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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摇头道:“我不喜欢大兄的徒弟陪着。况且我只是在附近随意逛逛,不会走远。”
黄公望坐在倪昭奎南侧,闻声忙道:“我陪三公子出去。”黄公望虽应贯云石力邀来赴廉园宴会,然满堂俱是名流,他于诗文一道又疏怠已久,亦不敢随意开口,这隐形人当得颇不自在,早就萌生了去意,只不过碍于主人面子,还未发作。刚好倪瓒称要出去透气,他便趁势而起。倪昭奎早猜到老友心思,当即点了点头。倪瓒颇为喜悦,主动上前牵了黄公望之手,二人一道出去。
那万柳堂构建于池塘之上,二人出了堂,四下看了看,便沿着池边散步。黄公望见园中树木以柳树为主,道:“可惜目下季节不好,万柳无枝,若是春日游园,万条丝绦……”
忽见到前面一名仆役打扮的中年男子匆匆走过,黄公望仔细看了看,竟是金海岩。黄公望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忙道:“瓒儿,你留在这里,我过去看看。”也不待倪瓒回答,先行追了过去。
金海岩听到身后动静,头也不回,却加快了脚步,直到黄公望叫道:“是我!”这才勉强停了下来,回过身来,冷然道:“当真是哪里都少不了你黄公望。”
黄公望早知今日廉园宴会正餐是由能远楼供应,见金海岩一身仆役装扮,料想对方是冒充能远楼送菜伙计混进园来,当即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金海岩反问道:“怎么,我不能来吗?”
黄公望问道:“你到底有什么图谋?”见金海岩不应,料想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实话,便直言告道:“不管你想做什么,趁现在还来得及,快些走吧。万柳堂中的那些人可能不认识你,可皇宫女官清涟今日也在园中,她可是认得你是伊儿汗国使者那鹰。”
金海岩闻言大为意外,问道:“今日万柳堂宴会,不是专门为姚大学士饯行吗?清涟如何也在廉园之中?”
黄公望道:“因为鲁国大长公主人在这里。”
鲁国大长公主名祥哥剌吉[1],前日新从鲁王城[2]回到大都。这位公主身份极为显赫,父亲答剌麻八剌是忽必烈之孙、真金次子,生母为当今答己太后,兄长即是元武宗海山,亲弟则是爱育黎拔力八达,即当今在位的仁宗皇帝,丈夫则是弘吉剌部首领调阿不剌。大元皇室世代与弘吉剌部联姻,祥哥剌吉公主的爱女卜答失里,在出生后不久、尚在襁褓之中时,便已被元武宗海山选为长子和世㻋之正妃一
也就是说,如若当今仁宗皇帝遵守事先约定,立侄子和世㻋为皇太子,鲁国大长公主之女便是未来的皇太子妃,也就是未来的大元皇后。
祥哥剌吉公主非但地位非凡,还与众多大元公主的性情完全不同——其对中原汉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尤其喜爱书画艺术,嗜好收藏历代字画。其特殊的身份及雄厚的财力,令其收藏甚丰且巨。她除了收藏书法作品外,还收藏了不少绘画作品,绘画涉及宗教、山水、花鸟、墨竹、车马人物、鱼虫走兽等多个种类[3]——堪称空前绝后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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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祥哥剌吉又作桑哥剌吉、相哥刺吉、星格喇实、桑哥剌失、僧格剌真等。“祥哥”为藏语“野子”之意,“剌吉”原意为“神王之主”,一般用于称呼医生。清代译公主名为“星格喇实”,实误。
