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应声扬鞭,旋即听到一名女子的嘶声惨叫。
黄公望大惊失色,忙问道:“隔壁在拷打谁?”见教化等人不应,便正色道,“皇子,你是大元皇子,未来的皇帝,普天之下,尽是你的臣民。皇子有话,好好询问便是,不必用此种手段。”
和世㻋冷笑道:“瞧这位黄书吏多会说话,难怪太后和皇帝信重他,而今就连祥哥剌吉公主也对他青眼有加。”
黄公望忙道:“皇子垂询的对象是我,有话请尽管问,我据实回答便是。”
教化便问道:“杀死李邦宁的真凶是谁?”
黄公望道:“真的是杨暗普。”
和世㻋便转头命道:“继续用刑。”
黄公望大急道:“我说的是实话,皇子为什么不相信我?”和世㻋却不理睬,只连连挥手。
那边行刑者连抽了十余鞭,那受刑女子开始还连声惨叫,到了后来,她气力耗尽,几乎昏迷,鞭子再落到她身上时,只能发出含含糊糊的“哼哼”声。
有侍卫过来禀报道:“人快要不行了。”
和世㻋便挥手止刑,重新走到黄公望面前,道:“我曾说在廉园遇到黄书吏是天意,黄书吏可知这是何意?”
黄公望道:“皇子想知道皇宫命案真相,而我刚好曾负责调查那几桩案子。”
和世㻋道:“你明白就好。李邦宁于我有养育之恩,他有太后力保,本可以从容置身事外,安心颐养天年,却为了帮我,而惨死于兴圣宫中。我堂堂大元皇子,若不能为恩人报仇,实无颜立于天地。”
黄公望道:“皇子报不了仇了,老天爷已经替皇子报了仇,是杨暗普杀了李邦宁,而杨暗普自己也被他人杀死。”
和世㻋道:“给他看。”
教化便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举到黄公望眼前,问道:“黄书吏可认得这个?"
黄公望定睛一看,惊道:“这是榕儿……是我义妹郑榕的发钗。你……你们……”惊惧交加,不由得转头朝隔壁的房间望去。
教化道:“黄书吏到来之前,我们便已经捉到了郑榕,并已经严刑讯问过。本来想让黄书吏见上她一面,不过她的模样太过凄惨,已经完全变成了血人,黄书吏见到她,怕是也认不出来了。”
黄公望大怒,道:“郑榕跟这些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私设刑堂、残害无辜不说,还要逼着我篡改事实。就算你们眼中没有王法,可知头上三尺有神灵?”
和世㻋见黄公望强硬,便命道:“去割下郑榕耳朵。”
黄公望大急,道:“真的是杨暗普杀了李邦宁。好吧,你们想要谁是凶手,告诉我名字,我会按照你们的授意,称是他杀了李邦宁。”
和世㻋大怒,上前扬手扇了黄公望一巴掌,道:“蠢货,我要的是真凶!我要亲手杀了他,为李邦宁报仇。”又转头命道:“割下郑榕的耳朵,立即去办。”
黄公望忙道:“等一下!真是杨暗普杀了李邦宁。皇子,请你相信我,我可以将在现场发现的物证都一一讲给你听。”
然侍卫已奔去隔壁,只听见一声惨叫,大概耳朵已被割了下来。侍卫旋即捧着一只血耳回来复命。
黄公望无力阻止对方恶行,既急且痛,待到看清那只血耳时,不由得一怔,道:“你……你们好大胆,竟敢朝太后的心腹女官下手。隔壁的女子是清涟,不是郑榕,对吗?”
教化很是惊奇,问道:“你认得出这是清涟的耳朵?”
黄公望道:“那只耳环,我见过两次。”
和世㻋便命道:“再去割下她一只耳朵。”
侍卫一呆,问道:"是割清涟的,还是割郑榕的?”
黄公望惊道:“你们真捉了郑榕?”
