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载与倪昭奎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以对。陈宝生几度想开口,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黄公望只沉默不应,仿佛石化了一般。通红的炭火映照在他侧脸上,愈发显得他阴晴不定,心事重重。
众人沉默了许久。杨载终于站起身来,长叹一声,道:“我们先走吧,让公望独自待一会儿。”
陈宝生仍关注自己的事,问道:“那我……”忽见金海岩朝他连使眼色,便勉强闭口不言。

倪昭奎忙进里屋去抱幼弟。倪瓒已然睡熟,被抱起时,都不曾醒来,只轻轻嘟囔了一声。众人见黄公望仍呆坐原处不动,便悄然退出房间,又掩好房门。
到楼道口时,陈宝生忽道:“天色已晚,外面又刮起了北风,寒风刺骨。各位愿意的话,不妨留宿在这里。这一层楼早已被我悉数包下,还多出几套房间。”
杨载忙道:“我留下来。”
倪昭奎微一迟疑,即道:“贫道还是先回崇真万寿宫。”
陈宝生又问道:“金兄你呢?”
金海岩不及回答,杨载先道:“他得离开。他是行刺中书省宰相的刺客,万一日后事情泄露,我们都要受他牵累。”
金海岩遂道:“我走。”
陈宝生这才知道金海岩入宫行刺之事,又惊又疑,忙上前追问道:“金兄入宫,目的不是跟我一样吗?只不过你的目标之物,另在别处。"
金海岩坦然告道:“我没有骗你。只不过当时刚好在御苑遇到张闾,他身边又无侍从,我见机会难得……”
陈宝生忙打断道:“金兄不必再解释,我也不想了解更多。你未暴露就好,不然势必会牵累汪女官的亲眷。”
金海岩道:“抱歉。”拱了拱手,先行辞去。

倪昭奎想与金海岩保持距离,便刻意多等了一会儿,刚要抱着幼弟下楼,忽听到黄公望房间传出号啕大哭声,令人心酸。倪昭奎当即潸然泪下。倪瓒刚好醒了过来,转头见到兄长脸上挂满泪水,奇道:“大兄,你是在流泪吗?”
倪昭奎忙举袖抹了抹脸,道:“没有,是沙子迷了眼睛。”匆忙下楼去了。他自有弟子和车夫接应,当即携倪瓒登车而去。

杨载只在楼道中徘徊,几次想进去黄公望房中,却又忍住。陈宝生一直陪站在一旁,终于忍不住问道:“杨编修要不要去我房中坐坐?”
杨载先是一怔,随即问道:“你房中有宝贝吗?”
陈宝生满脸愕然,应道:“没有。”旋即会意过来,道:“杨编修就爱开玩笑。”请杨载进房坐下。
杨载“呀”了一声,道:“好大的房间。公望住的套间已经够大了,你这儿还有书房,当是他那间的两倍大。”
陈宝生忙道:“杨编修喜欢的话,可以住在这里。我搬去旁边房间住便是。”又道:“本来对面西套房也是这般大,格局跟这套一样,不过被郑榕住了。”
杨载忙摆手道:“不必了,我就住公望隔壁的房间就好。这么大的豪华套房,我杨载福浅,消受不起。”
陈宝生正要出去叫伙计收拾房间,杨载叫住了他,道:“等一会儿再去。”
陈宝生会意过来,朝黄公望房间方向指了指,问道:“黄先生会不会因故人之死而大受打击,自此一蹶不振?”
杨载干脆地说道:“不会,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再深的感情,也已被光阴抹平。他只是一时忆及往事,心有所感而已。等他哭得累了,自然就好了。”
又叹道:“这才是海容的高明之处!当年若是金海岩立即将她的死讯告诉公望,公望爱海容正深,怕是打击极大,一蹶不振倒是极有可能。”
陈宝生踌躇道:“你们这些人,还有那些往事,我不了解,也不方便品评。但我有一件事,想求杨编修帮忙。”
杨载忙摆手道:“别,千万别找我。你想要《清明上河图》,自己寻去,我可不想掺和其中。”
陈宝生自顾自道:“原来在我今晚现身之前,你们几位便已大致猜到了真相,当真了得。若是杨编修能帮我得到《清明上河图》,日后但有所命,我陈宝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又道:“杨编修地位尊贵,自是求不到我什么。但世事难料,万一日后有事呢?而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是可以靠能力或金钱解决的。将来一旦杨编修有事,我不但会竭尽所能,还可以做到倾家荡产。以我陈氏的财富,天下办不到的事倒也不多。”言谈之间,竟是十分自信。
杨载笑道:“你小子都在胡扯些什么呀。我堂堂大元史官,信不信我将你适才这番话写进史书里?”又岔开话题问道:“你这里可有吃的喝的?”
陈宝生正要出去叫人,杨载摆手道:“就不必麻烦伙计了。那边还没哭完呢,伙计上来,听到大男人在房中哭,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
陈宝生便往抽屉中取出一团油纸包,告道:“这是一包桂花糕,是我前几日在路边向一名老婆婆买的,很香很好吃,做得一点也不比我们江南的差。”
杨载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最讨厌吃桂花糕了。不过这糕我收下了,老倪爱吃,我替他留着。”一边说着,一边将纸包揣进怀中。
陈宝生又试探问道:“关于《清明上河图》,杨编修可有什么主意?”
杨载道:“唐朝的时候,有个秀才名叫崔郊。他姑母家有一婢女,姿容秀丽,且擅长音律,是当地著名的美女。崔郊与其相恋,两人难舍难分。显贵于頓听说此婢女才貌出众,出四十万钱将其买走。崔郊念念不忘,为与情人相见,日日等候在于府外。寒食节那天,婢女偶尔外出,崔郊终于得见爱人。二人执手而泣,誓若山河。崔郊赠诗曰:‘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陈宝生莫名其妙,道:“杨编修没来由说这个做什么?”
想了想,又问道:“莫非杨编修有喜爱的女子,被权贵买去做了侍妾?这个好办,我出重金帮杨编修买回来便是。她是谁?又是谁买了她?”
杨载当即骂道:“你小子越来越没谱了。我讲崔郊的故事,是要点醒你,侯门一入深如海,那《清明上河图》也是一样,一入宫门比海深,你这辈子就别再妄想了。”
陈宝生道:“我知道这故事,后来于顿读诗后很感动,将婢女送给了崔郊了呀。”
杨载道:“那你也作一首诗,感动当今皇帝或是皇太后,好让他们把《清明上河图》赏给你。”
陈宝生愣了半晌,才道:“到底是翰林院的编修,不但文采好,口才也好。”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黄公望房中才没有了动静。陈宝生遂叫了伙计,收拾了黄公望隔壁的房间,又安置了火盆,杨载才住了进去。
这一日,是正月初一,新年的第一天。有许多人欢天喜地,也有许多人伤心欲绝,黄公望亦彻夜难寐。