[2]鲁王城,即应昌城,城址在今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克什腾旗达里诺尔西南的达尔罕苏木,为弘吉刺部(享有与元皇室世代联姻等种种特权的蒙古部落,成吉思汗原配即弘吉刺部人)首领兴筑的城郭。因弘吉刺部自建立应昌城后,首领多被元廷封为鲁王,故此城又被称为鲁王城。鲁王城依山面湖,地势雄固,山环水抱,幽静神秘,山青水碧,景色宜人。元人杨允孚有诗咏应昌城云:“东城无树西起风,百折河流绕塞通。河上驱车应昌府,月明偏照鲁王宫。”在元代,应昌路与大宁路、全宁路同为塞北三大历史名城。又,元朝灭亡后,元顺帝妥欢帖睦尔退出大都,先至上都,后至应昌,仍继续奉元朝正朔,史称为“北元”。后元顺帝病逝于应昌,太子爱猷识理达腊继位,因而应昌对北元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一度成为明军与北元争夺的焦点。最终,在明军强大军事压力下,北元势力远退至漠北蒙古高原,明军于应昌设置应昌卫。宣德以后,应昌城被废弃。清人赵玉丰有《乌丹城怀古》诗云:"大元王气起开平,北建雄藩馆帝甥。四面楼台公主第,万家灯火鲁王城。当年战至巡刁斗,此日荒田拾破铛。落马河边重回首,满山禾黍自纵横。"
[3]据统计,祥哥刺吉公主的藏品见于收录者,至少有六十一件,以宋人作品居多,画多而书少,一些唐宋两代名家的书画精品经公主鉴藏而得以保存下来。元代文学家、翰林侍进学士袁桅曾专门撰编《鲁国大长公主图画记》(载于袁桷《清容居士集》)。又,祥哥刺吉公主收藏印有两方,一方为“皇姊图书”,另一方为“皇姊珍玩”,被中国文物收藏鉴赏界确定为鉴定珍贵文物的依据之一
不仅如此,祥哥剌吉公主还派人祭祀孔庙,为历史上第一位女性祭孔者。又与虞集、柳贯、朱德润等汉族文士交往,对当世文艺、宗教、教育等均产生了很大影响,时人称赞其“禀性生知学用……嘉惠斯文,以教道结人心”。
最为特别的是,年轻时的祥哥剌吉公主曾学习中原士林的传统做法,在大都南城天庆寺[2]举行雅集[3],“集中书议事执政官、翰林、集贤、成均之在位者”,饮酒赋诗,鉴赏书画,京师儒臣、文士悉数参加,为当时一大盛事。以女子为主导,举办如此盛大的文坛集会,且参加者均为当世名流,可谓亘古未有。
天之娇女,亦不是事事如意。祥哥剌吉公主的丈夫鲁王琱阿不剌于去年过世,公主尚不满三十岁,正值盛年,便做了寡妇。出人意料的是,祥哥剌吉公主又有惊人之举—
她未按照蒙古收继婚[4]的传统再嫁丈夫的弟弟桑哥不刺,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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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祥哥剌吉公主热爱汉文化,又因曲阜孔庙在鲁王封地内,曾多次遣人以她的名义祭祀孔子由此在孔庙里留下了三块碑铭,今存,分别为《皇妹大长公主懿旨释典祝文碑》《皇妹大长公主祭孔庙碑》《皇姊大长公主降香碑》。皇妹即表示祭祀时间在元武宗执政时期,皇姊则表明在元仁宗登基后。在中国历史上,祥哥剌吉公主是唯一的一位女性祭孔人,她所遗留的碑铭也是山东曲阜孔庙内仅有的妇女祭孔碑,元代相对开放、自由的社会风气以及蒙古公主的特殊地位亦由此可见一斑。
[2]天庆寺,位于北京市东城区东晓市街,其东与南药王庙毗邻。原为辽代的水泰寺,金时毁于战火。入元后重建时,发现寺中有一口废钟,上刻“天庆"二字,经考证是辽代年号,因而就以“天庆”为寺名。明代宪宗成化二年(1466年),锦衣卫指挥朱善重修。僧舍中有李公麟(北宋著名画家,时推为“宋画中第一人”。白描绘画自成一派,扫去粉黛、淡毫轻墨、高雅超逸,被后人称为“天下绝艺矣”。又,在中国绘画技法中,线描是最有特色的技法之一,而纯用线条和浓淡墨色描绘实物的白描画法,是线描技法发展的最高、最纯的阶段)画罗汉十六轴。后有高阁,可望天坛。民国后,仅存后殿,而且已改建,并非原状。现寺墙上的"天庆禅林"匾额,也是后人摹刻。元时的天庆寺景色清幽,元著名色目诗人马祖常有《天庆寺纳凉联句》云:“槐屋夏阴繁,石池暑气清。高堂瞰福田,邃宇依王城……”大略可见其精致。
