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曾是徐訏的邻居,他们亦是同乡,苏青还准备在《天地》上发表一篇文章《记徐訏》的(不知何故,并未上刊),如此看来,他们应该是彼此了解的,有较多交集的,但是为何徐訏在文中却表达出不屑一顾的看法呢?原来,徐訏的前妻丽英,后来成为了苏青丈夫李钦后的情人,这种难言的尴尬,唯有当事人清楚明了,提到苏青,徐訏就来了气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最终,有人将徐訏、张爱玲、苏青归于四十年代海派作家的代表人物中,这或是徐訏不曾想到的吧。


第七章 掩卷·身不由己
这季节的庭院,旁斜的幽趣,从隔壁的墙垛上探过来。
它是翡翠绿的,不似榕叶儿轻纵的经脉,细细的、尖尖的伸向青黄的边缘。
到底是初冬了。
鸟儿的鸣叫,从早落在枕边就不得消停。那西窗上偶尔有风来,有三三两两路过的清影,没有人望向窗外,窗外一阵阵扑哧。四野在逃窜,然后,微亮的世界俯下身来,悲悯又开始鸟瞰了。
自由吧!
枝枝蔓蔓的,它始终属于苍绿,属于依附而生却又不肯屈首的绿萝。
它纠缠墙垣,墙垣下汪汪的一潭深幽,它打了鸠占鹊巢的小心思。
然而,落叶寻根,片云归洞,日暮西山……
洪荒无非一泻而下,日子总是不管不顾,时光原本不堪回首。
曦晖隐了,涧水凉了,岁月走了。
冬天还在。
春天,远吗?
第六篇 开到荼蘼
生命,一次又一次轻薄过
轻狂不知疲倦
——泰戈尔


第一章 大江东去
其实我的境遇也同你差不了许多。我们都像一株野草似的,不知怎样地茁出芽,渐渐成长,又不知怎样地被人连根拔起来,扔在一边,以后就只有行人的偶一回顾或践踏了。但是,近年来我渐渐悟到了一个道理,即愈是怜惜自己,愈会使自己痛苦,倒不如索性任凭摧残,折磨而使得自己迅速地枯萎下去,终至于消灭,也就算是完结这人生旅行了。
——苏青
知世故而不世故,才是最善良的成熟。
人与人,人与人群,人群与人群,关关联联的情势延绵,即使再错综复杂,彼此走向对方时,路径也是通达的,人心也是圆润的,情感也是交融的,是不断向未来索求饱满、圆熟的。
于是,担起难料世事,肩挑雪雨风霜,承载人生起伏,便成为生命的必然和宿命。
于是,世间自然属性,社会犬牙交错,人性棱角分明,它们构建了琉璃斑斓的赤橙青蓝紫,色泽万物,蓬勃生机。
于是,不得不向每一份因子垂询内核的本真,它何时走失,何时归来,又何时褪去青涩和坚壳,甚至撕下那些伪装的保护。
于是,世故孕育而生,充盈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次交往中。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和姿态接纳它,面对它,告诉它。当瓜熟蒂落时,便是生命最完美、包容、善良的成熟呢。
当横生枝节,一切行进戛然而止时,又该何去何从?
比如说苏青的《天地》杂志难以为继了。
抗日战争的最后阶段,上海时局混乱不堪,安全和生存都顾不上的人众,哪有热情坦然欣赏《天地》文学呢?与此同时,战争造成的物资匮乏大大增加了投资成本,那些曾经活跃于《天地》的名家大家也骤然隐去,各种压力下,期刊滞销就既成事实了。而天地出版社和《天地》杂志出路在哪儿,苏青面临着艰难的思考和抉择。
当初,苏青开办出版社及杂志,依托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启动资金有人送,紧俏配纸有人给,文章作品有人投,期刊出版有人销,可谓顺风顺水,一派红红火火的繁荣景象。《天地》运营前十期,盛世空前,时有脱销。而苏青于1944年将自己在《风雨谈》杂志上连载的《结婚十年》集结出版,半年内再版达九次,到了1948年年底,竟然已有十八版之多,热潮此起彼伏,掀起一阵“海”风涟漪,这也奠定了苏青被封为海派文学领军人物的基石。同时,苏青还将创作的大量散文、小说作品集结,出版了《浣锦集》《涛》《饮食男女》《逝水集》等。这些骄人成绩的取得,不但能赚钱养家,也实现了自我价值,因此,苏青是全力以赴在奔跑,在打拼。
她累,但她坚韧!
