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举司[1]告发贫道欠税。从此,每处市集都不准贫道再进了。”
黄公望心念一动,暗道:“以宝塔实怜公主睚眦必报的性格,会不会是她寻不到张道长,转而迁怒于汪小佩?“
毕竟当日是阔阔真公主找张三丰算命,顺便捎带了宝塔实怜公主,张三丰算出二女均会成为王后,但命运则大不相同——
而后阔阔真公主嫁得风华正茂、万里挑一的如意郎君,地位尊贵,婚姻幸福;宝塔实怜公主则空有高丽王后的名号,毫无个人幸福可言,更因与下人通奸淫乱而声名扫地。
以宝塔实怜公主以往的种种作为来看,她不甘心于命运,将自己的不顺迁怒于旁人,是极可能发生之事,若是她派人搜捕不到张三丰,便迁怒于阔阔真公主呢?
阔阔真公主远在伊儿汗国,宝塔实怜公主自是无力报复。刚巧这时汪小佩回了国,二人又在兴圣宫宴会上遇到,宝塔实怜公主一时起了恶念,跟着汪小佩去了琉璃暖亭,出其不意地将汪氏刺死。
这大概也是宝塔实怜公主第一次杀人,心中慌乱,出暖亭之后竟辨不清方向,往南狂奔,结果刚好遇到贯云石、杨载、倪昭奎三人。杨载还以为宝塔实怜公主是赶着去大明殿找夫君高丽王王璋,好意提醒。宝塔实怜公主这才意识到跑错了方向,又掉头回兴圣宫去了。
他转瞬之间便想明白了这一切,忙道:“多谢张……”转身一看,这才发现张三丰已经不见了。
二人间的距离极近,黄公望竟不知对方何时离开,也真是神奇之至了。
刚好杨载引郑榕回来,见黄公望独自在墙角柴垛边凝思,不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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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都是举世瞩目的商业都会,商市遍布全城,商业繁荣。元廷为保障税收,设有专职的管理机构,称为大都税课提举司(后改称大都宣课提举司),往各商市派有大小官吏,以严密控制各种交易行为,好获取巨额商税。据相关规定,当买卖双方进行交易时,元廷要收取成交额的三十分之一作为商税。后随着大都商业贸易的不断增加,元廷的商税额也随之不断增长。如元世祖至元七年(1270年),大都的商税额为白银四万五千锭,而二十年以后即猛增为十一万二千余锭。
奇怪。黄公望见郑榕脸色惨白,料想她是吃坏了肚子,便先送她回去能远楼歇下,这才对杨载说了遇到张三丰之事。
杨载听了大为懊悔,道:“怎么就没让我遇到这等奇人!”又道:“走,我们这就去祗候司找宝塔实怜公主去。要不是榕娘拉肚子,我们本来早该去了。”
黄公望不免有所顾虑,问道:“咱们就这样直接上门去找宝塔实怜公主本人对质吗?她之前闹腾了那么多事,可不是个善茬儿。”
杨载笑道:“可这位公主没什么脑子,她心中有事的话,都写在脸上呢。当面直接问她,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法子。”
黄公望踌躇道:“这个怕是不好吧?”
杨载道:“宝塔实怜公主算是证人,你既受答己太后之命查案,询问证人,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黄公望拗不过杨载,也觉得待在房中有些气闷,想出去转转,便随好友往祗候司去。

到了祗候司门前,门人听说杨载、黄公望要找宝塔实怜公主,很是惊奇,还上上下下打量二人。
杨载双手一摊,问道:“怎么了,我头上长角了,他身上长鳞了?你打量个不停。”
门人忙道:“除了高丽王世子不时来问安外,我们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访客了。”又告道:“不巧的是,宝塔实怜公主今日进宫去了。”
杨载奇道:“公主不是昨日刚参加过兴圣宫宴会吗?怎么今日又进宫了?”
