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英哥道:“刚才歹人伪装成咱们的人,闯了进来,将我打晕了。”
黄公望道:“我也被侍卫打晕了,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呢,原来那侍卫是歹人假扮的吗?”
教化“哎呀”一声,连连跺脚道:“坏了,这不是什么歹人,而是怯薛长果满的手下,是奉命来找清涟的。他一定看到刑房中清涟的尸首了。”
和世㻋脸色陡变,转头朝侍卫英哥怒目而视。侍卫英哥慌忙辩解道:“对方穿着咱们的衣服,我一时未能分辨,才给了对方机会。”
教化见和世㻋要发怒,忙上前打了英哥一耳光,道:“还敢狡辩!快滚出去,回头再治你的失职之罪。”
侍卫英哥忙行了个礼,退出地牢。

刚好枢密副使札合下来,禀道:“没搜到歹人,应该是逃了。”和世㻋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札合莫名其妙,问道:“出了什么事?不是说书信都还在吗?”
教化叹了口气,道:“那不是歹人,是怯薛长果满的手下,而且刚刚来过这里。”
札合也登时失色,失声道:“这下可坏事了。”
教化道:“未必。咱们还有机会。”又道:“皇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和世㻋来回走了几步,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副使,你立即回去调兵……”
札合大惊,忙告道:“皇子,我们还没有准备好,中书省那边,除了一位平章外,其他都是太后的人。”
和世㻋怒道:“太后知道我杀了她心腹女官,还能饶得过我吗?”
元朝制度,京师及皇城防卫归枢密院统率的左、右、中、前、后五侍卫负责,札合等于是负责京师及皇城警卫的最高长官。和世㻋命札合回去调兵,用意显然易见。
眼见一场宫廷兵变即将爆发,黄公望只得上前,实话告道:“对方不是果满的手下,而是我的一个朋友。”
和世㻋大为惊愕,忙问道:“你的朋友?真是你的朋友?”
黄公望不便提金海岩跟踪和世㻋一事,便道:“真是我的朋友。他是跟着郑榕来到这里,设法混进了宅中,见到皇子的手下绑了我,以为要对我不利,所以才出手相救。”
和世㻋半信半疑,问道:“真是这样吗?”
黄公望道:“千真万确。我告诉他,说我跟郑榕都没事,他便走了。”
教化道:“黄书吏的朋友四下放火,可是造成了不小的骚乱。”
黄公望道:“实在抱歉。实话说,我跟这个朋友的关系很一般,我也料不到他会为了我而这么做。”
教化朝囚室看了一眼,问道:“郑榕人还在里面吗?”
黄公望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没有过去看。”
旁边的侍卫忙奔到囚室前,推开门,往里看了一眼,回身告道:“郑榕人还在里面,看样子,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教化笑道:“黄书吏当真是个信人。”又转头道:“虽然黄书吏这位朋友搞出了不小动静,但总好过是怯薛长果满的手下。”

这时候,有侍卫急奔进来,低声向教化说了几句什么。教化一怔,忙朝和世㻋一番耳语。和世㻋很是惊讶,但脸色却和缓了下来,低声吩咐了教化一番,又招手叫道:“副使,你跟我出去。”
枢密副使札合应道:“遵命。”自随和世㻋出去。

教化笑道:“现下只剩我和黄书吏了。黄书吏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当年金石、金海容父女密谋行刺海漕万户朱清,但因为朱清自己的缘故,此事不曾暴露,官府亦不知金石、金海容之名,黄公望便实话告道:“金海岩。”
教化又问道:“这位金海岩是什么人?”
黄公望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也是最近才认识他。”
教化笑道:“金海岩冒充宫廷侍卫,还四下放火制造骚乱,更有行刺皇子之嫌,这可是杀头的罪名。他如果跟黄书吏关系如此一般,如何肯为你冒这么大的风险?”
黄公望遂告道:“金海岩是我初恋情人金海容的兄长。”
教化道:“原来如此。”忽然一挥手,叫道:“来人,将黄公望拿下了!"

