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最著名的去处或许就是查理大桥,桥面上终日人流如织,人们踩着古老的石头桥面散步,或凭栏欣赏伏尔塔瓦河两岸的风光,或端详桥上鳞次栉比的巨大雕塑,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大桥靠近古城堡一端的一尊骑士雕像。这雕像不知为何竟被置于桥墩之上,需俯视方能看见,这便是茨维塔耶娃的“布拉格骑士”。
雕像上的人物是捷克民间传说中的英雄布隆茨维克,石质雕像上的武士头戴盔甲,左手扶着放在脚边的正方形巨大盾牌,右手持一把笔直细长的利剑,黑色的石头与金色的宝剑构成强烈的明暗对比,一如静立的雕像与其背后流动的河水构成的静动反差。来到布拉格后不久的茨维塔耶娃,一次在友人斯洛宁的陪伴下游览查理大桥,斯洛宁把藏在桥下的骑士雕像介绍给茨维塔耶娃,女诗人看到后兴奋不已,惊呼道:他太像我了!
把茨维塔耶娃布拉格时期的照片与这位骑士的面容做比较,老实说,我们很少能看到两者的相像。布拉格骑士脸庞瘦削,眉清目秀,表情安静,而茨维塔耶娃却是宽脸庞,浓眉大眼,五官都洋溢着冲动和激烈。但茨维塔耶娃坚持认为这位骑士像她,一定有着她的逻辑:首先,这位骑士的面容倒是与茨维塔耶娃的丈夫埃夫隆的相貌十分接近,而埃夫隆毕竟是年轻的茨维塔耶娃一见钟情并以身相许的男人,茨维塔耶娃在布拉格疯狂爱上的另一位男人罗德泽维奇,长得也很像这尊雕像,也就是说,布拉格骑士长着一副茨维塔耶娃喜欢的男性面容;其次,茨维塔耶娃一贯欣赏女人身上的男性特征和男人身上的女性特征,这位富有阴柔韵味的布拉格骑士,在茨维塔耶娃看来或许就是男女两种性别特征的结合,或曰矛盾组合,是不协调的协调,是对立的统一,这是会让茨维塔耶娃心动的一种组合状态;最后,在茨维塔耶娃对这位骑士的情感中,无疑掺杂着某种同情和怜悯,这位骑士毕竟只是一位骑士,比不上查理大桥栏杆上的高大雕塑,那些雕塑形象不是神话人物、宗教圣人,便是帝王将相,而一位普通的骑士是难以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因此被放在了桥墩上。那些大型雕像需要仰视,即便你不仰视它们,它们也会俯视你,而这位骑士却被所有人俯视着,或者说被忽略着,他的这种处境一定会引起茨维塔耶娃的同情。
在与斯洛宁一同散步查理大桥后不久,茨维塔耶娃写出一首题为《布拉格骑士》的诗:
苍白的脸庞,
世纪水声的守卫——
骑士啊,骑士,
紧盯着河水。
(哦,我能否在河里找到
嘴唇和手的宁静?!)
守——卫——者,
在离别的岗位。
誓言,戒指……
是啊,但石头扔进河,
我们这样的人有过多少,
在四个世纪!
进入河水的自由
通行证。让玫瑰开放!
他扔出,我冲过去!
就这样报复你!
我们不累——
激情至今尚存!
用大桥复仇。
张开翅膀吧!
向着泥潭,
向着锦缎般的河水!
桥面的错,
如今我不哭!
“从命定的桥上
跳下,别怕!”
