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仁宗皇帝指使能远楼的话,那某甲离开廉园后没有立即逃离京师,反而大模大样地回了能远楼,便能说得通了——
这些白莲教教徒多起自民间底层,成功复教后自以为得到了仁宗皇帝的恩宠,荣耀无限,行刺皇子不过是完成新皇帝交代的任务。今日廉园一箭,是临场发挥,随机应变,事虽未成,可也算是有益尝试。皇子和世㻋年少贪玩,最爱微服行走于大都市井间,日后多的是下手机会。而一旦事成,便是拔出了仁宗皇帝背后的芒刺,既遂皇帝心愿,必定赏赐丰厚。岂不知最是无情帝王家,古语有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幕后主使在事成后杀人灭口是家常便饭。而今皇子和世㻋中箭未死,世人皆会猜想行刺与立储有关,仁宗皇帝为摆脱嫌疑,更是要尽快将隐患铲除。

王璋见黄公望神情闪烁不定,以为他有所忧惧,忙安慰道:“黄先生既称尚未将怀疑能远楼一事告诉旁人,你自己便不会有危险。”
黄公望摇头道:“我不是为我自己。”又问道:“郑榕人呢?”
王璋答道:“她被枢密副使札合带走了。”
微一迟疑,又道:“皇子已明令交代过,要请黄先生能站在他这一方。本王和张平章都为黄先生作了保,你可不要让我二人难做。”
枢密副使札合带走郑榕,分明是要扣作人质。黄公望料想不明确表态,决计过不了眼前这一关,只好道:“黄某微末书吏,不知如何能为皇子效力?”
王璋笑道:“黄先生愿意支持皇子就好。目下皇子交代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要继续追查皇宫命案,查出是谁杀了杨暗普,黄先生可能做到?”
黄公望料想皇子和世㻋在意的只是大宦官李邦宁之死,继续调查皇宫命案,无非是有意安排一件差事给他,以此试探观察他的反应,便应道:“这个怕是极难,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王璋点头笑道:“甚好,相信皇子会满意这个回答。”又道:“外面天色已黑,黄先生要去哪里?本王派人送你。总不会要回能远楼吧?那里已成龙潭虎穴,万万不可去了。”
黄公望道:“不回能远楼。况且既已入夜,城门锁闭,我想回也进不了城。”
王璋笑道:“黄先生忘了吗?今日是元宵节,朝廷照例会解除夜禁、城禁。”
黄公望先是一怔,随即应道:“我去廉园。祥哥剌吉公主命我与贯云石贯学士一道调查廉园命案,我私下离开,贯学士不明就里,必定会有所担心。”
王璋道:“那好,本王派人送黄先生去廉园。”
又特意安慰道:“黄先生不必担心郑榕。她目下虽然是人质身份,但本王看得出来,枢密副使札合喜欢她,应该不会亏待她。”

外面夜色已浓,冷月亦是无声。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也是传统的灯节,大都城内繁华市集处往往会有“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的盛景。相比于城内的火树银花,城外则更有自得其乐的野趣。在返回廉园的路途中,不时能遇到成群结队的民众。他们手中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嬉笑着,阔谈着,即便看不清面上的表情,也能感受到那份浓烈的兴奋之情。星星点点的灯火,仿若游荡在夜空中的流萤,忽闪忽闪地,装点着大地,令这清清冷冷的月夜凭空多了几许生动气息。人们如若不是对人生怀有美好的憧憬,应该不会在这寒冷的冬夜出来夜游吧。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然彩云太易散,霁月再难逢。

贯云石正在廉园大门前徘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见黄公望安然返回,这才舒了一口气。等黄公望翻身下马,便直接上前握住他的手,道:“能远楼出了事,我还正担心……”
黄公望忙命护送的高丽王侍从先行返回,这才问道:“能远楼怎么了?”