第十章 不见长安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也是传统的灯节。在返回廉园的路途中,不时能遇到成群结队的民众。他们手中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嬉笑着,阔谈着,即便看不清面上的表情,也能感受到那份浓烈的兴奋之情。星星点点的灯火,仿若游荡在夜空中的流萤,忽闪忽闪地,装点着大地,令这清清冷冷的月夜凭空多了几许生动气息。人们如若不是对人生怀有美好的憧憬,应该不会在这寒冷的冬夜出来夜游吧。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黄公望愕然道:“为何忽然拿我?”
教化笑道:“先好好招待黄书吏,一会儿我再好好解释。”
黄公望被直接押进刑房,吊在梁下。除了门边看守的侍卫外,刑房还吊着一人,即死去的清涟。她的外衣已被剥下,只穿着单裤,裸露着上身,身上要么血肉模糊,要么焦黑一片,反复受过鞭刑和烙刑后,已无一块好肉。
黄公望忍着不看,但清涟与他并排吊着,就在他身边。死尸上的血腥气息一丝一丝散发出来,环绕着他,他心中升腾起一股强烈的不祥之感。
过了一刻工夫,教化率侍卫进来,先命人解下清涟的尸首,拖了出去。侍卫又押进来一名五花大绑的男子,将他反吊在黄公望旁侧。那男子受了重伤,肩头、胸口、腹部均有大片血迹,正是金海岩。
教化问道:“黄书吏,你可认得此人?”
黄公望道:“认得,他就是金海岩。”
教化又问道:“为何黄书吏见到他,一点也不惊诧?"
黄公望道:“皇子身边的扈从如云,能人不少,金海岩能混入宅子,已是侥幸,再想逃脱,实难如登天。”
教化笑道:“黄书吏说话中听,我喜欢。不过你这位朋友不是为了救你才暴露了形迹吗?你为何如此冷酷?”
黄公望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我还能怎样?而且我不是冷酷,只是冷静。”
教化点头道:“嗯,果然有气度,大异于常人,难怪总有人夸赞黄书吏。”又道:“若金海岩只是为了救黄书吏和郑榕而闯进来捣乱,也就算了,皇子大度,不会追究,可偏偏这位金海岩就是当日在皇宫中行刺中书省张平章的刺客,这该如何是好?”
黄公望闻言大吃一惊,道:“什么?”
他吃惊的不是金海岩行刺一事,而是金氏竟被教化认出了刺客的身份。当日金海岩并未暴露,就连当事人张闾也不知金氏面容,教化又是如何看破的?一时之间,又惊又疑,不由得转头去看金海岩,对方却是面无表情,目光只死死盯着挂在墙上的鞭子。
教化笑道:“我原本不相信世上有巧合之事,今日却一一发生。说来再凑巧不过,这位金海岩逃出了宅子,却遇到了中书省张平章。”
原来中书省平章张闾最先为元武宗海山提拔,他感激先帝的知遇之恩,素来坚定地拥护皇子和世㻋。张闾听说和世㻋遇刺且没有回宫后,便急忙赶来宅子探视,却正巧遇到了从宅中逃出的金海岩。不知为何,张闾竟从身形一眼认出了金海岩便是皇宫刺客,急呼侍从擒拿。金海岩此次赴京,行刺张闾亦是目的之一,当时狭路相逢,不及逃走,便干脆上前搏杀,想找机会杀了张闾,最终还是因为寡不敌众而受伤被擒。
张闾押着金海岩进来宅子后,侍卫英哥一眼便认出刺客正是打晕自己的歹人。张闾听说究竟后很是惊异,因不便与黄公望见面,便命人向皇子和世㻋禀报。
和世㻋虽已知歹人不是怯薛长果满的手下,但对方就擒,无疑是件大大的好事,可以消除一切隐患。只是不明白这歹人如何还要行刺中书省平章张闾,而且这歹人是张闾所器重的黄公望的朋友。一时不及多言,便留下教化,自己带了枢密副使札合赶去见张闾。
张闾听说刺客竟是黄公望的朋友,大为惊异,但黄公望是他赏识并带着入京之人,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黄氏会与刺客勾结。和世㻋也不明究竟,遂派教化将金海岩带到地牢拷问。

教化又道:“皇子本对黄书吏十分赏识,可你勾结刺客,行刺大元宰相,这可是族诛之罪。”
黄公望自是知晓金海岩罪名极重,必受残酷刑罚而死,自己的性命倒也罢了,若是因此事而牵累养父黄氏家族,那可就是大罪过了,忙辩解道:“我认得金海岩,但根本不知他入宫行刺之事。勾结一事,更无从说起。我是事后才临时被召进宫,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金海岩,如何能与他勾结?”
教化奇道:“黄书吏那时候还不认识金海岩吗?”
黄公望道:“从来没见过。我受命调查皇宫命案后,金海岩才主动寻上门来,自称是海容的兄长,如此得以相识。现下看来,若不是我奉命调查皇宫命案,他是绝不会登门的。”
教化道:“黄书吏是说,金海岩现身相见,只是想从你身上了解案情的进展,看是否会追查到他身上?”
黄公望点了点头,道:“不只如此,金海岩既然一心想行刺张平章,必定知道我是张平章信任的书吏,利用我来接近张平章,是最好的途径。”
教化道:“这可难以置信。如果金海岩只是要利用黄书吏,为何还要冒险闯进地牢营救呢?”
刚好枢密副使札合进来,教化便转头问道:“黄书吏说他不知行刺之事,声称金海岩是为了行刺张平章才有意与他结交,副使可相信这话?”
札合遂道:“黄书吏,听说你亲口承认刺客是为了救你才闯入宅中,足见你二人情分深厚,你还是坦白交代为好,免得多受苦楚。”
黄公望昂然道:“我说的就是实话。”又道:“原先皇子不相信是杨暗普杀了李邦宁,认定我撒谎,结果如何?现下我也说了实话,你二位却不相信。”

