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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落。
一斧,一斧,又一斧,均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他心尖上。
自从得知金海容二十年前已死的消息后,黄公望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任何女子刺骨心痛,而此刻,他竟感到了比那夜更深的痛,痛彻心扉。
忽有人过来将黄公望的手臂挽住,低声道:“黄先生,你不该出现在这里。”转头一看,竟是王振鹏。
黄公望虽然神思恍惚,却神志未失,忙抹了抹眼泪,随王振鹏转到一棵大树后。
王振鹏道:“黄先生,所幸你安然无恙。有一件事,我须得立即告诉你。前一阵子我奉命进宫,整理重新装裱过的字画,看到了《清明上河图》,那副画,是赝作,正是我的手笔。”
黄公望闻言一呆。他其实早猜到真迹已落入年轻富商陈宝生之手,只是目下并没有太多的心思来提及此事。
王振鹏道:“只是这件事,我没法向旁人倾诉,心中苦闷无比。听说黄先生今日出狱,特寻来相告。”
黄公望定了定神,安慰道:“对方既已成功偷梁换柱,得到《清明上河图》真迹,必不会再提此事,王典簿大可放心。”
王振鹏点头道:“嗯,当今皇帝有恩宠于我,就算事败,有人看出那是赝作,料想也不会怀疑到我身上。但我心里总有一股不平之气,不吐不快。”
黄公望问道:“王典簿对自己的画作有把握吗?我是说,那幅赝作,会被明眼人看出来是假的吗?”
王振鹏傲然道:“《清明上河图》其实就是一幅精细入微的界画。我是本朝界画第一人,赝作是我利用职务之便,一点一点地临摹出来的,我敢说,与真迹一模一样,除了我自己,无人能分辨。”
黄公望道:“王典簿的杰作以假乱真,必将被当作真迹流传后世。于画师而言,也算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可喜可贺。”
王振鹏思索了一会儿,喜道:“还真是这样。”随即向黄公望作了一揖,道:“多谢黄先生的开导,我现下心气完全平顺了。”
黄公望忙道:“黄某还要谢过王典簿救命之恩。”
王振鹏怔了一怔才会意过来,问道:“是枢密使札合告诉黄先生的吗?我适才遇到了他,是他告诉我黄先生来了柴市口。”
黄公望深深作了一揖,道:“大恩不言谢。救命之恩,黄某终身不敢相忘。"
王振鹏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又问道:“黄先生而今有何打算?”
黄公望转头将目光投向刑台方向,答非所问地说道:“我想再待上一会儿。"
王振鹏轻叹一声,便先行转身离去。
正如黄公望所料,《清明上河图》真迹确实落入了富商陈宝生手中,但偷取王振鹏赝作者却另有其人,且是朝中一高官——
其人在外地行省任职,其妻亦是答己太后麾下女官,有进宫的便利。那高官垂涎《清明上河图》已久,偶然得知王振鹏私绘有《清明上河图》赝作后,便动了心思,命在京家眷及心腹家人暗中操办此事。高官知道皇宫每隔数年便会重新装裱一次字画,而当年刚好是装裱之年,他命心腹先行潜入王振鹏家中,盗走了《清明上河图》质作,又以重金买通了装裱匠,令其入宫装裱时,寻机偷梁换柱。
而陈宝生原先并不知道王振鹏仿作过《清明上河图》一事,他千方百计地接近王振鹏,只是想请对方仿作一幅《清明上河图》。
除了王氏是大元第一界画名师外,还因为他有职务之便,可以接触到真正的《清明上河图》。
当然,陈宝生并不指望王振鹏会帮忙,只想以喜爱界画的名义,请对方仿作一幅《清明上河图》,然后他自己再设法偷梁换柱。不料王振鹏从不见客,陈宝生几次三番吃了闭门羹。他又设法通过虞集接近,却也未能如愿。
