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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王振鹏极有好感,也颇感激对方能将生平最大的隐秘毫不忌讳地告诉自己,当即如实告道:“窃贼不会做别的用途,一定会设法偷梁换柱。”
王振鹏一时愣住,过了好大一会儿,才会过意来,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对方绝不可能办到。就连我……抱歉,我不是夸耀我自己,而是我时时有机会亲近天颜。我的意思是,就连我也不能办到,更不要说窃贼了。”
黄公望道:“不管对方有没有这个能力,眼下的情势都相当危急。尽管窃贼不会声张,但他经营换画一事时可能会失手,追究下来的话,最终王典簿还是难逃其责,你当年欺瞒先帝及太后一事,也可能因之泄露。最差的情况是,尽管一切都是窃贼所为,但被认为是你自己想以假换真,窃贼是受你指使。”
王振鹏先是愕然,随即连连摇头道:“我怎么会那样想?我要是想偷梁换柱,数年前便已经换了。”
黄公望道:“先不说其他。窃贼可有留下蛛丝马迹?”
王振鹏摇了摇头,道:“我是每日一早亲自进书房打扫,包括暗格。正月初十我还看到过那三幅画,正月十一一早画便没有了。后来下人在墙边发现了脚印,料想是正月初十当晚有窃贼翻墙潜了进来。”又道:“难道真是鲁宽勾结外人所为?哦,鲁宽就是从小跟着我的下人。对了,还有一件事,三幅画失窃后,我开始觉得奇怪,称窃贼不识货,随便取走一张宋画,都比那三幅画值钱多了。鲁宽却说,这恰恰说明这个窃贼是我的知音,他是专门来盗取孤云处士的画作。”
黄公望沉吟道:“我没有见过贵府的下人鲁宽,但从常理来看,他不大可能背主。”
第一,正如王振鹏所言,盗贼窃取的三幅画,远远不如其他宋画值钱。鲁宽自然想不到窃贼想以假换真,窃贼也不大可能以金钱来收买鲁宽,不然只会令鲁宽起疑。
第二,王振鹏算是潜邸旧臣,而今深受仁宗皇帝尊宠,将来前途不可限量。鲁宽虽是下人身份,却算得上是王振鹏心腹。且不说他自幼跟随王氏,情感深厚,但就人趋利避害之本性而论,在窃贼及仕途一片光明的主人之间,他自然选择后者。
王振鹏道:“可暗格所在之处,只有鲁宽一人知晓。”
黄公望道:“大凡书房,都设有暗格,位置也就那么几处,窃贼……尤其这还是个雅贼,能迅疾寻到,并不足为奇。王典簿再好好想想,当真没有旁人知道吗?毕竟从你摹画完毕至今,已有数年。”
王振鹏摇头道:“我从不与人往来,自然也不会邀请人来家中做客。即便有皇帝使者等来传诏赐物,那幅画也是收藏在暗格中,秘不示人。”忽想到一件事,惊道:“是了,赵瑞知道有那样一幅图。”
黄公望忙问道:“赵瑞是谁?”
王振鹏道:“一个民间装裱匠。起初,我完成赝作后,请赵瑞将画装裱。两年前,又重新装裱一次。但赵瑞此人十分可靠,也算是我在京师唯一的朋友,绝不可能将此事泄露出去。”
黄公望忙问了赵瑞住址,道:“不管怎样,我会跟进这条线索。”刚好侍卫长浩七进来,见到黄公望在与人交谈,便只简单招呼了一声,先退了出去。
王振鹏奇道:“清露堂这边……”旋即摇头道:“算了,我自己的烦恼已经够多了,又哪有心思管别人的事。”
黄公望道:“请王典簿先回万柳堂,此后也不必再来找我,除非是发现了线索。王典簿平日不与人来往,忽然来找我,一定会让人起疑,相当于告诉旁人府上出了事。我这边有了进展,会尽快知会王典簿。”
王振鹏点头道:“好。”
王振鹏出去时,与浩七打了照面,浩七这才认出了对方,很是惊愕,忙问道:“王典簿怎么会在这里?”
王振鹏简短地答道:“随意逛逛。”头也不回地走了。
浩七奇道:“这位孤云处士性子骄傲得很,平日都不带理人的,如何跑来了这里?”
黄公望道:“他说就是随意逛逛。”又问道:“可有找到皇子和世㻋?”
浩七摇了摇头,道:“我手下快马赶去了城南皇家别墅,但和世㻋人不在那里,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何处。”
又道:“但祥哥剌吉公主已经派人赶去询问了八不沙,就是那个见过刺客的蒙古贵族女孩。她说刺客是个男子,不过她因为完全没在意,也未看清其人的面貌。清涟那边,公主会亲自询问,之后再派人将经过情形告知黄书吏。”
黄公望道:“这边暂时没什么线索了,我得先回能远楼一趟。”浩七不知黄公望住在客栈中,颇为惊讶,问道:“黄书吏去能远楼做什么?”