我身高与你相同,
布拉格骑士。
无论甜蜜还是忧郁,
你都看得更清楚,
骑士啊,你在守护
岁月的河。
“我身高与你相同”,茨维塔耶娃就这样写出了她与布拉格骑士本质上的相像;在对岁月的河的守护中,在对跃入河水的冲动的不断抑制中,在对命中注定的守护角色既不认同、又无法逃避的痛切感受中,她深刻地理解了这位布拉格骑士,或者说,她把自己流亡捷克时的内心感受一股脑儿地投射到了这位布拉格骑士的身上。这首写于1923年9月27日的诗,因此成为茨维塔耶娃最著名的诗作之一,而查理大桥一端的布拉格骑士也由此成为20世纪俄语诗歌中的一处“名胜”。
离开捷克后,茨维塔耶娃始终惦记着查理大桥上这位“守护着河水的小伙子”,在寄往布拉格的书信中,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的骑士”,“我的布拉格兄弟”,“我命中注定的同貌人”,“我在布拉格有位男朋友,他的脸长得很像我”……她数次求人给她往巴黎邮寄布拉格骑士的照片或肖像:“有没有一幅他的画像,更大一些,更清楚一些,比如版画?我会把它挂在书桌上方。如果我有一位护佑天使,就应该带有他的面孔,他的狮子,他的宝剑。”茨维塔耶娃的捷克友人捷斯科娃后来果真给她寄去了一幅布拉格骑士的画,这幅画被茨维塔耶娃视作最珍贵的艺术品,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一直带在身边。

布拉格十月作家驻地的窗户正对着一座山,即布拉格著名的佩伦山。佩伦是斯拉夫原始宗教中的雷神,这座不高的山因为这个高贵的名称而具有了特别的含义。无论是在茨维塔耶娃的心目中,还是在布拉格的文学地图中,这座并不高大的山都有着超越它自身的海拔高度。
茨维塔耶娃有一部题为《山之诗》的长诗,写的就是这座山,也写于这座山上(此山南坡的一幢小楼),在《山之诗》开篇的“献诗”中茨维塔耶娃写道:
颤抖,山从肩头卸下,
心却在爬山。
让我来歌唱痛苦,
歌唱我的山!
无论现在还是往后,
黑洞我都难以封堵。
让我来歌唱痛苦,
在山的顶部。
这是一部“山之诗”,也是一部“爱之诗”,它记录了茨维塔耶娃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场爱情。1923年8月,来到布拉格刚好一年的茨维塔耶娃疯狂地爱上了康斯坦丁·罗德泽维奇(1895—1988),这位风度翩翩的男人是茨维塔耶娃的丈夫埃夫隆在布拉格查理大学的同学。罗德泽维奇生于彼得堡,比茨维塔耶娃小三岁,大学未毕业他便参军,成为黑海舰队水兵,十月革命期间两次转换身份,先成为红军,后随白军流亡海外,在20年代初来到布拉格,获捷克政府奖学金,成为查理大学法律系学生。1926年底,罗德泽维奇来到法国,在巴黎大学继续学习法律,同时接近法国左翼政党;1936年他投身西班牙内战,在国际纵队任军事专家;二战时期他参加法国抵抗运动,曾被关进纳粹集中营,战后留在法国,据说身为苏联特工。晚年,罗德泽维奇成为一位艺术家,曾创作一尊茨维塔耶娃的木雕头像。
罗德泽维奇保存了茨维塔耶娃写给他的所有书信,并在1960年把它们转交给茨维塔耶娃的女儿阿丽娅,后者把这些信原封不动地封存起来,但其中两封(9月22日、23日)被转交者私自复印,因而流传开来,通过这两封信中的只言片语,我们不难感觉出茨维塔耶娃当时的情感之炽烈:
我第一次爱上有福的人,或许是第一次寻求幸福而非伤害,想获得而非给予,想生存而非毁灭!我在您身上感受到一种力量,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
您在我的身上创造了奇迹,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天和地的统一。
啊,您多么深沉,多么实在!您无比优雅,又极其淳朴!您是教会我人性的游戏高手。我和您在相遇之前似乎不曾活在世上!对于您,我就是灵魂;对于我,您就是生命。
离开您,抑或您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就难以活下去。只有通过您,我才能热爱生活。您如果放开手,我就会离开,不过会更加痛苦。您是我第一根、也是最后一根支柱!
您是我的救星,让我把生死置之度外吧,您就是生命!(上帝啊,因为这幸福饶恕我吧!)
