,而且很暗淡,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可能难以看到。“女士?女士,它们已经飞走了。已经消失了,听见了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脸贴着轮胎站在那儿。她帽子上的飘带被吹得呼啦啦响。彼得叹了口气,朝亨利转过身来。

  “你想干什么?”

  “还记得这条路上的贮木棚吗?”一共有八九个,亨利想,也就是四根柱子,上面再搭几块波纹铁皮当棚顶而已。伐木工们在里面存放砍伐的木材或一些设备,留到春天使用。

  “当然。”彼得回答。

  “最近的一个在哪儿?你能告诉我吗?”

  彼得闭上眼睛,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摆动起来,同时用舌尖顶住上颚,在嘴里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彼得从中学时代就能这样,虽然不像比弗咬铅笔和嚼牙签,或不像琼西痴迷恐怖电影和谋杀小说那么历史悠久,但也有不少年头了。而且往往都很可靠。亨利等待着,希望这一次也能可靠。

  那女人抬头张望起来,她的耳朵可能从呼啸的大风中辨出了这轻微而有节奏的“嗒嗒”声。她的额头被轮胎印上了一块很大的黑印。

  最后,彼得终于睁开眼睛。“就在那边,”他指着“墙洞”的方向说,“那道湾后面有一座小山,从那山上下去,有一段直路。直路的尽头就有一个棚子。棚顶左边塌了一半。有个叫斯蒂文森的人在那儿流过鼻血。”

  “是吗?”

  “哦,我不知道。”彼得难为情似的移开了视线。

  亨利依稀记得那个棚子……实际上,棚顶塌了一半是件好事,或者说可能是件好事;如果塌下来的方向正好,就会把没有墙壁的贮木棚变成一间披屋。

  “有多远?”

  “半英里。也可能是四分之三英里。”

  “你很有把握。”

  “是的。”

  “你的膝盖怎么样,能走到那儿去吗?”

  “我想没问题——可是她行吗?”

  “最好能行。”亨利回答。他把双手放在那女人的肩膀上,把她圆睁着双眼的面孔转过来对着自己,然后凑近她,直到两人几乎鼻子挨着鼻子。她的气息非常难闻——不仅有防冻液的气味,还夹杂着某种油腻腻的气息,以及有机物的味道——但是他仍然那样站着,丝毫没有退开。

  “我们得走路!”他对她说,虽然说不上是大喊,可是声音不小,而且带着命令的口气,“现在跟我一起走,我数三下!一,二,三!”

  他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再度绕过车头,走到路上。她一开始不愿意,可很快就非常顺从地跟着他,似乎对朝他们迎面扑来的寒风浑然不觉。亨利把这女人戴着手套的右手握在自己的左手中,走了大约五分钟,彼得突然一个踉跄。

  “等等,”他说,“这混账王八蛋膝盖又要给我找茬了。”

  他弯下腰来揉着膝盖,亨利抬头望了望天空。上面现在没有亮光了。“你没事儿吧?能走到那儿吗?”

  “我能走到,”彼得说,“好了,我们走吧。”

  6

  他们顺利地走完弯道,又顺利地爬到半山腰,可就在这时,彼得一下子歪倒在地,抱着膝盖又哼又骂。他看到亨利望着他的眼神,便发出一声笑不像笑、吼不像吼的奇怪声音。“别为我担心,”他说,“彼得小子一定能行。”

  “你确定吗?”

  “是的。”可让亨利大惊失色的是(当然也感到几分好笑,那种阴郁的感到好笑的心情似乎一直不曾离开过他),彼得突然把戴着手套的双手握成拳头,在膝盖上猛捶起来。

  “快松开,你这蠢货,快松开!”彼得自顾自地喊道,对亨利毫不理睬。与此同时,那女人缩着肩膀站在一旁,风从背后吹来,将她帽子上的橘红色飘带吹到脸前,可她仍然一声不响,犹如一台被关掉发动机的机器。

  “彼得?”

  “我马上就好,”彼得说,他抬头望着亨利,眼神显得很疲惫……但也带着几分愉悦,“这真是栽透了,是吧?”