贯云石道:“听老园丁说,夜幕时分,就在天色将暗的时候,忽然有大队官兵包围了能远楼。”
黄公望忙问道:“那些官兵,是枢密院统率的侍卫兵吗?”
贯云石道:“不是,是一队怯薛,由怯薛长果满率领。”
黄公望“唔”了一声,心道:“还是高丽王老辣,果不其然,未等皇子和世㻋报复,皇帝便抢先动手了。”
贯云石见黄公望一点也不惊讶,奇道:“黄先生,莫非你……”
黄公望只摇了摇头,既不解释,也不说明自己离开廉园后的行踪。
贯云石遂道:“这京城,看来是真的不能待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当日,京城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事件。皇帝的亲信怯薛忽然包围了京师名楼能远楼,将众食客及住客驱逐后,又将能远楼的店家、账房、采办、厨子、伙计、杂役等尽数逮捕,就地审问。然审讯时有数名伙计挣脱绳索,意欲反抗。怯薛为了平息动乱,不得不大开杀戒,将所有反抗者围杀。
这只是官方说法。稍一分析,便能发现内中疑点颇多——
第一,能远楼罪名不明,既然出动了皇帝的怯薛近卫军,料想必是犯了谋逆大罪。如此,怯薛在逮捕犯人后,该立即移交法司,何以会在能远楼就地讯问?
第二,反抗一说,实难取信。怯薛是元军精锐中的精锐,个个百里挑一,能远楼不过是一个酒楼,那些厨子、伙计之流如何能与最拔尖的蒙古勇士对抗?
只是事发当日是正月十五,在这普天同庆的元宵佳节里,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压过了一切,也掩盖住了空气中的血腥气。即便在元宵节后,能远楼事件也未能成为京师热点,因为自正月十六起,能远楼便又开始营业,只不过店家、伙计等都换了一拨人而已。
倒是高丽王世子王鉴暴毙一事,引发了市井坊间热议。本有流言风传是辽阳洪氏所为,但旋即便有高丽王王璋新收义子塔思帖木儿向官府举报是王璋亲手杀子。高丽王王璋被传讯时,又说出了世子王鉴与宝塔实怜公主的通奸丑闻,声称自己是大义灭亲。山重水复,峰回路转,一时间,惊掉了世人的下巴。
本可从容看戏的洪氏就在这时候跳了出来。辽阳行省右丞洪重喜上书中书省,揭发高丽王王璋违法、恣暴等种种恶行。又称王璋同时兼任高丽王与沈王,有违“一身不可兼两王”的祖制,实是大过。中书省接到洪重喜奏报后,召王璋赴中书省,与洪重喜当面对质。
王璋因杀子一事戴罪家中,正处于风口浪尖,不愿自己出面申辩,遂派人给大宦官方臣佑送信。方臣佑本是高丽人,有宠于答己太后,遂奏道:“洪重喜本是高丽子民,却一再倾陷自己国家的主上,这不是谋覆宗国的大罪吗?”
