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园元宵宴会的主客自是姚燧,主人则是最年轻的翰林学士贯云石。廉氏满门显宦,子孙多在外为官,且多是行省及路长官。也有在京者,只是相对不那么突出。比较起来,亲族子弟中,以贯云石的地位最为显赫——贯云石是翰林院最年轻的学士,前途无量。他既是廉氏外孙,在廉园中长大,也是姚燧最得意的门生,遂被力推为宴会主持。虽然贯云石新近遭遇姑姑汪小佩病逝一事,但为了恩师,也必须含悲忍痛,赶来廉园筹划饯别之宴。
其余宾客大多为京城文艺界名士,如赵孟頫、虞集、揭傒斯、范梈、王约、杨载、黄𤦋、袁桷、王振鹏等。又因廉氏、贯氏属于大元最上流阶层,亦有朝中权贵及地位特殊者参加,如爱凑热闹的高丽王王璋、新得朝廷封号的江南道教首脑人物倪昭奎、诗名远扬的道士张雨、名医危亦林等。甚至还有御史台书吏黄公望、士子许有壬这类籍籍无名的人士。
虽是宴会,却只是茶宴,这自是为了迎合姚燧的喜好。姚燧本人不爱饮酒,但并不是因为酒本身,而是因为大都粮食紧张、粮价高昂[1]。姚燧认为大都尚有许多贫民因买不起粮食而食不果腹,忍饥挨饿,而蒙古执政者却在无限制地饮酒,除了传统的奶酒和果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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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元大都虽然比金燕京城区面积大大增加,然而大都人口亦是远远超过金朝,住房日趋紧张,生活成本亦很高。最明显的,便是大都的粮食远比江南和其他地区昂贵。元初学者兼诗人(转下页)
外,更是大规模地酿造粮食酒,为此还专门令光禄寺所隶尚饮局、尚酝局开发粮食酒,著名的阿剌吉酒[1]即由二局酿造。又往粮食酒中加入药材和其他物件,进行调制,如此诞生了虎骨酒、枸杞酒、地黄酒、羊羔酒、五加皮酒、腽肭脐酒等宫廷滋补酒[2],大受欢迎。又设醴源仓,专收用以酿酒的优质原料[3]。如此,令本就紧张的大都粮食愈发紧缺[4],粮价居高不下,姚燧甚至担心此事会影响社会安定。
既是主宾厌酒好茶,主人自会专意照顾周全。今日宴会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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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页)王恽(元世祖忽必烈时曾先后在中书省、御史台等处任职,一生仕宦,刚直不阿,清贫守职,是著名谏臣)曾作诗描述当时情况道:“饥寒常有几千人。”又称:“薪如束桂米如珠。”王恽之后,宋朝皇族赵孟頫从江南应召到大都做官,受到元朝皇帝的隆重礼遇。即便如此,赵孟頫也感叹大都生活费用之高,不易度日,曾作诗道:“太仓粟陈未易杂,中都俸薄难裹缠。”中都即大都。太仓即朱清所开创海运起始码头。赵孟頫在诗中称,在大都时,连陈腐多年的太仓米粟都很难吃到,更遍论其他。由于朱清开辟了海运,从江南运到大都的粮米比之前增加了几十倍,达到数百万石之多,但由于人口亦相应暴增,因此大都粮价依然居高不下。就连贵为二品大员的翰林学士姚燧亦感叹道:“神州桂玉地,富室居犹难……囊空到称假,岂能久盘桓。”称他自己为了生活,连盘缠都用光,要意借侦度日,足见大都物价之高。