  “是的。”

  “我想我可能没法一直走回德里,但到棚子那儿没问题。”他伸出一只手,“拉我一把,头儿。”

  亨利握住老朋友的手,把他拉起来。彼得的腿很僵硬,仿佛行完鞠躬礼后刚刚起身。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走吧。我希望尽快避开这寒风。”他顿了顿,接着又说,“我们该带点儿啤酒来的。”

  他们爬上山顶,下山时风势小了许多。到达山脚下的直道时,亨利开始暗暗自我安慰,想着起码这段路不会有问题。可直道刚走一半,前方那个形如贮木棚的地方已经胜利在望时,那女人却倒下了——先是跪了下去,然后扑倒在地。她就那样躺了片刻,侧着头,只有张开的嘴里吐出的气息表明她还活着(要不是这样,事情可就简单多了,亨利想)。接着,她翻了个身,侧躺着,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响嗝。

  “哎呀,你这添乱的臭婊子,”彼得说,不过他的语气里没有愠怒,而只有疲惫。他望着亨利,“现在怎么办?”

  亨利在她旁边跪下,以最大的嗓门喊她起来,又是弹手指又是拍巴掌,还数了好几次一二三,可是都无济于事。

  “你留在这里陪着她。我也许能去那儿找样东西来拖她。”

  “祝你好运。”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彼得苦着脸坐在雪地上,那条伤腿直伸在面前。“没有,先生,”他说,“我没有。我已经智穷才尽了。”

  7

  亨利走到贮木棚花了五分钟时间。他自己腿上被转向柱划破的地方也有些发僵,但是他觉得自己没事儿。他想,如果能把彼得和那女人弄到贮木棚,如果“墙洞”里那台北极猫还能启动,也许事情到最后能顺利解决。再说,去他的,这一切还真是有趣。天空中的那些亮光……

  贮木棚的波纹棚顶全塌了:面向道路的前半部大敞着,而后半部则几乎被完全遮盖。飘进来的雪在地上积得不深,有块脏乎乎的灰色防水布从雪中露了出来,防水布上沾着锯屑和陈年碎木片。

  “太好了。”亨利说着,用手去拉防水布。起初防水布仍然沾在地上,但他更用力,终于把防水布拉起来,防水布发出一声嘶哑的“哧”声,使他不由得想起那女人放屁的声音。

  他把防水布拖在身后,步履艰难地回到彼得所等之处,彼得坐在雪地上,那条腿仍然僵直地伸在面前,那个女人躺在旁边。

  8

  亨利根本不敢想象会这么轻而易举。实际上,等他们把她弄上防水布后,事情就是小菜一碟了。她是个重量级女人,但在雪地上滑行却很轻松。亨利很庆幸气温没有再高五度,如果雪变得黏乎乎,情况就会大不一样。当然,这直道也帮了不少忙。

  雪现在已经齐膝深,而且正越下越猛,而雪花也越来越大。快要停了,小时候,每当看到这样的雪花,他们就会用失望的口气彼此相告。

  “喂,亨利!”彼得听起来气喘吁吁,但是没关系,贮木棚已经不远了。彼得走路时一直僵直着腿,以免膝关节又给他捣乱。

  “怎么了?”

  “我最近常想起杜迪茨——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不得打球。”亨利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没错。”彼得有些神经质似的笑了一声,“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你也认为这很奇怪,是吧?”

  “要说奇怪的话,”亨利回答,“那我们两个都是怪人。”

  “什么意思?”

  “我自己也经常想起杜迪茨,而且有好一阵子了。起码是从三月份以来。我和琼西本来打算去看他——”

  “是吗?”

  “是的。可紧接着琼西就出了车祸——”

  “那个撞他的老混账王八蛋疯子压根儿就不该开车,”彼得阴沉着脸说,“琼西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这一点你真说对了,”亨利说,“在救护车里的时候他就没有心跳了。急救医生只能采取电击。”

  彼得停下脚步,睁大眼睛。“什么?有那么严重?都到那一步了?”