因此,她必须说,不吐不快。1944年11月,苏青在《大众》第19期上发表了《做编辑的滋味》,诉说着心中的苦闷和郁结,但谁能了解和理解呢?
做作者难,做编辑难,做出版人难,做老板是难上加难啊!何况苏青演绎着几重角色,有时甚至要参与设计、发行、运送等普通工作,“铁人”也不过如此了。
《天地》惨淡经营,苏青不得不想法子广开门路,意图扭转颓势,她准备再办一个期刊《小天地》。然而,这种率性而为的转向、转移,让人难免对苏青的考虑产生质疑,她是否认真、慎密地研究过市场和现状,既然基础扎实的《天地》已然走向衰颓,其真正的原因何在?
或许,战争局势、政治局势、社会局势影响的人心走向才是刊物每况愈下的关键点吧。这就意味着,市场的退化与杂志本身关系不太大,要给予维持,营造大众看点,启发读者热点。而最坏的打算便是“关门大吉”,等待机遇再次来临。最终,苏青选择了一种极不妥的办法,1944年8月,她兴办了新刊物《小天地》,主要刊登一些精炼、短小、轻松、趣味的文字,它小到只有小三十二开那么大,想与《天地》形成姊妹对,加强连横合纵,但,有用吗?
最终事实证明,这样只可能衰败得更快。1945年6月1日,第二十一期《天地》杂志出刊,这也是最后一期《天地》杂志,它的猝然中断,连对读者说声再见也没来得及,就停刊了。之前苏青还预告了下期作品有《红楼一角》《恋爱的况味》等文章,她的长篇连载《朦胧月》发表两期后也嘎然中止。《小天地》也在出刊几期后自然消亡,没人记得它的来去、消长。
天地出版社和《天地》杂志社挂牌于爱多亚路一六零号六零一室,地处租界。后改为大上海路,今是延安东路。1945年2月,摇摇欲坠的天地出版社迁址到了上海拉都路三八八弄九号,离《天地》的扼腕关闭仅距4个月。其后,苏青还将自己家做过出版社社址,当然,那时“天地”已去。
时隔两年的1947年4月,迫于经济压力和生活困难,苏青重新点燃了开办出版社的热情,她用自己的字号“允庄”登记注册了四海出版社,次年11月11日又注册了天地书店,有点产销合一的经营理念。苏青将自己曾经出版过的书再版,将前期撰写没出版过的新版,采取自产自销的服务体系,减少成本,节约开支,以书养书,以书赚钱,以书养家,以维持老人、孩子,甚至前夫的安稳、现实日子。苏青一身包袱,酸楚难言,无法诉说,无法倾吐,更无法将责任推卸给他人,唯有前行,独自上路。她将生命的伤痕静静地掩埋在时光长河中,等待消褪,烟消云散。
在四海出版社创办期间,苏青新出版了《续结婚十年》,她在序言《关于我》中说:“关于我的一切,其实是无须向人申诉的,不过我有一种心直口快的坏脾气,话在胸中淤塞得长久了,不吐不快,想想还是趁着这次印新书的机会,把它原原本本的说一番吧。”
不得不说,不得不提,不得不解释了。这是一种心理需要,一种自我辩驳,一种在政治压力前吐露心声的最佳方式和途径。关于大众想窥探的,想知道的,想明白的一切,苏青一下子敞开闸门,吐了一个畅快淋漓,其实质不过是聊以安慰压抑、憋屈的苦闷和心思。
她道:“据说艺术家之类是应该‘爱惜羽毛’的,但我实实在在却只求果腹,换句话说便是‘吃饭第一’,试问身先不存,毛将焉附?这也是古人曾经说过,不是我自己杜撰出来的。”安身立命的第一要务,得有一个身体,能自我管好饥饱的身体,健康的身体。
苏青说我要生活,要养育孩子、老人,我要靠双手自食其力,错了吗?
