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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做什么,这么坚决!她要为“杀夫者辩”!
“杀夫者”,一个手刃丈夫的女子,与苏青何干,这种刑事案件,哪儿或许都可以抓一把,不过这次还真不是苏青先多事。其实起因简单,一桩社会热论的詹周氏杀夫案,引起各界广泛关注,《杂志》记者新闻触角敏锐,决定约稿苏青,希望她谈谈自己的想法和看法。题目本是拟草好的,或是基于此,苏青兴致不高,虽最后应承写,但其内容却大大超乎记者的预想,其观点是为杀人犯辩论,这种背道而驰的做法和作文,当然符合苏青的个性特征,不然,《杂志》也不会约稿于她。苏青总能在普通的事件中独辟蹊径,找到切入点和突破口,撕开事物的伪装,在扑朔迷离中理清线索,还原本来面目,不管她阐述得是否透彻、完整,其笔锋是犀利直接、咄咄逼人的,杂志社喜欢这种铿锵的声音,苏青的文字在当时走红,也就不难解释了。
对于詹周氏杀夫这个案子,社会舆论无非众口一词——杀夫者该杀!当苏青的稿子《为杀夫者辩》交到记者手中时,摆在《杂志》编辑面前的难题是,该不该刊登呢?放眼望去,除了杀夫者的辩护律师必须为其辩护外,唯有苏青胆大包天的为犯人“叫屈喊冤”。苏青是想博得读者眼球,或显示自己与众不同,又或脑子突然卡住了,而知道苏青文风的人,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幼时父母双亡的孤女杜被周家收养,十七岁时许配与詹云影,结婚后才知这位男子不成器,成天晃荡在市井中,不务正业,也不养家糊口。某日詹周氏提出变卖一些家具做点小生意,结果遭到反对,甚至无端唾骂。这事在平时,或许詹周氏忍气吞声一晚便过去了,但经历了长时间压抑和抑郁的她,在此刻完全失去所有理智,提起菜刀对准睡觉中的丈夫颈部就下手,直到砍死,怕被发现,分尸藏于皮箱中,最终让邻居识破。整个案件清晰、简单,起因、结果一目了然,不过,小报在血淋淋的背后看见了商机,不断挖掘、甚至编造故事曲折,让剧情充满看点和爆点,赚足了银子。
《杂志》也凑上一把,当然刊物不能走小报“乱编一气”的路线,他们约稿的作家具备一定的知名度,在公众视野中,能凝聚焦点,引出关注点,从而达到好卖点。苏青的《为杀夫者辩》,确实“奇葩一朵”,《杂志》在慎重考虑后,应觉得其剑走偏锋,观点新颖,有可圈可点之处,最后刊用。
苏青是怎么说的呢?
她道:“于是当地大小报章便热闹起来,有的标题为《酱园弄血案》,有的称为《箱尸案》,最普遍的则是叫做《谋杀亲夫》。我以为夫则夫耳,有什么亲呀不亲的……老老实实说来应叫做‘杀夫案’,什么血啦,箱尸啦,不免太像侦探小说口吻,而‘谋杀亲夫’云云则又是十足封建味的。”
她又道:“有一家小报说是贺大麻皮‘生有异惠’,果然当天该报就多销了数千份。又有一家小报说是贺大麻皮甚不中用……于是读者又万分感到兴味,那张小报的价目当即发生黑市。”
苏青《为杀夫者辩》,不如说是为社会风气辩论,一件普通的刑事案件,因为有了媒体的介入炒作,有了低级庸俗的阅读群体,有了发酵的空间和土壤,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让事件背负了过多的舆论焦点,让有心编排者赚得盆丰钵满,让人性的弱点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这些人难道不是和杀夫者一般,有精神疾病吗?
一针见血,这就是苏青的手腕和风格!
第六章 我看苏青
老实说,历史家常是最势利的,批评女人的是非曲直总跟美貌而走。一个漂亮的女人做了人家小老婆,便觉得独宿就该可怜,如冯小奇般,双栖便该祝福,若柳如是然,全不问这两家大老婆的喜怒哀乐如何。但假如这家的大老婆生得美丽,而小老婆比不上她的话,则怜悯或祝福又该移到她们身上去了,难道不漂亮的女人薄命都活该,惟有红颜薄命,才值得一说再说,大书特书吗?