  亨利突然意识到自己太大意了。“是的,但这事儿你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是卡拉告诉我的,不过我觉得琼西并不知道。我从没……”他含含糊糊地挥了挥手,彼得心有灵犀地点点头。亨利的意思是我从没感觉到他知道。

  “我会守口如瓶的。”彼得说。

  “我想最好这样。”

  “你们也一直没有去看杜迪茨。”

  亨利点了点头。“当时为了琼西忙得团团转,就忘了。后来就到了夏天,你知道,事情总是……”

  彼得点点头。

  “可是你知道吗?我刚才还想到他了,在戈斯林商店的时候。”

  “是因为那个穿着瘪四与大头蛋图案衬衣的孩子吧?”彼得问,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变成一团团白雾。

  亨利点点头。“孩子”这个词既可以指十二岁,也可以指二十五岁,一旦涉及唐恩氏综合征患者,你就无从分辨。那孩子长着一头红头发,当时正顺着那间光线昏暗的小商店的中间过道走着,旁边还有一个男人,显然是他父亲——同样穿着绿黑相间的格子猎装,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也长着一头胡萝卜色的红头发,只不过那男人的头发已经很稀少,所以头皮清晰可见,他望了他们一眼,那意思是说可别议论我的孩子,除非你们想找麻烦。而他们俩当然什么也没说,他们从“墙洞”跑了二十多英里去那儿,是为了买啤酒、鸡蛋和热狗,而不是为了找麻烦,再说,他们曾经与杜迪茨有过交往,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有交往——给他寄圣诞礼物和生日贺卡,说到底,杜迪茨曾经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过,亨利无法对彼得坦言相告的是,自从大约十六个月之前意识到自己有了自杀之念以来,他的所作所为要么是与那件事相抗争,要么是为它做铺垫,而从那时起,他总是在一些不寻常的时刻想起杜迪茨。有时甚至梦见杜迪茨,还梦见比弗说我来帮你吧,伙计,而杜迪茨则问帮——什么?

  “想起杜迪茨没什么不对的,彼得,”亨利一边说,一边把载着那女人的临时雪橇拉进贮木棚,他自己也已经气喘吁吁,“是杜迪茨让我们成为了我们。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

  “你这么认为?”

  “是的。”亨利一屁股坐在地上,准备歇口气,然后再做下一件事情。他看了看手表。快到中午了。此刻,琼西和比弗不会再认为是大雪让他们耽搁了,他们几乎会肯定是出了问题。说不准有谁还会开起雪地摩托车(如果还能开的话,他再一次提醒自己,如果那该死的玩意儿还能开的话),出来找他们。这样一来,事情就会简单点儿了。

  他望了望躺在防水布上的女人。她的头发耷拉下来,挡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冰冷漠然地看着亨利——似乎要看穿他。

  亨利相信,所有的孩子在少年时代都会面临自我定位的时刻,而处于群体中的孩子比作为个体的孩子更容易做出断然反应。他们常常用冷酷来回应痛苦,因而留下种种劣迹。亨利和他的朋友们则表现良好,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归根到底这算不了什么,但是,想想往事,特别是当你的内心陷入黑暗时,想想自己曾经不惧危险,行为磊落,这毕竟不会有坏处。

  他告诉彼得自己要干什么以及彼得该干什么,然后准备起身忙乎起来——在天黑之前,他要他们大家都安安全全地待在“墙洞”的四壁之内。那个干净、明亮的地方。

  “好吧,”彼得说,似乎有些紧张,“但愿她不要死在我手上。也但愿那些亮光不要再出现。”他抬头看了看天上,那儿现在只有低沉的乌云。“你认为那些是什么?是某种闪电吗?”

  “喂,你才是宇宙专家呀!”亨利站了起来,“动手吧,捡些小木棍儿——你不用起身就可以捡到。”

  “要烧火,是吧?”

  “没错。”亨利回答,然后从躺在防水布上的那个女人身上迈过去,走到树林边,那儿的雪地上有许多大块木柴。九英里左右,这是他即将要走的路程。但首先,他们得燃起一堆火。一堆温暖的大火。

第四章 麦卡锡上厕所

  1

  琼西和比弗坐在厨房里玩克里比奇纸牌,用他们的说法就是“玩牌”。比弗的父亲拉马尔一直就是这么说的,仿佛这是唯一的纸牌玩法。拉马尔·克拉伦顿的生活就是围着中缅建筑公司转,对他而言,这也许就是唯一的玩法,它最适合于伐木营地、铁路工棚,当然还有建筑工程车这样的地方。一块有一百二十个孔的木板,四根木钉,外加一副油乎乎的旧扑克牌,有了这些东西,就可以玩起来了。玩这种牌的时候,多半是在等着干别的事儿——等大雨停止,等货物运到,或者等去购物的朋友归来。然后你们就可以想出办法,看看拿那位陌生人怎么办——他现在正躺在紧闭的卧室门后呢。

