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望只好答道:“下吏认为皇帝不会这么做。一是皇帝与皇子有叔侄之亲,不会骨肉相残;二是今上新即帝位不久,若派人行刺,而且是在廉园盛会之时,实在太过张扬。任谁都不会做得如此明显。”
祥哥刺吉公主道:“如此,黄书吏也认为是有人故意如此,好挑拨皇帝与和世㻋叔侄的关系了?”
侍卫长浩七忙道:“看来刺客也是有意翻入清露院,好加深皇子和世㻋的误会。”言外之意,是指清露堂宾客中亦有仁宗皇帝的人。
黄公望道:“但皇子和世㻋遇刺是确有其事,此事切切实实地发生了,如果不是皇子身穿软甲,怕是早已当场毙命。刺客是真心要皇子死,而不仅仅是挑拨离间。”
祥哥剌吉公主立时醒悟,道:“是了,和世㻋活着,才能令两派相斗,如此,才能达到挑拨离间的目的。”
黄公望心道:“公主到底是公主,一语便点到了关键之处。那金海岩……他该不会正是这样想的吧?”
祥哥剌吉公主又转头看了高丽王世子的尸首一眼,沉吟道:“高丽王世子不会莫名其妙地被杀,他的死极可能与行刺一事有关联。”
黄公望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刺客杀了高丽王世子,至少不是在行刺之后。”
祥哥剌吉公主好奇问道:“黄书吏何以如此肯定?”
黄公望道:“刺客是以弓箭远距离行刺。虽则本朝尚武,但在清露堂这样的地方,出现一副弓箭还是挺奇怪的。刺客逃入清露堂后,当务之急,是要将弓箭销毁掉,譬如丢入茅厕粪池。”
祥哥剌吉公主接口道:“又或是藏到什么地方,好引向他想嫁祸的人。”
黄公望点了点头,道:“不管怎样,刺客尚有后续之事要处理,不可能顾得上院外之事。”
侍卫长浩七也道:“难怪黄书吏说命案一定是发生在行刺之前。皇子在竹林外遇刺后,黄书吏便赶来清露堂知会,属下立即下令封锁四周,开始搜索。若是高丽王世子这时候抵达,当立即进院询问究竟才对。”
祥哥刺吉公主道:“那么便有可能是刺客行刺之前在院外活动时,高丽王世子觉察到异常,过去查看时,被刺客杀死。”
侍卫长浩七道:“但这也太蹊跷了。清露堂内外遍布侍卫,高丽王世子稍微反抗,或是出声呼救,我等就会有所察觉,便能赶去相救。”侍卫长浩七见祥哥刺吉公主瞪着自己,觉得莫名其妙,问道:“怎么,属下说错了吗?”
祥哥剌吉公主道:“笨牛,你自己刚才不都说了吗,刺客可能扮作了宾客随从,或是本来就是宾客。”
侍卫长浩七这才会意过来,“啊”了一声,道:“高丽王世子认得刺客。”
黄公望也道:“是,高丽王世子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杀,必是认得凶手。”

刚好侍卫引贯云石、高丽王王璋过来,名医危亦林居然也跟在后面。王璋还很是奇怪,问道:“不是说公主得了急病吗,何以引本王来这边?”
祥哥刺吉公主忙迎上前道:“大王,是我撒了谎,宝塔实怜没有生病,她已先行离开。”
王璋与元武宗海山是至交好友,与祥哥剌吉公主倒是关系一般,不是十分亲近,闻言颇为不悦,问道:“是公主找本王有事吗?何以不令侍从直言相告?害得本王还专门请了名医危先生相随。”忽一眼看到墙根的尸首,不禁一愣,问道:“那是谁?大冷的天,怎么躺在哪里?”
祥哥剌吉公主道:“大王,请你……”
王璋上前两步,惊道:“他……他怎么像是鉴儿?”走到墙根,认出死者正是亲子王鉴后,“啊”了一声,随即跌坐到地上。
祥哥刺吉公主忙命侍卫上前扶起王璋,先带进清露堂歇息。
贯云石也是一时愣住,等侍卫长浩七率侍卫扶走王璋,才上前问道:“那人真是高丽王世子吗?到底怎么回事?”
祥哥剌吉公主道:“这件事,容后再说。”又问道:“万柳堂那边进行得怎样?”
贯云石道:“很好。我已让秘书监[1]王振鹏[2]主持宴会,众人正赏玩字画呢。”
祥哥刺吉公主闻言很是惊奇,道:“孤云处士也来了吗?他可是出了名的孤傲,最不喜欢热闹,如何会来廉园参加宴会?”