当日廉园文会,陈宝生成功混入园中,亦是为了接近王振鹏。然事不凑巧,陈宝生先遇到了黄公望,听说皇宫女官清涟人也在园中,陈宝生为保贯家周全,便先行退出了廉园。
命运最终站在陈宝生这边。王振鹏竟因《清明上河图》赝作失窃而私下找黄公望帮忙,黄公望则立即怀疑到了陈宝生头上。他离开廉园时既遇到了陈宝生,便提及此事。陈宝生由此知道王振鹏早已绘有《清明上河图》赝作,自是大喜过望。他从与黄公望的交谈中猜到必是装裱匠泄密,于是寻上门去,威逼利诱之下,最终得知了那高官的姓名。
高官自以为高明,令装裱匠成功换出了《清明上河图》真迹,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千方百计换出来的珍品,未曾在京师家中过夜,便被陈宝生手下能人趁隙盗去。当然陈宝生也不完全是盗,命人留下了两颗价值万金的夜明珠,算是变相地买。高官吃了哑巴亏,不敢张扬,不过既得了夜明珠,不算全亏,也就算了。流离两百年的《清明上河图》,终于又回到汉人手中。
几年后,黄公望开始习画后,竟与陈宝生成为画中挚友,这才得知事情的原委,不由得感慨万千。此为后话。
黄公望重新转到刑台附近。军士已开始将砍碎的尸骨装袋,料想是要拿去喂狗,元廷对待罪大恶极之人,一惯会如此处置。他想到郑榕是为救自己而死,还尸骨无存,又怔怔落下泪来。
忽听到轻轻的啜泣声,黄公望转头一看,竟是一名年轻道士。他面朝着刑台,却不敢抬头去看,只垂泪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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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元代皇宫内府《清明上河图》被装裱者以质本偷换出宫,为历史真事。陈宝生为入元后有姓名记载收藏《清明上河图》的第一人。之后,杨准从陈宝生处购得《清明上河图》,题长跋记述始末。后《清明上河图》辗转在民间流传,入清后,方才被收入清宫,重入皇宫大内。清朝灭亡后,末代皇帝溥仪将《清明上河图》等文物偷运出宫。伪满洲国成立,溥仪又将这幅名画带到长春。1945年8月,第二次世界大战接近尾声,溥仪匆忙出逃。伪满皇宫因失火而一片狼藉,混乱之中,伪皇宫的大批珍宝字画流散出去,其中就有《清明上河图》。幸运的是,此图在通化被截获,先存放于东北博物馆,后交北京故宫博物院珍存。而那幅《清明上河图》赝作,自调包之后,便再无消息。
黄公望心念一动,走到那年轻道士身边,问道:“你是不是名叫郑樗?”
那道士正是郑榕的兄长郑樗,因失恋而出家做了道士,目下道号无用。他随意抹了两把眼泪,茫然问道:“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出家前的名字?”
黄公望刚一报姓名,无用便连连点头道:“我听过黄先生的名字,他好多次提到你。”
黄公望以为是“她”,忙问道:“你是从榕儿那里听到我名字的?”
无用道:“不是,是倪三公子。倪真人带着倪三公子住在我们道观中,我正好奉命照料他们。黄先生入狱后,倪三公子天天哭着哀求倪真人出面去救黄先生。倪真人不听,很快便带着倪三公子离开了大都。"一边说着,一边又偷偷去瞧刑台。
黄公望正色道:“你妹妹郑榕是为了救我而死。”
无用愕然不解,问道:“黄先生说什么?”
黄公望料想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便道:“之前榕儿称我为义兄,你也可以这般叫我。她生前交代过我,要我设法照顾你。你愿意跟我离开京师吗?”