我把您黑发的脑袋揽入怀中。我的眼睛,我的睫毛,我的嘴唇。
朋友,记住我吧。
茨维塔耶娃改称爱人的姓氏,称他为“拉德泽维奇”(Радзевич)而非“罗德泽维奇”(Родзевич),因为“拉德泽维奇”有“欢乐之子”的意思。然而,就像茨维塔耶娃一生中所有火一般的爱情一样,这段始于秋天的罗曼史也仅持续数月,在冬季便开始暗淡了。后来,罗德泽维奇娶俄国宗教哲学家谢尔盖·布尔加科夫的女儿玛丽娅为妻,茨维塔耶娃则留在了丈夫身边。不过,作为这场爱情之文学结晶的《山之诗》(以及另一部长诗《终结之诗》和抒情诗《嫉妒的尝试》等作品),却构成茨维塔耶娃布拉格时期诗歌创作,乃至她整个文学创作的巅峰。在茨维塔耶娃与罗德泽维奇热恋的这段时间,茨维塔耶娃租住在佩伦山坡上的一户人家,两人经常一起爬山,佩伦山于是就成了他俩热烈爱情的见证人,也成了茨维塔耶娃心目中爱情的等价物。
在《山之诗》中,茨维塔耶娃将佩伦山写成情感的高峰,将她与罗德泽维奇的爱情比喻成登山之旅。在长诗的开头,“那山像新兵的胸口,/新兵被弹片击中。/那山渴望少女的唇,/那山在希求/盛大的婚礼”,这座山“不是帕那索斯,不是西奈,/只是兵营似的裸丘”,“为何在我眼中/……/那山竟是天堂?”然而,激情、爱和幸福都像山一样,终归是有顶峰的,“据说,要用深渊的引力/测量山的高度”,于是,“山在哀悼(山用苦涩的黏土/哀悼,在离别的时候),/山在哀悼我们无名的清晨/鸽子般的温柔”;“山在哀悼,如今的血和酷暑/只会变成愁闷。/山在哀悼,不放走我们,/不让你爱别的女人!”“痛苦从山开始。/那山像墓碑把我压住”,但是,这座山又是“火山口”,蕴藏着愤怒的熔岩,这将是“我”“记忆的报复”!
爱情是一座山,需要两个人携手攀爬,但爬到山顶之后却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原路返回,这就意味着注定要走下坡路,越来越低;要么追求更高,这就意味着从山头跃起,短暂地飞向高空。如此一来,佩伦山在茨维塔耶娃的诗中便从爱情之山转化为存在之山,构成了关于人类存在之实质的巨大隐喻。或许正因为如此,茨维塔耶娃才在《山之诗》中运用了这对令人震惊的韵脚:山/痛苦(гора/горе)。
傍晚,当夕阳渐渐西沉,或粉或金的云彩会在佩伦山背后的天空汇聚成一幅缓慢流动的水彩画;待天完全黑下来,山就会显得雄伟起来,黑压压一片绵延在地平线上,而山坡上此起彼伏的灯火则像一只只不知疲倦的眼睛,看向我们住处的窗口;夜深之后,山的轮廓线才渐渐隐去,与夜幕融为一体,于是,山坡上的零星灯火也就与天上的繁星连成了一片。

佩伦山南坡瑞典街51/1373号,是茨维塔耶娃在布拉格市区的故居。1923年9月2日,茨维塔耶娃一家租住此处,直到1924年5月。茨维塔耶娃住进这幢房子后心情愉悦,她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我在布拉格一切都好:一扇巨大的窗户敞向整个城市,敞向整个天空,阶梯构成的街道,远方,火车,雾。”
如今这里像是布拉格的富人区,沿着整洁的坡道向上走去,路边是一幢接一幢风格各异的别墅,绿树掩映着庭院,门前和露台上鲜花盛开,身边不时有几辆高级轿车静静地驶过。茨维塔耶娃一家住了近一年的这幢两层小楼,从外貌上看与当年留下的照片并无二致,绿色的铁皮屋顶像是给小楼扣上一顶硕大的钢盔,淡黄色的外壁与四周的绿树构成色彩上的呼应,房子侧面有一道长长的阶梯,阶梯的末端消失在一片幽静的树林中。房子正中有一个露台,露台四周围着半圆形的铁栏杆,房屋立面的左侧有两个门牌号,较小的蓝色号牌上标明“51”,稍大的红色号牌上却写有“1373”,据说蓝牌上写的是街道编号,而红牌上写的是布拉格第五区的编号。正门的右侧悬挂着一面纪念铜牌,铜牌右上角有茨维塔耶娃的头像浮雕,浮雕的左侧和下方镌刻着这样几行捷克文字:
致捷克
人民,你不会死去!
上帝在将你护佑!