  不过,琼西想,我们等的其实是亨利。彼得只是跟他一起罢了。只有亨利才知道怎么办,比弗说得对。只有亨利知道。

  可亨利和彼得这么晚还没有回来。说他们出事了还为时太早,可能只是大雪把他们耽搁了。不过,琼西开始担心是否仅此而已,而且猜想比弗也有同感。到现在为止,他们对这件事都只字未提——尚未到中午,也许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但两个人的心都悬着,却彼此心照不宣。

  琼西每打一会儿牌并记分之后,就要看看那扇紧闭的卧室门,麦卡锡就躺在里面,可能睡着了,不过天啊,他刚才的气色可真难看。有好几次,他看到比弗的视线也向那边投去。

  琼西把这副旧牌洗好,发牌,给了自己几张,拿出两张保留牌,然后比弗也抽出两张保留牌。比弗切牌后,预备工作便已完成,可以得分了。即使得了分,也还是有可能输牌,拉马尔跟他们说过——他的嘴角总是叼着一支烟,那顶克拉伦顿建筑公司的帽子总是遮住左眼,仿佛他知道什么秘密,只有在出价合适的情况下才会透露。拉马尔·克拉伦顿,一位很少玩耍的工作狂,四十八岁时死于心脏病,不过如果得了分,就不至于剃光头。

  不得玩耍,琼西此刻正想着,不得打球,不得玩耍。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那天他在医院里听到的那若有若无的该死的声音:请停下来,我受不了啦,快给我打一针,马西在哪儿?哦天啊,世界为什么这么残酷?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辐条恨不得要绞断你的手指,有那么多的齿轮恨不得要掏出你的内脏?

  “琼西?”

  “什么?”

  “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怎么了?”

  “你刚才在发抖。”

  “是吗?”当然是的,他自己也知道。

  “是的。”

  “可能是风太大了。你闻到什么了吗?”

  “你是说……他?”

  “我没有说梅格·瑞恩的腋窝。没错,是说他。”

  “没有,”比弗说,“有几次我以为……但那只是想象。因为他那些屁,你知道——”

  “——太难闻了。”

  “没错,非常难闻。他打的嗝也是。我以为他会吐,伙计,真的。”

  琼西点点头。我很害怕,他想,在这种暴风雪天气,坐在这儿吓得魂飞魄散。真该死,我要亨利。这样行吗?

  “琼西?”

  “干什么?我们这盘牌还玩不玩了?”

  “当然玩,不过……你觉得亨利和彼得没事儿吧?”

  “我怎么知道?”

  “你有没有……一种感觉?也许看——”

  “我只看得到你的脸。”

  比弗叹了口气。“可你认为他们没事儿吧?”

  “坦白说,是的。”但是他的眼睛先偷瞥了挂钟一眼——已经十一点半了——然后又瞥了一眼将麦卡锡关在里面的那扇卧室门。在大房的中央,捕梦网在空气中轻轻飘荡。“只是车开得慢而已。他们马上就会回来的。好了,我们接着玩吧。”

  “好吧。八点。”

  “十五点记两分。”

  “我×。”比弗往嘴里塞了一根牙签,“二十五点。”

  “三十点。”

  “不跟。”

  “三十一点记两分。”

  “×他奶奶的!”当琼西转过拐角进入第三街时,比弗有点气急败坏地低声笑了,“你每次发牌都让我输成光屁股。”

  “你每次发牌我也让你输成光屁股,”琼西说,“真言逆耳。行了,出牌。”

  “九点。”

  “十六点。”

  “最后一张牌,记一分,”比弗说,仿佛在道义上大获全胜。接着他站起身:“我得出去一下,撒泡尿。”

  “干吗?这儿不是有很好的厕所吗?你不至于连这也忘了吧?”