无用怔了怔,答道:“我……我不知道……”
黄公望叹了口气,道:“真真已经嫁了人,你留下来也没有用,不会等到她回心转意的。”
无用忽然号啕大哭起来,他既伤痛妹妹惨死,又悲及自身。他那软弱的样子,与其妹郑榕当真判若两人。
黄公望携无用悄然离开京师后,原本想返回家乡,探望妻儿,然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欲安而心不宁,最终在巨大的失落中,他开始了放逐自己、浪迹江湖的生涯。
岁华如流水,消磨尽,自古豪杰,盖世功名总是空,方信花开易谢,始知人生多别。忆故园,漫叹嗟,旧游池铺,务做了狐踪兔穴。休痴休呆,蜗角蝇头,名亲共利切。富贵似花上蝶,春宵梦说。
尾 声
那是怎样的一幅图啊!一峰一状,一树一态,远山隐约,近水渺茫。一切都是那么的恬然静谧,仿若时光凝止,令人心旷神怡,物我两忘。
黄公望出狱的这一年,为皇庆二年(1313年),元代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元仁宗正式颁诏,宣布开设科举考试制度,命中书省“参酌古今,定其条制”。天下士子闻讯,无不奔走相告,欣喜雀跃。
次年八月,全国各地分别举行了乡试。中举者,于下一年的二月会试京师。此为元代立国后举行的第一次科举考试,意义重大。早已入翰林院为官的杨载也参加了这次科考,并一举中第[1]。
黄公望的漫游则一直持续到延祐五年(1318年),他五十岁时,终于在杭州与杨载、倪昭奎两位老友重聚。光阴如梭,上回一别,竟又是匆匆数年过去,令人不胜唏嘘。
多年不曾饮酒,热酒落肚,竟又生出了几分豪气。黄公望忽问道:“你二位还记不记得杭州三元楼的桂花糕?”
倪昭奎笑道:“能不记得吗?”
黄公望道:“老倪最爱吃那里的桂花糕,为此还将宅子买在三元楼附近,每日必吃。老杨开始不吃,后来也跟着吃上几块,只有我和海容……”
原以为“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当他脱口而出“海容”两个字时,这才意识到这个名字,已经跟往事及记忆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杨载忙道:“我们三个人,只有公望从来不吃。”
黄公望定了定神,又笑道:“桂者,贵也。所以,而今倪真人地位最高,是新皇帝眼前的大红人。你老杨也不差,已入翰林,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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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元仁宗创建科举考试制度后,每三年开试一次,至元统元年(1333年),共举行过七榜考试,便告废止。主要原因是汉人的文化水平要高出许多,蒙古、色目贵族不愿意汉人得势,一再阻挠。元顺帝(即和世㻋之子)即位后,恢复了科考,又举行了八榜考试,到元朝灭亡前夕的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才终止。
早已不在当年的徐公之下,只有我……”
倪昭奎与杨载交换了一下眼色。倪昭奎正色道:“公望,我等相识二十年,不必再说那些空洞的套话。我们三个人,当年杭州一别后,际遇各有不同,你不过是运气稍微差些罢了。”
杨载也道:“其实我们三人中,始终以公望你的才气最高。”
黄公望感叹道:“二位误会了,我不是在抱怨什么。当年调查聚远楼案件时,跟舟师施元德一番交谈,得知海盗内讧一事对他造成了很大影响后,我安慰他说‘在那样的情况下,施船家能够活下来,便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了’,而我还不是一样?本以为张闾一案,我不死也要流放边塞苦寒之地,还极可能牵累家人,却不想还是得脱大狱,这已经是上天的眷顾,还有什么可怨的?”
顿了顿,又笑道:“我郑重宣布,不管有没有才气,我接下来去学画。”
倪昭奎一愣,问道:“是学习绘画画术吗?”
黄公望点了点头,正色道:“我前半生就这样浪费了,再也不想为了他人的期望,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倪昭奎先是一呆,随即真诚说道:“那么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祝你早日画出一幅堪与《清明上河图》比肩的巨作。”
黄公望哈哈大笑,问道:“老杨,还记得我们当年在聚远楼顶楼说的话吗?”