[3]祥哥剌吉公主在大都天庆寺举行雅集聚会为历史真事,但具体时间为至治三年(1323年)三月,晚于本书故事发生时间,本书对时间做了提前处理。
[4]收继婚,又称转房婚。狭义的收继婚,是指女性在丈夫死后嫁给其兄弟。广义的转房婚,也包括改嫁给夫家其他男性,例如亡夫的叔、伯、儿子(女方的亲生子除外)、侄、甥等。在此俗流行的时代或地区,即使是国君的女儿,也不能幸免。在汉地,传统上不鼓励收继婚,特别是儒家兴起之后,收维婚被认为是乱伦行为,遭到人们指责,以后各朝均有法律规定废止。但在中国北方及中亚游牧民族中,收继婚是常见习俗。如西汉时,开国皇帝汉高祖刘邦曾与匈奴冒顿单于互称兄弟。刘邦死后,冒顿写信向刘邦妻子吕后求婚,吕后勃然大怒。这固然有冒顿试探的成分,但更多的(转下页)
上书元廷,表示要遵从汉地习俗,终身守节。
此举为祥哥剌吉公主赢得了极大的声誉。毕竟,她曾有那么多标新立异之举,足见其我行我素之个性。酷爱汉地文化的异族权贵为数不少,如高丽王王璋等,但祥哥剌吉公主却没有只流于表面,守节一事,公然表明了她对儒家礼法的尊重。
而祥哥刺吉公主在处理完丈夫的丧事、协助年仅八岁的儿子阿里嘉室利袭承鲁王之后,便动身返回了大都,虽因路途遥远、天气恶劣等因素,未能及时赶上皇宫的元日盛宴,却正好在元宵节前抵达大都。她一听到廉园雅集的消息,便主动派人联络主持者贯云石,表达了要出席宴会的意愿。
祥哥剌吉公主是当今皇帝之姊,亦是答己太后最疼爱的女儿,又是真心热爱汉文化,且盛名在外,与诸多文人士大夫,包括姚燧,早有来往。按理来说,她来参加廉园宴会,无异于锦上添花。然主持宴会者贯云石却有所顾虑——
毕竟祥哥剌吉公主身份非同一般,她若出席宴会,势必夺去主宾姚燧的风头,且在座众人多不敢畅所欲言。
其他襄助筹办宴会者如杨载等人,亦有类似看法。于是,贯云石在反复斟酌后,向祥哥剌吉公主提议,单独组织一场女性雅集,与万柳堂宴会同日同时举行,地点就在万柳堂对岸的清露堂。
此议居然得到祥哥剌吉公主的大加赞赏。元代风气相对自由开放,蒙古妇女地位不低,皇后亦能与皇帝并坐于大明正殿,但中原由于受传统礼教束缚,男尊女卑现象严重。祥哥剌吉公主本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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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页)是两国习俗不同。后来大汉嫁往乌孙的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及远嫁匈奴的王昭君,在原任丈夫死后,都按照当地习俗改嫁了继位的前王子孙(大汉与匈奴恩怨及细君、解忧公主故事可参见吴蔚小说《大汉公主》)。值得一提的是,著名的隋炀帝杨广、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均有收继婚的行为,此为典型的贪恋美色——隋炀帝在其父隋文帝死的当天便收继了庶母宣华夫人;唐太宗在玄武门之变后收继了弟弟李元吉的妃子杨氏;唐高宗则收继了父亲唐太宗的才人武则天(当时名武媚,具体可参见吴蔚小说《璇玑图》)。这些行为实为时人所不耻,只因为当事人至高无上的地位,无人敢当面直言反对而已。但汉地民间贫困人家中,由于买卖婚姻盛行,贫者无力娶妻,故有鳏寡两相将就之事,弟娶寡嫂的现象颇为常见。尽管明、清两朝法律明令禁止收继兄弟之妻,但民间不遵行者大有人在。