让石榴石成为心脏,
让花岗岩成为胸膛。
俄国诗人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1923—1924年曾在此生活和创作
纪念牌上的诗句引自茨维塔耶娃的组诗《致捷克》。1939年3月,纳粹德国吞并捷克斯洛伐克,当时侨居法国的茨维塔耶娃闻之义愤填膺,很快写出对捷克人民饱含深情的组诗《致捷克》。布拉格人为茨维塔耶娃的故居设置纪念牌,并引用此诗,显然是对茨维塔耶娃的“捷克情结”的一种回报。
看到这幢“豪宅”,人们往往会惊叹于茨维塔耶娃当年流亡生活的舒适和惬意,殊不知茨维塔耶娃一家仅仅租住了这幢房子阁楼上的一个房间,即便如此,茨维塔耶娃当年也满意得不得了;尽管在莫斯科市中心长大的“城里人”茨维塔耶娃曾将这幢小楼所处的区域称为“郊外”,可这幢小楼实际上却是她整个捷克流亡期间在布拉格市区的唯一固定住处,其余时间她都落脚在距布拉格数十公里远的真正的“郊外”;看到这幢房子前的纪念铜牌,人们不禁为布拉格人对茨维塔耶娃的怀念而心生感激,但楼前高高的栏杆和铁门上崭新的电子门锁,以及停在楼前的几辆豪华轿车,却又形成一种拒斥,似乎在有意与茨维塔耶娃当年的生活构成反差,划清界限;楼前有一条路,左拐向山上延伸,这大约就是茨维塔耶娃和罗德泽维奇“登山”时常走的路,而楼的一侧那道通向树林的漫长阶梯,则有可能是茨维塔耶娃独自下山的必经之路,据说她在接到书信后便会走下阶梯,在树林深处找一个地方坐下来仔细地阅读。
茨维塔耶娃住在这幢楼里的时候,自柏林到布拉格的纳博科夫曾来此造访茨维塔耶娃。看来,纳博科夫对这幢小楼很满意,他后来出资租下这套住宅,让他侨居布拉格的母亲和姐妹住在了这里。

布拉格旧城木炭市场1号是幢三层小楼,这里曾是俄国侨民文学杂志《俄罗斯意志》编辑部的所在地。《俄罗斯意志》由流亡布拉格的俄国社会革命党人创办,起初是日报,后改成周报,到茨维塔耶娃来布拉格时它已为月刊。十月革命之后,大批俄国知识分子流亡境外,他们在异域坚守俄国文学传统,或不懈写作,或创办刊物,使得俄语文学在俄国境外继续开花结果,构成“20世纪俄国侨民文学”这一文学奇观。在所谓“第一浪潮”俄国侨民文学中,布拉格与巴黎、柏林以及我国的哈尔滨等地一样,也是一座重镇,而《俄罗斯意志》则是布拉格俄侨文学生活的中心,与这家杂志的合作,是茨维塔耶娃布拉格时期文学生活的主要内容,而她在《俄罗斯意志》上不间断发表的作品,则不仅塑造了她布拉格第一俄侨诗人的身份,也奠定了她最优秀俄侨诗人,乃至20世纪最优秀俄语诗人的文学史地位。
茨维塔耶娃与《俄罗斯意志》的关系,得益于该刊文学主编斯洛宁。马克·斯洛宁(1894—1976)生于敖德萨,先后就读于佛罗伦萨大学和彼得堡大学,后加入社会革命党,十月革命期间前往南俄活动,再经海参崴到日本,从日本到欧洲,1922—1927年侨居布拉格,后去法国,并于1941年定居美国,在纽约劳伦斯学院教授俄国文学,成为美国最重要的俄国文学研究家,他出版多部俄国文学论著,其中的《苏维埃俄罗斯文学》(1977)一书译成中文后在我国影响很大。作者在这部文学史性质的书中写道:“茨维塔耶娃是在她创作的全盛时期到欧洲的。在17年的流亡生活中,她创作了她的最佳诗歌和散文。旅居捷克斯洛伐克的那几年,是她创作最旺盛的时期,也证实了她是有创新天才的诗人。”“她像所有真正的诗人一样,致力于使现实理想化,并把最微不足道的小事变为激动人心的事件,变为一种令人振奋、经常是神话式的东西。她把客观的事实、感情和思想加以扩大,不论当时什么样的东西占据她的思想和心灵,她都以非常强烈的手法,用诗歌或者甚至简单的对话来表达它们,使她的读者和听众都能全神贯注。”“无论在东方或西方,人们都普遍地认为茨维塔耶娃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俄罗斯诗人之一。”就是在这部文学史著中,在提及《俄罗斯意志》时,作者还加了这样一个注脚:“作为该月刊的文学编辑,笔者在1922—1932年连续发表了茨维塔耶娃的大量诗作、论文和诗剧。”作为《俄罗斯意志》文学编辑的斯洛宁,从未拒绝发表茨维塔耶娃的作品,茨维塔耶娃布拉格时期创作的诗文大多首发于《俄罗斯意志》,这家杂志开出的稿费也成了茨维塔耶娃一家布拉格时期生活的重要经济来源之一,甚至可以说,没有《俄罗斯意志》和斯洛宁的关注和帮助,茨维塔耶娃布拉格时期的生活和创作都是难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