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厌倦莫斯科大学教授间的钩心斗角,索洛维约夫于1877年辞去教职,前往彼得堡,任国民教育部学术委员会委员,同时在彼得堡大学和高等女子学院做讲座。他的系列讲座《神人类讲座》赢得广泛欢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都曾是他的听众。索洛维约夫在彼得堡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密切交往,两人曾结伴前往奥普塔修道院,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在她的《回忆录》中曾忆及他们两人交往的温暖场面。在彼得堡期间,索洛维约夫的世界观逐渐形成,他展开积极的政论写作和哲学著述,他两部重要哲学著作均写于这一时期,即《完整知识的哲学本原》(1877)和《抽象原理批判》(1880),他借此建立起他的“万物统一”(всеединство)哲学体系。1880年4月6日,他以《抽象原理批判》作为博士论文在彼得堡大学完成答辩。1881年3月28日,他在公开演讲中呼吁宽恕刺杀亚历山大二世的刺客,引起当局不满,之后被迫离开大学和国民教育部,在28岁的年龄上宣布“退休”,从此开始他所谓的“流浪生活”时期。索洛维约夫始终没有家庭,没有居所,大多居住在友人处,或旅行国外。但是在这一时期,他关于社会、政治和宗教的思考甚多,成果甚丰,学术影响也甚大,他提出了他的“神权政治乌托邦”理想。他相继推出的重要著作有:《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三次演讲》(1881—1883),《生活的精神基础》(1882—1884),《大争论与基督教政治》(1883),《俄国的民族问题》(1883—1891),《神权政治的历史和未来》(1885—1887),《俄国与欧洲》(1888),《俄罗斯理念》(1888),《俄国与普世教会》(1889)等。
1891年,他应邀主编著名的《布罗克豪斯-埃夫隆百科全书》的哲学部分,撰写词条130多篇,这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他的“重返哲学”。同年,他爱上又一位名为“索菲娅”的女性,即索菲娅·米哈伊洛夫娜·马尔蒂诺娃(1858—1908,她的公公就是在决斗中杀死莱蒙托夫的军官马尔蒂诺夫),为后者写下一组情诗,据索洛维约夫称,他在马尔蒂诺娃的脸上最后一次看到智慧女神索菲娅的神采。在生命的最后十年,索洛维约夫对“神权政治的未来”颇为失望,转而关注哲学、伦理学和美学,写出大量著作,如《自然之美》(1889)、《艺术的普遍意义》(1890)、《爱的意义》(1892—1894)、《善的证明》(1894—1897)、《理论哲学》(1897—1899)和《关于战争、进步和世界历史终结的三次谈话》(1899—1900)等,为后人留下一笔宝贵的思想遗产。1898年,索洛维约夫再度前往埃及,或许是为重温当年目睹索菲娅显容时的感受,回国后他写下长诗《三次相会》(1898),此诗的副标题“莫斯科—伦敦—埃及,1862—1875—1876”便交代了他在不同地点(莫斯科的教堂、伦敦的大英博物馆和埃及的沙漠)、不同时间(1862年、1875年和1876年)与索菲娅女神的三次神秘相会。
索洛维约夫一直过着“流浪”生活,并长期斋戒,这影响到他的身体健康。他还喜欢无节制地使用松节油,认为松节油的气味能驱除一切病魔,他称之为“索洛维约夫香水”,但松节油有毒,对肾脏尤其有害,故马科夫斯基在《白银时代的帕耳那索斯山上》一书中断言:“这种‘驱魔松脂’让他送了命,他用松节油慢慢地毒死了自己。”1900年夏,索洛维约夫来到莫斯科,将其翻译的柏拉图著作送交出版社。7月15日,他感觉身体不适,便让人送他至友人特鲁别茨科依家的庄园乌兹科耶。两周后,索洛维约夫去世,死因是动脉粥样硬化、肝硬化和尿毒症共同导致的机体衰竭。
索洛维约夫的一生是短暂的,但他在俄国思想史上的意义却持久而又深远。在我们看来,他的影响至少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他被公认为俄国现代哲学的奠基人,他创建的万物统一哲学为俄国现代哲学体系的构建奠定了基础;其次,他率先提出并思考了关于俄国历史命运和发展道路的“第三条道路”;最后,是他试图融哲学、神学和文学为一体的创作追求和创作方式也具有深刻的本体论和方法论意义。
二