不过,当她在1944年11月任汪伪“中日文化协会”秘书的时候,不知想没想过,尽管这个职务只是挂职拿薪水,但是,其组织的性质,一经牵扯,就染上了一层生生世世也无法抹去的不光彩,让人唾弃和诟病,这是不容辩驳的。
当然,在《关于我》中,苏青谈到了许多详实而具体的问题和想法。
她说:“其间也有许多小册子对我作个人的攻击,加上连环图画,绘得恶形恶状的。千篇一律的话大概是讲到私生活之类,例如与某某有关系啦,借什么敲一笔大竹杠啦,以后又广蓄面首啦……把一个艰苦写作的文女人当作放荡不堪的妖妇来描写,在我简直是梦想不到的事……记得一本‘前进妇女’里索性老实不客气的称我为‘文妓’,主张国府‘严惩’……”
作为热门的话题名人,据说现在有专门的公关团队为其服务,有的是将某些不利的传闻清理了或降低传播热度,有些名人竟然想方设法制造舆论话题,以提高知名度和保鲜度。
苏青在上海滩不需要制作话题,有永远的是非话题跟着她,如影随形的结果是,她愈红,炒作越厉害,她一开口,舆论更加猛烈,但是从没见她真正妥协过,退却过。苏青是“铁人”,有“铁腕”,更有“铁肺”,她将一种“没心没肺”的问题处理方式正确地用在了疑难杂症中,坦然面对,该说就说,余下的读者去斟酌、理解,其他的无关于她了。
她在《关于我》中最后表白道:“三四年来,我是一向自食其力的职业女性。我也可能用不正当的手段换得较好的物质享受,然而我没有这样做过,因为自尊心及尊重别人的心。”“今天是旧历元旦,家里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上门……可惜的是我连这些爆竹费都仍‘小气’而舍不得花费,闷在阴冷的房里,我只好翻翻旧报,发觉里面所提起的‘苏青’恐怕绝对不会是我,而是另外有这么一个很不堪的,然而实际生活却是比我可羡慕得多的女人!”
陷在舆论漩涡中的苏青,坐在清冷房间里的苏青,那个操着宁波腔行走在出版路途上的苏青,那个不低下自我头颅却又不得不委曲求全于现实的苏青,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苏青,几十年众说纷纭,依旧难以定论啊!


第二章 人间万象
生命像海,平静的时候一片茫茫,没有目的也无所适从,但忽然间波涛汹涌起来了,澎湃怒号,不可遏止,后面的推着前面的,前面的推着更前面的,大势所趋,不由得你不随波逐流的翻滚过去。一会儿,风停了,汉平了,剩留下来的仍是一片茫茫,疲乏地,懒散地,带着个波涛的回忆。
——苏青
苏青在《续结婚十年》中说:“戚先生的手尽抖着,似乎有什么病,饭是仅有一些些,他吃完了便索饮冰水,我不禁抬眼瞧了他一下。他微笑道:‘不要紧的,我的胸口有些闷。’又问:‘我还有什么可以帮忙你的吗?譬如说经济方面……’我听了心中很难过,他以为天下都是势利者,不是借钱便不肯来的吗?戚太太以为我不好意思开口,便说:‘你要什么我们都肯答应的,现在算是患难朋友了。今天我们还算比你富有些,将来也许要请你帮助我们呢。’我知道她也根本误会了,只觉得其言甚凄惨,听着几乎使我落掉泪来。”
“‘快近黄昏了啊!’他感慨地说。”这位戚先生,现实中便是汪伪政权的大汉奸周佛海,戚太太则是周佛海的妻子杨淑慧。