贯云石道:“是虞学士非拉他来的[3]”
当年大都天庆寺雅集以饮酒赋诗、鉴赏书画为主,主持者亦并非祥哥剌吉公主本人,而是秘书监官员李泂[4]。祥哥剌吉公主听说今日廉园文会也是秘书监官员主持,很是欣慰,道:“孤云处士出面主持鉴赏之事,再合适不过。贯学士好眼力。”
贯云石忙将危亦林引见给祥哥剌吉公主,道:“这位危先生,是当世名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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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秘书监,又名秘书省,是中国古代专门管理国家藏书的中央机构。由东汉桓帝始置,初名秘书监。南北朝时升为秘书省,领国史、著作两局,掌国之典籍图书。唐代时,曾短暂改称“兰台”及“麟台”。北宋前期,经籍图书归秘阁,秘书仅掌祭祀祝版。宋神宗元丰改官制时,秘书省职事重新恢复。宋之日历所、会要所、国史实录院等均归秘书省管辖。金元时期,再降秘书省为秘书监,元代将国史、著作职事划归翰林国史院。元世祖忽必烈攻占南宋都城临安时,曾将南宋王朝积存多年的大量书籍图册全部北运到大都(即由朱清、张瑄海运),放在秘书监中保存。其中,仅名画名帖,便有二百余幅。忽必烈同时下诏,允许在京官员士大夫们在休沐之暇,前去观赏,因为秘书监官员多精通鉴赏。又,秦始皇焚书后,天下藏书几乎化为灰烬。再加上手抄方式和简帛载体的限制,对于普通人来说,图书是至为珍贵的物品。西汉以来,朝廷曾多次下诏求书,藏于宫内秘府,等闲人难得一见,秘书一词即由此而来。在这种特定的历史环境下,秘书监(省)自然备受重视,享有较高的地位。随着历史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秘书监也经历了一个由兴而盛、由盛而衰的过程。唐宋以后,印剧出版技术逐步成熟起来,图书数量越来越多。很多地方都出现了官府和私人设立的书院、藏书楼等,即使在中央,藏书机构也不仅限于秘书一府了。在政治、经济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下,秘书监的重要性逐渐削弱,最终被其他机构取代。其兴废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国古代官方图书馆事业的发展历史。
[2]王振鹏,字朋梅,浙江温州人。擅长人物画和宫廷界画,被誉为“元代界画第一人”。元仁宗还是太子时,王振鹏就因画艺超群而受到赏识,并赐号孤云处士。王振鹏曾出任秘书监典籍,后累官数处,至治时为廪给令,佩金符,拜千户,总海运于江阴、常熟间。其传世作品有《伯牙鼓琴图》《江山胜览图卷》《阿房宫图》《金明池图》。
[3]王振鹏生父名由,字在之,三十五岁便因病离世。王振鹏因得元仁宗宠信,其父王由也被元廷追赠为知州。虞集曾受王振鹏之请,为其父王由撰写《王知州墓志铭》。
[4]李泂,字溉之,滕州人。颖悟强记,善作文,因姚燧力荐,授翰林国史院编修官,累官至蚕章阁承旨学士。其人是当世有名的美男子,骨骼清异,神情开朗,秀眉疏髯,目莹如电,颜如冰玉,唇如渥丹。曾居济南,居处有湖山花竹之胜,园中作亭,称之为“天心水面”。后在大明湖畔建别墅,名超然楼。
祥哥刺吉公主道:“幸会。”
危亦林欠身见礼,又指着墙角问道:“那边……”
祥哥剌吉公主简短地告道:“是高丽王世子。他人已经死了。”
贯云石已认出凶器是黄金匕首,又惊又奇,不由得转头去看黄公望。黄公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侍卫长浩七急急奔过来告道:“公主,高丽王不肯进清露堂歇息,气急败坏地回万柳堂去了,说是洪金竹杀了高丽王世子,他要去找对方报仇。”
祥哥刺吉公主皱眉问道:“洪金竹?是辽阳行省右丞相洪重喜之侄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命道:“去拦住高丽王,请他老人家先回家去,高丽王世子遇害一事,也先不要声张。就说我祥哥剌吉说了,这件事,不管跟辽阳行省有没有关系,我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
侍卫长浩七为难道:“高丽王可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他的亲生儿子被人杀死,目下怒火冲天,属下怎么可能拦得住他?”
祥哥刺吉公主道:“告诉高丽王,今日倒霉的不止高丽王世子一人,皇子和世㻋也在清露堂附近遇刺,若不是和世㻋事先穿了软甲,怕是今日廉园就有两具尸首了。”又道:“高丽王还是识大体的,他若是知道皇子和世㻋也险遭不测,必定不会再闹事。”
贯云石惊道:“皇子和世㻋也来了廉园吗?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祥哥刺吉公主不及多言,又道:“危先生,这里……”
危亦林忙道:“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件急事没办,得赶紧离开。公主放心,今日在这里见过的一草一木、听到的一字一句,危某都不会外泄。”
祥哥剌吉公主道:“如此可就太好了。”
危亦林遂朝贯云石和黄公望分别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祥哥剌吉公主命侍卫去找担架,将王鉴的尸首抬走,又道:“外面天气寒冷,贯学士、黄书吏,请你们二位随我入堂一叙。”
一行人正要离开,却有人不顾侍卫阻拦,冲了过来,正是杨载。杨载一眼看到墙根处的尸首,连声嚷道:“我就知道清露堂出了事,一会儿是高丽王后得了急病,一会儿又是祥哥剌吉公主身子有恙,哪会那么赶巧呢?”忽认出了死者胸口的凶器,又惊又疑,问道:“是那柄黄金匕首吗?怎么会……”
黄公望道:“是我的匕首。”
杨载“啊”了一声,张大了嘴巴,又掉头看了看,问道:“死者该不会是高丽王世子吧?”