——苏青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北宋文学家苏轼一首《题西林壁》,朗朗上口,禅意蕴藉,很受追捧。诗文揭示一个哲理: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态、不同的看者,看待同样的事物,却因感受不一,产生的认识就大相径庭了。
现代作家王安忆说:“她比张爱玲更迟到一些,有些被张爱玲带出来的意思。她不来则已,一来便很惊人,她是那么活生生的,被掩埋这么多年几乎不可能。她不像张爱玲,张爱玲与我们隔膜似乎能够理解,她是为文学史准备的,她的回来是对文学负责。”她是谁?为何说她是为“文学史”准备的,是回来对“文学”负责的,这种热切褒奖和高度赞扬,是诚恳而自然的,是主观、个性、不加掩饰的,王安忆说她“似曾相识燕归来”“夹着些脂粉气,又夹着油酱气的”,说她“是在我们对这城市的追忆时刻再次登场的,她是怀旧中的那个旧人”。着一身精致的滚边的别了小胸针的绛紫旗袍,从烟云浮华、喧嚣芜杂的背景中走了下来,精神而神气着的模样。
在这城市的某个巷口、某一隅,冷不丁会看见有一个人“去剪衣料,买皮鞋,看牙齿,跑美容院,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王安忆说《寻找苏青》,“从故纸堆里去寻找苏青。说是只隔了五十年,只因为这五十年的风云跌宕,有着惊人的变故……即便从旧照片上,看见一个眼熟的街角,连那悬铃木,都是今天这一棵,你依然想不出那时的人和事,苏青在眼前再活跃,也是褪色的黑白片里的人物”。但是,“倘若能看清苏青,大约便可认识上海的女性市民”。苏青即是上海女子栩栩如生的写照,转瞬半世纪,那个夹杂着宁波口音,怀揣着乡土情怀,饱含着大上海心的女子依旧如故,或现实中比比皆是,只是苏青多了些文艺范,多了一支锐笔。
王安忆说苏青,免不了谈及张爱玲,这是无法回避的话题,她们被誉为“上海双璧”,同为海派代表作家,同时期耀眼在上海文坛,又是人所周知的“闺蜜”,其生活与事业重叠交错的故事,衍生枝繁叶茂,纷纭众说。
“张爱玲也看得穿,张爱玲看穿了的底下是‘死生契阔’,茫然之中却冉冉而起一些诗意,是人的无措无奈因而便无可无为的悲和喜,是低伏了人仰视天地的伟岸而起的悲和喜,是有些悲极而喜的意思。”王安忆眼中的张爱玲,总是隔了那么一层“捅不破”,触手可及,却又镜花水月,一切幻象遥远而极近,形似清涧水流,无法方圆中定格,这便是张爱玲。
相对于张爱玲的玲珑通透,苏青为人处事现实接地气。王安忆看苏青和张爱玲,是女性视角审视女人,是女作家心理欣赏同路人,是当下人探究民国风,始终隔着山重水复的时光距离,难免萍踪追影,雾里看花。
1945年4月1日,《天地》第十九期上刊登了张爱玲的《我看苏青》一文,这篇文章至今被人津津乐道,文中包含了些什么信息呢?
张爱玲说:“苏青与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密切的朋友,我们其实很少见面。也不是像有些人可以想象到的,互相敌视着。同行相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况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这样的开篇着实有意思,先是释疑两人并非“亲密无间”,再是解惑同行女人的“距离”问题,看似不痛不痒,简简单单却暗含着许多讯息。所谓的“闺蜜”情,许是旁观者和后来人欲加的,在张爱玲眼中,苏青与她的关系“复杂”,唯有她与炎樱是赤诚相对的。
不过,张爱玲说得倒是事实,苏青与她之间确实存在诸多纠葛与牵扯。
苏青是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媒人”。因为苏青邮寄的一本杂志,胡兰成在书中认识了张爱玲,并千方百计的从苏青那儿得到了张爱玲的地址,从此演绎了一桩“倾城之恋”。
苏青与胡兰成有着忽暗忽明的“友谊”。苏青先于张爱玲认识胡兰成,他们之前或曾有过猜测不透的情愫或情感。当然,至今也没有文字印证,也让这件事更加扑朔迷离,无法真正盖棺定论。
张爱玲是苏青《天地》杂志的忠实支持者,是驻守最长、发表文章最多的作家。胡兰成也有几篇作品刊于《天地》上。同时,苏青与张爱玲皆为四十年代上海滩红极一时的女性作家,她们“双璧辉映”,引领了海派文学新高度。
一起出席对话节目,一起逛街购物休闲美容,一起在刊物上同题同乐……
其实她们之间有许多的往来交集和情感交织,那么,张爱玲为何解释说她们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亲密,不是经常见面呢?
