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洛宁写有一篇题为《忆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长篇回忆录,回忆了他与茨维塔耶娃的交往和合作。斯洛宁写了他与茨维塔耶娃的“布拉格散步”,也谈到他对茨维塔耶娃及其创作的理解和认识:
1922年末,尤其是1923年,我常对茨维塔耶娃说,我们的友谊是行走中的友谊。我俩一边在街道和花园漫步,一边相互交谈,我们的散步注定会在咖啡馆结束。茨维塔耶娃曾对安娜·捷斯科娃说,她由于我而熟知了数十家咖啡馆。不过,她也同样熟悉了布拉格。我当年和现在都十分喜爱这座十分出色的、带有几分悲剧色彩的城市,我常领着茨维塔耶娃走过现已成为大学的克莱门特学院附近的胡同,走过布满宫殿和神话的小城,走过狭窄的黄金小巷,传说在15—17世纪,小巷两旁的低矮房屋曾是炼金术师和占星学家的居所,我们还一起漫步于壮观的洛布科维茨宫和华伦斯坦宫,在这些宫殿建筑中,崇高的文艺复兴风格转变成了巴洛克。
在1922年至1925年末的这三年间,我与茨维塔耶娃经常见面,一连数小时地谈话和散步,我们很快亲近起来。文学方面的一致很快转变成私人友谊。这种友谊持续17年之久,它并不平缓,有些复杂,伴有争执与和解,高潮与低落。有一点我却始终不渝,即我认为她是一位大诗人,非凡的诗人,堪与帕斯捷尔纳克、马雅可夫斯基、曼德尔施塔姆和阿赫马托娃并列,早在1925年我就写道,在侨民界仅有霍达谢维奇可与她比肩。我至今仍持这一看法。
从斯洛宁的文字中不难看出,在布拉格期间,他是茨维塔耶娃诗歌天赋的赏识者,他力排众议,发表了茨维塔耶娃交给他的所有作品。在布拉格时期之后,斯洛宁仍在继续研究和宣传茨维塔耶娃,为茨维塔耶娃文学史地位的确立做出了突出贡献,反过来说,斯洛宁后来成为一位杰出的俄国文学研究家,他与茨维塔耶娃在布拉格的相识或许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斯洛宁与茨维塔耶娃的亲近甚至一度超出了友谊的范畴,斯洛宁在回忆录中不无遮掩地写道:茨维塔耶娃在与罗德泽维奇分手后需要“一个友善的肩膀”,她仿佛觉得“我”能够给她这种精神支持,“我”当时与第一任妻子的分手也使两人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但两人在个性、激情和追求等方面的差异构成障碍,使“我”最终意识到,“我既不能接受那种暴风雨,也不能接受她那种导致拒绝生活、拒绝自己本人、拒绝自己的道路的绝对现象”。“我知道,我们的生活道路无法汇合,只是有时相互交叉,我俩的命运完全不同。她由此得出错误的看法,似乎我在推开她,而且还看上了一些卑微的女人,我宁肯要‘石膏的碎屑,而非卡拉拉的大理石’(她在《嫉妒的尝试》一诗中就是这样写的)。”在《嫉妒的尝试》一诗中,茨维塔耶娃的确曾向离她而去、娶了另一个女子的负心汉发出了嫉妒的质问:“在卡拉拉的大理石之后,/您与石膏碎屑过得如何?”然而,斯洛宁在这里多少有些自作多情了,因为,无论是茨维塔耶娃的同时代人,还是当今的茨维塔耶娃研究者,大多认为《嫉妒的尝试》一诗的矛头还是指向罗德泽维奇的。
斯洛宁第一次向茨维塔耶娃约稿时曾告诉她,《俄罗斯意志》编辑部所在的木炭市场1号曾是莫扎特的下榻之处,据说在1787年,莫扎特在楼上一间阳台朝向内院的房间里写成了歌剧《唐璜》,茨维塔耶娃闻之大为振奋:“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答应与你们合作。”斯洛宁在他的回忆录中一本正经地写道:“我直到如今依然坚信,正是莫扎特影响了她的决定。”在这幢小楼的墙面上,如今可以看到一尊不大的莫扎特头像浮雕。
六
在茨维塔耶娃布拉格时期的生活中,如果说斯洛宁在创作上对她帮助最大,那么在生活上对她搀扶最多的人,无疑就是捷斯科娃。