这是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某一天,上海的某栋公寓,门口筑起了小堡垒,很是森严,苏怀青好不容易说明来意,得到许可后,进门探望昔日的朋友。朋友此刻已然失势,同时也失去了人身自由,这种情形下,多少人避之还来不及呢,可是,小说中的苏怀青却没有顾忌这些,依然以朋友的身份前往看望,倒是出乎主人戚先生和戚太太的意料之外。
他们原本想是怀青在现实中遇到了困难,前来求助于他们,便不自觉地关心起来,说是经济方面的问题,可以帮到一二。当怀青听到这样的话语后,一时间心有戚戚,黯然伤悲起来,几乎落泪了。难道以前的朋友,来探望他们的极少,难道朋友间的友谊只有利益的驱动,或者最终选择了明哲保身。对于怀青的突然造访,他们除了心有感动,难免会揣度来访的真实意图,这是符合人之常情的,一种自然的关怀之意,本是很简单的想法,但于怀青理解来,多了些五味杂陈的感慨。
苏怀青对戚先生和戚太太的这份友情,何尝不是苏青对周佛海和杨淑慧的情谊表达呢。周佛海是大汉奸,在政治上,苏青与他们没有半点瓜葛,但论到私人感情,杨淑慧对苏青照拂相当多,这是不争的事实,苏青记情,别人给予的点点滴滴她都会铭记于心,想来无以为报,如果探望算是一种情意的表达,那么,苏青这种行为是令人钦佩的,此时与汉奸还有来往,界限不清,是相当涉险的,留下被人说事的话柄,不是明智之举,但到底苏青是做了。
苏青的《续结婚十年》出版后,第一时间给杨淑慧送去。那时,恰逢蒋介石对周佛海颁布特赦令。杨淑慧收到书后自是感慨万千,当即回信道:
和仪贤姊惠鉴:
睽离二载,世事沧桑,可胜感叹。顷接华翰,殷勤慰藉,隆情高谊,感何可言!外子事幸蒙国恩,谅于报章早已得悉,必与妹同庆也。《续结婚十年》妹已拜读,字里行间可知吾姊年来应付难矣,妹本拟返沪一行,奈沪地无家可归,京地又须每日送守饭,故迟迟又迟迟矣。吾姊有假可否来京一转?斗室虽小尚可下榻。纸短情长,容当面诉。
此复。
敬叩
著安。
妹杨淑慧
5月26日
这封杨淑慧的来信,苏青一直保存到20世纪50年代被公安局抄家时。为何苏青选择了收存这封极可能惹麻烦的信件,答案不得而知,但是从中能体会到苏青很重视这封信,重视它的存在,重视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有一种温暖叫友谊,值得且行且珍惜!
之后,杨淑慧又将书带到了狱中,带给周佛海阅读。当周佛海看完《续结婚十年》后,情感澎湃中在日记里写道:
女作家苏青,胜利后迭遭攻击,顷承赠新著,作诗二首谢之:
新书苏赠意殷勤,妙笔生花思绝群。
冷暖不困寒暑异,时宜未合独怜君。
凄凉身世类秋蓬,历尽艰辛感慨同。
乱后是非浑莫定,漫将惠誉付东风。
“一切一切的人们,从此我就再也没有遇见的机会了。”
当《续结婚十年》中怀青走出戚先生家,她知道,这次分别意味着不再重逢,刹那之后便是永恒的离别。就像她与鲁思纯和潘子美,他们一场心痛的告别,一直穿刺在怀青心灵深处,难以回首。
鲁思纯和潘子美是小说《续结婚十年》中的人物,是主人翁怀青成长中最重要的两位导师。鲁思纯发现了怀青的才情,引导她成为优秀的作家、出版人。潘子美一路提携怀青,在他的引荐和帮助下,怀青认识了许多出版界业内人士,认识了金总理和戚先生等政要和权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