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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公望又问道:“杨暗普跟随陈公子到了延华阁后,可是要挟你杀了汪小佩?”
陈宝生当即竖起了大拇指,赞道:“黄先生厉害,这都能猜到。不错,我当时正用万能钥匙试着打开延华阁大门,却总也打不开。正着急时,杨暗普忽然出现在我身后,还叫出了我的名字。”
杨暗普旋即指出陈宝生冒充伊儿汗国使者的事实,又道:“贫僧不关心你冒名进入兴圣宫之事,不过你须得帮贫僧去办一件事,杀了坐在你身边的汪小佩。”
于陈宝生而言,进皇宫难如登天,这趟延华阁之行如此顺利,实是老天爷保佑,以及亡父在天之灵庇护。但撞大运之事,一生中恐怕只此一次,过了这个村,就再也没有下个店了。他生怕杨暗普叫喊,惊动旁人,只能先虚与委蛇,应付过去,遂假意问道:“大师为什么要杀汪女官?”
杨暗普当即怒道:“是汪小佩杀了我父亲,这理由够不够充分?”又道:“你也是丧父之人,该明白失亲之痛。”
陈宝生道:“那是当然。就像天地骤然塌陷,天地之大,几乎无容身之处。心尖上的肉还被利刃剜去了一块,不停地流血,以致痛苦不止。既惶恐不安,又伤心难过。”
杨暗普点了点头,又道:“你我二人,在同日之内失去父亲,且他们都死在了同一处,这算不算是缘分?”
陈宝生闻言大怒,心道:“这算什么缘分?杨琏真迦这等声名狼藉之人的死讯传开后,江南多少人家放鞭炮庆祝,怎可与我爹爹相提并论?”
但他不敢公然表露情绪,只假意劝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师现下也是得道高僧,何不就此放手?”
杨暗普先是惊奇,随即道:“你目下有把柄在贫僧手中,却没有立即答应贫僧的要求,而是从旁相劝,足见你是个厚道人。但是汪小佩这个人,贫僧怀恨她二十年,好不容易今日才有机会报仇,决计不会放过。贫僧不关心你跟她是什么关系,你答应杀了她便好,你若不答应,贫僧就引你去见枢密副使。”
陈宝生踌躇道:“这件事……”
忽有人自侧门进来。那人脚步匆匆,行走甚急,走进庭院,方才看到杨暗普及陈宝生二人,一时愣住。
杨暗普怔了一怔,忙迎上前道:“李大学士,你来了?”走到那老者面前,忽然抬脚,从靴筒中抽出一柄匕首,直朝那老者刺去,连刺两刀。
那老者伸手扶住杨暗普双肩,道:“你……你……”
杨暗普道:“李大学士,这下可对不住了。”
陈宝生虽谋大事,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杀人场面,大惊失色,喝问道:“你做什么?”
杨暗普道:“他看到了你我在此,还能任他活命吗?”又将手中匕首递给陈宝生,道:“贫僧知道官秩三品以下者进宫不准携带兵器,虽然宫门卫士并不会搜身,但却无人敢违抗禁令。你身上大概没有兵器,一时也来不及去寻毒药之类,你就用这柄匕首去了结汪小佩吧。”
陈宝生看了看死去老者的尸首,喝道:“你疯了吗?”
杨暗普摇头道:“我没疯,我只想要汪小佩死。你需要用这柄匕首了结她,这匕首是先父遗物,用它报仇,大有意义。而你有伊儿汗国使者身份,决计不会有人怀疑你。”
见陈宝生仍迟疑不肯接过匕首,杨暗普遂问道:“难道你跟汪小佩有什么渊源吗?我可不信。她刚回大都,跟你扯不上任何关系。你意在混进皇宫,多半是用了什么手段逼她就范。嗯,是了,你父亲替朱清而死,想来你早已经从朱清口中知道是汪小佩杀了我父亲。你用这件事来要挟汪小佩就范,是也不是?”
这确是事实,陈宝生难以否认。杨暗普当即哈哈大笑道:“瞧,你我还真是有缘分。”又问道:“怎样,你是要自己活,还是要汪小佩活?”
见陈宝生仍有所犹豫,便道:“我虽不知你所图何事,但就凭你,是进不去延华阁的。你先杀了汪小佩,我来替你想办法。”这显然是安抚拉拢之策了。
陈宝生料想事已至此,除非杀杨暗普灭口,不然只能被对方要挟,遂先接了匕首。
杨暗普以为陈宝生已经答应杀人,很是欣喜,又指着一旁老者的尸首道:“先处理了他,那边就有一口井。”
二人遂合力抬了老者尸首,穿过庭院,丢入鹿顶井中,所幸路途甚短,也没有遇到人。
陈宝生大致讲述了经过,又问道:“那名老者,就是杨暗普口中的李大学士,就是你们口中的李邦宁吗?”
黄公望道:“不错,就是李邦宁,他是宫中的老宦官,能自由出入宫禁。”
杨载沉吟道:“杨暗普在皇宫弘仁寺担任住持多年,不会不知道鹿顶井是兴圣宫的饮用水源,尸首丢入鹿顶井中,很快就会被庖人发现。”
陈宝生闻言一怔,问道:“是这样吗?那为什么杨暗普还要这么做呢?”