安娜·捷斯科娃(1872—1954)生于布拉格,两岁时便随父母迁居莫斯科,父亲在莫斯科一家啤酒厂任厂长,安娜·捷斯科娃在莫斯科上学,在她12岁时,父亲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她和母亲、妹妹后来被迫返回布拉格,中学毕业后成为教师。她终身未嫁,却将情感投向俄国文学,将包括索洛维约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人作品在内的大量俄国文学、哲学著作译成捷克语。茨维塔耶娃来到布拉格时,捷斯科娃是捷俄友好协会负责人,对俄国和俄国文化充满友好感情的捷斯科娃,为在布拉格接待和安置俄国侨民做了大量工作。她对茨维塔耶娃的帮助更是无微不至,她张罗举办茨维塔耶娃诗歌晚会,亲自翻译茨维塔耶娃的作品,对茨维塔耶娃有求必应,提供接济,送去食品和衣物,在茨维塔耶娃离开捷克去巴黎之后,她仍为诗人着想,甚至发起成立了一个“帮助茨维塔耶娃委员会”。
茨维塔耶娃这样描写捷斯科娃的相貌:“头发花白,举止端庄,没有欲望的叶卡捷琳娜,不,比叶卡捷琳娜更好!内在的威严。两只平静如水的眼睛像两汪天蓝色的湖水,中间的鹰钩鼻子像是山脊,头发像银色的皇冠(冰川,永恒),高耸的脖子,高耸的胸口,一切都是高耸的。”照片上的捷斯科娃的确相貌端庄,圆圆的脸庞与茨维塔耶娃倒有几分相像。捷斯科娃年长茨维塔耶娃20岁,她对茨维塔耶娃的关照几乎是带有母性意味的,而茨维塔耶娃对捷斯科娃的态度也十分坦诚,甚至不无撒娇和任性。她们两人的关系能完整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得益于捷斯科娃保留下了茨维塔耶娃写给她的140封信,捷斯科娃在去世之前将这些书信捐给了布拉格的国家文字博物馆。1969年,这些书信部分面世;2009年,它们被悉数编辑成书,书名为《感谢长久的爱的记忆:茨维塔耶娃致捷斯科娃书信集》,由莫斯科“俄罗斯道路”出版社出版。茨维塔耶娃给捷斯科娃的第一封信写于1922年11月2日,是对捷斯科娃要求她前来参加文学晚会所做的回应,最后一封信则写于1939年6月12日,是她在返回苏联之前对捷斯科娃的告别,她们两人的通信持续近17年,而17年正是茨维塔耶娃流亡生活的总长,也就是说,她俩的通信伴随了茨维塔耶娃流亡生活的始终。
茨维塔耶娃致捷斯科娃的书信如今已成为最珍贵的茨维塔耶娃研究资料,茨维塔耶娃布拉格时期的生活状况和心理活动,茨维塔耶娃离开布拉格之后对这座城市的眷念和“神化”,都集中地体现在这些书信中。在离开布拉格前夕,她在给捷斯科娃的信中这样写道:
您来和我们告别吧。我温柔地爱着您。您来自另一个世界,那里只有灵魂才有价值,是梦境或童话的世界。我很想和您漫步在布拉格,因为布拉格就本质而言是那样的城市,那里只有灵魂才有价值。我爱布拉格,仅次于莫斯科,并非因为“亲缘的斯拉夫血统”,而是因为我自己和她的亲缘关系:因为她的混合性和多灵魂性。我想我会在巴黎写布拉格,不是因为感激,而是出于喜爱。(1925年10月1日)
去往法国之后,茨维塔耶娃对布拉格的情感却逐渐增强,她在给捷斯科娃的信中一次又一次地写到布拉格,“布拉格之后”的“布拉格主题”始终贯穿在她的书信中,一如她在“俄罗斯之后”(她一部诗集的名称,也是她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诗集)对于俄罗斯的眷念:
布拉格是一座神话般的城市:那里是礼物的世界,是枞树的世界。(1925年12月19日)
我还是更喜欢布拉格,更喜欢它的宁静,尽管有嘈杂,或许是透过嘈杂的宁静。(1925年12月30日)
我非常想去布拉格。您或许能在捷俄友协举办一场我的晚会,把我介绍给我完全不认识的捷克人,我们可以在布拉格漫步,总之,那该有多么美妙啊。(1926年9月24日)
您会来车站接我,想想吧,多么美妙啊!让我们一起来实现这个梦想吧。任何一片海洋都不会让我如此高兴,如同我此刻想到了布拉格。(1927年10月4日,复活节)
