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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海岩凝视黄公望半晌,冷然道:“你见过雪山雪崩吗?我见过。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你,也是其中的一片。”
黄公望愕然道:“什么?”
金海岩道:“今日便如你所愿,我走了。”抬手将帽子拉得低些,当真掉头去了。
黄公望与金海岩仅见过几面,但也知道对方言而有信,见他肯就此退去,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刚一转身,便见到一名男子直朝自己奔来。令黄公望吃惊的是,来者却是陈宝生。他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头上还戴了顶这个季节在大都最时尚的毛毡胡帽,居然堂而皇之地指着金海岩的背影问道:“那不是那个谁吗?他来廉园做什么?又要行刺谁吗?”
黄公望心道:“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打发走一名假伊儿汗国使者,又来一个。”忙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陈宝生道:“当然是慕名来见识。黄先生你不也一样吗?”
黄公望道:“快走!快走!清涟过来了。”
陈宝生一时记不起清涟,觉得莫名其妙,问道:“清涟是谁?”
黄公望道:“太后身边的心腹女官,她认得你是伊儿汗国使者。”陈宝生闻言大为惊奇,道:“她怎么也在……”转头一看,远远见到清涟正朝这边而来,忙“哎哟”一声,道:“这可是意料不到。我先走了。”也抬手将头上的胡帽压低,匆匆去了。
黄公望早看到了清涟,这才不得不出声提醒陈宝生。不过此时清涟距离尚远,他见倪瓒正在假山旁跟一名蒙古少年热谈,忙先过去叫道:“瓒儿,你在跟谁说话?”
蒙古少年闻声转过头来,黄公望不由得大吃一惊,那少年竟是元武宗长子和世㻋!
黄公望刚刚与金海岩交谈时,便见对方几次三番望向假山这边,且面上带有杀机,已多少有些惊疑,待到认出皇子和世㻋,当即会意过来,心道:“金海岩混进廉园,极可能是想要行刺皇子和世㻋。之前他在皇宫刺杀中书省张闾张平章,多半是因其在江浙经理[]时逼死数条人命之事。但行刺和世㻋,又是为什么?虽然当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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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经理,即查实田产,追纳税粮。元仁宗初年,江南富户、寺观大量隐占官民田产,强者田多而税少,弱者产去而税存,赋役不均,政府财政收入受到严重影响。元廷认为“非经理固无以去其害”,分派张阎等官员到各地经理田赋,命行御史台分台镇遏,枢密院派军防护。其法:先期张榜示民,限四十日赴官府自报田产。如有作弊,许知情人揭发,按欺瞒数额多少处罚,最重者可流放北地,没收所瞒田产。州县官若不认真勘查,一经发现有脱漏情形,量事论罪,重者除名。由于官吏多与富豪勾结,“并缘为奸”,致使延祐经理实际成为流毒三省百姓的暴政,江西信丰县甚至出现了撤屋夷墓以充顷亩的现象,江西赣州路更是引发蔡五九领导的大规模反元武装起义。历史上此事实际发生在延祜元年(1314年),本书对时间做了提前处理。
皇帝与先帝武宗皇帝早有约定,要立和世㻋为皇太子,但以目下情势来看,今上极可能不会履行承诺。金海岩杀了和世㻋,不是等于帮皇帝除去心腹大患吗?他既与大元为敌,如何还肯帮助当今皇帝?”
转念即明白过来,暗道:“是了,武宗皇帝即位前武功赫赫,在军中威信极高,即便他人已去世,在朝中势力依然不小。据我观察,张平章便是向着和世㻋的。若是金海岩杀了和世㻋,世人均会以为是当今皇帝派人所为,武宗一派必定不会善罢干休,双方争斗,反元派便有机可乘。这是典型的挑拨离间之计,可比行刺区区一个中书张平章要紧多了。”
和世㻋却不认识黄公望,见他神色闪动,便问道:“你认得我?”黄公望忙躬身行礼,道:“下吏黄公望,拜见皇子。”因和世㻋既未定储东宫,也未封王,只能以“皇子”来称呼。
和世㻋讶然道:“你就是黄公望吗?”