和世㻋点了点头,使了个眼色,侍卫便拉开另一扇门,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便听到有女子叫道:“你们是什么人?不是说带我来见黄先生的吗?他人呢?”正是郑榕的声音。
郑榕又道:“喂,我问你们话……”一语未毕,口中便被塞入物事,再也说不出话来。
和世㻋等侍卫掩好门,才道:“黄书吏现下该清楚了,郑榕也在我手中。”
黄公望强忍怒气,婉言劝道:“皇子,你是先帝长子,也是未来的储君,如何知法犯法,做出绑架人质之事?此等行为,可不能作为臣民表率。”
和世㻋道:“郑榕不过是个平民女子,我捉了她,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她还是个南人。”语气很是不屑,且发自内心,显然根本未将南人的性命当回事。
和世㻋道:“我派人请黄书吏来,迄今也未动黄书吏一根手指,是诚心要向你请教,还望黄书吏实言相告。”
黄公望赌气道:“我说了实话,凶手就是杨暗普,皇子却不相信,非认为杀死李邦宁的另有其人,我又有什么办法?”

和世㻋道:“我有个好朋友,曾说过黄先生许多好话,说你曾救过他最爱的女人一命。再说,我也很喜欢倪三公子。所以我看在他二位的份儿上,并没有立即对郑榕下狠手,但也就是这么点情分。如果黄书吏再不说实话的话,可别怪我将对付清涟的那套刑罚全部用在郑榕身上。”
黄公望忙道:“皇子既已刑讯审问过清涟,想必她早已将实情告知,她也说是杨暗普杀了李邦宁,对不对?”
和世㻋道:“不错。但清涟却说是我杀了杨暗普,这是明明没有的事,我如何还能相信她的话?”
黄公望心道:“清涟确实认为是和世㻋杀了杨暗普。事实上,皇室是为了和世㻋的面子才遮掩丑闻,称杨暗普被同党杀死。清涟被和世㻋派人捕捉,秘密带来这里讯问,在酷刑下被迫吐实,却不想和世㻋根本与杨暗普之死无关,由此反而愈发触怒了和世㻋。”
料想在和世㻋暴怒之下,清涟所受茶毒极重,即便不死在重刑之下,也无法再活着走出这里。但目下形势危急,黄公望已顾不上清涟,须得先救郑榕,便道:“皇子想知真相,我愿意将调查过程和盘托出,但请皇子不要再伤害无辜。”
和世㻋应道:“好,只要黄书吏说实话,我会放过郑榕,绝不会伤害她一分一毫。”
黄公望别无选择,便详细叙说了在兴圣宫勘验命案现场的情形。而后又在死去的杨暗普的靴筒中发现了黄金匕首,那匕首正是杀死大宦官李邦宁的凶器。
黄公望又苦笑道:“皇子还怀疑我与廉园刺客勾结吗?那柄黄金匕首被人窃去,今日用作杀死高丽王世子的凶器。”
和世㻋大奇道:“竟有这种事!你明明涉入其中,姑姑仍然命你查案,足见对你倾心信任了。”又道:“我还是那句话,杨暗普不是杀死李邦宁的凶手。”
黄公望心道:“不是杨暗普才怪呢。陈宝生亲眼见到他杀人,这还能有错?”
只是他不能将陈宝生牵扯进来,否则会牵连太多人,便问道:“我这一论断虽是推测,但却是基于诸多物证,皇子又何以如此有把握,坚称杨暗普不是杀死李邦宁的凶手?皇子可是有证人?”
和世㻋反问道:“杨暗普为什么要杀李邦宁?”
