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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公望不便相应,答道:“大王的话题偏了,我们刚才在说的是世子王鉴被杀一事。”
王璋道:“是了。王年交不同意嫁祸辽阳洪氏,认为这招太过明显,洪金竹素与廉氏交好,绝不会在廉园动手。”
而且王鉴一死,宝塔实怜公主必会猜到是王璋所为,她与王鉴长期有私,会有何反应,很难想象。王年交认为女人的心思变幻莫测,极难捉摸,即便目下宝塔实怜公主似是站在了丈夫一方,但未必是真实心意,而是因其困境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要让宝塔实怜公主在王鉴被杀一事上缄口,只有想办法将她也卷入其中。
彼时已决定廉园雅集分为两处,主人贯云石引男宾在万柳堂,祥哥剌吉公主带女宾在清露堂。王年交建议王璋先找借口令王鉴去清露堂找宝塔实怜公主。二人已有过肌肤之亲,而且王鉴急于在保住世子之位一事上取得宝塔实怜公主的支持,必会避开外人耳目,设法与宝塔实怜公主私下相处。这样,等到二人在隐秘之处窃窃私语时,由能远楼伙计远距离将王鉴射杀。宝塔实怜公主为了避嫌,必不敢再当面质问王璋。
王璋觉得有理。他同意了王年交的提议,对老朋友更是刮目相看了。
王璋又道:“但后来的事,完全在计划之外。本王先派王鉴去清露堂找宝塔实怜,又远远跟随他到了清露堂附近。正如本王预料,王鉴果然自己没有进去,只请门边下人进去叫宝塔实怜。但宝塔实怜人未出现,出来的是她的心腹侍女。那侍女只朝王鉴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便转身回去。王鉴也只得悻悻转身离开。本王见事情出了岔子,而能远楼的人也不见踪迹,心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遂趁左右无人时,过去拦住王鉴,谎称要跟他谈一件大事,将他绕道带到墙根下,忽然抽出匕首,杀了他……”[1]
说到最后时,这位高丽王的声音明显高亢了起来,颇为激动,亦颇为兴奋,仿佛杀死的只是仇家,根本不是亲生儿子,大概是将他多年来对父王的怨恨、对妻子的怒气,尽数发泄到了王鉴身上。
不知为何,黄公望觉得王璋十分可怜,而不是可憎。再看看自己,虽然自幼父母双亡,但却遇到了无比疼爱自己的养父,有黄氏族人的照顾,而后更是娶到了贤惠的妻子,生下了孝顺的儿子。于他而言,实难想象,为攫取权力,竟是要付出骨肉相残的代价。尽管史书中读过不少此类故事,但活生生的事件就发生在眼前,还是令他不寒而栗。
定了定神,黄公望问道:“大王为什么要特意将世子带到清露堂外院墙下?”
