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道:“我昨日连夜盘问过弘仁寺僧人,众僧说杨暗普一直以来都很不寻常,经常摩挲着他的黄金匕首,独自在房中长吁短叹。有时候也会在皇宫中晃来荡去,浑然不像之前的住持,一心只在僧堂清修念佛。”
清涟道:“杨暗普本来就不是真正的僧人,后来为了到江南行宣政院担任长官,才临时出家为僧,他不安心修行,倒情出有因。”
果满道:“是了,还有一件事,死去的大宦官李邦宁,也曾被任命为江浙行省长官,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美差事,李邦宁却不肯赴任。当时杨暗普还在江南行宣政院任职。有人说,李邦宁是跟杨暗普不和,才不愿意去江浙行省上任。”
清涟忙道:“李邦宁的身份特殊,原先是宋帝身边的小黄门,而正是杨暗普的生父杨琏真迦挖掘了宋帝的陵墓,他二人不对路,也是有原因的。”
黄公望点头应道:“杨暗普身上的那柄黄金匕首,便是得自宋帝陵墓。”
清涟又道:“而且后来杨暗普请求入宫担任弘仁寺住持时,李邦宁也坚决反对,称杨暗普性情无常,不宜担任皇家寺院住持。但杨暗普也暗中使了手腕,最终还是如愿以偿。”
黄公望沉吟问道:“二位的意思是,杨暗普是出于私怨,才杀了李邦宁?”
果满道:“杨暗普身上的匕首,正是杀死李邦宁的凶器,对吧?必是杨暗普杀了李邦宁无疑。我猜李邦宁也是心怀不轨,两个心怀不轨的人遇到,狭路相逢勇者胜,结果是李邦宁被杀了。”
清涟笑道:“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一句,不是这么用的。”
果满忙道:“我汉话不好,意思到了就行。”
黄公望问道:“李邦宁既有宋帝赵㬎[1]小黄门的身份,会不会也是在找传国玉玺?”
清涟连连摇头道:“这个不大可能,传国玉玺在大内大明殿秘阁中,寻常人不奉召是进不去的,就算是李邦宁也不行。他在皇宫当了几十年差,不会不知道传国玉玺收在何处。”
果满道:“但李邦宁身怀内藏库、天库及延华阁钥匙,包藏祸心无疑。答己太后怀疑跟皇子和世㻋有关。”
清涟咳嗽了声,果满遂道:“李邦宁既是为杨暗普所杀,此案就算破了,不必再追究其他。”