黄书吏道:“据我推测,杨暗普应该是有所图谋,结果他与同党在延华阁门前撞见了李邦宁,杨暗普怕自己的阴谋败露,便先杀了李邦宁灭口。”
和世㻋当即斥道:“胡说八道!我跟杨暗普私下很熟,不只是熟,他甚至可以说是我这边的人。杨暗普也知道李邦宁是我的心腹,如何还会杀他?灭口就更谈不上了。那件物事,本来是要由杨暗普去取,只不过他乃一介僧人,不大方便,这才改由李邦宁出面。”
黄公望闻言目瞪口呆,心道:“难怪和世㻋死也不相信是杨暗普杀了李邦宁。他虽有疑惑,但一直还是压制着怒气,没有公然显露。今日廉园行刺事件深深刺激了他,终令他一腔怒火喷薄而出,不惜将清涟捕到此处严刑拷问。问不出什么,便又找上了我。为了威逼我就范,甚至还先绑架了郑榕。可明明就是杨暗普杀了李邦宁,有陈宝生为证。在杨暗普心目中,为父报仇远远要比效忠皇子重要。他既要利用陈宝生杀死汪小佩,当场杀死李邦宁灭口,便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这一节,偏偏不能明说。”

和世㻋见黄公望沉默不应,便使了个眼色,教化遂命道:“把郑榕带去刑室,先吊起来抽二十鞭子。”
黄公望忙道:“等一下!我已将调查的经过禀报给皇子,最后的结论则是基于物证。如果真的不是杨暗普杀了李邦宁,那只能说明我黄公望无能,未能找出真凶。皇子大可命人继续调查,又何必将一腔怒气发泄到无辜者身上。”
又道:“据现场情形来看,当时除了李邦宁和杨暗普外,还有第三人……哦,我的意思是,当时现场有三个人,凶手杀了李邦宁后,又与另外一人一道将李邦宁的尸首从延华阁抬走,丢入了鹿顶井中。”
黄公望不再坚持说杨暗普是凶手,和世㻋脸色果然和缓了一些,当即道:“听说是黄书吏判断当时一共有三个人,这我认同。但皇祖母……太后却说第三人是杨暗普的同党,是外人,趁皇宫宴会混进了宫中,也正是那名同党杀了杨暗普。”
教化接口道:“据我等所知,杨暗普根本就没有同党。宫中有流言说杨暗普自降身份入宫是别有所图,其实不对,他进宫是因为他在外面结下了极厉害的仇家。倒不是对方如何强大,而是对方自成势力,有不怕死的刺客前赴后继,令人防不胜防。除了皇宫,再无可以庇护他的地方。杨暗普为了避仇,从来不出宫,也从不与外人交往,又哪会有外面进来的同党?”
和世㻋道:“这其中还有个破绽,如果是杨暗普杀人,他会不知道那口鹿顶井是兴圣宫饮用水井吗?尸首丢入井中,只会更快被人发现。”
黄公望苦于无法解释,只得说道:“我根据调查,判定是杨暗普杀了李邦宁。追捕那第三人也就是同党一事,后改由枢密副使札合负责。他应该比我更清楚杨暗普是不是还有同党,皇子大可召他一问。”
教化笑道:“黄书吏认为将事情推到枢密副使札合身上,便可以脱身吗?”
有人应道:“我人就在这里。”从暗处慢慢踱出来一人,正是枢密副使札合。
札合道:“太后和皇帝明里命我追查杨暗普同党,私下却命我不得再声扬,所以我受命之时,便知道这所谓的杨暗普同党是太后他们临时编造出来的,是子虚乌有的人物。”
和世㻋道:“黄书吏还不说实话吗?可别怪我再不留情。”转头命道:“将郑榕押过去,先行鞭刑。”
黄公望急叫道:“我说了实话,皇子如何不肯信我?”
和世㻋却是不听,连连挥手,命人带郑榕到刑房用刑。
札合很喜欢郑榕,虽然奉命派人将其诱捕到此处,却不愿意她受到酷刑折磨,变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忙道:“不妨再听听黄书吏还有什么话说。”
枢密副使是京师要害之职,和世㻋对札合甚为倚重,闻言便止住侍卫。
黄公望忙道:“副使君当日人也在场,亲眼见到我勘验现场,我可有徇私之举?黄金匕首是杀死李邦宁的凶器,副使君可认同此节?”