王璋倒也坦诚,如实告道:“因为能远楼一方没有按计划动手,本王多少起了疑心,心想即便不是你们杀人,本王也要将杀人罪名引向你们。”
这倒是一招可用之计,毕竟清露堂内外,只有能远楼的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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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丽王王璋杀死亲子王鉴(当时为高丽王世子)及有庶子名塔思帖木儿、后被封为德兴君,均为历史真事。塔思帖木儿生母在史籍中被记称为“忠宣弃妾”。史籍对王璋杀子一事的记载是:王璋曾为王鉴、王焘谁能继承高丽王位而苦恼,遂招来“通经史、究术数”的大臣朴全之,让王鉴和王蠢各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出示给朴全之看,问他道:“谁会统治高丽国?”朴全之不敢回答,王璋再三催问,朴全之才回答说:“观两君笔迹的话,弟弟会成为国王。”过了几个月,王鉴被王璋杀死,王焘成为高丽王位的第一顺位维承人。王鉴以何名目被杀,史籍没有记载。他是蒙古妃子所生,被立为世子符合元廷的利益,但其被杀后,元廷未有任何追责行动,且直接立王焘为高丽王世子。如此局面,显然是多方势力博弈的结果。《东国通鉴》对王鉴之死的评论是:“忠宣之杀世子,前史不言其实,今不可考……今日不惜大宝,而视之如脱屣;明日推刃爱子,而斩刈如草菅,颠倒悖戾如此。夫以父子之亲,储副之重,而一朝割恩断情,无顾惜心,岂无自而然欤?”王鉴的灵柩后被运回高丽安葬。其同母弟王焘后来即位为高丽忠肃王后,专门给禅源寺布施,用来为兄长王鉴祈祷冥福。本书在史实的基础上进行了发挥和想象,令故事进一步丰富。
伙计是外人,一旦有命案发生,能远楼那几人的嫌疑最大。
王璋又道:“那柄黄金匕首,最初是被能远楼的伙计盗了出来,伙计只是爱其精致,并不知其来历。王年交知悉后没收了匕首,但也没有归还黄先生之意。本王知道此事后,告知那黄金匕首是宋帝的陪葬之物,非常人所能消受得起的。王年交起初不以为然,直到本王说出匕首为答己太后所赐后,他才有些慌神,怕惹上麻烦。本王便向他趁机索取了匕首,自己收在身上。”
黄金匕首虽是宋帝遗物,然王璋堂堂一国之主,还不至于起了贪念。他收了黄金匕首,当然不是要据为己有,而是那时他觉得王年交深具谋略眼光,不像是个普通的白莲教联络人,已有所警觉,遂想留下黄金匕首,以为凭据。确切地说,是作为把柄,或许日后会用得上。
但后来事态发展完全出乎意料,王璋不知能远楼的人何以迟迟不动手,又不便公然与其联络,急不可待之下,便亲自动手杀了世子王鉴。而那柄黄金匕首,王璋自得到后,一直贴身收藏,自是一件称手的凶器,这么快派上用场,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但他却有意将匕首留在了王鉴尸首上——案发后,必定有人认出那柄黄金匕首。高丽王的目的,却不是为了卷入匕首的主人黄公望,而是能远楼。
王璋道:“这内中关窍,想必黄先生一听便会明白。请黄先生相信,本王从未想过要陷害你。”
黄公望道:“那是当然。要不然大王也不会在皇子和世㻋面前替我说好话。”
王璋道:“这也是凑巧赶上了。”又续道:“本王实在料不到,皇子和世㻋今日也去了廉园,这可真出人意料。”
黄公望忙问道:“大王是何时猜到事情跟能远楼有关的?”
王璋道:“从祥哥剌吉公主手下侍卫得知皇子和世㻋在清露堂附近遇刺后。”
黄公望问道:“按照常理,大王转回清露堂,可你却没有这么做。大王是不是立即赶去了能远楼,当面质问店家王年交了?”
王璋摇头道:“没有。本王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
原来王璋得知皇子和世㻋遇刺后,便立即赶去了皇宫,却不见和世㻋回宫,遂赶去隆福宫拜见答己太后。答己太后正忙着准备元宵家宴,听说孙子和世㻋遇刺、高丽王世子王鉴被杀,诧异至极,却一反常态,没有当场雷霆震怒,而是问道:“现下谁负责这两桩案子?”
王璋道:“事情尚未张扬,官府还未曾得知,祥哥刺吉公主正在那里主持事务。”
答己太后点了点头,出神了一会儿,才道:“你去吧。”
王璋为洗脱杀子嫌疑,少不得要假惺惺道:“请太后替小王做主。”
答己太后也不应答,只挥了挥手。王璋退出隆福宫后,又回到公主府中,将廉园之事告诉了宝塔实怜公主。宝塔实怜公主的第一反应倒不是伤痛,而是悚然而惊,问道:“刺客要杀的其实是皇子和世㻋,世子只是不巧撞上了,是不是?”