[1]阿剌吉酒,即世人俗称的烧酒。据元人忽思慧在《饮膳正要》记载:“味甘、辣,大热,有大毒。主消冷坚积,去寒气。用好酒蒸熬,取露成阿剌吉。”意即阿剌吉酒采用蒸馏法加工制成。复烧蒸馏是酿酒工艺的一大进步,《饮膳正要》的这段记载也是中国目前可以见到的关于蒸馏酒的最早、最详细的史料。阿剌吉酒的酒精含量比普通酒高得多,故而又被称为火酒,此酒一经出现,便受到普遍欢迎,引起酒的生产和消费的重大变化。时人称赞道:“阿剌吉,酒之英,清如井泉花,白于寒露浆。”
[2]这些酒均以与粮食同酿的药材如虎骨、枸杞、地黄、五加皮、胆肭脐等命名。以药材加入粮食酒作为滋补品,在当时很流行。其中又以“大补益人”的羊羔酒最为著名,它是将“精羊肉”蒸熟,用“糯酒”浸泡,再加工而成,被时人视作美酒。类似的还有菊花酒、天门冬酒、菖蒲酒、紫苏子酒等。
[3]当时粮食酒的原料主要有糯米、黍等。江南出产的香糯米和卫辉路出产的苏门糯米,都是酮酒的上佳材料。元中央醴源仓“掌受香莎、苏门等酒材糯米,乡贡曲药,以供上酝及岁赐百官者”。
[4]姚燧专门算过这笔账,称:“京师列肆百数,日酿有多至三百石者,月已耗粮万石、百肆计之,不可胜算。”而大都闹粮荒也不是罕见之事,元世祖忽必烈在位时,还因为京师粮食不足而专门下令禁止用粮食酿酒,并“申严大都酒禁,犯者籍其家费,散之贫民”。但因蒙古贵族酗酒成风,上行下效,饥荒一过,时过境迁,很快又故态复萌。事实也证明姚燧大有远见,他并非杞人忧天,酿酒耗粮导致了社会动荡,京师刑事犯罪亦大大增加。
两种茶叶,一为顾渚茶[1],一为范殿帅茶[2]。未用名气更大的凤髓,盖因为姚燧本人便好江南之茶。虽然刚刚过了年,茶亦成了旧年陈茶,然在新茶未发的时节,又在大都这样的地方,可是珍贵至极了。
好茶须配好水,虽然万柳堂存有皇帝所赐邹店观音堂井水[3],为御用之水,但主人仍然贴心地准备了玉泉水[4],盖因为顾渚茶、范殿帅茶均为山泉所制,自然只山泉水才能泡出其灵气。
热茶奉上后,年轻的宴会主人贯云石便将目光投向座中宾客,期待众人尤其是姚燧的品评。姚燧浅尝两口,先叹道:“‘泉濑金沙涌,芽茶紫壁截。'在大都能饮到如此佳茗,可谓极是难得了。”
“泉濑”两句,为唐人杜牧之诗。前句指金沙泉,后句则指顾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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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顾渚是山名,元代属湖州路长兴州。顾渚产好茶,自唐代起是贡品。但宋朝时顾渚茶急速衰落,并不是因为“重建茗”,而是专用制作的金沙泉泉水枯竭。用该泉水制出来的茶叶味道绝佳。然宋代时,“金沙泉不常出,唐时用此水造紫笋茶进贡,泉不常出,有司具牲币祭之,始得水,事讫即洞。宋末屡加浚治,泉迄不出”。由于泉水枯竭,贡茶因而停造。到了元朝,“中书省遣官致祭,一夕水溢,可溉田千亩”。元中书省官员到金沙泉祭祀后,泉水又重新涌出。元世祖忽必烈闻讯大喜,赐金沙泉名为瑞应泉。泉水复现,顾渚茶也随之恢复生产,再次成为贡茶,并以金花为标志。顾渚茶中精品色紫而形似笋,有紫笋之称。