清涟又道:“将李邦宁的尸首丢入鹿顶井中,应该是杨暗普的主意,故意玷污答己太后钟爱的水井。而今这口井,等于全废了。这个人,心肠太坏,大概是因为答己太后曾斥责他不好好诵经,便怀恨在心。”
黄公望心道:“杨暗普故意丢尸体入井,不过是想让人早些发现,好多一个控制陈宝生的把柄。不过他的脑子有些不灵光,他能杀李邦宁灭口,就不怕陈宝生杀他灭口吗?而且陈宝生未能如愿进去延华阁,极可能反过来求助于杨暗普,杨暗普对此相当有把握。”
清涟见黄公望沉吟不语,忙问道:“黄先生可是想到了什么?”
黄公望道:“不过据现场情形来看,杨暗普应该还有个帮手。”
果满忙道:“这帮手应该是从宫外进来的,二人约好昨日一起动手。”
黄公望奇道:“何以见得?”
果满道:“不管杨暗普怀着什么目的,他久在皇宫,弘仁寺距离兴圣宫只一步之遥,他平日也有机会,却独独选了昨日。而昨日刚好是两宫大宴宾客的日子,大明、兴圣两殿宾客加起来近千人,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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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彼时宋恭帝赵㬎四十三岁,仍然在世,且在西藏出家为僧。赵㬎为宋度宗皇后全氏所生,宋度宗病逝后,以嫡子身份即位,是为宋恭帝。赵㬎即位时才四岁,在位仅两年,便经历了家国覆灭的命运,做了元军的俘虏。他被押送到大都后,降为瀛国公,安置在上都。后来民间有反元势力活动元世祖忽必烈遂将赵㬎送到西藏出家,住在萨迦寺,法号“合尊法宝”。
种身份的人都有,帮手假扮成宾客混了进来,不算稀奇。”
顿了顿,又道:“当然了,也是这帮手杀了杨暗普灭口。”
黄公望愈发惊讶,忙问道:“怯薛长这样说,可有凭据?”
果满道:“黄先生自己也说了,杨暗普是主动走到那处死角,又猝不及防地被杀,身上没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而且匕首也不可能遗失,这表明匕首是杨暗普主动交给对方的。如果不是帮手,杨暗普如何肯主动将片刻不离身的黄金匕首交了出去?”
黄公望道:“怯薛长这般解释,自有一定道理。然杨暗普为何又要将片刻不离的匕首交给对方?”
果满道:“因为对方要他这么做……”
清涟忙咳嗽了声,道:“李邦宁的案子已经破了,这是黄先生的功劳。至于杨暗普的命案,因为黄先生新来京师,人生地不熟,虽然有杨编修从旁相助,终究还是不大方便,追查那帮手有些难度,所以这件案子,就交由枢密副使札合去办,黄先生只需将精力集中在汪小佩的命案上。汪小佩是伊儿汗国女官,而今尚有两名伊儿汗国使者在朝,总得给伊儿汗国一个交代。”
黄公望很是意外,忽想到果满为人爽直,胸无城府,曾随口提及皇子和世㻋,随即有所会意——
料想答己太后必定认为此案与皇子和世㻋有关。当今仁宗皇帝是兄终弟及,而今即位已近一年,却迟迟没有按照约定立侄子和世㻋为太子。朝野已有传闻,称仁宗皇帝有意传位给儿子硕德八剌。坊间已然如此,宫中流言更多,答己太后必有所耳闻。
而皇宫先是出了御苑飞鹰被尽数毒杀一事,这种事,只有皇宫内部的人才能做到。试想,仁宗皇帝想刻意制造元日吉兆,为达到效果,必定事先秘而不宣,只有负责操办此事的心腹才能知晓。而偏偏吉兆成了晦事,分明是故意针对皇帝。皇帝贵为九五之尊,拥有四海,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的只有在执掌权势上与己为敌者,或是心怀怨恨之人。天下对大元皇帝心怀怨恨之人,自然不止一个,但有能力做到此事者,却只有政敌。在西北诸王已被平定、大元宗主权得到所有蒙古部落承认的情况下,普天之下,能被称作政敌的已没有几人。
而且,死去的大宦官李邦宁是武宗皇帝海山的亲信,曾与宰相三宝奴力劝武宗皇帝立亲子和世㻋为太子。只不过武宗皇帝犹豫再三后,未曾采纳。仁宗皇帝即位后,即因此事处死三宝奴。李邦宁因有答己太后庇护,仁宗皇帝便故作大度,称天命有数,放过了李邦宁,还加封他为集贤院大学士。
昨日两宫大宴,李邦宁不参与宴会,而是身怀钥匙,先后出入内藏库、延华阁,行踪极为可疑,与其以往谨慎小心的形象大相径庭。答己太后或是仁宗皇帝本人立时怀疑到和世㻋身上,也不足为奇。