次日天刚亮,一夜未睡的黄公望下楼出门,欲去积水潭边走走。即便水面结了厚冰,无水光流影可看,也可以吹吹冷风。
一出大门,才发现空中正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黄公望便立在原处,仰起头来,任凭雪花落下。
雪花的奥妙,在于它是造化的精灵,能带给人无穷无尽的遐思。它洁白美丽,却又生命短暂,一冻一化,即是一生一灭,注定不能相守。即便如此,它仍然漫天飞舞着,追逐嬉戏着,饱含热情地投向大地母亲的怀抱,以写意的大手笔,勾勒着山川、河流、村庄、城郭,浑似江南图画。
一点一点的凉意沁在脸上,清清爽爽,似乎淡化了心头的离索之情。
岁月中,难以预料的怅然如此之多,当真是万事空中雪。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人,转头一看,竟是金海岩。黄公望颇感意外,道:“你还在这里吗?”
金海岩道:“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出来。”
黄公望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是海容还有话要你转告我?”
经历了一夜,眼前又有雪花飞舞,他的心绪已不似昨夜那般动荡起伏,竟然已经可以从容地提及昔日爱人的名字。
金海岩回答道:“没有。”
黄公望一怔,诧然道:“没有吗?”
金海岩道:“海容想对你说的话,我昨日已尽数相告,只说虽然为了其他目的而有意结识了你,但她很开心,这件事上,她不会后悔。”
黄公望默然半晌,又问道:“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金海岩道:“我要告诉你的是,海容临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仍是要将蒙古鞑子驱逐出中原的事业。”
黄公望愣了一下,急忙环视四周,生怕被旁人听到这大逆不道之语。
金海岩冷笑道:“看看你,你在蒙古人眼中,明明是最低等的南人,堪比奴隶,竟然为了往上爬,还拼命去谄媚根本看不起你的蒙古人。”又不无讽刺道:“哦,是了,你而今是小吏身份,在蒙古人眼中,也算是个人了。”
黄公望沉默许久,才道:“世道如此,不是我黄公望所能改变的。”金海岩怒气陡生,厉声道:“如果人人都像你黄公望这样,只知道随波逐流,屈服于蒙古人的高压统治之下,世道便永远不会改变。”
又摇头道:“海容不该爱上你!她比你有勇气多了,至少她一心想让世间更加美好,她是为了自己的人生理想而活。而你呢,又是为什么而活?是,大元目下气数未尽,但海容一个女孩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才是堂堂正正的人。”
黄公望想抬手拂去睫毛上的雪水,略动之下,才发现手已经有些僵了,也不知道是严寒天气,还是心头凉意所致。
金海岩见黄公望沉默不答,面上却阴晴不定,便换了和缓些的口气,道:“当然了,人各有志,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姓金的这般有勇气,但你又何必为了一点虚名,要搅进这局乱棋?我替海容劝你一句,离开京师,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去家乡,安心做你的富贵闲人去吧。”
黄公望仍是不应。金海岩遂摇了摇头,叹道:“长安名利客,红尘恶风波。你好自为之吧。”转身扬长而去。