心性淡薄、心气极高、心思慎密,这样的张爱玲,朋友机缘是极少的。当然,一旦认定了朋友感情,她也是不离不弃的,比如与炎樱便是如此。不过,张爱玲能勤耕执笔于《天地》,并能洋洋洒洒畅谈心中的苏青,这说明她对苏青是存着真挚情谊的,是一种不自觉的真正理解和心心相惜。苏青不易,她知道;苏青性格,她懂得;苏青渴望,她明白;苏青那些心路和情感经历,她也看得真真的,悟得切切的。
她说:“苏青最好的时候能够做到一种‘天涯若比邻’的广大亲切,唤醒了古往今来无所不在的妻性母性的回忆,个个人都熟悉,而容易忽略的,实在是伟大的。她就是‘伟人’,‘女人’就是她。”
她还说:“她与她丈夫之间,起初或者有负气,到得离婚的一步,却是心平气和,把事情看得非常明白简单。她丈夫并不坏,不过就是个少爷。如果能够一辈子在家里做少爷少奶奶,他们的关系是可以维持下去的。然而背后社会制度的崩坏,暴露了他的不负责。他不能养家,他的自尊心又限制了她职业上的发展。”
张爱玲总能一针见血的看透到事物的本质中去,苏青与丈夫李钦后,他们婚姻背后的脆弱,李钦后的性格特征,这段婚姻失败的问题症结等。最终,由张爱玲为他们做了总结定位,非常理性,恰如其分。
苏青常常是忙碌的,打理出版社,交际社会人,惦记家里人,守好自己心,她能闲下来的时候极少。“她难得有这样的静静立着,端详她自己的时候,虽然微笑着,因为从来没这么安静,一静下来就像有一种悲哀,那紧凑明倩的眉眼里有一种横了心的锋校,使我想到‘乱世佳人’。”从张爱玲笔下跳出来的字眼,苍白而冷峻,近距离地端详苏青,那么婷婷而立的一抹青色,怪惹人心疼。
“有一次我同炎樱说到苏青,炎樱说:‘我想她最大的吸引力是:男人总觉得他们不欠她什么,同她在一起很开心。’”这或许就是苏青的悲哀了。男人看她是女汉子,女人看她为强女子,他们与她一起,感受自由,感受温暖,感受理解,因为苏青承担、包容、宽厚,朋友们理所应当接纳苏青的好,苏青的情,苏青的爱,不必更多地考虑为这女子做些什么,好似是她不需要,或者她什么事都能办到。
“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这句话成为了张爱玲对苏青评价的经典语言,也是她们友谊的共同见证,即使有人质疑太过自我,太过夸耀,不过以张爱玲的个性和笔调来看,实属正常不过,随心而论,自是坦然的。
张爱玲的《我看苏青》,在字里行间或只字片语里,总是游走着一种不经意的居高临下气息。她说“我认为《结婚十年》比《浣锦集》要差一点”。说“即使在她的写作里,她也没有过人的理性。她的理性不过是常识——虽然常识也正是难得的东西”。还说“然而我把这些话来对苏青说,我可以想象到她的玩世的,世故的眼睛微笑望着我,一面听,一面想:‘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概是艺术吧?’一看见她那样的眼色,我就说不下去,笑了”等,透过这些语气和言论,张爱玲对苏青的认知角度,有种无意识的审视感觉。
张爱玲看苏青,看到职业女性奔忙中的憔悴一面,而身为张爱玲丈夫的胡兰成却看到了苏青姣好的面容,这仿佛暗示着些什么?
胡兰成说:“她长的模样也是同样地结实利落,顶真的鼻子,鼻子是鼻子,嘴是嘴;无可批评的鹅蛋脸,俊眼修眉,有一种男孩的俊俏……倒是在看书写字的时候,在没有罩子的台灯的生冷的光里,侧面暗着一半,她的美得到一种新的圆熟与完成,是那样的幽沉的热闹,有如守岁烛旁天竹子的红珠。”这样不留余地地夸赞老婆的“闺蜜”,不知道张爱玲会心生醋意不?不过,胡兰成这段描摹情景确实美极了,不管是男人女人,或都愿意尾随着他的目光,在泛晕的灯光下,轻轻地凝视埋头写作的苏青,知性而温暖,静怡而安然,那么的美好。
这种娴熟地勾勒和写真,如果不是近距离,如果不是亲密间,如果不是常相望,怎能道出“一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感觉呢。只不过,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作品里,女子温柔静静地凝视男人,而男人默默地伏案灯下,才符合剧情的发展和情景的规律,似乎角色倒置了。
从不同的角度切入,以不同的身份相望,便产生了不同形象的苏青,哪一面才是真实的她呢?其实,每个人心中的苏青都是那个她,从不曾改变,也不曾淡忘。
张爱玲四十年代看苏青,王安忆九十年代寻苏青,真正体现了时间不是距离,久远不是问题,看人看事看物,无非一个“心”字、“诚”字、“真”字罢了。
当然,也有人看苏青,心得大不同。那便是苏青曾经的邻居,熟友徐訏了。
他说:“苏青所写的则也只限于一点散文,以俏皮活泼的笔调写人间肤浅的表象,其成就自然更差。”苏青是更差了,那么,比苏青好一点点的这个作家是谁呢?
“我于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时,很想看看敌伪时期占领区的文艺,文艺的表现不外是生活的生命的或是社会的时代的,无论是歌颂诅咒或讽刺……我只看到一些散文,而也是些零星的萎弱的作品……有人介绍我两个在当时见红的女作家的作品,一个是张爱玲,一个是苏青。”原来,那一个比苏青稍强的女作家便是张爱玲了。徐訏说他“只看了一些散文”,而且是朋友推荐看的。那么,他以什么标准定论苏青和张爱玲的写作水平呢?两位女作家成名恰巧都是小说,以散文对她们盖棺定论,确有断章取义之嫌,实为欠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