不拘一格之人,认为女子不该完全是男子的附庸,亦有意为提高女性地位而努力,而组织一个只有女子参加且能与廉园雅集争锋的文宴,便是极好的开端。
主意是好主意,但实施起来却有些困难。既是文宴,参加者当是通晓文章者,或是在艺术等方面有一技之长的人。然昔日到廉园雅集助兴之女性,均为京师乐妓,如名妓解语花等,而今即便祥哥剌吉公主亲自出面组织,性质有所改变,怀有才艺的汉臣家眷如翰林赵孟頫的妻子管道升[1]等,也不愿意抛头露面[2]。而在大都的蒙古、色目贵妇则少有文采出众者,就连祥哥剌吉公主自己,也只是以收藏著称,在文学上并无造诣可言。
万事开头难,既然是历史上第一次女性雅集,象征性意义更大,也不可苛求太多,祥哥剌吉公主便退而求其次,不再强调文宴,而称其为茶会,小范围地邀请了数名贵妇或朝臣家眷,如高丽王后宝塔实怜公主、姚燧的义女真真等。皇宫女官清涟则是祥哥剌吉公主在入宫觐见答己太后时,临时拉来凑数之人,毕竟姚燧是天下士子的楷模,若是答己太后也派代表饯行,既是臣子的荣耀,也能为太后挣得体恤文臣的名声。
金海岩素以反元为志,既混进廉园,自有图谋。他却是不知皇宫女官清涟人亦在园中,黄公望当面告知后,金海岩极是意外,一时颇为踌躇,似在思索应对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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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管道升,字仲姬,元代著名女性书法家、画家、诗词创作家。因嫁赵孟须为妻,被元廷封为吴兴郡夫人,世称管夫人,后又被封为魏国夫人。管道升仪雅多姿,聪明慧敏,才资过人,“翰垦词章,不学而能",精于诗文、书法、绘画。因其书法成就甚高,与东晋女书法家卫铄卫夫人并称为中国历史上的“书坛两夫人”。绘画方面,尤擅画墨竹梅兰,笔意清绝。今有《水竹图》等卷存世,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竹石图》,藏于台湾故宫博物院。又,赵孟頫中年之后准备纳妾,管道升为此作《我依词》,赵孟頫深有所感,从此再未提过纳妾之事。
[2]管道升是朝廷命妇,随同丈夫住在京师,享受着所谓的荣华富贵。但宋为元所灭,赵孟頫是宋皇室后裔,入元为官,已受世人诟病。他虽自惭,但还是想把握机会,施展抱负,造福百姓,但入京后才发现汉人文臣只是元廷装饰,因而心情郁闷,只潜心于书画以自遭。管道升深知丈夫处境,曾填《渔父词》四首,劝其早日辞官归去。反映了她淡然于功名利禄,只向往闲逸清淡的生活。
黄公望道:“霜儿牺牲了自己,才换来真伊儿汗国使者的守口如瓶。目下危机尚未完全解除,你若是被人认了出来……”
金海岩不悦道:“认出又怎样?我大可继续冒用伊儿汗国使者的身份。”
黄公望跺脚道:“你看看你这身打扮,是伊儿汗国使者的样子吗?还想牵累贯氏与廉氏吗?“
金海岩道:“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当年蒙古入主中原时,战场之外,毒害了多少无辜汉人!就身份而论,贯氏、廉氏都不算无辜,他们都是色目显贵,跟蒙古人一道,欺压我们汉人。”
黄公望本以为金海岩之父金石与汪小佩有旧,金海岩会因此而顾念贯氏,不想在他心中,早将贯氏当作了敌人,不由得连连摇头道:“你为人太偏激了。当初汪小佩就不该受你胁迫,让你冒充伊儿汗国的使者入宫。“
金海岩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佩娘是受我胁迫才同意帮我,而不是心甘情愿?她是先父唯一珍爱的女人,早知先父以驱逐蒙古为毕生之志,她本人又是抗元志士张惟孝之后,怎会站在蒙古人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