黄公望道:“我原先住在那里,但今日会搬去翰林院杨载杨编修家中。”
浩七忙道:“黄书吏既然还有搬家私事,就先去忙,我这边有发现的话,便去杨编修家寻你。”
出来廉园,走不多远,便有一名戴毡帽的男子主动迎上来招呼。那男子将毡帽抬高了些,黄公望这才认出对方,竟是年轻富商陈宝生。黄公望极是惊异,问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陈宝生微一犹豫,即如实答道:“我在这里等秘书监官员王振鹏。”
黄公望忙将陈宝生拉到偏僻处,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王振鹏手里有一幅《清明上河图》赝作?你是从装裱匠赵瑞那里打听到的,对不对?”
陈宝生瞪大眼睛,问道:“什么,王振鹏手里已经有了一幅《清明上河图》赝作?”
黄公望见对方错愕至极,且神情不似做伪,一时半信半疑,问道:“不是你吗?”
陈宝生愕然道:“什么不是我?我就是陈宝生啊。”
黄公望道:“不是你潜入王振鹏家中,盗取了《清明上河图》质作吗?”
陈宝生道:“嗯,这个……这个嘛……”随即慨然道:“黄先生,我不忍心再瞒你,不错,是我做的。”
黄公望道:“那你适才何以如此吃惊?”
陈宝生苦笑道:“我是不知道黄先生竟会知晓此事。”
黄公望道:“是王振鹏自己告诉我的,而且他请了我帮忙,要寻回那幅《清明上河图》赝作。”
陈宝生忙道:“我今日想见王振鹏,其实就是想当面告诉他,不必担心赝作一事,我不会声张出去。”
黄公望闻言大为惊奇,问道:“你冒着寒风等在这里,就是为了当面告诉王振鹏这件事?”
陈宝生道:“当然了。王振鹏从不见客,我已数次被拒之门外,他又得皇帝特许,不必上朝,所以也没办法在半途拦截。好不容易打听到王振鹏今日会参加廉园文会,我便跟过来了。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我绝不会令任何好人陷入困境,所以绝不会泄露赝作一事。”
黄公望摇了摇头,道:“你自己就是窃贼,当然不会对外张扬了。不过你能如此坦诚,竟然想当面对事主王振鹏坦白,也算是个有胆量有担当的男子。”
陈宝生道:“若不是总吃闭门羹,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黄公望又问道:“你最初是如何进去廉园的?”
陈宝生道:“我先等在廉园大门附近,见到虞集虞学士抵达,便上前与他攀谈,门仆以为我跟虞学士一道,就直接放我进去了。”
黄公望道:“你果然是早有预谋。”
陈宝生笑道:“其实在虞学士抵达前,我先看到了黄先生和杨编修,但我没敢上前招呼,却不想后来还是在园子里遇到了黄先生。”
黄公望无奈摇了摇头,道:“宝生,你须得将那幅……”
陈宝生连连摆手道:“黄先生不必开口,总之,我是绝对不会将《清明上河图》赝作交还原主的。至于原因嘛,黄先生最清楚不过。”
黄公望道:“若是王振鹏报官,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陈宝生笑道:“王振鹏要报官早报了,何必偷偷摸摸地找黄先生帮忙?"又笑道:“黄先生,大家有麻烦都找你帮忙,这件事,我也要请你帮忙。”
黄公望道:“你想让我劝王振鹏不再追究《清明上河图》赝作失窃之事?”
陈宝生点了点头,正色道:“我猜王振鹏私下仿作《清明上河图》,也是因为原作精彩绝伦,太过震撼,他既不能拥有原作,便自行描摹了一幅。但那幅原作,本是前朝遗产,是我们汉人的珍品,一定要让它回到我们汉人手中。黄先生若要插手阻碍,那便是与我们全体汉人作对,包括你自己。”
黄公望闻言有些哭笑不得,问道:“你如何成了全体汉人的代表?”
陈宝生道:“总之,黄先生也是汉人,跟我一样,是地地道道的南人,你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我们汉人要团结,只有一致对外,才有可能从蒙古人手中夺回本来属于我们的东西。”
黄公望心道:“这些话,倒像是金海岩的口气。”
陈宝生又道:“对了,我还看到金海岩了。”
黄公望大吃一惊,一边四下张望,一边问道:“他人在哪里?”
陈宝生忙道:“现在人不在了,早走了。”
原来陈宝生在廉园假山附近遇到黄公望后,得对方警告,怕给贯云石惹上麻烦,便急忙离开了园子,但仍然在大门附近徘徊,预备等王振鹏出来时,便上前拦截。因为怕先遇到清涟、杨载等人,陈宝生躲去了一个隐蔽处,结果一眼就看到了金海岩。
陈宝生又道:“我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不过我们都佯装不认识。”
黄公望道:“这是为什么?之前你二人不还称兄道弟吗?”