吃惊之下,杨载的声音甚大。祥哥剌吉公主不欲声张,忙道:“外面冷,各位请屋里说话。”
黄公望忙道:“公主,今日廉园出了大事,一死一伤,涉事者的身份非同一般,背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隐情,实不宜有太多人参与。”
祥哥刺吉公主道:“也对。”想了一想,便对杨载道:“杨学士……”
杨载忙道:“是杨编修。”
祥哥剌吉公主遂道:“杨编修,你是名流雅士,还是回万柳堂去吧。清露堂这边的所见所闻,还望你暂时保密。”
杨载也不答话,只将黄公望拉到一旁,问道:“你不想我参与吗?你牵涉其中,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黄公望道:“这又不是第一次。二十年前老倪入狱,受尽苦楚,我则被迫留在朱清身边,为他效力不说,还要日夜担惊受怕,你不也一样独自潜逃在外、袖手旁观吗?”
杨载失声道:“你还在因为那件事怪我?”随即摇头道:“我知道你故意的,你想激得我发怒,拂袖而去。我不会上当。”
黄公望跺脚道:“你也看到,高丽王世子死在了这里,凶器是太后赏赐给我的黄金匕首。另外皇子和世㻋适才也在那边竹林遇刺,我则是重要目击证人。"
杨载瞪大眼睛,道:“什么?”
黄公望冷笑道:“现下你知道厉害了。如若你我都倒了霉,连善后之人都没有了。”
杨载朝高丽王世子的尸首望了望,道:“这明显是有人要陷害你呀。”
黄公望道:“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我只是一名无品无级的书吏,陷害我有何用?总之,今日之事,你千万不要参与,还有老倪也是。”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郑榕。”
杨载虽微有迟疑,还是如实告道:“那日我拿着桂花糕去给老倪,他却说,他再也不想吃桂花糕了。其实那桂花糕是我从陈宝生那里夺来的,我先行尝过,跟杭州三元楼的桂花糕并无分别。更何况在京师之地,能尝到地道的江南糕点,已是十分难得。他却只是那样轻描淡写的一句,看来不是糕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黄公望笑道:“倪书吏已经成了倪真人,身份可以变,口味也可以变嘛。”又特意强调道:“你要理解老倪,他蹲过大狱,吃的苦头比你我都多。”
杨载道:“可是我……”
黄公望笑道:“我知道你没变,今日的老杨,还是当年的小杨。”杨载无奈摇了摇头,又告道:“郑榕跟真真合得来,谈得正欢呢,哪里顾得上你这位义兄?不过我觉得郑榕未必出于真心,她的兄长郑樗因为失恋而到崇真万寿宫出家做了道士,她苦劝无用,估计还想请真真出面相劝呢。”
黄公望闻言一怔,随即道:“不管怎样,无论我发生什么事,你们几个都不要参与。”
杨载已在心中权衡清楚利弊,当即应道:“好。”又向祥哥剌吉公主作了一揖,就此离去。

进来清露堂时,有侍卫上前禀报道:“已经细细搜过了,清露堂中只有咱们自己人以及廉园的厨子,并没有发现刺客。”
祥哥剌吉公主因为早就怀疑刺客混在宾客之中,闻言也不意外,问道:“清涟人呢?”
公主的心腹侍女忙答道:“已经寻过了,听说清涟送倪三公子到万柳堂后便离开了,之后便不见了。”又问道:“她该不会已经赶回皇宫向答己太后禀报廉园之事了吧?”
祥哥刺吉公主摇头道:“我人还在这里呢,清涟不会那么不懂事。再派人去找找看。”
正好另一名侍卫回来,忙跟过来禀报道:“公主,清涟已经回宫了。廉园门仆亲眼见到她匆匆出园了。”
祥哥剌吉公主皱紧眉头,摇了摇头,道:“女子一旦恋上男人,就不是她自己了。”
一旁的心腹侍女接口道:“清涟虽然是太后的心腹女官,可她的相好果满可是当今皇帝的心腹,她急忙回宫,一定是去禀报皇子和世㻋遇刺一事了。”
祥哥剌吉公主挥手道:“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等侍卫、侍女尽数退出,这才道:“贯学士,我决定按下今日廉园的两件大事,不惊动官府,只请黄书吏暗中调查,你看怎么样?”
贯云石忙躬身应道:“甚好。”
祥哥剌吉公主又道:“但有些话,怕是黄书吏自己不方便问,我想先当面向贯学士请教。”
贯云石忙道:“公主言重了,云石不敢当。公主有话,尽管垂询便是。”
祥哥剌吉公主遂道:“听说是宝塔实怜杀了你姑姑汪小佩,虽然上面极力遮掩,但贯学士如此聪慧,即便没有听到风声,想必也已经猜到真相了。今日宝塔实怜竟来了廉园做客,不知贯学士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