黄公望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忙躬身道:“原来皇子也知道下吏的名字。”
一旁的倪瓒更是大吃一惊,扯住和世㻋的衣袖问道:“你不是说自己叫忽都笃吗?是厌烦家中规矩多,自己偷跑出来的玩的,如何摇身变成了皇子?”
和世㻋傲然道:“我是曲律可汗——也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仁惠宣孝武宗皇帝长子,忽都笃是我的乳名。”
倪瓒松了手,满脸尽是失望之色,道:“你不早说清楚,早知道,我就不跟你玩了。”
和世㻋虽然年幼,却因为是皇帝长子,长于宫廷之中,心智比常人要成熟得多,闻言很是惊奇,问道:“旁人知道我皇子身份的话,巴结还来不及,你如何会说不跟我玩的话?"立时想到父皇已经过世、在位皇帝变成了叔叔,很是不悦,道:“你该不会是认为我当不上太子,将会失势,所以才不肯跟我玩吧?”
黄公望忙道:“瓒儿年纪小,哪里知道这些!他是因为皇子身份尊贵,怕高攀不起。”见和世㻋仍有不平之色,便道:“刚才你二位是不是玩儿得很开心?既然是玩儿,当然要图个痛快。但现下瓒儿知道了皇子身份,处处有所顾忌。换作皇子是瓒儿,是不是也想放弃呢?”
和世㻋这才释然,道:“那倒是。”又特意向倪瓒道:“你心地纯真,玩儿就是玩儿,不图其他,这很好。”见清涟已走来这边,便举手遮面,道:“黄先生,你一会儿留一下,我还有事找你。”竟不与清涟见面,自行跑到假山后面去了。
清涟过来先朝假山望了一眼,却不提及其他,与黄公望简短招呼后,便朝倪瓒道:“倪三公子,祥哥剌吉公主请你去清露堂坐坐。”
倪瓒奇道:“我吗?”
清涟笑道:“就是你,倪三公子。祥哥剌吉公主听闻三公子在茶水上见解独到,很是赞赏。刚好公主从鲁王城回大都经过黄河时,打了几车水,公主已派人回府取水,想请你去品鉴一番。”
倪瓒却摇头道:“不好。”
黄公望忙道:“瓒儿不可无礼。祥哥刺吉公主是当今皇姊,身份尊贵,能得她相邀……”
倪瓒道:“我是说水不好。公主是自鲁王城往南归,取水之处当在北方边塞之外。就黄河而言,河东之上,水都没法喝。”
黄公望奇道:“瓒儿喝过塞外黄河之水吗?”
倪瓒道:“没有。”
清涟道:“所以祥哥刺吉公主才要请倪三公子去清露堂品鉴。”
倪瓒本待说“有些水不用品尝便知道难喝”,见黄公望朝自己连使眼色,便将到口的话咽了回去,勉强应道:“甚好。”
清涟又道:“黄先生,清露堂尽是女眷,祥哥剌吉公主又只请了倪三公子一人,还望先生留步。不过黄先生放心,等清露堂宴散,我会亲自送倪三公子去万柳堂。”
黄公望于文艺疏远已久,本已觉得参加万柳堂文宴无趣至极,自然也对清露堂雅集无甚兴趣,闻言忙道:“谨遵清涟女官之命。多谢。”
清涟朝假山望了一眼,问道:“那位……”似有所忌惮,欲言又止。
黄公望见皇子和世㻋有意避开清涟,自是不敢揭破,只佯装不解,问道:“什么?”
清涟还欲再问,倪瓒催促道:“我们走吧,别让公主久等。”二人遂离去。
等清涟、倪瓒走远,和世㻋方才从假山后出来,道:“看来倪三公子是位雅人,竟然连祥哥剌吉姑姑也派人来请他。”
黄公望想起适才倪瓒与和世㻋热谈的情形,不免有些好奇,问道:“刚刚皇子跟瓒儿都在聊什么?”