杨载笑道:“当然记得,你认为绘画是聊以自娱,抒发感情,逸笔草草。我还说期待有朝一日能观赏公望直抒胸臆的巨作,建议叫《钱塘观海图》,或是《聚远钱塘图》。”
倪昭奎笑道:“怎么就盯上钱塘江了。”
杨载笑道:“钱塘好啊。”
黄公望道:“嗯,钱塘好。”
三人忽异口同声地吟诵道:“正钱塘江上,潮头如雪。把酒送君天上去,琼玉琚玉珮帐鸿列。丈夫儿、富贵等浮云,看名节。”
一阕吟罢,三人相视而笑。黄公望忽补充道:“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虽然他尽量在两位好友面前表现得自如而随意,不以逆境为意,但他自己很清楚,极度失意的人生,不可能对心绪没有影响,他已经永久地失去了身体中豪情进取的那一部分了。
三十年的光阴,三十年的江水,足以将尖锐之石磨去棱角。他不会就此消沉,然也不会再度奋发,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与锐气,从此之后将隐迹寄情于山水之间,于他而言,世间唯一的期待,便是丹青画术。至于为什么会在长期的漫游后有此决心,他也说不清楚。
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钱塘依旧,潮生潮落。
人生在世,很多事情,只有放下,才能重新开始。
与老友分别后,黄公望打听到翰林学士赵孟頫已因夫人管道升病故而扶灵柩返回家乡,便来到吴兴,拜到赵氏门下,开始学习作画。跟随黄公望来到吴兴学画的,还有倪三公子倪瓒。二人后来都在绘画上取得了极高的成就,丝毫不亚于师尊赵孟頫。
十年后,已年过花甲之年的黄公望又与倪瓒一道加入全真教,拜金月岩为师,改号大痴,又易姓名为苦行。
出家为道士后,黄公望依旧寄情于山水,携无用、倪瓒频繁来往于苏州、杭州之间,结下柯九思、吴镇、王蒙、陈宝生等诸多趣味相投的好友、画友。
多年浪迹山川的生涯,令黄公望对山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为了领略山川神韵,终日在山中水边静坐,废寝忘食,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
至正七年(1347年),已年近八十的黄公望开始创作《富春山居图》。这幅巨作于三年后完成,黄公望题款后将它送给了无用,以纪念为了救自己而死的郑榕,无用遂成为《富春山居图》的第一位藏主[1]。
那是怎样的一幅图啊!一峰一状,一树一态,远山隐约,近水渺茫。一切都是那么的恬然静谧,仿若时光凝止,令人心旷神怡,物我两忘。
然此时的中原正烽火四起,南方白莲教、红巾军等纷纷起兵抗元,张士诚、朱元璋已崭露头角,隐约有雄主之相。张士诚更是在高邮[2]大败元军,成为威震天下的风云人物。
正是在张士诚称王的这一年,黄公望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没有遗憾,却仍然有美好的愿望——
他看到了元朝将要覆灭的大势,也不觉得惋惜。大江东去,又有谁能挽留得住?只期待新朝能变得很好,期待文人士大夫受到真正的尊重与重用。如此,方才对得起为反元付出生命代价的金石、金海容、金海岩、郑榕等人。
然而,明朝立国后,明太祖朱元璋为巩固统治,沿袭了元代的做法,对江浙豪绅采取打击压制的强硬政策。黄公望的好友夏文彦被强制迁移至淮西农村,直至终老。而与黄公望三十年形影不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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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富春山居图》完成之初,无用便顾虑有巧取豪夺者,结果不幸被他言中。关于《富春山居图》的辗转流传,读者可参考有关文献,因后记已大略提及,此处不再赘述。