[2]范殿帅茶,元代贡茶名。范殿帅是南宋降将范文虎,曾任南宋殿前副都指挥使,领禁军,故有段帅之称,又号常败将军。《元史》云范殿帅茶不知所出,但据《庆元方志》载:“出慈溪县民山,在资国寺冈山者为第一,开寿寺侧者次之。每取化安寺水蒸造,精择如雀舌细者入贡。”又据清光绪《慈溪县志》卷六引《四明山志》云:“下有开寿寺,产名茶。仅次于三女山所出。上有史丞相嵩之墓,毁帅范文虎因置茶局。”足见此茶产于浙江慈溪四明山开寿寺。
[3]现存文献中,没有蒙古人在13世纪前饮茶的记载。入元后,唐宋两代各地出产的名茶依然源源不断地进奉宫廷,但皇帝主要是用以赏赐大臣。虽然元世祖忽必烈曾改金沙泉为瑞应泉,但史籍中关于元朝皇帝饮茶的明确记载,却是始于元武宗海山。元武宗即位之初,曾率队前往柳林打猎,其母答己太后亦随行。一行人途经邹店时,元武宗忽然口渴想喝茶。这是很不寻常的一件事,因为蒙古人的日常饮料是马奶子,皇帝出游,总是随身带着专供挤奶用的马群。元武宗忽然要喝茶,可忙坏了事先并无准备的扈从大臣。大臣们忙赶去附近各个水井选水,经过筛选后,选中了一口井。该井井水煎煮过后,澄清如镜,比其他井水要清凉甘甜得多。侍从用此水煎茶,元武宗品尝后,连连称赞,称“其茶味特异内府常进之茶”。既然皇帝喜欢,该井便被定为御井。元武宗派人在井边修建了观音堂,又将水井用栅栏围了起来,在井上建起了一座亭子,用以覆盖此井。同时,还在井边刻石,专门记录此事。此后,元武宗皇帝每天御用之水,基本上都取自邹店观音堂水井。此为元朝皇帝饮茶最早之记载,至元顺帝时,饮茶在皇宫中已蔚然成风,如元顺帝第三任皇后奇氏(元朝唯一一位非蒙古族皇后)便曾是皇帝的煮茶宫女,“主供茗饮”。
[4]玉泉水,即北京颐和园西面玉泉山所出泉水。玉泉山是西山东麓的支脉,在“山之阳”,逶迤南北,且土纹隐起,作苍龙鳞,沙痕石隙,随地皆泉。而泉水自石穴中出,鸣如杂珮,水清而碧,澄洁似玉,甘洌宜茗,故名“玉泉”。入元后,元世祖忽必烈在玉泉山修建了昭化寺。
茶中极品紫笋。见多识广的姚大学士引用前人的名句,对今日之茶水显然还是满意的,虽未能用金沙泉水煮紫笋茶,但玉泉水亦是不错。
贯云石见主宾出言称赞,总算略略松了口气。忽有人接口道:“茶是不错,可惜大都的水不够好,浪费了此等佳茗。”
声音清脆稚嫩,众人均感愕然,循闻声望去,发言者却是坐在真人倪昭奎身边的倪瓒。
倪昭奎仰慕廉园雅集已久,既受邀参宴,便带了倪瓒一道出席,想让幼弟也跟着见见世面。姚燧是当今文坛魁首,既已预备还乡,以其老病之身,怕是回大都无望,今日万柳堂宴势必成为绝响,机会极其难得。不想倪瓒品茗后感觉口味不佳,且当众说了出来,倪昭奎不免大为尴尬,忙斥道:“众多名家在座,你小孩子懂什么,切莫胡说。”
倪瓒生有洁癖,本不愿用非自家茶具饮茶,是兄长一再低声强调御茶难得,这才勉强尝了一口,结果大失所望,便直截了当地将心事说了出来。他见兄长斥责自己,很不服气,道:“这茶是好茶,水却是太重了,浑然不像山泉之水,没有清灵之气。”
倪昭奎斥道:“又在胡说了。”
一旁杨载接口笑道:“倪三公子倒是有见识得很。这水确实是泉水,而且是京畿地区最好的泉水,但又与江南的泉水大不相同。北方的泉水来自地下,而南方的泉水则多是江河之水或是雨水,二者大有分别。我初来大都时,也觉得这里的水味重,不够轻盈。”
姚燧等人均点头称是。倪昭奎出身于巨富之家,长期在江南过着优渥的生活,如何会尝不出杯中水重,只不过为了旁人的体面,不得不斥责倪瓒几句。见众人均赞同幼弟的品评,当即欠身举手,向众人表示谢意。又低声叮嘱道:“且不可再乱开口。”
贯云石早就留意到倪瓒举止不凡、一身贵气,忙笑道:“小公子不妨再尝尝邹店观音堂之水。”又命人取邹店井水重新煎了一壶茶,先给倪瓒倒了一杯。不料倪瓒浅尝之后,连连摇头道:“更加不好。”