倪昭奎先答道:“这是杨暗普的险恶之处,他当是有意如此—庖人发现了李邦宁尸首,兴圣宫上下很快就乱作一团,一是给陈公子刺杀汪小佩提供了大好机会;二来匕首在陈公子手中,他还可以指认是陈公子杀了李邦宁,等于他手中又多了一个陈公子的把柄,无须再去拆穿陈公子假使者的身份。”
黄公望道:“不过那柄黄金匕首不是凡物,稍有眼力者,均会知晓那是杨暗普的私物。”
倪昭奎道:“仓促之下,杨暗普哪里能想得那般周全?再说了,他还可以辩称是陈公子偷了他的匕首。”
陈宝生又说道:“后来我和杨暗普一道离开了后苑。我见他身上有血,还问道:‘你这样子,还能回去宴席吗?’他回答道:‘无妨。脱下僧衣,翻到反面,再重新穿上,竞跟之前一模一样。”
倪昭奎忙道:“这是无缝衣衫,整件衣衫没有一道接缝,而且正反面一模一样,十分珍贵。我新近获赐了一件。”
杨载也接口道:“当年宰相桑哥被杀,无缝衣衫便是触怒世祖皇帝的关键,足见这衣衫之珍稀。”
原来最初元世祖忽必烈爱惜桑哥是捞钱能手,只是下令调查,且未将此案交给有司,而是派了心腹怯薛去桑哥家里搜查。怯薛们搜出了很多珍贵物品,将之抬到忽必烈面前。忽必烈大怒,召来桑哥,指着两箱珍珠道:“你有这么多珍珠,朕曾向你要两三颗,你都不给。”又指着一箱无缝衣衫道:“汉人织匠为朕织成的无缝衣服,献给朕两件,你手中却有三件,甚至超过了朕,这不是你的罪过吗?”桑哥无言以对,遂被下狱,很快被判了死罪,被杀于市。
黄公望又问道:“陈公子后来又是如何杀了杨暗普的?”
陈宝生道:“我回到大殿座席时,汪女官人已不在座位上[]。”
又转头看了金海岩一眼,道:“当然,那鹰也不在。”
陈宝生既回到兴圣宫,当然也不好立即出去,便又回宴席坐下。
过了好大一会儿,杨暗普也进来大殿,回座位坐下时,还重重地看了陈宝生一眼。陈宝生已向侍女问明汪小佩跟随侄子贯云石一道出去透气去了,便起身寻了出去。他与汪小佩一道进兴圣宫时,曾远远望见过太液池边的暖亭,毕竟那暖亭通体由琉璃打造,十分醒目。他记得汪小佩也多看了琉璃暖亭两眼,料想她极可能去了那里,遂一路寻去。
果见暖亭中影影绰绰有个人影。陈宝生叫了两声,无人相应,便掀开毛毡,自行进去,这才发现汪小佩已死。他心下大愤,却不敢多留,微一思忖,上前取下汪小佩手上的珠串,便急忙回来兴圣段,却不回座位中,只走到杨暗普视线之内,朝他使了个眼色,便又溜出大殿。
杨暗普很快就跟了出来。陈宝生取了珠串在手,往对方眼前一晃。杨暗普见珠串上有血,又惊又喜,问道:“这么快就办成了?”
陈宝生不答,只问道:“可有方便说话的地方?”
杨暗普忙道:“要不去弘仁寺?”
陈宝生道:“不,就近找个地方,我一会儿还得回去宴席,免得他人起疑。”
杨暗普急忙引陈宝生出来兴圣宫,来到西面宫墙下,道:“这里没有人看得见。”又问道:“事情可是已经办成?”
陈宝生道:“你已自行办成了,还有意如此,是要嫁祸于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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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为当事人自我陈述,可能会与证人(如答己太后女官清涟)证词相左,毕竟都是主观描述,此为情节刻意设置,非前后矛盾。又,书中人物的自称,会根据场景及谈话对象有所变化,譬如杨暗普多自称“贫僧”,但愤怒之时,就丢开了表面文章,直接变成了“我”。又如倪昭奎自称“贫道”,但在好友面前,也就变成了“我”。诸多细节,尽可推敲。
杨暗普一愣,问道:“什么?”