和世㻋道:“吃食啊。我刚才在这里撞到倪三公子,他见我一身蒙古人的打扮,料想我是大都人,便问我大都有什么美食。刚好我平时爱到街坊瞎逛,对吃食熟悉得很,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京城食物之丰,北腊西酿,东腥西鲜,凡绝域异味,求无不获。”大都饮食,基本是按人群来分,大致分为三类:汉人、蒙古人及色目人。中原自古以农耕为主,汉民饮食受农业生产的制约,食品以农产品为主,如米、面等;蒙古入主中原后,仍保持了传统了饮食习惯,以畜肉和奶制品为主食;色目人则较为特别,主食是米、面粉、豆,内中还要添加胡桃仁、松仁、桃仁、榛仁等果仁及香料。”
倪瓒出身富贵,自幼养尊处优,品味高雅超逸,对饮食极其讲究,也极有兴趣研究[1]。他在江南时,自是以汉族食物为主,只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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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倪瓒后编撰有菜谱《云林堂饮食制度集》(倪瓒家中有堂名云林堂,故名)。书中共记数了约五十种菜点、饮料的制法,都以菜品命题,逐条而记,除记述原料、配料外,都说明了烹饪方法,部分地反映了元代无锡一带的饮食风貌。书中有不少菜肴,如烧鹅、蜜酿蜡蜂、煮麸干、雪菜、青虾卷等,精致讲究。该书有些菜肴被后世烹饪书籍复录,特别是烧鹅一品,清代袁枚在《随园食单》中加以录,并改用倪瓒之号题名为“云林鹤”。蜜酿蜡蜂也很有特色,如今的苏式名菜“芙蓉蟹斗”(一名“雪花蟹斗”)正是在其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另外,此书还收录了不少面点制法,如煮面、煮银饨、黄雀馒头法、糟馒头法、冷淘面法、手饼等。此处略记冷沟面法:“生姜去皮,擂自然汁,花(转下页)
追求精致,但来到大都后,无意中尝到的一些异族小食,感到有特别的风味。但因为他时时跟在长兄身边,言行受到限制,不能随意访吃大都美食,心中颇以为憾。当他独自一人在池边徘徊时,清露堂方向忽飘来一阵食物的香气,闻之便令人垂涎欲滴,刚好此时他遇到了年纪相仿的皇子和世㻋,一时兴起,也不询问对方身份,竟直接请教起大都美食来。
和世㻋见倪瓒兴致勃勃,不断赞叹大都食物之丰富多彩,便又告道:“京城之中,蒙古、色目食物当然是主流,但由于汉人达官显贵大多沿袭了他们传统的饮食习惯,所以形成了三派并立的局面。除了蒙古、色目、汉族三大类外,大都还有藏、女真、契丹、唐兀、高丽等许多民族,饮食也各有特色。当然了,最流行的仍然是改良后的蒙古食物,其实就是面点,如馒头、包子、饺子等,但馅心以牛、羊肉为主。这是大概的,说得具体些,有羊肉馅馒头、素酸馅烧卖、匾食、水晶角儿、麻泥汁经卷儿、软肉薄饼、煎饼、水滑经带面、挂面、芝麻烧饼、黄烧饼、酥烧饼、硬面烧饼等。如果偏爱面食的话,有些食品也相当好吃,设克儿疋剌、卷煎饼、秃秃麻食、八耳塔、哈尔尾、古刺赤、即你疋牙、哈里撒等。”
倪瓒见和世㻋如数家珍,大为赞叹,忙问道:“这些吃食,哪里能吃得到?”
