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望被关在单人牢房中,手足倒是未上刑具,还算轻松。杨载低声道:“你这么做,是为了金海岩吗?他一心想行刺张闾,而今他人跑了,又将差使交给了你?”
黄公望半句不提金海岩已死之事,只摇头道:“不是为了他。”
杨载跺脚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有可能掉脑袋的?”
黄公望平静说道:“知道。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杨载道:“这次我可救不了你。虽然我还算是个有身份的文臣,但你总该知道,这是蒙古人的江山,你只是南人,告的却是蒙古重臣。张闾有罪,你也有罪;张闾无罪,你罪名更重。”
张闾在江浙行省任上时,已有御史弹劾,只不过上头置之不理。而这次黄公望提交的账簿,都是铁证,就要看皇帝想不想定张闾的罪了。然无论张闾有罪无罪,黄公望以下吏的身份举报中书宰相,是以下犯上,即便举报是实,也是有罪,要受到严惩。元廷定此法律,就是为了防止汉人针对蒙古人、色目人告状滋事。
黄公望心知肚明,却不接话题,只笑道:“还记得我们当年在西湖豪饮的日子吗?”
杨载点了点头,曼声吟道:“世故无涯方扰扰,人生如梦竞昏昏。何时再会吴江上,共泛扁舟醉瓦盆。”[1]
黄公望也被这悲切的调子感染,良久无语,叹息了一声,最后才道:“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此案重大,你若出力救我,连你自己也要受牵连。别忘了,你也是南人。”
杨载咬咬牙,道:“你知道我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尽力活下去。即便不容易,也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看清世道。兴许会更差,但兴许会变好呢?”
黄公望闻言一怔。他早已有赴死准备,所以心中并无太多忧虑,但此刻听了好友一番话,不免有所感触。怅然间,竟不知杨载何时离去。

牢房昏暗,全靠灯火照明,以致时常有时空错乱之感,恍惚如在梦中。
一连数日,也无人来提黄公望过堂做证。他既早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心理准备,也觉得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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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公望年过中年后因张闾案入狱,及杨载到狱中探望并留诗一首,均为历史真事。为保持故事紧凑性,本书对一些历史大事做了集中处理。
这一日,又有人进狱探访,却是曾同住能远楼的富商杜倍。黄公望既知杜倍是陈宝生手下,也不奇怪,只点了点头。
杜倍道:“我家主人命我来告诉黄先生,他已经花费重金打点了上下,先生不会吃太多苦头。”
黄公望奇道:“陈宝生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杜倍道:“除了因为黄先生在皇宫命案中帮过陈公子,还因为陈公子早与杨载杨编修有约,若杨编修有事吩咐,陈公子当竭尽所能,甚至可以做到倾家荡产。”
黄公望立时醒悟过来,心道:“那偷梁换柱的法子,是杨载想出来的,是他指点陈宝生去找翰林学士虞集,再设法接近掌管皇宫图籍字画的王振鹏,大概是想请王振鹏利用职务之便,先画一张《清明上河图》赝作,却不想王氏早就做过了。”定了定神,忙问道:“陈宝生人呢?”
杜倍道:“陈公子已经动身回南方去了。”
黄公望惊讶万状,忙问道:“他是不是已经得到《清明上河图》真迹了?”
杜倍道:“恕我愚钝,实在不明白黄先生在说什么。”
黄公望心道:“看样子,陈宝生一定已经得手。”
但那《清明上河图》的真迹收在皇宫内府中,却不知陈宝生如何办到,黄公望好奇不已。

黄公望入狱之后不久,便发生了周王和世㻋举兵造反的大事。和世㻋率心腹教化等人出京后,并未直奔云南,而是来到陕西行省。陕西行省丞相阿思罕及诸多武宗旧臣均已等候多时,一齐上来拜见,表示要用武力支持和世㻋夺取皇位。教化告诉众人道:“天下者,我武皇之天下也,出镇之事,本非上意,由左右构间致然。请以其故白行省,俾闻之朝廷,庶可杜塞离间,不然,事变叵测。”兵变遂起。
当年元武宗以武功赢得军心,在元军中威望极高。他暗中留给儿子的也尽是精锐,周王的叛军势如破竹,望风披靡,一路杀到河中[1]
仁宗皇帝宣布京师戒严,又下令取出世祖皇帝忽必烈最爱的铠甲巴特尔软甲,准备御驾亲征。武备卿韩永不得已,禀报称巴特尔软甲已被周王和世㻋取去。巴特尔软甲能抵御利刃,为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品,自元世祖以来,只有皇帝才有资格穿戴。仁宗皇帝闻讯勃然大怒,欲杀韩永。韩永忙告知和世㻋先派人捉了自己妻儿,作为要挟,自己不得已,才任凭对方取走了软甲[2]。仁宗皇帝遂放过了韩永,但亲征之心,也由此淡去。