[2]高邮,今江苏高邮。至正十三年(1353年)正月,泰州人张士诚与其弟士义、士德、士信,联合李伯升等起兵反元,一举攻下泰州(今江苏泰州),众至万余;元朝政府遗高邮知府李齐前去招降,张士诚接受招安,受任民职,且乞从征红巾军以自效。然部下诸将意见不一,相互攻杀。后元淮南江北行省参知政事赵琏移镇泰州,命张士诚治兵船,北征濠、泗。张士诚不从,再次起义,破泰州,陷兴化(今江苏兴化),驻扎德胜湖。五月,张士诚攻下高邮(今江苏高邮),元行省左丞锲哲笃出逃。高邮知府李齐再次劝降,为张士诚所杀。次年正月,张士诚在高邮自称诚王,国号大周,年号天祐,建立了政权。张士诚突起高邮,占据要冲,阻绝南北,成为元朝政府的心腹之患。至正十四年(1354年)九月,丞相脱脱在镇压了徐州芝麻李之后,总制诸王、诸省各路军马,号称百万,出征高邮。高邮被围三月,城中日益不支。张士诚准备投降,又恐“罪在不敖”。在这危急关头,十一月,元中书右丞哈麻挟私忿,连上三章,弹劾脱脱“老师费财”。顺帝下诏削脱脱官游,淮南安置,寻移置亦集乃路,以河南行省左丞相太不花、中书平章政事月阔察儿、知枢密院事雪雪代领其兵。十二月,诏至高邮,全军闻之哗然,百万之众,一时四散。张士诚乘机出兵,大败元军。高邮之战是元末农民战争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元军从此丧失了对农民军的优势,元廷不得不转而利用各地地主武装来镇压农民起义军。
倪瓒下场则更为悲惨,因为不肯合作而被朱元璋忌恨,被刻意牵连进高启案[1] 中,生有洁癖的他被投入粪池中,活活淹死。
曾经有那么些个可怜的文人,在元朝的统治下虽无出路,却还有活路,即便像关汉卿写出了《窦娥冤》这类直揭官府黑暗的元曲,也没有遭受到任何迫害。而今文人们终于等来了起于草泽的汉人朱元璋,却又陷入了文字狱、八股文的怪圈,入仕大有风险,不入仕亦可能如倪瓒一般丢了性命,比元朝治下还要难以自处,堪称命运的玩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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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启是“吴中四杰"之一,比拟“初唐四杰”。但他在诗词上的才气与成就要比其他三杰高出许多,为吴中四杰之首,文名满天下。因久居苏州,曾做过张士诚的幕僚。明初,明太祖朱元璋诏征高启修《元史》,擢为户部侍郎。高启自陈年少不敢当重任,辞而不受。朱元璋只好同意他辞归,还送了他二十四两银子做盘缠。明洪武七年(1374年),苏州知府魏观在张士诚宫址(朱元璋宿敌张士诚曾在苏州称王)建府治,定居于苏州的高启应邀作《上梁文》,其中有“龙蟠虎踞”之语,被与魏观素来不合的苏州都指挥使蔡本检举。朱元璋获报后吃了一惊,但他不相信魏观会有称王的野心,于是命御史张度前往调查。调查结果显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建了项工程而已。但张度善于察言观色,知道皇帝忌恨高启,于是禀告说,魏观的作为是“兴灭王之基,开败国之河”,意思是说魏观蓄意要恢复张士诚时代的旧观。朱元璋本来对苏州就不大放心,生怕张士诚余部蠢蠢欲动,听说魏观如此,立即火冒三丈,将魏观处死,高启也被腰斩于市。腰斩是将人的身体齐腰斩断,分为两截,由于人体主要结构大都在腰部以上,所以受刑人不会立刻死亡,受尽痛苦后才悲惨死去。