事实当真如黄公望所料——仁宗皇帝不曾表态,他的心意如何,不得而知,但答己太后稍微冷静后,便开始怀疑一系列事件与和世㻋有关。
和世㻋是武宗皇帝之子,当今仁宗皇帝之侄,今年年满十三岁。其生母寿童虽非出自弘吉剌部落,但亦乞列思氏亦是蒙古显赫的家族,寿童母亲奴兀伦公主更是安西王忙哥剌[1]之女。
就算叔侄二人因为立太子一事有了隔阂,和世㻋却也是答己太后的亲长孙,按理昨日大明殿宴会后,便要随仁宗皇帝来兴圣宫拜见祖母,然和世㻋人却没有出现。
最奇怪的是,有巡逻卫士在天库门前看到过和世㻋,又有宫人在兴圣宫看到了和世㻋的心腹宦官教化。当一系列讯息先后汇集起来时,答己太后便怀疑和世㻋与大宦官李邦宁有所勾结,在暗中寻找什么东西——
以和世㻋武宗皇帝皇长子的身份,所图者当不是凡物。至于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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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忙哥刺,忽必烈第三子,封安西王,镇守唐兀之地。元世祖至元十七年(1280年)忙哥刺病亡后,其子阿难答袭封为安西王。
前御苑飞鹰被毒杀一事,自是和世㻋派人所为,这既是和世㻋对叔叔仁宗皇帝的一种委婉警示,也是他为达到寻物目的而刻意制造的转移视线的手法。事实也确实如此,不可谓不高明。
答己太后猜测,杨暗普大概是出殿如厕时发现了李邦宁形迹可疑,便跟随其来到延华阁,出其不意地将其杀死。而这时刚好与李邦宁接头的和世㻋的手下教化到来,发现李邦宁被杨暗普杀死,自然很是吃惊,然事已至此,回天无力,只得与杨暗普一道处理了尸首。
教化无法交差,只能带杨暗普去见等在兴圣宫外死角处的和世㻋。和世㻋心中恼恨,表面却不动声色,向杨暗普求观其黄金匕首。
和世㻋虽然才十三岁,却长得高高大大,更有一番皇子的威严,比普通少年要成熟老到得多。其人身份尊贵,杨暗普当然不敢轻易得罪,便遵命奉上了匕首。
和世㻋接过黄金匕首,把玩了两下,忽然出手,将杨暗普杀死,又令教化将匕首塞回杨暗普的靴筒,便扬长而去。
答己太后曾听人讲过宋代“斧声烛影”的故事,宋太宗赵光义亦是兄终弟及,按照约定,要先传位给弟弟赵廷美,再传位给侄子赵德昭,然几位储君人选均遭宋太宗迫害,先后死去[1],以致天理不容,后来还派了金人来报仇[2]。答己太后颇信鬼神,虽认定孙子和世㻋涉入其中,却不愿意元朝皇室上演骨肉相残的悲剧,遂命清涟、果满不得声张,且让黄公望停止调查李邦宁及杨暗普两起命案。
清涟和果满虽然受命,但料想黄公望聪慧过人,得给出合适的理由,才能将他敷衍过去,遂胡扯一番,但果满仍然露出了不少马脚。
至于怯薛长果满称杨暗普有异图,甚至垂涎传国玉玺云云,不过是附会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跟案情本身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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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斧声烛影”故事,具体可参见吴蔚同名小说《斧声烛影》。
[2]北宋末年,半壁河山被金人所占,徽、钦二帝被俘虏,成为宋朝立国以来的奇耻大辱。而当时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宋太祖赵匡胤借了金太宗完颜晟之手,来报昔日宋太宗赵光义夺位之仇。南宋的第一个皇帝宋高宗赵构幼子早殇,之后一直无子,太子人选因而成为突出问题。而宋高宗也认可宋太祖借金人之手报仇的说法,为了弥补,专门找来宋太祖七世孙赵眘,收为养子,在退位为太上皇后,将皇位传给了赵眘,即为宋孝宗。
此处为一段插述,但黄公望反而得以解脱,不需要再费尽心思去掩饰真相,陈宝生、金海岩亦可从容置身事外。

