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云石却是不明黄公望心意,好奇问道:“黄先生问札合做什么?”
黄公望摇头道:“没事,没事最好。”
他自然不是真的关心枢密副使札合,而是关心被秘密拘押在札合府上的郑榕。自从那日郑榕杀死金海岩后,她就被札合带走,黄公望便再未见过她。他几次找机会询问札合,札合却总说要等皇子和世㻋示下。而今和世㻋被封周王,即将失意离京,郑榕又会被如何处置呢?

送走贯云石后,黄公望便摸黑来到枢密副使札合的宅邸。门前侍卫认得他,很爽快地进去通报,旋即引他入内。
进来厅堂时,堂中不独有札合,还有皇子和世㻋。黄公望大为意外,忙上前拜见。
和世㻋倒也泰然,道:“黄书吏,你来得正好,我本来还想着要派人去找你。”
黄公望踌躇道:“皇子是想问可有查到是谁杀了杨暗普吗?那件事……”
忽有人急奔进来,却是和世㻋心腹教化。他见到黄公望人在堂中,只略略点了点头,算作招呼,随即告道:“皇子,打听到了!那件东西原来在武备寺寿武库中。”
和世㻋立时又惊又喜,问道:“你能肯定吗?”
教化笑道:“绝对错不了,是武备卿韩永自己说的。他听人议论皇子遇刺,说起羽箭射穿了金丝软甲时,当即笑道‘如若是巴特尔软甲,一定毫发无损',又夸耀说巴特尔软甲正存放在自己管辖的寿武库,是镇库之宝。”
札合忙道:“韩永是高丽人,家眷都住在宛平高丽村。”
和世㻋便点头道:“去办吧。”教化躬身应命,转身奔了出去。
黄公望听在耳中,心道:“莫非之前大宦官李邦宁所寻之物,便是这巴特尔软甲?”
他新入京不久,又是汉人,不知巴特尔软甲在蒙古人心中的神圣地位,对和世㻋如此费尽心思地寻找一件铠甲更感惑然,却也不愿意多管闲事,只小心地问道:“副使,郑榕她可还好?”
札合道:“她……”
和世㻋却插口问道:“黄书吏,杨暗普那件案子,你查得怎样了?”
黄公望道:“杨暗普是在皇宫中被杀,皇子当了解这其中的难度。”
和世㻋道:“那好,我可以等。不过郑榕我要带走,等到黄书吏查出真凶,再见她不迟。”
黄公望愕然道:“皇子不是就要离开京师了吗?”
和世㻋先是一怔,随即点头道:“黄书吏果然消息灵通。不错,不日之内,我就要离开大都南下,但我可以带郑榕上路啊。”
札合刚要插口,和世㻋摆手道:“我对这名凶手志在必得,黄书吏该知道我的决心。”竟转身抬脚欲走。
黄公望无可奈何,只好道:“皇子请留步。其实,下吏早已知道了真相,是伊儿汗国使者发财杀了杨暗普。”
和世㻋先是惊愕,随即冷笑连连,道:“黄书吏以为伊儿汗国使者已经动身归国,便可将罪名推到他身上吗?”
黄公望道:“使者发财本人亲口承认了。”
和世㻋这才失色,问道:“这怎么可能?”
黄公望道:“杨暗普与汪小佩的恩怨,皇子早已知晓。当日杨暗普发现汪小佩也在兴圣宫中,便有心杀她。刚好伊儿汗国使者发财起身离席,杨暗普动了心思,便跟了上去。料想杨暗普本意,不过是要向使者探听汪小佩的私事,却不想使者一路来了延华阁。”
札合大惊失色,忙问道:“黄书吏是说,伊儿汗国使者发财有窃取太后宝物之心?”
黄公望点头道:“发财使者亲口承认的。结果杨暗普发现了这一节,便加以利用,威逼发财杀了汪小佩,还许诺可以帮盗取他想要之物。刚好此时李邦宁出现,杨暗普担心自己的杀人之计被对方听到,便当着发财的面,杀了李邦宁。而后的事,皇子和副使已经知道了,二人处理了尸首,杨暗普又将黄金匕首交给发财,令他去杀汪小佩。只是发财使者寻到汪小佩时,她人已死,发财遂从汪小佩身上取了一件物事作为信物,回去找杨暗普。二人来到僻静处,发财出其不意地杀了杨暗普,又随手将匕首插入其靴筒,这才离去。”
和世㻋听得半信半疑,问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札合忙道:“皇子,兴圣宫宴会后,伊儿汗国使者便一直称病躲在贯学士家中,再未露过面。”
和世㻋这才信了,道:“如此,倒也说得过去。”又指着黄公望道:“你既早知真相,却有意不说,引得清涟等人怀疑我。”
黄公望忙道:“下吏绝无此意,也没有这个胆量。”
和世㻋尚有疑问,又问道:“那伊儿汗国使者为何会主动承认杀人?”
黄公望道:“应该是心中不安吧。他来找我,也是怕我追查到他身上。”
和世㻋道:“你没有撒谎,当真是伊儿汗国使者杀了杨暗普吗?”
黄公望心道:“陈宝生当时正假冒伊儿汗国使者身份,说伊儿汗国使者杀人,也不算撒谎了。”忙道:“下吏绝不敢欺瞒皇子。之前之所以绝口不提这件事,是怕皇子利用这件事。”
和世㻋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奇道:“黄书吏是担心我用此事来胁迫贯云石吗?不会,决计不会。贯云石是我姑姑……”旋即摇头道:“算了,不提这件事了。”
又道:“虽然黄书吏之前一直隐瞒,但目下总算说出了真相,也算履行了承诺。如此,我也要如约将你的义妹还给你。”朝札合点了点头,便先行离去。