和世㻋道:“民间的话,午门外的那些吃食店就有,大都的好饭店,全集中在那里。”
倪瓒笑道:“我还以为能远楼是大都最好的饭店。”
和世㻋道:“能远楼就是个虚名。他家以汉食为主,但菜式也不见得就是大都最好的。”
倪瓒道:“但也算是盛名在外吧。今日廉园集会,主宴菜式便是由能远楼供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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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页)椒末用醋调,酱滤清,作汁。不入别汁水。以冻鳜鱼、鲈鱼、江鱼皆可。旋挑入咸汁肉。虾肉亦可,虾不须冻。汁内细切胡荽或香菜或韭芽生者。搜冷淘面在内。用冷肉汁入少盐和剂。冻鳜鱼、江鱼等用鱼去骨、皮,批片排盆中,或小定盘中,用鱼汁及江鱼胶熬汁,调和清汁浇冻。”
和世㻋只是临时来到廉园,并未受到正式邀请,竟是不知此事,应道:“是吗?”又告道:“其实民间的这些饭店,受到食材的限制,还是差点意思。皇宫的宫廷面点要更好些,像仓馒头、鹿奶肪馒头、茄子馒头、剪花馒头、水晶角儿、酥皮奄子、撇列角儿、莳萝角儿、天花包子、荷莲兜子、牛奶子烧饼等,闻着香,尝起来非常可口。馅心跟民间没什么分别,主要以羊肉、羊脂为主,但其中添加了鹿奶肪、天花等一些比较稀罕的调料及香料,所以风味格外不同。最有特色的有两种,一种名叫秃秃麻食,一种名叫马乞。前者是用手掌将面按成一个个小薄饼,下锅煮熟;后者则是一种手搓面。但这两种面都需要羊肉做配料,再加上草果等多种调料。”
倪瓒的心思全在美食上,竟未听出端倪,也未对和世㻋身份起疑,只道:“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全部尝上一尝。”
黄公望听和世㻋与倪瓒所谈,无非是民间与宫廷的美食,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忙道:“天冷得很,看这情形,怕是就要起风了,皇子还是进去万柳堂坐吧,那里暖和。更何况贯学士知道皇子也来了廉园,一定很高兴。”
和世㻋摇头道:“我不去万柳堂,我本就不是为了廉园宴会来的。”
黄公望知道和世㻋的未婚妻子便是祥哥剌吉公主的爱女,忙问道:“那么皇子来廉园,是为了祥哥剌吉公主的爱女吗?”
和世㻋又摇头道:“不是。”旋即长叹一声,道:“这大概是天意。”
黄公望见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似在暗示在这里遇见自己是天意,不由得有些莫名其妙,却不敢轻易发问。
和世㻋见左右无人,便踌躇问道:“黄书吏之前曾负责调查皇宫命案,对吗?”
黄公望早料到有此一问,便恭恭敬敬地答道:“是,下吏曾受命调查李邦宁、杨暗普、汪小佩三桩命案。”
和世㻋又问道:“听说是弘仁寺住持杨暗普杀了李邦宁,是这样吗?”
李邦宁是武宗皇帝心腹,曾劝元武宗改立和世㻋为太子,若是武宗皇帝遵照执行的话,而今坐在皇位上的就是和世㻋,而不是叔叔仁宗皇帝了。和世㻋一开口便只问李邦宁的命案,显见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再联想到案发时和世㻋及其心腹教化也曾在兴圣宫出现,李邦宁受命为和世㻋寻找某件物事一说,当不是空穴来风了。
皇宫命案的事实是杨暗普杀了宦官李邦宁,化装成伊儿汗国使者的富商陈宝生杀了杨暗普,汪小佩则是被宝塔实怜公主所杀。
官方认定的内幕是杨暗普与李邦宁都心怀不轨,有所图谋,杨暗普尚有同党,李邦宁则是效力于皇子和世㻋。杨暗普杀了李邦宁,杨暗普又为和世㻋所杀。不管和世㻋利用李邦宁谋取何物,毕竟和世㻋是答已太后的亲孙,为一个死去的杨暗普,实在不值得伤了和气。至于汪小佩,是被宝塔实怜公主怀恨杀死。然宝塔实怜公主身份特殊,甚至连高丽王王璋也亲自入宫为王后求情,答己太后及仁宗权衡利弊,除了掩盖其事,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