见札合先摇头后点头,便续道:“既然凶器黄金匕首是杨暗普的私物,无疑以他嫌疑最大。不说杀人动机,就物证而论,杨暗普是头号嫌犯。而经过详细调查后,我的结论是:杨暗普就是杀死李邦宁的凶手。不管皇子相不相信我,这都是我调查的最终结果。当然,调查过程中,还有一些其他发现。但正如皇子所言,后来太后出面压下了案子,我受命终止调查,那些发现也均不了了之了。”
和世㻋忙问道:“什么发现?”
黄公望道:“汪小佩是杨暗普的杀父仇人。当日汪小佩被杀死于暖亭中,贯云石第一个想到的凶手,就是杨暗普。”
和世㻋居然一点也不意外,点头道:“这一节我听杨暗普提过。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为父报仇。当然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料不到汪小佩会在晚年归国。”又好奇地问道:“汪小佩为什么要杀杨琏真迦?”
黄公望道:“这个就不知道了。就连贯云石也不知道。”
教化曾在江南漫游几年,踌躇道:“杨琏真迦当年可是招致天下人的怨恨。估计汪小佩跟他也没什么私仇,但就是厌恶杨琏真迦挖掘宋陵一事。又或者汪小佩看不惯杨琏真迦在江南胡作非为。总之,就跟李邦宁与杨琏真迦一样,有怨有恨,但不是私仇。”
札合问道:“教化知道李邦宁跟杨暗普不对付?”
教化笑道:“不是不对付,而是相当不对付。不过不是私人恩怨,李邦宁是前宋皇帝身边的心腹小黄门,杨暗普生父杨琏真迦则亲手挖掘了宋帝陵墓,李邦宁对姓杨的鄙视至极。当年杨暗普入宫做弘仁寺住持,李邦宁是坚决反对的,还分别向太后及皇帝进谏,言辞极为激烈。当年皇子还小,副使则在边塞为将,未入大都任职,自是不知道此事。”

和世㻋思忖道:“难道皇宫大宴当日,杨暗普意外见到汪小佩出现,一时心情激动,导致了行为失常?”言下之意,竟有些相信杨暗普便是杀死李邦宁的凶手。
黄公望虽已说得口干舌燥,但见有所转机,忙道:“汪小佩归国是个意外,出席皇宫宴会更是意外,这可是杨暗普心心念念了二十年的杀父仇人,他能不激动吗?”又道:“皇子称杨暗普知道李邦宁是皇子的人,因而不可能杀死对方。可皇子现下知道了他二人素来是面和心不和。或许他二人相遇后,言语有所冲突,杨暗普本就因汪小佩的现身而心怀杀机,冲动之下,便杀死了李邦宁。至于第三人,不管他的身份,不管他是不是杨暗普同党,都是他协助杨暗普将李邦宁尸首丢入鹿顶井中。同党一说颇为可信,毕竟后来杨暗普将匕首交给了那第三人,足见对第三人的信任。”
和世㻋性情颇冲动急躁,对于皇宫命案,也只是从枢密副使札合那里听了个大概,闻言忙问道:“杨暗普为什么要将匕首交给那第三人?”
黄公望未及回答,教化先插口道:“杨暗普要报杀父之仇,却不想牵连自身,便让那第三人去动手。”
黄公望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可以解释杨暗普为什么要将李邦宁的尸首丢入鹿顶井中,他就是要让尸首尽快被发现,等兴圣宫上下一乱,第三人便有机可乘,趁乱杀了汪小佩。而且日后一旦事泄,杨暗普还能将杀死李邦宁的罪名推到第三人头上,毕竟凶器在他身上。”
和世㻋道:“如何能推到第三人头上?那黄金匕首是不凡之物,许多人都知道它为杨暗普所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