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云石道:“那么黄先生也要随我一道吗?”
黄公望道:“我就不回去了。我先留在这里,等找到皇子和世㻋再说。”
贯云石颇为无奈,只得先同意。
那侍从又道:“你是黄公望黄先生吧?翰林院杨学士让小的转告你,说他先走一步,赶去能远楼搬家,他自己、黄先生,还有一个叫郑榕的小娘子,都要搬去杨学士家中。”
黄公望“啊”了一声,忙问道:“郑榕人呢?”
那侍从道:“跟随杨学士一道走了。”
贯云石满腹狐疑,忙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黄公望道:“杨载最聪明不过,他肯定也由黄金匕首猜到了今日之事跟能远楼大有关系,但他向我保证过,绝不介入此事。想不到,他先回了能远楼搬取我的行囊。”
贯云石道:“如此也好,等于是又给了对头一个信号。”又道:“那我先去了,等宴席散后,我再来清露堂与黄先生会合。”

第九章 初心未改
一时之间,又是手舞足蹈,又是捶胸顿足,又是长吁短叹,模样颇为滑稽。王氏少年学画,成名已久,在画技上十分自负。但他料不到的是,他面前的这位黄书吏,将会在不惑之年方才开始学画,并会取得极高成就,名垂青史,其巨作《富春山居图》气势恢宏、境界壮阔,与《清明上河图》一道并列为中国传世名画。

  驿路西风冷绣鞍,离情秋色相关。
鸿雁啼寒,枫林染泪,撺断旅情无限。

丈夫双泪不轻弹,都付酒杯间。
苏台景物非虚诞,年前倚榷曾看。
野水鸥边萧寺,乱云马首吴山。

君行那与利名干。纵疏狂柳羁花绊,
何曾畏道途难?
往日今番,江海上浪游惯。

剑横腰秋水寒,袍夺目晓霞灿。
虹霓胆气冲霄汉,笑谈间人见罕。

束装预喜苍头办,分襟无奈骊驹趱。
容易去何时重返?见月客窗思,
问程村店宿,阻雨山家饭。
传情字莫违,买醉金宜散。
千古事毋劳吊挽,
阖闾墓野花埋,馆娃宫淡烟晚。
——李泂《夜行船•送友归吴》

贯云石离开后,黄公望便独自进来后院厨房,喝了一大瓢水,又吃了几块糕点充饥。刚填饱肚子,便有浩七手下的侍卫寻来禀报道:“有人来找黄书吏。”
黄公望闻声出来,来者却是秘书监官员王振鹏。黄公望刚刚还与贯云石谈论过他,忽见到其人来找自己,极是意外。
王振鹏见对方发怔,以为对方不记得自己了,忙自我介绍道:“在下是……”
黄公望道:“你是王振鹏王典簿,我们不久前在万柳堂见过的。”
王振鹏点了点头,又四下看了看,问道:“清露堂这边应该是出了大事吧?宾客都散去了,只有黄先生与祥哥剌吉公主的侍卫留在这里。”
黄公望不答,只问道:“黄公望乃无名之辈,王典簿特意寻来清露堂,有何贵干?”
王振鹏道:“黄先生虽然声名不扬,但才智过人,就连当今皇帝也夸赞你能干呢。”
黄公望先是一愣,旋即意识到王振鹏是当今皇帝宠臣,时时进宫,多半曾听仁宗皇帝提过皇宫命案,便抱拳道:“不敢当。”
王振鹏问道:“我冒昧前来打扰,会耽误黄先生的正事吗?”
黄公望道:“我刚好闲着。”
王振鹏道:“黄先生既然闲着,为何不回去万柳堂?”黄公望只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王振鹏道:“黄先生应该是觉得坐在那里不自在吧?我也是。适才他们居然还让我代为主持宴会,我真是恨不得立时转身就逃。”
黄公望又是微微一笑。
王振鹏遂踌躇道:“王某有一件私事,想请黄先生帮忙。”黄公望满以为王振鹏听到了皇子和世㻋遇刺的风声,身为皇帝心腹的他急忙赶来打探消息,不想对方一开口便是私事,不由得一怔。
王振鹏忙道:“当然了,我不会让黄先生白白奔波的。”
黄公望忙道:“王典簿客气了。孤云处士因为私事来找我黄公望,是看得起我,有事尽管说,我一定鼎力相助。"
王振鹏为难道:“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还望黄先生不要泄露出去。”又道:“黄先生的人品,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我看黄先生坐在倪真人和杨编修之间,且与他二位都是至交好友。我与倪真人今日是第一次见面,但杨载杨编修我多少了解一些。”
黄公望问道:“王典簿与杨载是朋友吗?”
王振鹏坦然答道:“不算朋友。我不好与人交道,平日总是闭门谢客,因而没什么朋友。但这并不妨碍我认为杨编修是正直可靠之人,他信得过的人,我王振鹏也信得过。”
黄公望点点头,道:“多谢。请王典簿直接说正事吧,无论我能否帮得上忙,你我今日之言,我都不会对第三人说起。”