札合便走到金海岩面前,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行刺张平章?”
金海岩道:“我只是江湖刺客,拿钱办事。张闾在江浙行省任上时,贪污受贿,手段激烈,逼死了民间九条人命。有正义之士出价千两黄金,令我取张闾性命。”
教化忍不住笑道:“越说越离谱了。你不去酒楼当说书客,实在可惜了。”
金海岩道:“信不信在你。你可知道二十年前,黄公望为何会与我妹妹相恋?因为当时我妹妹收下重金,预备行刺朝廷重臣,而黄公望刚好在浙西廉访司任职,有职务上的便利,我妹妹遂以美色相诱,从他身上套取有用信息。”
教化惊奇地看了黄公望一眼,忙问道:“后来呢?”
金海岩道:“后来我妹妹未能得手,逃出杭州后失足摔下山崖,伤重而死。我妹妹留有遗命,说心中有愧,让我好好弥补黄公望。”
札合道:“看来女刺客还是动了真情。所以你今日见到皇子下令绑了黄公望,以为皇子将会对他不利,才挺身相救,对吗?”
金海岩不置可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教化又问道:“你当时是如何混进皇宫的?”
金海岩有意无意地看了札合一眼,道:“你真想知道吗?”
札合正是负责京师及皇宫警卫的最高长官,见金海岩那一眼大有深意,似要牵扯自己,忙道:“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能相信。”
金海岩冷笑道:“不是你们问我怎么混进皇宫的吗?”
札合使了个眼色,一名侍卫便从火盆中取出烙铁,径直压到金海岩的胸口。一阵青烟后,四下弥漫着浓重的皮肉烧焦的气味。金海岩忍不住惨叫出声。黄公望心头恻然,却是不敢出声。
教化忙道:“先别着急用刑。”斥退侍卫,等金海岩喘息停当,方才问道:“你说你和你妹妹都是为了利用黄公望,才有意接近他?”
金海岩道:“不错,正如黄公望自己所言,我接近他,并不是因为他是我妹妹最爱的男子,而是因为他是张闾一手提拔的,势必成为其心腹。”
教化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冒险救黄公望?要不是这件事,你也不会现形被擒,被吊在这里,对不对?如果说是因为令妹的遗言,未免牵强,毕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金海岩道:“你想听实话吗?”
教化点了点头,道:“早些说出实话,可以少受皮肉之苦。”
金海岩道:“我其实不是为了黄公望才来这里,是为了……”
忽听到女子声音尖叫道:“怎么是你?”
闻声望去,却是郑榕站在刑房门口。她不知如何挣脱了绳索,自行出了囚室。
众人尚在惊愕时,郑榕已冲了进来,顺手拔出了门边侍卫的腰刀。教化、札合二人“哎哟”一声,急忙避开。不料郑榕却不是为他二人而来,她直奔到金海岩面前,毫不犹豫地举刀,用力捅入金氏胸口。
黄公望大惊失色,喝道:“榕儿,你做什么?”
众侍卫已抢上前来,七手八脚地将郑榕拉开。札合忙道:“别伤了她。”
教化重新走到金海岩面前,见那一刀深入要害,金氏已然毙命,颇为遗憾。又令侍卫带过郑榕,问道:“是不是黄公望悄悄替你松了绳索?”
郑榕道:“是我自己挣脱的。刚刚听到动静过来时,才知道他人真的在这里。”又问道:“义兄,你犯了什么错,他们为何将你吊在这里?”
黄公望不及回答,先道:“榕儿,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杀金海岩?”
这正是众人都想问的问题,目光遂一齐落在郑榕身上。
郑榕忽放声大哭起来,又指着金海岩的尸身,抽抽搭搭道:“这个男人,一直在暗中跟踪我,前几日的晚上,还偷偷潜入我房中,奸污了我。我……我早想杀了他,可惜我力弱,对付不了他。”
黄公望大吃一惊,道:“什么?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郑榕哭道:“我女孩子家,尚是处子之身,还没出嫁,便失身于人,而且还是被恶人强行奸污,这种事,怎么能说得出口?”又道:“他还说,他本是江湖刺客,专以杀人为生,如果我敢说出去,他就要对义兄你不利。我心中害怕,半句也不敢提起。可适才看到他,我……我一时忍不住……”
黄公望错愕万分,不由得转头去望金海岩。金氏的头软软垂着,看不到其面上的最后表情。这个谜一样的男子就这样死了,死在了他最想不到的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