门人告道:“今日是正月初二,按照汉人的习俗,女儿要回娘家去。我们公主父母早亡,只以皇宫为娘家,所以她一大早便进宫拜见答己太后去了。”
杨载忙问道:“那么高丽王可有陪公主一道进宫?汉人习俗,正月初二该当女儿女婿同回娘家。"
门人尴尬一笑,答道:“是高丽王世子陪公主进宫去了,不是高丽王。”
杨载闻言,只得就此告辞,又不无气愤地说道:“白跑一趟。谁能想到蒙古公主也学汉人习俗,竟然大年初二回娘家。走,我们干脆找高丽王王璋去。”
黄公望迟疑道:“这不好吧?高丽王夫妇二人本已不和,目下也无实据证明是宝塔实怜公主杀人,就这样跑去告诉高丽王,谁知道他为了报复公主会干出什么事来。”
杨载道:“我们不提这事不就完了。就当是我们两个人过节放假无处可去,胡乱转悠,随意转到高丽王府上。”

高丽王王璋的居处不叫高丽王府或是沈王府,而是名为公主府。这表明无论王璋有多少其他头衔,他最重要的身份,仍然是大元女婿,也表明高丽始终是元朝的藩属国,这一立场,元廷自始至终都不会改变。
黄公望初来京师,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很是惊奇,道:“这可有些难堪了,夫妇长期不睦,结果是宝塔实怜公主搬离了公主府,高丽王贵为一国之主,却仍然住在公主府内。”
杨载叹道:“所以说宝塔实怜公主虽然没脑子,却还是个刚烈性子,要换作旁人,多半就会住在自己的公主府,一天一小闹,三天一大闹,等着对方搬走。”
黄公望道:“宝塔实怜公主这性情,愈发表明她容易冲动、易怒,也有杀人的勇气。”

公主府的门人认识杨载,先迎上来告道:“大王人不在府中,他老人家与宝塔实怜公主一道进宫拜见太后去了。”
杨载张大了嘴巴,讶然问道:“公望,我是不是听错了?”
见黄公望也十分费解,杨载便又转头重新问那门人道:“你是说,高丽王和宝塔实怜公主一道入宫了?”
门人肯定地点了点头,道:“一早上世子陪同公主回来,公主先入府坐了一小会儿,随后大王便与公主一道出来。公主乘车,大王骑马,二人由世子护送,一道往皇宫去了。”
杨载吃惊不小,道:“竟然有这样的事!这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抬头看了看天,道:“今日阴天,也没太阳啊。”
那门人忙道:“我们所有人也都相当吃惊呢。公主自从那年搬离这里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今日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杨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门人道:“好像是世子居中说和的缘故。公主虽然仍旧拉着脸,但毕竟主动登门示好。大王则很是高兴,脸上罕见地挂着笑容呢。”
黄、杨二人又扑了个空,料想高丽王夫妇既然入宫,答己太后必定赐宴,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只得就此作罢。
黄公望感到高丽王王璋与宝塔实怜公主和好一事极不寻常,料想杨载久在京师,应当更了解情况,便问道:“老杨怎么看这事?”
杨载肯定道:“我敢说是宝塔实怜公主杀了人。她如今虽有公主身份及高丽王后头衔,但却无权无势。毕竞被杀者汪小佩也不是普通人,公主越想越是害怕,便主动向丈夫高丽王示好,想借高丽王的势力来掩盖此事。”
黄公望也是这样认为,又踌躇问道:“那么高丽王呢?当年这对夫妇斗得你死我活,宝塔实怜公主害死高丽王爱妃赵丽在先,后来更是另结新欢,一心要废除高丽王的王位,逼他出家。”
杨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嘛。若是宝塔实怜公主放下大元公主的架子,苦苦哀求,高丽王为自己的地位及利益考虑,与公主和好当是上策。”摇了摇头,又道:“不过说实话,高丽王肯原谅公主,我也挺意外的。"

感慨了一番,杨载见街上行人仍是不多,便道:“今日前后空跑了三趟,着实恼火,要不去对面虞集家坐坐?”