然而上天并未青睐和世㻋,虽则叛军兵锋极锐,但很快发生了内讧,陕西行省丞相阿思罕及教化等关键人物被同党所杀。彼时和世㻋不在军营,正好逃过一劫,闻讯后再无信心重振旗鼓,率残部一路西逃。一行人“于雷雨盈满之际,盘桓屯难,草行露宿”,穿过了茫茫大漠后,终于抵达察合台汗国。
察合台汗国名义上臣属于大元,实际上却是独立王国,大汗也先不花热烈欢迎了这群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将他们尽数收留下来,给予上宾的待遇[3]
当和世㻋看到察合台汗国遍地都是胡杨,还有一种名为怪柳的沙生树并无下垂枝条时,这才明白邋遢道士张三丰那句“千杨能远,万柳无枝”的真正寓意。
而蒙古贵族女孩八不沙率奶娘等人不远万里赶来投奔,给了和世㻋一个大大惊喜。和世㻋离京之前,祥哥剌吉公主本想让侄儿先与女儿卜答失里成亲,一对新人共赴云南。但卜答失里则死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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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河中,今山西永济。
[2]和世㻋离京前千方百计谋取元世祖铠甲一事,为历史真事。
[3]察合台汗国与元廷恩少怨多,具体可参见《富春山居图——高楼聚远》,所以也先不花大汗非常爽快地收留了元仁宗的政敌,还积极支持和世㻋夺回皇位。后来和世㻋最终还是回到中原,当上了皇帝,是为元明宗,却又死于异母弟图帖睦尔(元文宗)之手。时人萨都刺赋诗感慨道:“当年铁马游沙漠,万里归来会二龙。周氏君臣空守信,汉家兄弟不相容。只知奉玺传三让,岂料游魂隔九重。天上武皇亦洒泪,世间骨肉可相逢。”
肯,虽然年纪小是原因之一,但她崇拜最高权力,想嫁的是皇太子,而不是周王,却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八不沙的情深意重,对于正处于巨大失意中的和世㻋而言,是绝妙的安慰[1]。
周王之叛彻底平定,已是半年之后的事。仁宗皇帝新即帝位,无心也无力发兵讨伐收留和世㻋的察合台汗国,只立即着手整肃朝纲,清除朝中武宗旧臣,张闾贪渎案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提到了天子案头。
经过御史台大半年的审理,张闾最终被定罪,被判处死刑,斩首于市。而举报张闾的关键人物黄公望,照例会判长流之刑,但却迟迟没有宣判,只一直羁押于御史台中。
由于有人上下活动,内外打点,不惜代价,连最普通的狱卒都收到了重礼,黄公望过得还算安逸,一年四季衣食无缺,甚至牢房中还安置了简单的家具,供他读书写字。

冬去春来,在次年的初秋,黄公望终于由皇帝特赦,被释放出狱,虽未被定罪,但却遭革职,且永远不得再入仕为吏。
而在监狱外迎接黄公望的人,虽是熟人,却是黄公望万万料不到的人——枢密副使札合。
黄公望奇道:“副使怎么会在这里?”
札合也不寒暄,直言告道:“是榕儿救了你,也是榕儿救了我。”
黄公望愈发惊诧,问道:“什么?怎么会……”
札合道:“榕儿早看出皇子和世㻋成不了事,让我及早改投皇帝,如此才能保住官职。而举报张闾是和世㻋近臣,便是最好的法子。当时黄书吏你……不,黄先生你已经入狱,我虽猜到榕儿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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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后八不沙嫁给了和世㻋,卜答失里则嫁给了和世㻋之弟图帖睦尔。和世㻋即位为元明宗后,即立八不沙为皇后。元明宗暴毙(为弟弟图帖睦尔谋害)后,图帖睦尔即位为元文宗,立卜答失里为皇后。卜答失里将八不沙推入烧羊火坑中,将其活活烧死。卜答失里生有三子,长子和第三子早夭,只有次子古纳答剌(后改名为燕帖古思)长成,但元文宗临死前,对谋害兄长元明宗和世㻋一事深为悔恨,为了赎罪,遗命将皇位传给元明宗长子妥欢帖睦尔(妃子迈来迪所生,后被追封为皇后)。
的是想救你,但为了自保,还是照她的话做了。不久即有周王叛乱之事,皇帝也顾不上我的告发。我听说周王大军就快要逼近京师,一度很是恐惧。但周王之叛平定后,我之前的举报,一下子便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黄公望忙问道:“榕儿人呢?”
札合抬头看了看天,道:“我这就带黄先生去见她,时间还来得及。”
黄公望道:“副使重新赢得了皇帝的信任,是不是又受榕儿托付,在皇帝面前为我求了情?”
札合摇头道:“不是。榕儿说,你是南人,胆敢告发中书重臣,犯下大忌,谁求情都不会有用,除非是答己太后,可太后是不会为你求情的。”
黄公望奇道:“那么皇帝为何会赦免我?”
札合道:“榕儿将一切都告诉了我。原来她是南方叛贼一党,跟被她杀死的金海岩是一伙的。他二人这次来京师,主要是要谋夺传国玉玺。而榕儿有意接近黄先生,还与你称兄道妹,是想利用你的才干,达到她的目的。”
黄公望心道:“榕儿将这些话尽数告诉了札合,她还能活命吗?”一时心惊不已,忙问道:“榕儿人在哪里?她可有事?”