王振鹏似在选择措辞,又踌躇了好大一会儿,才问道:“黄先生可有听过《清明上河图》?”
黄公望大吃一惊,当即联想到陈宝生身上,心道:“我就知道这小子不会没来由地出现在廉园,他表面答应了杨载罢手,其实还在暗中经营,谋取《清明上河图》。”
王振鹏道:“看神色,我便认为黄先生是知道这幅画了。”
黄公望道:“怎么,《清明上河图》现下在王典簿手中吗?如此,当真可喜可贺。”
他既知陈宝生为得到《清明上河图》而费尽心思,又见陈氏对王振鹏颇为关注,料想必是《清明上河图》已落入王氏之手。
王振鹏忙摇头道:“不是。目下《清明上河图》收藏在内府,归答己太后所有。当今皇帝还是太子时,曾带我去兴圣宫鉴赏此图。我一见之下,便惊在了当场,那当真是我生平从所未见之杰作,说它是传世巨作,一点也不为过。”
一时之间,又是手舞足蹈,又是捶胸顿足,又是长吁短叹,模样颇为滑稽。
王振鹏陶醉了好大一会儿,才道:“请原谅王某适才失态。黄先生不是此道中人,断然不会理解这份复杂的情感——身为画家,见到巨作,既有欣然与震撼,也有难以超越前作的沮丧与遗憾。”
王氏少年学画,成名已久,在画技上十分自负。但他料不到的是,他面前的这位黄书吏,将会在不惑之年方才开始学画,并会取得极高成就,名垂青史,其巨作《富春山居图》气势恢宏、境界壮阔,与《清明上河图》一道并列为中国传世名画。
王振鹏长长叹了口气,又道:“见过《清明上河图》之后,我便对它念念不忘。为了能再见到它,我便主动请求要为答己太后整理字画收藏。当时兴圣宫刚刚建好,太后欲由隆福宫移居兴圣宫,也想借机将府库所藏全部整理一遍,正在寻找这样一个人。我有太子从旁作保,太后当场便答应了。我花费了将近一年时间,将皇宫内库中的字画整理完毕,也正是在这大半年的时间内,我悄悄临摹出一张《清明上河图》,栩栩如生,与真图无二,几乎连我自己也分不出真假。”
黄公望“啊”了一声,道:“王典簿该不会就此‘狸猫换太子了吧?”
王振鹏双手乱摇,忙道:“没有,决计没有。太后信得过我,才会任我出入隆福、兴圣两宫,我怎会做出偷梁换柱之事?但描摹一事,是我自己私下做的,太后和太子……也就是当今皇帝并不知道。而今这张赝作《清明上河图》失窃,被人盗走了。”
黄公望错愕至极,问道:“王典簿私下来找我,就是因为质作《清明上河图》失窃吗?王典簿何不报官?官府眼线多,路子广,能耐也比我黄公望大得多。更何况王典簿这样的身份,官府巴结都来不及,一定会倾尽全力捉拿窃贼。”
王振鹏道:“适才我说过了,描摹《清明上河图》一事,是我自己私下做的,太后和当今皇帝并不知道。”
原来王振鹏备受重用是因其人最擅长界画,而元廷重视界画,纯属实际需要。蒙古的根本之地仍在漠北,蒙古部落学造汉地城池、建筑等,往往是通过界画师来实现[1]。王振鹏描摹时,正逢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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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界画以工笔严谨、造型准确为创作宗旨,与传统中国画追求“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美学取向相悖,在中国艺术史上地位衰微,且为士林所轻视,即“目界画都鄙为匠气,此派日就澌灭者”,因而专司界画的画家不多。但蒙古兴起后,界画受到蒙古及元统治者的青睐。成吉思汗营(转下页)
哥剌吉公主要在鲁王城所在的应昌建造报恩寺与龙兴寺。当时还是元武宗海山执政,答己太后宠爱宝贝女儿,向皇帝儿子举荐了王振鹏,于是元武宗命王振鹏担任两座寺庙的设计师。当时摹画《清明上河图》正到紧要关头,王振鹏不愿意就此放弃,遂称内府库藏还未能整理完毕,又编造了一堆其他理由。答己太后虽然不大高兴,倒也没有再坚持。武宗皇帝倒是无所谓,毕竟王振鹏是当时的太子爱育黎拔力八达一方的人,遂另外选派了界画师。
而今王振鹏虽得仁宗皇帝宠幸,但答己太后依然干政严重,譬如中书省宰相等要害之职,都是由太后任命。仁宗皇帝为了在立太子一事上取得答己太后的支持,对其只能百依百顺。
王振鹏又叹道:“黄先生知道我是不可能报官的,一旦报官,答己太后和当今皇帝必知我曾暗中描慕《清明上河图》。这件事倒还好,不算太严重,只是这样一来,当年我推托为祥哥剌吉公主设计寺庙一事,也会暴露。这可就不是小事,算得上是欺君大罪。”
顿了顿,又道:“虽然当今皇帝宽厚仁爱,一向待我不错,但我毕竟得罪了答己太后以及祥哥剌吉公主。以答己太后的性子,肯定不会就此善罢干休。”
黄公望点了点头,道:“但赝作失窃,对王典簿也一样不利。窃贼自行收藏倒也罢了,若是他拿到市场上售卖,当年之事一样会暴露。”
王振鹏长叹一声,道:“所以我只能私下请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帮忙找到这名窃贼,拿回赝作也罢,就地毁掉也罢,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黄公望当即应允道:“好,我试试看。”