黄公望问道:“是翰林侍读学士虞集虞学士吗?”
杨载道:“是他。他就住在对面那处宅子。”
不待黄公望回答,先道:“不去了,不然日后揭傒斯知道,又要怪我。”又告道:“揭傒斯是我在国史院的同僚,日日须得相见,实不能得罪。对了,我跟老揭便是在能远楼饮酒时认识的。”
黄公望道:“我听过揭傒斯的文名,也听说他和范梈、虞集这三位,加上老杨你,人称‘元诗四大家'。”
杨载忙道:“见笑见笑。公望是不知道,虞集爱开玩笑,曾品评我们四人之诗,说我杨载诗如百战健儿,范梈诗如唐临晋帖,揭傒斯诗如三日新妇,而虞集自己的诗,如汉廷老吏。”
黄公望先是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杨载笑道:“你也觉得好笑吧?揭傒斯听闻后,很不服气,不满虞集对他的评语,连夜赶来虞集家中,当面质问。虞集回答说:‘确实有这样的话,可并不是我虞集一人说的,而是整个中州人都这样说呀。而且不但是整个中州的人这样说,这也是天下人的通论啊。'揭傒斯听了当然很不高兴,当时已是深夜,也不顾虞集的挽留,就此辞去。二人从此就开始不对付,只是苦了我啦,二人偶有酸语,都会找我倾诉。”
黄公望笑道:“那么你这位‘百战健儿’以为虞、揭二人诗品如何?”
杨载摇头道:“他二人的诗风完全不一样。”
终于还是忍不住品评道:“不是我偏向同僚,老揭的许多诗,都揭露了现实,譬如那首著名的《秋雁》:‘寒向江南暖,饥向江南饱。莫道江南恶,须道江南好。’你我都是南人,对此体会再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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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曹景宗为南北朝时期梁朝名将,粗犷豪放,骁勇善战,以武事为生平乐事,冲锋陷阵,叱咤风云,屡立战功。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也是急躁好动,难以沉静下来,乘车外出时常常要拉开帷慢。左右侍从因他名高位重,都劝他不要这样随便。他很不高兴,对亲信说:“我昔在乡里,骑快马如龙与年少辈数十骑,拓弓弦作霹雳声,箭如饿鸱叫。平泽中逐麞,数肋射之,渴饮其血,饥食其肉,甜如甘露浆。觉耳后风生,鼻头出火,此乐使人忘死,不知老之将至。今来扬州作贵人,动转不得,路行开车幔,小人辄言不可。闭置车中,如三日新妇。遭此邑邑,使人无气。”后世遂就用“三日新妇”来比喻行动拘束,不得自由。
不过。而虞集之诗多为个人闲愁情思,缺乏对社会生活的关注,景物描写亦平平无奇,唯《风入松•寄柯敬中》'画堂红袖倚清酣’引人注目,其中有句‘杏花春雨江南',用陆游诗意,而加以翻新,清新可喜。”
黄公望思忖道:“也可能与二人的出身有关,我听说揭傒斯家境贫苦,而虞集则出身名门,是宋丞相虞允文的五世孙。”
杨载道:“不错,说到底,还是……”
忽然瞪大眼睛,指着街道对面一人叫道:“那不是陈宝生吗?”
陈宝生也看到杨载和黄公望,急忙过来打招呼。杨载看到陈宝生手中提着一只大木盒,似是礼物,狐疑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陈宝生忙问道:“那边是翰林侍读学士虞集虞学士的家吗?”
杨载道:“是啊,我跟虞集很熟,你也跟他很熟吗?”
陈宝生忙道:“不熟。不过久闻虞学士是名门之后,只是无缘得见,我今日是慕名拜访。”
杨载道:“只是慕名拜访?”