王璋见宝塔实怜公主根本没有怀疑自己,心中颇喜,表面却是装出一副难过又讳莫如深的样子,道:“目下祥哥刺吉公主亲自主事,一切尚不明了。本王恳求太后要为鉴儿做主时,她也没有回答。”
宝塔实怜公主惊惧交加,道:“那么……那么一定是……”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说出下面的话来。
王璋安抚了宝塔实怜公主一番,夫妇二人半句不提真凶及为王鉴报仇的话题。王璋料想妻子必是认定是当今仁宗皇帝派人行刺皇子和世㻋,王鉴被杀与此有关。事实上,王璋自己也有些怀疑皇帝涉入其中——
自从白莲教成功复教,教徒对当今皇帝感激得无以复加,但能远楼毕竟只是白莲教的联络点,白莲教上上下下都是平民,若不是受了当今皇帝的指使或暗示,哪有行刺皇子的胆量?
最令人起疑的是,能远楼与高丽王王璋已有约定在先,要在今日除掉高丽王世子王鉴。这些人迟迟不出现,是因为见到皇子和世㻋,临时改变了计划,由此表明能远楼策划行刺皇子已久,今日正好是天赐良机,以致竟来不及知会王璋,便先行动手行刺。又或者能远楼知悉王璋是皇子和世㻋一派,刻意避开了他。
王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料想皇子和世㻋既然不曾回去皇宫,必是激愤之下去了秘密别墅,遂一路寻来。果见皇子和世㻋正在客堂中与中书省平章张闾秘密交谈。刚好这时候皇子心腹教化与枢密副使札合带着郑榕从地牢出来,王璋愈发惊讶。
教化先命人带走郑榕,这才详细禀报了经过,称金海岩是江湖刺客,已被郑榕杀死。
和世㻋却不大相信金海岩的供述,皱眉道:“金海岩、金海容兄妹都是江湖刺客吗,这怎么可能?”
王璋忙道:“这金海岩小王不认识,但金海容我见过,她当年曾在杭州救过小王小妾赵丽一命,直接打飞了羽箭,身手确实了得。”大致说了当年之事。
教化道:“看样子金海岩没有说谎,金氏兄妹确实是为了利用黄公望才接近他。”
和世㻋虽感意外,但目下情势如此,也顾不上区区金海岩,便向张闾和王璋道:“你二位都向我举荐过黄公望,谁料他竟与江湖刺客有染。现下该如何处置他?”表面是与二人商议,但语气凌厉,已露出浓重的杀机。
张闾忙道:“我真不知实情。那刺客想要杀我,我若是知道黄公望认得他,还与刺客的妹妹有私情,断然不会带黄公望入京,荐入御史台中为吏。”
王璋见和世㻋又将目光投向自己,知道皇子目下正在气头上,不便直接反驳,遂道:“小王紧急来见,是因为廉园皇子遇刺一案,本王认为能远楼最为可疑。”
众人均大感惊讶。教化忙问道:“大王之前见过黄公望吗?”
王璋道:“没有啊,我一听说皇子遇刺,便立即离开廉园,动身去了皇宫,谁想皇子人不在那里。”
枢密副使札合忙问道:“大王是如何知道事情与能远楼有关的?”