一句话,便将洪重喜的攻势从容化解。答已太后下令中书省停止调查高丽王违法之事,又命重杖洪重喜,长流潮州。洪氏几代人与高丽王室绵绵不绝的争斗,至此,以洪氏一方的彻底失败而告终。
洪重喜本是趁机落井下石,以为胜券在握,却遭反噬,一败涂地,败得如此诡异,想来死也不服。
然仁宗皇帝却认可洪重喜所言“一身不可兼两王”,命王璋在高丽王和沈王之间二选其一,如若选高丽王,便要立即返回高丽。王璋见皇帝态度坚决,不得已选择了沈王头衔,先立王鉴同母弟王焘为世子,随即将高丽王位传位给世子王焘,是为高丽忠肃王。
既便如此,仁宗皇帝仍勒令王璋回到高丽。王璋虽料想仁宗皇帝将要针对皇子和世㻋,势必要将自己赶走,但又无可奈何,只好携已被封为韩国长公主的宝塔实怜公主,与新任高丽王王焘及养子王暠、塔思帖木儿等一道返回了高丽。
但王璋不忘大都的繁华,一心想要回到元朝。刚好不久后仁宗皇帝下令恢复科举,这也是元朝的第一次科举考试,为天下瞩目,
王璋趁机入朝,终于获准留居大都,从此再未返回高丽[1]。宝塔实怜公主也随后返回元朝,不久后去世,追赠蓟国大长公主。
彼时王璋已对塔思帖木儿失去信心,只封其为德兴君,又将恩宠重新移到养子王暠的身上,命儿子忠肃王王焘立王暠为高丽王世子。按照惯例,高丽王世子要入元为秃鲁花,王暠遂以高丽人质的身份重回大都,与养父王璋团聚。
王璋旋即将沈王王位传给王暠,自称太尉王,又称老沈王,又为王暠娶宝塔实怜公主的侄女讷伦为妻。按照元代制度,宗王之女均称公主,王哥也等于是娶了大元公主。
这一安排,令大元驸马王暠获得了足够的政治资本,可与高丽国内的忠肃王王焘抗衡。忠肃王王焘也不甘示弱,以高丽国王的身份向元廷求娶公主。元仁宗遂以元世祖的孙女、营王也先帖木儿之女亦怜真八剌赐婚于忠肃王。自此,王焘、王暠兄弟开始了长达三十年的争斗。双方如同当年忠烈王与忠宣王一样,各使手段,至死方休。
这,是一番关于高丽的后话。

元宵节假期结束后,黄公望便向御史台称病告假,且重新搬回了能远楼。只是这一次,好友杨载未再随其入住。
正月过后,黄公望才返回御史台任上,每日埋头查阅整理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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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忠宣王王璋与答己太后关系紧密,令其在元武宗、元仁宗朝均如鱼得水。然元英宗即位后,与祖母答己关系极其紧张,由此也令王璋的处境相当尴尬。元英宗即位后不久,忠宣王预感到危机来临,为了避祸,请求南下降香,获得元英宗批准。当王璋在镇江金山寺降香时,突然有元廷使者闯入,命骑士逮捕王璋,挟持回大都。元英宗本来计划将王璋遣送回国,但王璋不愿意,元英宗气急败坏,便干脆将他打入狱刑部,而后又强行令其剃发出家,安置于石佛寺。一个月后,元英宗又将王璋发配至吐蕃撒思吉学习佛经。由于路途艰险,扈从大多逃跑,包括宰相崔诚之,最终到达雪域高原时,王璋身边只有心腹十八人。高丽国内及元廷亲近王璋的大臣不断请求元英宗放还王璋,元英宗便下令将王璋移配朵思麻,环境总算比撒思吉好了些。至治三年(1323年)八月,元朝发生“南坡之变",元英宗遇弑,晋王也孙铁木儿即位,是为泰定帝。最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新任皇帝是宝塔实怜公主的弟弟——忠宣王的妻弟,也是王暠妻子讷伦公主的叔父。新皇帝即位,照例大赦天下,王璋遂获赦,返回大都,朝见泰定帝。彼时宝塔实怜公主已经过世,然“亲人”相见,还是唏嘘不已。
文档案,以尽书吏之责。这天日暮时分,他刚回到客栈,便有客来访,竟是翰林侍读学士贯云石。贯云石也不寒暄,只低声告道:“宫中传来消息,当今皇帝已下诏封皇子和世㻋为周王,出镇云南。”
黄公望心中并不意外,但仍然愣了一下,随即问道:“云南不是一向由梁王镇守吗?”