魏观一案,唯独高启一人被处腰斩的酷刑,处刑最重,结局最惨,难免令人疑惑。有人说高启真正的死因是因为朱元璋早就对他不满。御史张尚礼有《宫怨》,朱元璋读了张尚礼的诗,以其能摹写宫闱心事,将他下蚕室(受宫刑,即残害男子生殖器)致死。高启有《宫女图》一诗:“女奴扶醉踏苍苔,明月西园侍宴迥。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此诗与张尚礼的《宫怨》诗相类,主题颇为暧昧,影射了宫闱之秘,惹恼了皇帝,这才引来杀身之祸。
[2]朱元璋当皇帝后不久,有人告诉他文人好挖苦毁谤,还举例说张士诚原名叫张九四,后来发达了,就请文人重新取个好名字。文人取了士诚,孟子书上说:士,诚小人也。其实那文人暗骂张士诚是小人,而张士诚到死都不知道,实在可怜。朱元璋立即派人去查了《孟子》,果然发现有这句话,从此以后,便对文人分外提防,采取高压政策。朱元璋曾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意思是文人只要不为皇帝所用,就罪该抄杀。对待不肯出仕的文人,朱元璋基本上都采取了杀的方式,以绝后患。高启与杨基、张羽、徐贲四人并称“吴中四杰”。高启被腰斩后不久,杨基也很快因事被朱元璋罚去做苦力,一代名家,竞然被折磨至死于工地上。过了几年,徐贲被下狱而死;张羽被贬岭南,半路突被召回,他自知难免一死,遂投江自尽。苏州文人姚润、王谟不肯出仕,都被斩首抄家。秦裕伯避乱居上海,两次被征不出,理由是:“食元禄二十余年而背之,不忠也。母丧未终,忘哀而出,不孝也。”于是朱元璋亲自写信给他:住在海滨的人民好斗,像你秦裕伯这样的智谋之士居住在这样的地方,坚持不肯出仕,恐怕将来会后悔!这话已经说得相当严重了,秦裕伯若是再不肯出仕,便会被安一个“凶狠好斗”的罪名。在这样的情势下,秦裕伯涕泪横流了一阵后,只好入朝当官。秦裕伯口才很好,能言善辩,说的话又总能称朱元璋的心意,算是难得一见的下场比较好的一个。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斩断手指,立誓不做官,被逮到京师。朱元璋问他们:“以前世道乱的时候,你们住在哪里?”夏伯启答道:“红寇(指朱元璋最早参加的红巾军)作乱时,避居于福建、江西两界间。”朱元璋大怒:“朕知道夏伯启心怀忿恨,认为朕取天下非其道。”特意告诉夏伯启说:“朕知道你夏伯启是故意提到红寇作乱,有其他的意思。你们故意砍掉手指,不想被朕所用。朕要将你们斩首,以免天下的愚夫仿效你们。”特意派人将夏伯启叔侄押回原籍处死。只有元末明初的文坛领袖杨维桢(黄公望好友,见前“铁笛”注释)一人例外。杨维桢诗名擅一时,号“铁崖体”。他从元朝辞官后,纵情山水,对仕宦名利淡不经意。张士诚割据东吴时,曾盛情邀请杨维桢,但杨维桢不为名利所动。张士诚又叫人征求意见。杨维桢回了一封信,指斥张士诚的缺点,预言他没有内变,必有外祸。后来果然如此。朱元璋统一全国后,听说杨维桢的盛名,立即命近臣敦促其入朝。杨维桢被朱元璋派人强行征召入京,待了一百二十天后,上书告辞回家,并写了一首《老客妇谣》明志。此时杨维桢已是年近八十的老翁,杀之无益,朱元璋才勉强放过了他。明“开国文臣之首”宋濂(柳贯门生,柳贯为金履祥门生)还特意作诗为杨维桢送行,有“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宜至白衣还”之句,赞誉不已。后来宋濂自己七十多岁的时候也被朱元璋流放贬死。
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
然安危相易,乐行忧违。安之若命,乐在何方?