札合道:“我们这就去见她。”
黄公望见札合神色平静,料想或许是他在皇帝面前求了情,郑榕已然无事,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札合续道:“我将榕儿所言如实禀报皇帝后,皇帝既早知黄先生大名,听了这些话,若有所思。我又趁机将榕儿的另外一番话上报,说他们这些叛贼放着好好的良民不做,甘愿进山为盗,且图谋造反,全是因为遭受地方官员的肆意欺凌,无路可走,这才被迫反抗。”
黄公望心道:“这一招颇为高明,当年世祖的怯薛扳倒当红宰相桑哥,也是将桑哥的恶行与民变、盗贼联系了起来。”
札合道:“刚好宫廷画师王振鹏也在一旁,称黄先生是御史台书吏,熟知国法,明知自己是南人,举报蒙古重臣要受严惩,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这是为了大元社稷着想。若是黄先生反而因此受罚,人人自危,日后大元江山被张闾这样的贪官败光了,也无人敢挺身揭发。王振鹏素来清高自傲,从不议论是非,也不与朝中大臣交往,深得皇帝宠爱,这还是他第一次为旁人说好话。皇帝听了,这才决定赦免黄先生。但法度犹在,黄先生的南人身份既不可改,自此再也不能入仕了。”
黄公望当即停了下来,朝札合深深一揖,道:“多谢副使倾力相救,黄某没齿难忘。”
札合却摇头道:“我不是为你,而是为了榕儿,她送给了我一场大大的富贵,而今我已是枢密院正使,手握天下兵权。”
黄公望脸色一变,心中隐隐感到不妙。
札合继续解释道:“替黄先生求情之前,我先向朝廷告发了榕儿,是她让我这么做的,以此来换我出力营救黄先生。”
黄公望失声道:“榕儿她……”
札合道:“榕儿虽然招供出了不少事,但毕竟是个反贼,而且还杀了答己太后最爱的女官清涟,所以无论如何难逃这一劫。”
黄公望大吃一惊,道:“什么?明明是你杀了清涟呀。”
札合忙告道:“是榕儿主动要承担此项罪名。黄先生该知道,自皇子和世㻋失势,清涟之死便是我心头最大的噩梦,即便我重新赢得了皇帝信任,但还是总能感到果满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而今榕儿主动招承了罪名,我便彻底轻松了。而且怯薛长果满终于知道了失踪已久的清涟的下落,虽然伤痛于爱人惨死,但却可以亲手报仇,因而对我大义灭亲之举深为感激,与我称兄道弟,在升任枢密院使一事上,也出了不少力,这其实全是榕儿的功劳。”
黄公望不及多言,问道:“榕儿人在哪里?”
札合道:“在柴市口[1]。榕儿特意交代过,要等她死了,再接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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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柴市口,今北京东城区交道口,元代的杀人刑场。文天祥即在柴市口引颈就刑,从容就义,后人有诗凭吊道:“萧条柴市口,就义忆先贤。碧血归无地,丹心痛入天。武侯师未捷,箕子道空传。终古宗臣泪,斜阳麦秀边。”
先生出狱。”
黄公望这才明白札合为何没有骑马,只与自己一路步行,原来是有意拖延时间,忙扔下札合,撒腿狂奔。
柴市口位于皇城东北面——东北角是大都路总管府、警巡院、倒钞库;西北角是中书北省;正北面是大都的标志性建筑中心台[1],中心阁、鼓楼[2],以及皇家寺庙万宁寺[3];正西即是海子,为大都的漕运码头。
待黄公望赶到柴市口刑场时,看热闹的人群已经开始四散,这表明犯人已死、行刑已经结束。
黄公望因住在能远楼,赴御史台坐班必会经过柴市口,但这还是他入京以来第一次见到在柴市口杀人。而这次被杀之人,竟然是他熟悉的人。而且她是为了救他,才自愿走到了被押赴刑场的这一步。这让他情何以堪!
黄公望挤到能看清刑台的地方,便不敢再前行。军士正将一颗女子人头吊上旗杆,那便是郑榕的首级了。台上的监斩官正是怯薛长果满本人,他正亲自手执巨斧,将已被肢解成几大块的女尸砍得更碎。行刑者愤怒而亢奋的表情,现场血腥而残忍的场面,仿若一幅地狱图。
黄公望的目光仍然看着刑台,但视线却模糊了起来,只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手臂高举,旋即落下。再举,再落。又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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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心台,为元大都城设计规划时选定的平面布局中心。在大都城南北中轴线上,积水潭大湖东北岸。由此出发,至南、北城垣等距离,至东、西城垣接近等距离。台方幅一亩,正南有石碑,刻有测量标志,题为“中心之台”。台之东15步(约合23米)处,建有中心阁。
[2]鼓楼,又名齐政楼,在元大都中心台之西侧,钟楼之南,居都城之中央,为全城报时中心建制高大,楼上设壶漏鼓角,楼下三门。周围有街市,西南斜街临海子(积水潭),多歌台酒馆,多风景区,为贵官游赏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