送走和世㻋,札合却不命人去带郑榕,只招手叫过黄公望,迟疑道:“有一件事,我想先告诉黄书吏……”
黄公望登时色变,问道:“可是郑榕出了意外?”
札合忙道:“不是,榕儿很好。她早已是我的人了,我怎么会亏待她?”
黄公望一怔,问道:“副使说什么?”
札合道:“虽然黄书吏只是榕儿的义兄,但那也是兄,我札合也当尊你为兄。我已经收了榕儿为妾。日后合适的时候,我会办几桌宴席,算是正式迎娶之礼。”
黄公望目瞪口呆,道:“你……你堂堂枢密院副使,竟然强行霸占良家女子。”
话音未落,便有女子声音道:“是我自愿嫁给札合的。”
言语间,一名黄衫女子自后堂出来,正是郑榕。
黄公望忙迎上前去,低声问道:“可是札合威逼榕儿这么说?你不用怕,我一定有办法救你。”
郑榕一双妙目凝视着黄公望,摇头道:“不是,真的是我自愿嫁给札合。”又道:“我失身于人,又杀了人,这段日子过得很艰难,多亏札合从旁开导,我才能挺了过来。”
黄公望难以相信,惊疑交加,道:“可是……”
郑榕回头道:“札合,可否让我单独跟义兄说说话?”
札合正视新娶爱妾为心头肉,对她言听计从,忙道:“当然。”带着侍卫退了出去。
黄公望确信门外、堂后无人后,这才问道:“榕儿适才说的可是真心话?札合当真没有逼你吗?”
郑榕叹了口气,道:“义兄,我真心希望,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黄公望愕然道:“这是什么话?为什么?"
郑榕正色道:“这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所以还望义兄不要开口,好好听我说。”
深深叹了口气,才道:“义兄你年纪比我大许多,几乎可以做我爹爹。我本来只拿你当长辈,可那日我听到你为金海容之死哭得那么伤心,我……我也跟着哭了。我可是心肠刚硬的女子,从来没有哭过的。”
黄公望惊愕无比,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会……”
郑榕道:“你们当晚说的话,我全部听到了。实话告诉义兄,我是有意接近你,目的只为了刺杀你的恩相张闾。”
黄公望“啊”了一声,失声道:“你……你和金海岩……”
郑榕道:“我二人是志同道合的同伴,虽然金海岩大我许多,但我们相互都是直呼名字,以示地位平等。那日在地牢,也是迫不得已,我救不了他,只能让他死得痛快些,还可以让义兄就此脱困。至于失身于金海岩,是我信口胡诌出来的。他堂堂男儿,一生都在为抗元大业而东奔西走,不会谈情说爱,也来不及成家,怎会奸污我?”
见黄公望张口欲问,忙伸手止住,续道:“其实刺杀张闾,也不是我们自己想要的,他在江浙行省任上时,收受贿赂,假公济私,害死了九条人命,而江南因他而家破者不计其数。江南有人出高价买张闾性命,我们行刺,其实是为了那笔悬赏。”
黄公望惊异得无以复加,结结巴巴道:“你……你们……”
郑榕摇头道:“我二人不是江湖刺客,我们在办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办大事需要钱,那笔悬赏可以很好地解决问题。再说张闾本来就是个大大的坏蛋,杀了他,也是为天下百姓除害。”
黄公望心道:“当年金石先杀僧人允泽,后又行刺海漕万户朱清,莫非也是为钱做事?尤其是后者,区区一个朱清,于反元大业又有何阻碍?如果他们果真有所谓大业的话。”
郑榕又道:“其实义兄到杭州投到张闾麾下时,金海岩便认出了你。我打听到你是张闾极为看重的人,便想利用你,但金海岩却不同意。我当时不知义兄和他妹妹金海容有旧,也不顾阻拦,自作主张,跟着义兄来了大都,还设法住进了能远楼。”
黄公望心道:“到底还是让杨载说中了。虽然他后来相信了郑榕,但他最初的预感却是一点没错。”
尽管知道了郑榕的真正身份,心中疑云仍然极重,问道:“金海岩进宫又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为了行刺张平章吧。”
郑榕道:“就是我说的大事,是为了传国玉玺。”
元朝立国已久,虽远远谈不上国泰民安,但人心思定却是事实。蒙古何等强大,纵横天下无敌手,若凭单个力量与其相抗,如螳臂当车,根本不足道,唯有群起而攻之,方有成功的可能。而传国玉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便是最好的号召武器。
金海岩潜入皇宫,本意是要偷取传国玉玺,但因为宫城大内戒备森严,他根本进不去。又刚好遇到张闾,见张闾身边并无从人,便上前行刺。失败后,金海岩本欲返回兴圣宫,继续扮作伊儿汗国使者,但刚好兴圣宫又出了大事,因皇帝、皇太后当时均在宫内,内外戒严,他既进不去兴圣宫,便欲寻个藏身之处,由此才有了后来之事。