  “我没有忘。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在雪地上写我的名字。”

  琼西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能不长大就不长大。而且还要长小。别把那家伙弄醒了。”

  比弗朝后门走去,而琼西则把牌收拢,洗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小时候玩这种牌时的一种玩法。他们称之为杜迪茨牌,通常都是在卡弗尔家的娱乐室里玩。玩法与一般的克里比奇牌没有差别,只不过他们让杜迪茨记分。我得了十分,亨利经常说,给我记十分,杜迪茨。于是杜迪茨就会咧着嘴,笑嘻嘻地——他那种笑容总是让亨利很开心——记上四分或六分或十分或甚至他妈的二十几分。玩杜迪茨牌的时候,规则就是从不抱怨,从不说杜迪茨,太多了或杜迪茨,还不够。哦,他们总是笑翻了天。如果卡弗尔夫妇刚好也在房间的话,他们也会跟着大笑。琼西记得有一次,他们应该是十五六岁吧,而杜迪茨当然还是那样,杜迪茨·卡弗尔的年龄永远不会变化,这正是他最动人也最令人担惊受怕的地方,那一次,艾尔斐·卡弗尔哭了起来,说孩子们,我真想让你们知道这对我和我太太意味着什么,真想让你们知道这对道格拉斯意味着什么——

  “琼西。”比弗叫道,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很奇怪。冷空气从敞开的厨房门里灌进来,使琼西的手臂长起鸡皮疙瘩。

  “把门关上,比弗,难道你是在马厩里出生的吗?”

  “快过来,你得看看这个。”

  琼西起身来到门口,正要张口说什么,又连忙闭上了。后院满满当当的全是动物,足可以办一家动物园了。大多数是鹿,有二三十头各种各样的母鹿和公鹿。不过,与它们同行的还有浣熊、摇摇晃晃的土拨鼠和一队在雪地上行动非常自如的松鼠。从存放“北极猫”、各种工具以及发动机零件的工具房的侧墙边,过来三条大狗。琼西一开始以为是狼,接着,他发现其中一只的脖子上套着一段褪色的晾衣绳,才意识到它们是狗,可能已经野性复萌。它们全是从峡谷那边上来,正在朝东而去。琼西还看到,有两只体型不小的山猫混杂在两小群鹿中间,他不由得擦了擦眼睛,好像想抹去某种幻影。山猫还在那儿。同样,那些鹿、土拨鼠、浣熊和松鼠也都在那儿。它们不紧不慢地前进,对门口这两个人看都不看一眼,但是又不像逃离大火的动物那样仓皇。而且根本闻不到烟火的味道。这些动物只是在撤离这个地区,往东行进。

  “我的天啊,比弗。”琼西充满敬畏地低声叫道。

  比弗一直在仰脸望天。这时他飞快地看了动物一眼,又抬头往上看去。“是的。你再看那儿。”

  琼西抬起头,看到十来个炫目的光体——有的是红色,有的是蓝白色——在那儿上下翻飞。它们照亮了云彩,他突然意识到,这正是麦卡锡迷路时看到的东西。它们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你追我躲,有时又合而为一,发出逼人的光芒,使琼西不得不眯起眼睛。“那是什么?”他问。

  “不知道,”比弗头也不回地答道,他脸色苍白,刚长出来的胡茬显得十分清晰,清晰得几近怪异,“但是动物不喜欢它们。那正是动物们敬而远之的东西。”

  2

  他们看了十分钟,也可能是十五分钟,这时琼西听到一阵低沉的轰鸣,就像是变压器的声音。琼西问比弗是否听见了,比弗只是点了点头,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在空中盘旋的亮光。琼西觉得那亮光有窨井盖那么大。他认为动物们要敬而远之的是那声音,而不是亮光,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突然之间,说话似乎变得很艰难,他觉得有种恐惧向他袭来,就像是持续的热病或轻度流感,使他全身软弱无力。

  那些亮光终于渐渐暗淡下来,琼西并没有看到它们熄灭,但是亮光的数量似乎越来越少。动物也越来越少了,那“嗡嗡”的响声也越来越低。

  比弗猛地一惊,就像从沉睡中惊醒一样。“照相机,”他说,“我得赶在它们消失之前拍下来。”

  “我看你来不及——”

  “我总得试试!”比弗几乎吼了起来。接着,他又放低嗓门,说:“我总得试试,起码拍拍鹿呀什么的,以免……”他转身穿过厨房往回走去,也许还在回忆自己把那部装电池的旧照相机扔在哪堆脏衣服下面。突然,他止住脚步,说:“哦,琼西,我们有麻烦了。”那声音干巴巴的,丝毫不像是比弗的声音。

  琼西朝那些剩下的亮光看了最后一眼——它们越来越暗(也越来越小),然后转过身来。比弗正站在水槽边,视线越过案台,望着大房对面。

  “怎么了?又怎么了?”这泼妇耍赖般的、略带颤抖的声音……真的是他的吗?