黄公望仍呆立在原地,有心到别处走走,却始终抬不起脚来,迈不出第一步。
固然是因为情感,才会令身躯被束缚住,才会使脚下如此沉重。但他到底是不愿呢,还是不能呢?
大街上如此冷清,空荡荡的,恰如他的心境。绝大多数人,现下应该还在梦乡中吧,何以他做不到就此醉去、长眠不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有马蹄“嘚嘚”声,有二人踏雪而来,却是皇宫女官清涟及怯薛长果满。二人均是普通市民打扮,未及下马,便朝黄公望扬手招呼,显然是为询问案情而来。
黄公望勉强打起精神,上前招呼道:“二位好早。”
清涟见黄公望脸色不好,问道:“黄先生昨夜不曾休息好吗?是不是这一带放鞭炮的人太多,声音太吵?”
黄公望答道:“客房还算安静。就是心中有事,难以入眠。二位请。”欲引二人回去房间。
进来时,果满见大堂空无一人,大堂中放着烧有火红的大炭盆,温暖如春,当即笑道:“就这里吧,这里更好。”
三人遂选了角落一桌坐下。清涟先道:“我们一早赶来,是有些与杨暗普相关的消息要告诉黄先生。”
原来杨暗普之前在江南行宣政院担任长官,主管江南佛教事务,官位跟其父差不多。江浙行省为元廷最重视之地,盖因其赋税收入在国库收入中所占比例最大,江浙行省官职均是肥差。而杨暗普竟主动辞去行宣政院长官一职,宁可回大都当一名普通官员。后来更是主动申请入宫,做了弘仁寺住持。宫中生活,表面光鲜,但其实远不比在外面逍遥自在。杨暗普种种自降身价之行为,自然令人纳罕。皇宫自成王国,也是是非之地,逐渐有流言说杨暗普进宫其实是别有所图。
黄公望忙问道:“清涟女官是说,杨暗普是怀有什么其他目的,这才进宫?”
其实他已经猜到杨暗普是畏惧朱清手下报复,但却不得不这么问。
当日朱清倒台,杨暗普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朱清虽然撞石自杀,张瑄也被元廷处斩,但二人还有许多忠心耿耿的老部下,这些人自然要找杨暗普报仇。杨暗普虽有元廷庇护,却还是日夜担心遭人行刺,在江南待不下去了,遂主动请求回京。朱清部下又追踪而至,杨暗普迫不得已,只得请求做了弘仁寺住持。如此,他人在皇宫之中,朱清部下本领再大,也是鞭长莫及了。
清涟不明究竟,答道:“正是如此。因为弘仁寺住持素来只从宣政院中挑选,杨暗普先辞去江南行宣政院的职务,进了宣政院,而后又申请弘仁寺住持之职,一步一步,似是极有计划。”
黄公望忙问道:“那么答己太后和皇帝陛下可知道此事?”清涟道:“这种事,都是宫人们随口议论,是上不得台面的流言,太后和皇帝自是不知情。”又告道:“原本我也是不知道的,昨日杨暗普被杀后,才有宫人赶来告知这些事。”
黄公望心道:“杨暗普入宫及昨日他杀死李邦宁的原因,我均已知晓,但目下为了维护贯氏,不得不顺势而为。”便有意问道:“可有宫人发现杨暗普所图何事?”
清涟道:“这就没人知道了。”转头看了看果满,又道:“不过果满倒是有个推测,我是觉得挺离谱的,他自己倒觉得有理有据,黄先生不妨先听听看。”
黄公望忙道:“怯薛长请说。”
果满道:“杨暗普进宫,是为了传国玉玺。”
黄公望吓了一跳,道:“传国玉玺吗?怎么可能?”
果满正色告道:“当年世祖皇帝在位时,派了不少探子在民间尤其是宋故地江南一带,探听民意,马可•波罗便是其中之一[1]。他在杭州时曾听到一种说法,说只要得到传国玉玺,大宋便可以复国。”
黄公望奇道:“杨暗普不是党项人吗?喔,我的意思是,他断然不可能去偷取传国玉玺来恢复宋室江山的。”
果满道:“不一定是要恢复宋室江山啊,杨暗普自己也可以做皇帝的。就算他不想做皇帝,也可以将传国玉玺卖给那些乱臣贼子,应该可以卖不少钱。”
黄公望哑然失笑道:“这个好像有点……有点那个了。”
清涟抿嘴笑道:“我就说果满这推测离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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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马可•波罗受元世祖忽必烈之命,刺探汉地民间民意,为历史真事。
果满忙道:“不是啊。当年朝廷清算杨琏真迦,可是抄了不少财物,说金山银海都毫不夸张。后来杨暗普几次上书请求发还部分财产,世祖皇帝都没有同意,他或许因此而怀恨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