王璋吞吞吐吐道:“各位是知道的,我与能远楼店家王年交一向交好,但最近发现他有些反常,反常在哪里,又说不上来。今日廉园雅集,鉴儿先来告诉我,说看到能远楼的人鬼鬼祟祟商议一番后,往清露堂方向去了,事情有些不对劲儿。我便派鉴儿去清露堂,一是向宝塔实怜公主问安;二来也看看能远楼的人到底在搞什么鬼。谁想这竟是我与鉴儿最后一次相见……”
怅然长叹一声,又道:“因有诸多前事,所以我一听说鉴儿被杀,便立即联想到了能远楼。但我当时还不能相信,还想着会不会是辽阳洪氏杀了我的鉴儿,正想回万柳堂找姓洪的当面对质,祥哥剌吉公主手下的侍卫赶来,称鉴儿之死不可张扬出去,又说了皇子你在清露堂后的竹林遇刺一事。我这才恍然大悟,事情一定与能远楼有关。”
和世㻋闻言颇为感动,道:“大王世子刚刚被杀,大王闻讯先赶去皇宫,随即又赶来这里,关切之情,我会记在心里。”
教化忙道:“大王与能远楼来往频繁,发现这些人异样,倒不奇怪,但这黄公望当真厉害,竟能从现场情形推测出能远楼最为可疑。”
王璋已知黄公望之困境,有心营救,忙接口道:“所以小王才一直说黄公望心智过人,可成为皇子的有力帮手。”
枢密副使札合道:“可黄公望自称跟金海岩是朋友。金海岩一心行刺张平章,黄公望岂能脱得了干系?”
王璋道:“能远楼行刺皇子,店家王年交必牵涉其中。本王跟他素来称兄道弟,按照副使的说法,本王岂不也一样罪大恶极?人这一辈子,谁还能不交上几个损友?就拿皇子来说,皇子经常在民间行走,是不是也被不知你真实身份的酒肉朋友狠狠骗过?”
和世㻋想了想,居然点头道:“也对。”
张闾也道:“我敢担保,黄公望决计是被金海岩利用,他若参与其中,随时随地可以要我的命,不必大费周折。”
教化也赞同饶过黄公望,黄氏既奉命调查廉园要案,若莫名失踪,祥哥剌吉公主必会追究。那位大长公主,也是个极不好惹的主儿。更何况,和世㻋目下正该借助姑姑即未来岳母之力。
和世㻋闻言,这才下定决心,放过黄公望。又因自己欲赶回皇宫,遂命王璋全权处置,确保黄氏守口如瓶,且须站在自己这方。
张闾是金海岩的行刺对象,教化则是今日第一次与黄公望见面,黄公望听说二人都曾在皇子和世㻋面前为自己说话,一时之间,颇为感慨。又问道:“想必皇子和世㻋很快就要出手对付能远楼。而能远楼那边,既知大王一向支持皇子,会不会认为是大王告的密,恼羞成怒下,将大王曾委托他们杀死世子一事抖搂了出来?”
王璋摇头道:“不会。就事态及影响力而言,皇子遇刺一事要重要得多。能远楼行事莽撞,尤其是行刺皇子未能得手,目下处境大大不妙。他们估计还指望能借助本王力量,不会随意泄露这件事。况且,杀人凶器黄金匕首正是能远楼所盗,一旦抖搂了出来,他们自己能脱得了干系吗?”顿了顿,又道:“或许不等皇子出手,皇帝已经抢先动手。”言外之意,是暗指当今仁宗皇帝是能远楼的幕后黑手。
这倒也不足为奇。当年元武宗海山因种种缘由明令禁止白莲教,白莲教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而仁宗皇帝即位后,一改其兄长的激进政策,解除了禁令,白莲教由此复兴。而今皇室内部纷争,一方是于白莲教有恩的仁宗皇帝,一方则是曾禁断白莲教的元武宗的儿子和世㻋,能远楼自然支持前者。
黄公望虽未见过仁宗皇帝,却也不大相信皇帝会利用社会力量白莲教来除掉侄子,尤其南方曾有多起白莲教教众起兵抗元事件。仁宗皇帝还是皇太子时,便尊儒重教,亲近汉臣,表现出将成为一代明君的样子。他与兄长武宗皇帝海山明明有约在先,要立海山之子和世㻋为太子,却在即位不到一年便要朝和世㻋下毒手,实在有悖其一贯温文儒雅的形象。
但黄公望却相信高丽王王璋的判断。这位可是自打一出生便处于激烈政治旋涡中的主儿,他本人也是从少年时代起,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权力博弈,即便现下也是如此。论政治斗争经验,世上无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