  比弗用手指了指。他们安顿麦卡锡的那间卧室——也即琼西的卧室——房门大敞,而卫生间的门——他们早先特意打开了,以免麦卡锡内急时找错地方——这时却关着。

  比弗转向琼西,他神情忧虑,脸上满是胡茬。“你闻到了吗?”

  琼西闻到了,尽管从后门灌进来的空气寒冷而清新。没错,仍然有乙醚或乙醚酒精的味道,但现在还夹杂其他东西。粪便自不用说。也可能有血。还有别的,就像是埋了上百万年的天然气终于得到释放。换句话说,这不是孩子们在野营途中被逗得咯咯笑的那种臭屁味,而是要丰富得多,也难闻得多。你只能拿它跟屁相比,因为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与它相提并论。琼西心里想,从根本上说,这是某种被严重感染而且死期将至的东西发出的气味。

  “再看那儿。”

  比弗指了指实木地板。地板上有血,从敞开的门到关着的门之间,沿路都是鲜亮的血迹。似乎麦卡锡跑过去的时候在流鼻血。

  不过琼西觉得,流血的并不是他的鼻子。

  3

  琼西一生中最不愿做的事情——比如:给他弟弟麦克打电话,告诉他妈妈因心脏病发作已经去世;对卡拉说她不能再这样酗酒和依赖药物了,否则他就要离开她;在阿格瓦姆野营时,告诉辅导员老劳伍说自己尿床了——莫过于穿过“墙洞”的大房,走到紧闭的卫生间门前。这段路就像是在噩梦之中,虽然你走在路面上,但不管你的双腿移动得多快,都是那种做梦般的、置身水底之下的感觉。

  在噩梦中,你永远无法到达目的地,但他们终于来到房间的另一边,所以琼西想,这毕竟还不是梦。他们站在这儿,看着地上的血迹。每一处血迹都不大,最大的与十美分的硬币相差无几。

  “他一准又掉了颗牙齿,”琼西说,他的声音仍然压得很低,“很可能是这么回事。”

  比弗抬起一边眉头看着他。接着,他来到卧室门口,往里看去。片刻之后,他转头朝琼西勾了勾手指示意。琼西侧身走到比弗身旁,他要继续留意那扇关着的卫生间门。

  卧室里的盖被给一股脑儿掀到地上,似乎麦卡锡起身时很突然,很迫不及待。枕头中间还有他的脑袋印,床单上也留有他睡过的痕迹。床单上,大约在床中间的地方,还留有一大摊血。蓝色的床单都湿透了,变成了紫色。

  “这牙齿掉的地方可真怪,”比弗小声说道。他用力一咬嘴里的牙签,外面的一半掉到了门槛上。“也许他还指望牙齿仙女给他两角五分钱呢。”

  琼西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门内的左侧。那里胡乱堆着麦卡锡的长内裤和他穿在里面的三角裤。两条裤子上都有血,而三角裤更是被血浸透,如果不是裤腰上那一道松紧带和前面的双层棉布,你还会以为它本来就是那种鲜红色。

  “去看看便盆。”比弗小声说。

  “我们干吗不直接去敲卫生间的门,问问他到底怎么样?”

  “因为我他妈的想有点儿思想准备,”比弗回答,他的声音虽然很低,语气却有些激动。他拍了拍胸口,然后把咬烂的牙签吐了出来,“天啊,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琼西的心也在怦怦直跳,他感觉汗水从脸上淌了下来。不过他还是走进卧室。由于新鲜的冷空气不断从后门涌入,大房里的空气已经很干净了,但这里却臭气熏天——粪便、天然气、乙醚等各种气味都有。琼西觉得自己吃进胃里的那点东西开始待不住了,他强压住自己不要翻胃。他靠近便盆,一开始不敢睁眼去看。在他的脑海中,同时出现了好几种可能会看到的类似于恐怖电影中的画面。浸泡在血水中的器官。牙齿。割下来的脑袋。

  “快看呀!”比弗小声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