王振鹏却是一怔,问道:“黄先生不提条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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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页)建和林城(城建混合了西洋教堂式宫殿、斡耳朵和汉式)及忽必烈营建上都(斡耳朵与汉式混合)、大都(进一步汉化)时,需要大量参照汉代建筑的样式,由此形成了对界画的欣赏需求。由于元代取消了科举,汉族文人入仕主要靠朝臣举荐(如杨载),如若身怀界画绝技,就比常人多一种晋身之阶(如王振鹏)。
黄公望哈哈一笑,道:“我得破了这桩案子,替王典簿取回赝品,力保王典簿无恙,才能提条件啊。不然提了也没多大用处,对不对?”
王振鹏也跟着笑了,道:“也对。”
黄公望遂问道:“那幅赝作是何时失窃的?”
王振鹏道:“正月初十夜间。”
黄公望心道:“陈宝生正是在正月初十早上搬出了能远楼,这一定不是巧合。”
黄公望愈发确信失窃案与富商陈宝生有关,只是不便明言。又问道:“可有旁人知道贵府中有一幅足以乱真的《清明上河图》质作?譬如虞集虞学士。"
王振鹏很是惊讶,问道:“黄先生为何单单提及虞集?”旋即会意过来,忙道:“黄先生可能也听说我请了虞集虞学士为先父撰写墓志铭,这其实是皇帝的意思,我跟虞学士并无私交。但墓志铭一事,我还是心怀感激的,为此也送了一份厚礼。”
黄公望又问道:“王典簿平日总是闭门谢客吗?”
王振鹏点头道:“从来不见外人。也正是如此,当今皇帝才赐号孤云处士。至于今日来廉园赴宴,也是应虞集之请,我其实料不到虞集会出面相邀。廉园文会倒也罢了,我想姚大学士是天下魁首,这次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总得给个面子。”
顿了顿,忽然一改语气,道:“好吧,我说实话,我今日其实是为黄先生你而来。我听说翰林院杨载曾与黄先生一道查案,料想你二位必是朋友,今日廉园雅集,杨载必会参加,我便有机会从他那里打听到黄先生的住处。不过我料不到黄先生本人也来赴宴,这算是意外惊喜了。”
黄公望极感意外,心道:“原来这位冷傲性子的孤云处士是为我而来,这可实在叫人想不到。”
又问道:“除了王典簿本人外,当真再无旁人知道府上藏有一幅《清明上河图》赝作吗?”
王振鹏道:“我家眷一直留在山东老家。家中只有我和一名老家跟来的下人,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他跟随我多年,决计不可能与窃贼勾结。除此之外,再无旁人了。”
又道:“其实好的画作应该拿出来与有缘人共同观赏,但因为我性情孤僻,本来就不爱与人打交道,更何况这幅作品不能见人,所以我一直把这幅画暗藏在书房中,只有我自己不时取出来观看。”
黄公望道:“如果再没有旁人知道赝作一事,窃贼当不是为那张《清明上河图》而来。”
王振鹏道:“不错,除了我自己的画作外,我书房还有不少藏品,有几幅宋画是皇帝所赐,相当珍贵。但窃贼没有取那几幅宋画,只拿了两幅我自己的作品,尚未题款[1],以及那幅《清明上河图》赝作。”
黄公望问道:“那幅《清明上河图》赝作就随意摆放在书房吗?”
王振鹏道:“当然不是,平日都收藏在书房暗格里。”
黄公望想了想,道:“我敢肯定,窃贼就是为那幅《清明上河图》质作而来,另外取走两幅王典簿的画作,不过是幌子。不过王典簿也不用太过担心,既然窃贼心存善意,必不会刻意声张出去。”
王振鹏道:“可他到底要做什么呢?众所周知,真的《清明上河图》收藏在内府,我那幅只是赝作,根本就不值钱。”
黄公望心道:“未必是钱的事。昔日名医危碧崖为一观《清明上河图》而殚精竭虑,老名医不是看重画作的艺术价值,而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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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题款,又称题识、款式。包含“题”和“款”两方面内容:在画上题写诗文为“题”;在画上记写年月、签署姓名和别号、钤盖等,称为“款”。题款在构图上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字体、位置、长短、大小及印之朱白等都应十分考究。凡人物、山水、花鸟等绘画作品,画面布置变化极为多变。满的构图,只能题一姓名,或钤一方图章,这种款式叫“穷款”。很空的构图,须题长篇大论以补充画面的空虚,叫“长款”。构图上多处错杂的空虚,须题二处或二处以上,叫“多处款”。一幅画,除诗跋等处,仅题作者姓名的,叫“单款”。画面除作者姓名外,题有这幅画所有者字、号,以表示为某人所持有,如“某某先生雅风”,此先生名字题在作者上面,叫“单款”,因此作者姓名又叫“下款”,上下两款合起来叫“双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