贯云石道:“现任梁王王禅是宝塔实怜公主之兄长松山的儿子,跟高丽王是亲眷。或许这是皇帝有意为之,想借机解除梁王的兵权也说不准。”
言外之意,梁王王禅跟高丽王王璋一样,都是站在皇子和世㻋一方,仁宗皇帝此举为一箭双雕——
高丽王王璋因为前任皇帝元武宗海山的关系,是皇子和世㻋的支持者,仁宗皇帝想必心中早就有数,所以才借洪重喜一案,强令已无国王头衔的王璋返回高丽。
其实王璋就算人在大都,也仅是空有沈王虚名,即便能操控高丽国政,然在大都,还算不上实权人物。但梁王王禅就不一样了,其人手握重兵,坐镇云南。元成宗铁穆耳在位时,已有前任梁王松山谋反的传闻[1]。元成宗虽未相信,但也采取了措施,令松山不得再参与云南行省事务,以此来制衡松山[2]

现任梁王王禅是松山之子。仁宗皇帝令和世㻋出镇云南,一是可以将其变相驱逐出京师,置于偏远之地,令他再也难以接近中枢;二来还可以借机削弱梁王王禅,剪除了和世㻋的一大羽翼。
黄公望犹豫了下,才问道:“皇子和世㻋他……”
贯云石道:“和世㻋同意了。听说是答己太后出面规劝的。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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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松山之父为甘麻剌,甘麻剌是真金嫡长子,元成宗铁穆耳却是真金第三子,甘麻剌未能继承皇位,心中一直颇有怨言。具体可参见《富春山居图——高楼聚远》的《外一章 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
[2]入元后,云南军政大权由梁王(或云南王)、行省、大理段氏共掌,三方互相牵制。具体可参见吴蔚小说《孔雀胆》。
说了许多威逼的重话,还提及了心腹女官清涟莫名失踪一事。而且这次祥哥剌吉公主也站在太后、皇帝一方,她除了是皇子的姑姑,还是皇子的岳母。和世㻋到底年纪还小,受不住两方压力,被迫答应了。”
黄公望点了点头,道:“皇子同意就好。”口中说得轻描淡写,心中却不大相信和世㻋会就此对储君之位放手。
元武宗海山在位之时,已有一些大臣劝其改立和世㻋为太子,元武宗也一度动心,曾召集群臣讨论,但最终仍遵守了对弟弟爱育黎拔力八达的承诺。
而武宗皇帝在位之时,爱育黎拔力八达已以皇太子的身份积极预政,太后答己也不甘寂寞,时人称之为“三宫主政”。武宗皇帝看在爱育黎拔力八达帮助自己夺位有功的份儿上,没有太多干涉,却未必没有对未来的担心——日后弟弟果真会传位给自己的儿子和世㻋吗?
既有此忧虑,元武宗必会采取措施,为儿子和世㻋培植一大批心腹,让他们分居要害之职。当日,黄公望亲眼见到和世㻋意欲以武力发动兵变,他才十三岁,却有当机立断的勇气,敢举兵与皇帝对抗,足见其背后力量不弱。这样一个不肯任人摆布的热血少年,怎会轻易屈服于太后的压力?

贯云石又叹道:“想不到,改变局势的两件大事,都发生在廉园,而且是在我主持文会之时。”他口中的两件大事,自是指高丽王世子王鉴被杀及皇子和世㻋遇刺。
高丽之事不必赘述。皇子和世㻋遇刺一事,使局势越发复杂。行刺事件虽未公开,但知情者无不震惊,而今余波未平,仁宗皇帝果断封和世㻋为周王,令其出镇最为偏远的云南,料想未来的太子,必是仁宗皇帝的亲子。就大元而言,皇太子是国之根本,这可算是新皇帝即位以来最大的大事了。
黄公望忙问道:“周王应该很快就会离开京师了。高丽王早已被驱赶回高丽,另外一些曾与周王亲近的大臣呢?”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譬如枢密副使札合,贯学士可有听到关于他的风声?”
贯云石摇头道:“没有。札合还在照旧做他的枢密副使。”
黄公望心道:“是了,新皇帝即位未满一年,根基未稳,笼络人心最为重要,除去首脑人物和世㻋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