陈宝生早有准备,抽出短刀,朝杨暗普直刺了两下。
杨暗普却是念念不忘替父复仇之事,道:“汪……汪小佩……你答应了我……”
陈宝生颇感惊讶。他本以为是杨暗普杀了汪小佩,自己鼓足勇气杀死杨暗普,一是为汪小佩报仇;二是遵守当年对朱清部下的诺言。不想杨暗普临死,心中挂念的竟然仍是杀父仇人,他这才相信不是对方杀人,遂告道:“汪小佩已经死了。”
杨暗普“啊”了一声,气息一松,就此软倒死去。
陈宝生事先已从内衣上撕下一片衣襟,缠在匕首上,因而外套上未染血迹。他急忙将衣襟团作一团,收入袖中,又将匕首插回杨暗普的靴筒,匆匆离去。
回到座席中,刚坐下不久,便听到外面有嘈杂之声,仁宗皇帝、答己太后均起身离去。
黄公望道:“这当是有人发现了李邦宁的尸首。”
陈宝生道:“我知道死了三人,也不知道是哪个先被发现了,只木然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那鹰终于回来了,附到我耳边,告诉我说汪女官被杀了,杨暗普人不在兴圣殿,一定是杨暗普做的,他要设法去找对方报仇。”
他的脸色明显有些难看,嘴唇也颤抖不止,显然回想当时情形时,仍然心有余悸。
金海岩遂就此接口道:“宝生人都有些傻了,我连拍了他两下,他才回过神来,说是他已经杀了杨暗普。”
黄公望沉吟道:“陈公子虽图大事,但毕竟手上没染过鲜血。你杀杨暗普时,凭的是一腔愤怒之气,之后气息泄了,自然会有所后怕,手脚发软,全然不听使唤。”
陈宝生道:“正是如此。”又道:“现下我已将实情悉数告知,黄先生准备如何处置我?其实就算有严重后果,也是我咎由自取,我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汪女官意外被杀,我等到处找不到霜儿,假冒伊儿汗国使者一事极可能暴露,难免会牵累汪女官的亲眷。”
黄公望一时踌躇不语。他不是没做过隐瞒真相、包庇相关人等之事。但这次不同,这次是他蛰伏二十年后再度崛起的大好机会,老友杨载、倪昭奎均已地位赫赫,唯有他仍是无品无级的小小书吏。若是兴圣宫命案处理得好,令答己太后及皇帝满意,他便可以一飞冲天,与两位好友并肩争辉,再也不用自惭形秽,而表面还要装得毫不在意,以免老友难堪。
杨载忙接口道:“目下最要紧的,是赶快找到霜儿和两位伊儿汗国使者,将你二位假冒使者进宫一事遮掩下来。”
陈宝生很是不解,问道:“你们二位都是朝廷中人,倪真人也算是,三位为何要这样冒险帮汪女官?之前我本不打算再露面,但我也没有逃走的计划,若是朝廷要因假冒使者一事治贯氏之罪,我便会去官府自首。是金兄一再敦促我出来见黄先生,说你们三位都是可靠之人,一定能帮我解决难题。”
杨载颇为意外,随即重重看了金海岩一眼,颇带嘲讽地说道:“难得金兄看得起我们三个。”
陈宝生便将头转向金海岩,道:“到底为什么?之前金兄一直不肯说,现下我已经确信这三位都是正直忠义之士,金兄总该说实话了吧,你为何如此深信他三位的人品?”
金海岩微一迟疑,即简单答道:“因为我妹妹金海容。”
倪昭奎已经忍耐多时,到了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忙问道:“海容她可还好?金兄之前说只对公望说,现下他人就在这里,你总可以当面说了吧?”
金海岩道:“我先回答宝生的问题。我信任他三位,是因为我妹妹金海容。她临死之前曾告诉我说,她在杭州认识了三位奇男子,一人名叫黄公望……”
黄公望如遭雷击,问道:“你说什么?海容死了?”
金海岩点了点头,告道:“我妹妹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就在她带着家父逃离杭州的两个月后。”
倪昭奎骇然道:“你说海容二十年前就死了?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
金海岩道:“当年家父受了重伤,海容不得不驾车载他逃离杭州。她根本不会驾车,不过是临时赶鸭子上架,寻常道路还行,山路可就相当危险。在过一处弯道时,海容一个不小心,连人带车摔下了山崖,家父当场死去,海容自己也受了重伤,被附近的山民救下。但她受伤极重,山民也请不起大夫为她救治,伤势遂越来越恶化。我找到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仍在苦苦支撑。见到我后,海容讲完她要说的话,便撒手去了。”
倪昭奎面色如土,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
金海岩道:“就是这样。世界一向残酷,世事素来无常。你出身富贵,现下又尊为真人,位高权重,但早年也体验过世态炎凉,当深有体会。”
所谓“世态炎凉”,当是指倪昭奎曾遭杨暗普逮捕下狱,又备受折磨一事。
杨载叹道:“原来海容这么多年没有出现,是不能也,非不为也。”
此语弦外有音。为了安抚老友,他又转过身去,重重拍了两下黄公望的肩头。
倪昭奎问道:“既然海容早已经过世,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们?尤其是公望,他可是为了……”忽听到杨载重重咳嗽了一声,便勉强止住后面的话。
金海岩道:“是海容不让我告诉你们的。她说她最初是怀着目的接近黄公望,但后来……不管怎样,我妹妹想留给你们一个绝情的坏女人的印象,如此,你们很快就会忘记她,不再以她为念,继续过好自己的日子。”
又冷然道:“你们现下不都过得很好吗?杨、倪二位功成名就,黄公望虽然在仕途上一无所成,但至少家庭和美、妻贤子孝,还有什么不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