倪昭奎忙假意斥道:“又胡说了,这可是内府御用之水。”
倪瓒道:“不是水不好,而是此水过于甘洌,煎煮味轻的紫笋茶不大合适,若是青凤髓,倒还相配。”
高丽王王璋当即赞道:“倪三公子的品味可是好得很。当年武宗皇帝放飞柳林,到邹店时口渴思茶,侍臣便是用邹店井水煮青凤髓进奉,我亲眼所见。”
王璋虽然久在中国,但口味随其母安平公主,好饮奶酒,于茶事则是一窍不通,不过邹店观音堂水井的来历却是清楚,毕竟当日他也扈从在元武宗海山身边。
最近王璋颇为春风得意——是竟与长年不和的正宫王后宝塔实怜公主和好,此节已在京师传为奇闻,闻者无不啧啧惊叹;二来王璋终于得到了渴慕已久的姚燧的诗文。
王璋虽然是一国之主,但在元人眼中,高丽不过是藩邦小国,高丽国王头衔实不及王璋的一字王头衔。他虽久在中国,爱附庸风雅,且以风流名士自居,但因才学有限,又有与父争权、逼父退位等诸多为中国传统礼法所不容之行径,且继任高丽王位后仍长期滞留大都,置高丽国事于不顾,时人称为“父子之间,惭德实多;久居上国,自罹窜逐之辱”,又称“父子天性之亲,孝为百行之先,而政事之本也”。本既失焉,因而真名士均对其鄙而远之。姚燧负一世之名,为当今文坛魁首,王璋仰慕其诗文已久,也曾几番恳求,这次还是在翰林编修杨载的斡旋下,才终于得偿所愿。欣喜若狂的高丽王为此赠送了五十筐币帛、金玉、名画,以作为回礼。姚燧素来喜爱搜集古玩名画,王璋的礼物可谓投其所好。然姚燧虽然收下了重礼,却将字画等分给了属官、吏胥及侍从,将金银财物则送给了翰林院做日常费用,自己分毫未取。此举令人称赞,也颇令王璋不爽,姚燧固然留下了器识风度豪迈过人、不因贪婪而失志的美名,但同时表明他为高丽王作文一事,并非完全出于自愿。
无论怎样,王璋得到姚燧诗文是事实,今日又出席了为姚燧饯行的廉园盛会,面上大大有光,日后可以作为夸耀的资本。然他今日亦有所收敛,不敢抬出高丽王及沈王的身份,宴席中亦不敢随意开口,此时好不容易才插了一句话,自觉极为得体——既奉承了目下会场的中心人物倪瓒,又表明了自己有天子近臣的身份。不想话音刚落,便有人冷笑一声,却是坐于名医危亦林身侧的洪金竹。
洪氏祖上为大唐才子,入高丽后,仍酷爱收集古籍善本,累世所积,遂成藏书大家。由于未受中原战乱的影响,家中许多藏书成为绝世孤本,极其珍贵。洪氏入元且开始显达后,洪氏藏书也随之扬名,得窥洪氏藏书,是许多读书人的愿望。
洪金竹是辽阳行省右丞相洪重喜之侄,与廉希宪幼子廉惇是至交好友,因其家藏书极丰之故,与座中诸多名士亦是相熟相知。众人皆知洪氏与高丽有难解世仇,料想洪金竹这声冷笑,是有意针对王璋,均佯装未闻。
高丽王世子王鉴坐于其父身侧,闻声大有忿色,正待开言,却被父亲王璋举手阻止。
杨载与洪金竹、王璋均有交情,不欲双方难堪,忙接着茶水的话题,续道:“依倪三公子的说法,北方之水,井水也好,泉水也好,都不大适合泡江南茗茶了?”
倪瓒道:“也不尽然。如若取黄河之水,三煮三蒸后,水质堪比江南之水。”
众人闻言均感愕然。倪瓒又补充道:“我亲口尝过。”
倪昭奎遂道:“这次北上路过黄河时,瓒儿非要尝一尝黄河之水,贫道拗不过他,遂命弟子取了一桶河水,蒸煮过后,风味果不一般。”
姚燧哈哈笑道:“倪三公子见闻不凡,改日一定要尝试一下黄河之水。”
倪瓒小小年纪,却在品茶雅事上极有见地,自是令人刮目相看。他个性孤僻,既受瞩目,便不自在起来,低声向长兄央求道;“我想出去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