郑榕窥见黄公望神色,正色道:“义兄可能觉得这件事很荒唐,又觉得难如登天,但为了抗元大计,再荒唐,再困难,也要尽力去办。”
不等黄氏回答,又道:“今晚之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不然只会害死你。我兄长……我是说我的亲哥哥郑樗,他是个老实人,也是真的因为真真才来到大都。但我来京师,却不是为了他。实在惭愧,我自己的亲哥哥,居然也被我当作了幌子。义兄,日后有机会的话,你要多照应我哥哥,别让他又被人欺负了。”
黄公望瞬时便猜到了郑榕的想法,忙道:“不……不,榕儿你不必这么做。”
郑榕坚决道:“我必须得这么做。不过,如果因为我而将义兄你牵连进来,那我可就是万死莫赎了。”
黄公望道:“札合虽是枢密副使,负责皇宫的戒备,但你想利用他得到传国玉玺,根本不可能办到。再说札合不是傻子,要是被他发现你别有用心……”
郑榕微微一笑,道:“天下难事,何止千万件!但总要有人去做,对不对?”不待黄公望回答,忽眉头一扬,大声嚷道:“你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你我也做不成兄妹了。黄公望,从现在起,你我恩断义绝,永不相见。”
黄公望急道:“你不要……”
郑榕高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札合闻声进来,惊见郑榕横眉竖目,忙问道:“怎么了?”
郑榕指着黄公望恨恨道:“他不同意我嫁给你,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札合闻言,便走到黄公望面前,不悦道:“黄书吏,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榕儿虽然只是我的侍妾,但我堂堂蒙古贵族,官任枢密副使……”
郑榕尖叫道:“别跟他废话了。我们本来也不是亲兄妹,我已经跟他断绝了兄妹关系,再也不想见他,快些派人赶他出去。”
札合招手叫进两名侍卫,又朝黄公望道:“榕儿的话,黄书吏都听到了,这就请吧。”

离开札合府邸时,黄公望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寒风中的双腿格外沉重,每迈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
脑海中反复思考一个问题,他只胸怀着自己的理想,前行已是如此困难,郑榕一介女子,背负着那么多的使命,为何她却如此有担当?
少年时,他也想学书上的英雄,做一个有勇气、有责任感的男子,立于天地之间,维护公平与正义,而成人后,即通身被世俗所覆盖。而今营营役役于京师,竟不知到底在做些什么!

冬夜兮陶陶,雨雪兮冥冥。神光兮颖颖,鬼火兮荧荧。
修德兮困控,愁不聊兮遑生。忧纡兮郁郁,恶所兮写情。
周王和世㻋离京当日,送行大臣只有寥寥几位,中书省平章张闾也未在其中。他呆坐在官署中,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似乎感觉和世㻋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果真如此的话,他需要早为自己打算。
正盘算之时,忽有下吏来报,称御史台书吏黄公望求见。张闾忙命人引其进来,又起身笑道:“黄书吏算是稀客,这应该是你第一次主动来中书省找老夫吧。”
黄公望先深深拜了一拜,才道:“张平章于黄某有知遇之恩,黄某本当竭诚相报,然张平章犯法在先,黄某身在御史台,不得不如实举报。”
张闾赫然变色,拍案怒道:“黄公望,你在胡说些什么?”交谈间,已有御史台差役进来,躬身告道:“御史台书吏黄公望持账簿向御史举报张平章在江南任上时贪污受贿,还害死了九条人命。御史已经接了案子,小的们是奉命来请张平章走一趟御史台的。”
张闾一时难以置信,转头瞪视着黄公望。黄公望欠身道:“张平章,实在抱歉了。”
张闾喝道:“你微末小吏,又是南人,竟敢控告我堂堂蒙古大臣,是作死吗?”
黄公望不答,只朝差役点头道:“动手吧。”差役便上前一抖铁索,套住了黄公望的脖子,将他拉扯带走。

杨载闻讯赶到御史台时,黄公望已被下狱。狱卒也不敢怠慢天子近臣,勉强同意放杨载进去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