索洛维约夫是俄国第一位职业哲学家,也是第一个建立了完整哲学体系的俄国哲学家,他也是白银时代最有影响的哲学家和思想家,因此,他如今被誉为“俄国现代哲学之父”。索洛维约夫哲学的核心命题,就是他的“万物统一论”。不到五旬即离世的索洛维约夫,其创作活动持续了30年,这30年又大致可划分为三个时期,即19世纪的70、80和90年代,第一个十年主要是对西方哲学的抽象理性主义和实证主义的质疑,第二个十年主要是对其神权政治乌托邦学说的构建,在最后一个十年,索洛维约夫则返回哲学,将注意力置于历史哲学、道德哲学、美学等理论哲学领域。然而,若将索洛维约夫的哲学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可以发现其中贯穿的主题就是“万物统一论”,索洛维约夫不同时期的思考,似乎都在自不同角度、不同范畴对这一主题进行添加和阐释。索洛维约夫提出的一系列影响深远的哲学概念,如“索菲娅”“永恒温柔”“神人类”“完整知识”“有机逻辑”“神权政治”等,均与“万物统一论”有着程度不等的直接关联。
索菲娅是索洛维约夫宗教哲学的核心命题之一。“索菲娅”一词在希腊语中有“母性”“知识”“智慧”等意,因此它又有“智慧女神”之称,在古希腊罗马时期和中世纪的哲学中,索菲娅被理解为智慧的特殊显现或具象的智慧,亚里士多德称之为“关于实质的知识”,荷马称之为“关于创造的理性能力”。西方文字中“哲学”(философия/philosophy)一词的词根就是“索菲娅”(--софия/--sophy),“哲学”的意思也就是“爱智慧”。索菲娅以“工师”的身份出现在《圣经》中,被当作神的创造意志:“在耶和华造化的起头,在太初创造万物之先,就有了我。……那时,我在他那里为工师,日日为他所喜爱,常常在他面前踊跃,踊跃在他为人预备可住之地,也喜悦住在世人之间。”在拜占庭和古代罗斯,索菲娅作为“神的智慧”的观念得到发展,俄国东正教中根深蒂固的圣母崇拜亦为这一发展的体现和结果之一。索洛维约夫对这一概念和形象进行再创造,赋予其新的内涵,使其成为一个哲学概念和思想史术语。索洛维约夫将索菲娅视为“神的身体”和“世界的灵魂”,视为神的绝对统一中与逻各斯并列的另一构成:“索菲娅是神的身体,是充盈着神的统一原则的神的物质。在自身之中实现了这种统一或具有这种统一的基督,作为一个既是普遍化的又是个性化的神的完整统一有机体,它既是逻各斯也是索菲娅。”〔2〕“如果在神的存在物里,在基督里,第一个被产生的统一就是神自身,是作为积极力量或逻各斯的上帝,如果在这个统一里我们拥有的基督是神的存在物自身,那么第二个被产生的统一就是人类的原则,是理想的或正常的人,我们给它一个神秘的名字——索菲娅。”〔3〕在索洛维约夫一生的不同时期,他对索菲娅的理解有所不同,实际上,他的索菲娅概念是相当模糊和庞杂的,据洛谢夫归纳,索洛维约夫关于索菲娅概念的阐释竟有十种之多,从绝对的神的存在到理想的人类,从神秘的宗教象征到具体的诗歌形象。但无论如何,将索菲娅理解为神的人性构成、人性显现或人性存在,即“永恒温柔”,将索菲娅视为物质和观念的合成,是物质化的观念,或观念化的物质,是神的世界和自然世界之间的中介,这应该是索洛维约夫一个始终不渝的命题。更为重要的是,索洛维约夫还强调了这一形象的俄罗斯民族属性,他在《俄国与普世教会》一文中写道:“我们祖先的宗教艺术把‘智慧’同圣母和耶稣基督紧紧联系在一起,同时又与这两者有显著区别,把它描绘成一个特殊的神的形象。对于我们祖先来说,它是隐藏于低级尘世的可见事物背后的神圣本质,是复活的人类的光辉灿烂的灵魂,是大地的天使和保护神,是神的未来的和最终的体现。”“这样,除了把‘智慧’看作是个别的神或人——圣母和圣子而外,俄罗斯民族还喜欢把‘智慧’理解为神和普世教会的社会体现。”〔4〕在索洛维约夫之后,谢·布尔加科夫、弗洛连斯基、别尔嘉耶夫、别雷等人继续不断挖掘、丰富这一概念,使其成为俄国宗教哲学,乃至整个俄国文化的象征符号之一,从而构建起所谓的“索菲娅学”(софиология/ sophiology,又译“智慧学”)。
关于神人、神人类和神权政治的学说,是索洛维约夫思想中的又一重要构成。索洛维约夫的哲学就其实质而言是一种宗教哲学,是一种新的基督教意识,他的学说的独特之处,就在于调和人与神之间的对立,谋求人和神的统一。索洛维约夫认为人是具有神性的,因为人是按照神的形象和样式被创造出来的特殊造物。在这里,索洛维约夫显然受到了欧洲那种始自古希腊罗马文明、经文艺复兴时期再至浪漫主义时代的“人的崇拜”之影响,但他在这一传统中注入宗教因素,从而形成了他新的基督教人道主义。就此一方面而言,索洛维约夫似乎在将世俗的人的学说神学化。另一方面,他认为神也是具有人性的,这一点的最好证明即作为神的化身的耶稣基督,作为精神的人,他身上既有神的特性,也有人的特性,是神和人的结合,亦即神人(богочеловек)。