(《富春山居图—-万柳无枝》全文完)
后 记
——江山无尽,卧以游之
清朝顺治年间,常州宜兴大富豪吴洪裕(著名的供春壶即出自吴氏书童供春之手,具体可参见吴蔚小说《青花瓷》病危,临死前摩学着收藏的《富春山居图》,叹道:“直性命殉之矣。”决意以此画及智永法师的《千字文》真迹(隋代僧人智永传世之作)“火殉”。
吴洪裕死后,其家人在第一日先烧了《千字文》。次日再烧《富春山居图》时,吴洪裕的侄子吴静庵不忍见传世珍品毁于一旦,“疾趋焚所,起红炉而出之”,冒险从火中抢出了《富春山居图》。
画虽然得救,画卷却因为过火而部分被焚毁,断为一大一小两段。从此,《富春山居图》一分为二。前段画幅虽小,但比较完整,被后人命名为《剩山图》;后段画幅较长,但损坏严重,修补较多,被称为《无用师卷》。
以后,两段画卷分别辗转流传。最终,《剩山图》来到浙江博物馆,成为“镇馆之宝”。《无用师卷》则流入台北故宫博物院,两幅《富春山居图》隔海遥遥相望。
2011年6月1日,在许多热心人士的斡旋下,两幅《富春山居图》终于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合璧”展出,为期两个月,一度引发轰动。
《富春山居图》为长卷,描绘了富春江两岸的初秋景色,坡陀起伏,林峦深秀。境界开阔辽远、苍劲高旷,笔端变化鼓舞、简洁清润,被公认为画中《兰亭》,“圣而神矣”,几乎可以代表中国山水画的最高成就。
而作者黄公望更为传奇,年轻时做过书吏,颇有雄心,不时在西湖边的酒肆以瓦盆饮酒,酒尽后将瓦盆摔得粉碎,极见豪气。后退隐家乡二十年,中年再度出仕为吏,旋即因事入狱。出狱后放浪形骸,游荡于江湖,最终入道教全真派。五十岁后,方开始学画山水,最终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并于近八十岁高龄时绘出传世之作《富春山居图》。
画者,人也。元画最具抒情性。黄公望有着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最终他心灰意冷,走向了出家之路。但真正令他心绪平静下来的,却是山水,是画作。
“公望千岭,独见一峰”。观赏《富春山居图》时,人们看到的是山峰起伏,林峦蜿蜓,平岗连绵,江水如镜。苍茫简远,境界高旷。
又有谁能想得到,黄公望创作此画之时,天下纷纷扰扰,群雄逐鹿中原,南方张士诚、朱元璋等纷纷起兵抗元。但八句老翁黄公望却已完全归于宁静,隐居于山林,相忘于江湖。既有“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便是“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个人命运,与历史洪流密不可分。黄公望是时代的见证者,他心境的变化也体现在了创作态度上。
《富春山居图——高楼聚远》《富春山居图——万柳无枝》两书均取材于真实历史事件,以黄公望两次为吏的经历为主线,讲述了他创作《富春山居图》的契机及起源。同时还原了元代杭州及大都(北京)的城市风貌,对元代军事、政治、外交以及宫廷等方方面面均有所涉及。
书中故事也牵涉另一幅传世巨作《清明上河图》。《清明上河图》原收藏于元朝皇宫内府,被人离奇盗出后,最终落入富商陈宝生之手。而陈宝生为黄公望画中密友,史籍中亦有明确记载。不难推测,五十岁方才学画却达到极高成就的黄公望,无疑是见过这幅名画的。
需要强调的是,书中注释与正文互为补充,是为吴蔚作品之特色。若读者感觉故事情节有突兀之处,请比照注释耐心阅读。有些涉及人物关系的细节并未详尽交代,是为留白,以留给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譬如书中某对情侣,因二人私事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而当事人在世时绝口不提,随着其人离世,便成为永久谜题。
故事中,蕴含着历史的细节;细节中,还原了历史的声音和颜色。“真小说”之《富春山居图》,力争用更宏大更广阔的视角,来看待元朝的历史,以及中国的历史。
读诗使人灵秀,读史使人明智。鉴历史,可以知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