布拉格!布拉格!我从未挣脱她的怀抱,我始终在扑向她。……有人(不是您,是其他人!)会对我说:“您的布拉格。”而我将狡猾地、却又内心坦荡地回答:“是的,我的布拉格。”(1927年11月28日)
今天我想起了布拉格,花园。花园和桥。夏日的布拉格。这座城市给了我什么,使得我如此地爱她?(1929年6月19日)
哦,我多么思念布拉格啊,我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她呢?!原以为只是离开两个星期,可是却离开了13年,到11月1日就整整13年了……(1938年10月24日)
我经常在电影中看到布拉格,始终觉得她是我的故乡城,我更经常地收听她的T.S.F.(电台),永远能听到亲切的话语和音乐。这个地方比地图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更令我激动。(1939年1月23日)
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茨维塔耶娃,自然无法像捷斯科娃那样完整地保存对方的信件,捷斯科娃写给她的信仅留存11封。茨维塔耶娃应捷斯科娃之邀参加她来到布拉格后的第一场文学晚会,时间在1922年11月20日,地点在哈尔科夫街35号的“俄罗斯恳谈会”,这个地方离十月布拉格作家驻地仅百步之遥。茨维塔耶娃和捷斯科娃大约就是在这个地方首次见面的。
七
到布拉格之前,徐晖便说要介绍我认识一位布拉格的茨维塔耶娃研究专家,在布拉格一家名叫“雾”的中餐馆里,我终于见到了她。她名叫加琳娜·瓦涅奇科娃,是一位80多岁的俄国老太太,但刚一见面,她就让我们用俄语中的爱称称她“加里娅”。中餐馆的老板菲利普是加里娅的学生,在查理大学跟她学过俄语,菲利普也曾留学中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对于“茨维塔耶娃的布拉格”这一话题同样很感兴趣的菲利普,便在他的“文学咖啡馆”里安排了一场报告会,邀请加里娅和我发言。
加里娅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先说起她来到布拉格的原因。当年,在加里娅的故乡乌拉尔,还是少女的她遇见一位留学苏联的捷克小伙子,小伙子生有一双蔚蓝色的眼睛,所学的专业又是不无浪漫色彩的地质学,这两样东西迷倒了加里娅,她便义无反顾地跟随捷克小伙子来到了布拉格。加里娅在发言中多次重复“蔚蓝色的眼睛”和“地质学家”这两个词组,同时把微笑的目光投向听众席里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头儿,老头儿也每每用微笑的目光做出回应,他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已很难断定其中的颜色。这就是加里娅的“地质学家”,查理大学地质系教授米尔科·瓦涅切克。
来到捷克后,加里娅一直在查理大学教俄语,直到退休。到布拉格后不久,她在查理大学图书馆偶然读到一部茨维塔耶娃诗集,深感震撼,而她之前在苏联居然对这样一位杰出的俄语诗人一无所知。从此,除了地质学家及其蔚蓝色的眼睛之外,她又有了另一个迷恋对象。在捷克的数十年间,她不懈地搜寻一切与茨维塔耶娃的生活和创作相关的资料,遍访茨维塔耶娃的遗迹,研究茨维塔耶娃的创作。她策划了捷克国家博物馆的茨维塔耶娃诞辰一百周年纪念展(1992)、圣因德里赫教堂的“天上的拱门——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的通信”特展(2003)、斯拉夫图书馆的“捷克人致茨维塔耶娃”特展(2004)、捷克美术学校学生茨维塔耶娃作品插图展(2004)以及“茨维塔耶娃的布拉格”图片展(2012),她发起成立了捷克茨维塔耶娃学会(2001),茨维塔耶娃在布拉格两处故居的纪念铜牌的设立也都有加里娅的功劳。前文提及的《茨维塔耶娃致捷斯科娃通信集》一书,也是加里娅编辑和资助出版的;她还编了一本“旅游手册”,题为《茨维塔耶娃的布拉格旅游指南》。加里娅的作为令人动容,她几乎以一己之力描绘出了茨维塔耶娃的布拉格生活史,也奠基了捷克的茨维塔耶娃学。加里娅还经常参加世界各地与茨维塔耶娃相关的活动,我回到北京后不久接到她的一封电子邮件,说她刚去了一趟俄罗斯,参加在茨维塔耶娃最后的长眠之地叶拉布加举行的一场国际学术研讨会,并在会上荣获俄方颁发的茨维塔耶娃研究贡献奖。