陈宝生道:“第一,因为我二人各有各的秘密,不想让对方知道。第二,毕竟是金海岩的生父金石杀了先父,我与他太过亲近,未免对不起先父。第三,我一身富家公子打扮,金海岩却是一身下人打扮,我跟他打招呼,这不奇怪吗?不过我一眼便认出金海岩穿的是能远楼伙计的衣衫,心里还嘀咕了半天,但很快也就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久后,能远楼伙计庄炎来到廉园,欲进去园中,却被门仆拦住。庄炎不停地抚摸后脑,又比画着什么,门仆却连连摇头,不准他进。庄炎只得掉头,悻悻离去。”
黄公望心念一动,忙问道:“是不是金海岩主动现身,去与能远楼伙计庄炎打招呼?”
陈宝生道:“不是这样的。金海岩人一直没动。不过那庄炎未穿外套,只穿着单薄衣衫,冻得直打哆嗦,而金海岩则是一身能远楼伙计的打扮,傻子也看得出来,他那身衣服,一定是从庄炎身上扒下来的。”
黄公望闻言惊异无比,心道:“这可就奇怪了!金海岩若是跟能远楼某甲是一党,定能轻而易举地弄到一套伙计衣衫,何必要冒着暴露的危险,打晕庄炎,剥下其衣衫,好混进廉园?除非金海岩跟能远楼某甲不是一党。而庄炎被人剥去衣衫,再想进廉园时被门仆阻拦,庄炎却没有说破衣衫被人剥去一事,警告门仆有人用能远楼伙计的身份混进了廉园,正表明庄炎与某甲是一党。”
一念及此,忙问道:“金海岩是何时离开的?”
陈宝生道:“有许多侍从护送一名少年公子出来后,金海岩便尾随少年公子一行离开了。”
那少年公子必是皇子和世㻋无疑,金海岩也必是为和世㻋而来。黄公望既能确认,忙问道:“少年公子出来时,金海岩有什么反应?譬如他见到那少年公子时,有没有特别惊讶?”
陈宝生道:“没有啊。我倒是能看到金海岩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呢,心里大概正在说‘总算出来了,终于不用再等了'。”如此,便能肯定金海岩事先不知道能远楼某甲将要行刺皇子和世球一事。金海岩必是一直在皇宫附近监视,等到和世㻋出宫,尾随其人至廉园。刚好能远楼的伙计庄炎要进园办事,金海岩出其不意地将其制伏打晕,剥下其外衫,自己装扮成伙计模样,混进了廉园。
但金海岩先意外遇到黄公望,一番对答后,终究还是放弃了行刺计划,遵守诺言退出廉园,也可谓是信人。黄公望虽屡遭金氏的冷嘲热讽,然细细回想起来,竟有些心怀感激。
陈宝生亲眼见到不少宾客离去,已意识到廉园出了状况,忙问道:“是不是园子里面出了事?”
黄公望想不到会意外得到陈宝生这个证人,忙道:“你把你躲在暗处所看到的全部情形都告诉我。”
陈宝生先是一怔,随即正色道:“黄先生大可不必告诉我廉园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本质上是个生意人,我在寒风里站了半天,冷极了,那些事,可不能白告诉黄先生。除非……除非……”
黄公望问道:“你想让我为你向王振鹏求情,请他按下《清明上河图》赝作失窃这件事?”
陈宝生道:“反正那是赝作,也不值钱,我愿意再支付五百两黄金,算是正式购买。另外,我可以以先父的名义起誓,绝不会因为这件事让王振鹏惹上任何麻烦。”
黄公望道:“你不是打算行偷梁换柱之计吗?《清明上河图》真迹收藏在大内内府,你如何能进得去?”
陈宝生道:“目下我还没有想到办法,不过我能进去一次,便能再进去第二次。”
黄公望道:“你要以假换真,必须随身带着赝作,一旦事败,不但你自己性命难保,还会因此牵连出王振鹏,还说不会让他惹上麻烦吗?”
陈宝生忙道:“但请黄先生放心,若是我不幸被捕,便一口咬定说那幅赝作是我自己画的。”
黄公望奇道:“你吗?”
陈宝生笑道:“黄先生可别小瞧人,我陈宝生自幼学画,不敢与王振鹏并肩,但在画艺上也是相当有造诣的[1]。之前拜访虞集虞学士,我献上了自己的画作,还得到了他的夸赞呢,说是极有古意。不然何以今日我在廉园门前等到虞学士,便立即能攀谈上?我可不是胸无点墨的浪荡子。”
黄公望道:“可你被捕后,若被认出曾冒充伊儿汗国使者,贯氏甚至包括我和杨载等人,又会被牵连进来。”
陈宝生道:“嗯,那看来我只能在被捕前自杀了。”
黄公望随口道:“就算你被捕前自杀,相貌仍在,还是有可能被人认出,假冒伊儿汗国使者一事暴露,一样会牵连许多人呀。”
陈宝生呆了一呆,随即拍了拍胸脯,慨然道:“那么我便学聂政,自杀前,先自行毁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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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陈宝生谋取《清明上河图》,以及他擅长绘画,均为历史真事。陈氏的传世作品有《层云荡胸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