从这一方面来看,索洛维约夫似乎又在将神学世俗化,正因为如此,他的神人学说在当时遭到许多教会人士的拒绝,甚至至今仍被官方教会视为异端邪说。在《神人类讲座》中,索洛维约夫更将人类作为一个由神创造出来的、并且包含着神性原则的有机体,他在第二讲的结尾说道:“旧有的传统宗教形式的出发点是对上帝的信仰,但它未能将这一信仰贯彻到底。当今的非宗教文明的出发点是对人的信仰,但它是不彻底的,也未能将这一信仰贯彻到底。被彻底贯彻、最终实现的这两种信仰,即对上帝的信仰和对人的信仰,将在统一完整、充盈无缺的神人类真理中走向一致。”〔5〕这种实现了精神复兴的人类,就是神人类(богочеловечество)。索洛维约夫将神人类的学说运用于人类历史,于是发现,在基督降生之前,人类历史的具体走向就是使人获得神性;而在基督降生之后,历史进程的朝向则是神人类化;索洛维约夫将神人类学说运用于人类社会,则得出了神权政治的乌托邦模式。他认为神权政治时代将是人类社会在多神教时代和基督教时代之后的第三个阶段,亦为最后一个阶段,理想的阶段;在神权政治社会,神权、政权和先知权力构成“三种力量”,形成一种保障社会稳定、促进人类进步的平衡体系,教会、国家和地方自治会在道德、政治和经济领域各司其职,从而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博爱、和平和正义。需要指出的是,晚年的索洛维约夫已逐渐意识到其神权政治说的乌托邦色彩,他虽然从未公开推翻此说,但他在《关于战争、进步和世界历史终结的三次谈话》等文中所流露出的深重的末世论情绪,则无疑构成对他雄心勃勃的神权政治蓝图的某种解构。
如何才能最终实现人的神圣化和神的人性化,并最终实现神权政治的理想社会呢?索洛维约夫因此提出了有机逻辑和完整知识的概念。索洛维约夫将存在划分为两类,即“存在”(бытие)和“实在”(сущее,又有“自在者”“存在物”等译法),前者是通常意义上的存在,后者在索洛维约夫处则意味着某种精神实质和意志主体,即“存在之力量”(сила бытия),若将“实在”称为“显现”(являющееся),存在就是“现象”(явление),两者间的关系即神与世界的关系,实质与现象的关系,而在两者间起连接作用的就是“有机逻辑”。“真正的逻辑承认我们的认识的各个因素都不是独立的(正如机体的各个部分都不是独立的一样),承认我们的所有认识领域都是相对的;该逻辑把绝对始原视为真正的中心,我们认识的周边地区因而能连成一片,其各个部分和因素能够得到统一和精神联系,整个认识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机体,因此这样的逻辑理所当然地被称为有机逻辑。”〔6〕借助此种逻辑,各种知识、各个领域产生关联,从而构成一种完整知识。“完整知识”的概念最早系由斯拉夫派思想家伊万·基列耶夫斯基提出,索洛维约夫对这一概念做了进一步的丰富和发展。在索洛维约夫看来,有史以来的传统哲学均为“抽象原理”,均是各自为政的,而“完整知识”则是“真正的哲学”(истиннаяфилософия),是人的认知和人类知识的集大成者。索洛维约夫提出的“完整知识”,至少包含着这样几层意思:首先,从方法论的角度看,完整知识是经验主义、理性主义和神秘主义等认知方式的统一;其次,从知识领域的角度看,它是哲学、科学和神学的统一;最后,从认知结果的角度看,它应该是感性、理性和经验的统一,是真善美的统一。索洛维约夫还将完整知识称作“自由的神智学”(свободнаятеософия),“神智学”一词在词源学意义上是与“哲学”相关联的,均以“索菲娅”为词根,如果说“哲学”意为“爱智慧”,那么“神智学”则意为“智慧之圣化”,换言之,如果说哲学是对智慧的热爱,那么神智学就是对智慧的信仰。索洛维约夫为“神智学”加上“自由的”之定语,就是为了淡化其神学意义,并进而添加上理性成分和科学精神。索洛维约夫将“自由神智学”与“完整知识”相提并论,最终在《完整知识的哲学本原》一书中如此概括他的“完整知识”:“自由的神智学是神学、哲学和经验科学的有机综合,只有这样的综合,才能囊括知识的完整真理,舍此,则科学、哲学和神学只能是知识的个别部分或方面,即被割下来的知识器官,因此和真正的完整真理毫无共同之处。很清楚,从未知的综合的任何一个成分出发,都可以求得这种综合。因为真正的科学不能没有哲学和神学,同样,真正的哲学也不能没有神学和实证科学,真正的神学也不能没有哲学和科学,所以,这些因素中的每一个臻于完满的因素,都必须获得综合的性质,变成完整的知识。”〔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