我在加里娅之后发言,称加里娅有一位“布拉格的茨维塔耶娃”,我们同样也有一位“中国的茨维塔耶娃”。我介绍了中国的茨维塔耶娃译介情况,如汪剑钊先生编选的五卷本《茨维塔耶娃文集》、谷羽先生翻译的三卷本《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生活与创作》、我翻译的《三诗人书简》等,也谈及茨维塔耶娃在中国诗人和普通读者心目中的地位,以及中国学者的茨维塔耶娃研究成果和现状。
加里娅把她编的指南带到会上,标明200捷克克朗一本,我们赶紧多买了几本。在我们分手时,加里娅主动提出要领我们去看茨维塔耶娃在布拉格郊外的住处。
八
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在加里娅的带领下,我们驱车前往弗舍诺雷。这是位于布拉格西南方的一个村庄,它和周围的若干村庄连成一片,原是布拉格市民的别墅区,布拉格人会在周末或假期来此度假。在茨维塔耶娃来到布拉格时,这里已成为俄国侨民的聚居地。
沿着并不宽敞的高速公路驶向郊外,四周风景如画,公路两边一个接一个的广告牌上千篇一律地张贴着巨幅捷克国旗,开车的小伙子解释说,公路管理部门担心驾驶员开车时看广告分心,从而引发交通事故,便决定用国旗来覆盖所有广告,如此一来,倒是营造出了一片浓烈的爱国主义氛围。
俄国十月革命后,大批俄国贵族、白军和知识分子及其家属流亡境外,当时刚刚摆脱奥匈帝国而独立的年轻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却向俄国流亡者敞开了热情的怀抱,1921年,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展开著名的“俄国救助行动”,由国家财政拨出大量资金,即所谓“马萨里克奖学金”(马萨里克是当时的捷克斯洛伐克总统),资助对象不仅有生活困难的难民,也有青年学生,捷克政府甚至在布拉格创办了好几所用俄语教学的大学,使得布拉格一时竟有“俄国的牛津”之别称。据统计,当年约有三万五千名俄国流亡者获得工作机会,四千名俄国大学生获得奖学金,数百名俄国文化人士按月领取津贴,茨维塔耶娃也是其中之一。捷克政府的“俄国救助行动”使布拉格成为俄国流亡者心向往之的福地,而布拉格郊外的弗舍诺雷,则因为相对低廉的生活开支吸引来大量俄国侨民。
茨维塔耶娃一家的第一个落脚点是诺维德乌尔,1922年8月3日,也就是抵达捷克后的第三天,茨维塔耶娃和女儿被埃夫隆领到这里,住在一位护林员的农舍里。加里娅领我们走近院门,敲打木栅栏,院里响起狗吠声,女主人应声而出,与加里娅热情拥抱,加里娅显然来过这里多次,与房东已成为熟人。房东就站在栅栏旁与加里娅交谈,不时呵斥一下身边那条黑狗;与女主人交谈的间隙,加里娅也不时转身朝向我们,她指了指正对栅栏的窗户:“茨维塔耶娃当年就住那间房。”她指了指远处的山崖:“茨维塔耶娃最喜欢爬这座悬崖。”她指了指小村四周的树林:“茨维塔耶娃喜欢到林中散步,一走就是好几个小时。”最后,她指了指栅栏门口的一棵树,这棵歪脖子树的根部紧贴着地面,像是一张木凳:“茨维塔耶娃经常坐在这里看书写作。”她俩谈了许久,女房东却丝毫没有让我们进屋的意思,其实,如果茨维塔耶娃当年就难以在这间农舍里拥有一条木凳,一张书桌,那么如今那里面也就的确不会再有她的任何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