清涟既交代黄公望要继续追查汪小佩一案,便将折叠好的座次图递了过来,道:“这张图留给黄先生查案用。与汪小佩相识者,都是用蓝笔标注的。”
黄公望道:“我有留意到,人数并不多。”
清涟道:“主要是卜鲁罕部落的人,毕竟汪女官在那里生活过。”
黄公望问道:“为什么宝塔实怜公主是用黑笔标注?她与汪小佩算是旧识。当年阔阔真公主南下泉州,梁王甘麻剌是护亲宗王,宝塔实怜公主也跟在梁王身边。”
清涟忙道:“这一节我竟不知道。”又道:“宝塔实怜公主的座位也相当靠前,且与汪女官相对,抬眼就能看到。不过我好像没见到宝塔实怜公主与汪女官打招呼呀。”
果满插口道:“汪女官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座位上,高丽王后怎么上前招呼呀?再说了,汪女官的年纪,足可以做宝塔实怜公主的母亲了,二人搭不上话,再正常不过。”
清涟陡然记了起来,道:“是了,宝塔实怜公主有一阵子也不在座位上。嗯,我想起来了,是在贯云石贯学士扶汪女官离开后。”
果满哑然失笑道:“清涟不会是在暗示是宝塔实怜公主杀了汪女官吧?这怎么可能?”
清涟忙道:“我哪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宝塔实怜公主离开了好长一会儿。”又转头问道:“是了,之前高丽王追问兴圣殿座次一事,会不会跟这件事有所牵扯?”
黄公望道:“杨载已经调查过这件事,当无关系。”
清涟舒了一口气,道:“那就好。”又从怀中掏出黄金匕首,递了过来,道:“这是答己太后赏赐给黄先生的。多亏了你,才能这么快发现线索。”
黄公望怔了一怔,忙道:“我不敢独自居功,许多人……包括清涟女官、枢密副使札合等,都从中帮了不少忙。”
果满笑道:“太后懿旨已下,推辞不得,黄先生就收下吧。”黄公望只得收了匕首,又连声道谢。

这时候,有人匆忙进来,却是翰林侍读学士贯云石。
清涟、果满二人刚好背对大门而坐,贯云石只见到一男一女坐在黄公望对面,满以为是杨载和郑榕,遂还未走到桌案边,便出声告道:“画像已经画好了。”
清涟侧过头来,招呼道:“贯学士,你也好早。”又指着他手中纸卷问道:“这是什么?”
贯云石看了黄公望一眼,见其也是满脸无奈之色,不得已,只能将纸卷在桌案上展开。清涟一眼便认出了画中之人,奇道:“这不是伊儿汗国使者发财吗?"
刚好店家王年交亲自过来送茶水点心,闻言凑近看了一眼,奇道:“这是伊儿汗国使者?”

第六章 悠悠无定
崇恩福元寺建成之时,武宗皇帝命姚燧撰写碑文。姚燧当然不得不遵命照办,但却引发了一场争执——在姚燧撰写的《崇恩福元寺碑》文章中,有“祝发”“前圣往矣”“于佛焉依”等语。一些番僧认为“祝发”是谩骂出家人,“焉”是疑问词,表示否定,对此非常恼火,一路告到答已太后那里。答己太后也很生气,预备追究此事。后经人据理力争,姚燧才得以免罪。但其所撰写碑文还是被磨平,碑文改由他人别撰。

门外烟尘接帝扃,坐中春色自幽亭。
云横北极知天近,日转东华觉地灵。
前涧鱼游留客钓,上林莺啭把杯听。
莫嗟韦曲花无赖,留擅终南雨后青。
——虞集《题南野亭》

黄公望与皇宫女官清涟及怯薛长果满在能远楼一楼大堂中谈论皇宫命案案情,贯云石一早赶来送冒牌伊儿汗国使者画像,仓促之中,误将果满、清涟当作了杨载及郑榕,以致露出了马脚。清涟认出画像中人是参加过兴圣殿宴会的伊儿汗国使者发财,能远楼店家王年交却觉得那人很像是住客陈宝生,局面一时极度微妙。
黄公望忙取过画像,卷了起来,道:“这就是一个朋友的画像,清涟娘子你认错了。”
店家王年交笑道:“我就说呢,这明明是……”忽见黄公望目光炯炯,正盯着自己,便将手上点心放到案桌上,笑道:“几位慢用。这是敝店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