陈宝生忙道:“当真只是慕名拜访。那件事,就是谋求《清明上河图》之事,我已经决定放弃了。”
杨载却是不信,摇头道:“你从十几岁就开始经营,对那幅《清明上河图》孜孜以求,用尽手段,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混进皇宫,会轻言放弃吗?”
陈宝生笑道:“昨夜杨编修的一番教诲,令宝生茅塞顿开。我已经想明白了,是你的,总会是你的,不是你的,再强求,也得不到。譬如朱清,天上掉下来一幅《清明上河图》给他。又譬如高丽王王璋,他从少年时,便四下搜寻《清明上河图》,穷尽半生心力,最终还是未能得到,如今也只能作罢。”
杨载还是不大相信,总怀疑陈宝生拜访虞集另有所图,又问道:“京师名士甚多,你为什么独独看上了虞集?”
陈宝生忙道:“我新到大都时,买到过一幅罗贴[1],上有‘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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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代机坊织的一种艺术品,有织诗句的,也有织图案的。
春雨江南’之句,描写的江南景物,令人神往。打听过后,才知道是虞集虞大学士的诗句,所以一直有心拜见他。”
黄公望刚刚听过杨载品评虞集之诗,当即笑道:“果然是‘杏花春雨江南’。”杨载这才勉强信了。
陈宝生又问道:“二位要不要一起去?反正也快到虞学士家门口了。”
杨载忙道:“我二人还有要事去办。”
陈宝生也不勉强,就此辞别,自携了礼盒往虞集家去了。杨载颇为感慨,道:“你别说,我还挺喜欢陈宝生这小子的。他昨天到皇宫闹了那么一场,还杀了人,今日竟然若无其事。”
黄公望道:“可能因为陈氏世代为海商,陈宝生本人又在朱清身边待了几年,很有些冒险精神。”
杨载叹道:“陈宝生好歹也是个极有钱的富商,却不像旁人那般安心享乐,独自来到京师,做这般危险的事,也算是所追求,对吧?”
黄公望忽然想起了今早金海岩的那番话,称海容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活,又质问他人生的意义。一时间,又有些惘然——
陈宝生是为了《清明上河图》来到京师,他黄公望来大都又是为了什么呢?今日的他,跟二十年前的他,又有什么区别?少了热情,多了沉静,但人生目标并没有改变。
再看看身边的杨载,又想到已出家为道的倪昭奎,人生的际遇是多么的不同!杨载无心仕途,却终以文才成就声名,以布衣召为国史院编修,功成名就。而倪昭奎在经历巨大挫折后出家学道,竟大有所成,开辟了一番新天地,而今已是江南道教首脑人物,位高权重。
只有他,黄公望,依然站在起点,以吏入仕,为未来不可期的宦途而努力。公望,黄公之所望,但这是他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再回到能远楼时,已是下午。贯云石正在贵宾楼前徘徊,一见到黄公望、杨载回来,忙迎了上来,先主动告道:“霜儿和二位伊儿汗国使者已经找到了。二位使者得知我姑姑出了意外后,很是痛惜,也同意装病不出,以帮贯氏渡过难关。”
杨载拍手道:“实在太好了。想不到事情竟如此顺利,还以为总会起些波澜。”
贯云石却摇了摇头,黯然道:“但是正使那鹰却提出要娶霜儿为妾。我觉得那鹰年纪大霜儿太多,太委屈霜儿了,她好不容易才随我姑姑回国,嫁夫随夫后,又须得再赴伊儿汗国,未免太可怜了。而且那鹰此刻提出,未免有趁火打劫之嫌。我本说再商量,打算去牙行找牙侩[1]买两个美貌婢女,分送给那鹰和发财,不料霜儿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事后还安抚我说,她自幼流落伊儿汗国,在那里长大,早将那里当作了第二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