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做迟疑,然后微笑。“不知道……但我会想点话来说的。临场现编已经是我的强项了。好了,你去吧,做你想做的事。”
“我爱你,罗西。这是我现在唯一还能确定的事。”
她还来不及回应,他就走了。罗西在他身后追了一两步,又停了下来。她看到走廊尽头有一缕摇摇晃晃、犹豫不决的光,一定是蜡烛。有人在说:“天啊!他中枪了吗?”比尔低声的回答被受伤男子再次发出的号叫给淹没了。他受伤了,但也许并不太严重。至少他还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伤就不会太重。
有点刻薄了。她对自己说,一边又拿起新电话,拨打了911。也许是太刻薄,但也可能就是简单的现实主义。罗西觉得无论是哪个都不重要。她想自己已经开始用全新的视角看待世界了。“只要我记住那棵树,这一切都没关系。”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说话。
一声铃响之后,就有人接电话了。“你好,911,本次通话正在被录音。”
“嗯,肯定的。我叫罗西·麦克伦登,我的住址是特伦顿街897号,二楼。我楼上的邻居需要救护车。”
“女士,你能给我描述下他的伤情吗——”
她能,她当然能,但她突然想到了别的事情,她以前不明白,现在明白了,这件事需要现在就去做。她把听筒放回底座,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牛仔裤的小袋里。那个小袋子有时很方便,但也很烦人——再一次显著表明了这个世界对她这种左撇子有意无意的傲慢。通常来说,这个世界是由右撇子创造的,各种东西都便于他们使用,对左撇子来说充满了和这个小袋子一样小小的不便。但没关系,罗西想。如果你是一个左撇子,你只需要学习和适应,就这样。这是可以做到的,罗西想。鲍勃·迪伦那首关于61号公路的老歌里不是唱了吗?哦,是的,这很容易做到。
她用这两根手指夹出多加给她的小瓷瓶,凝视了两三秒钟,歪头听着门外的声音。走廊那头又来了旁人,而被枪击的男人(至少罗西认为是他)正抽抽搭搭、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们小声说着什么。罗西听到远处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1夸脱约等于0.946升。
她走进小厨房,打开自己小小的冰箱。里面有一包剩下三四片的博洛尼亚肠,一夸脱 牛奶,两盒原味酸奶,一品脱果汁,三瓶百事可乐。她拿了一瓶百事可乐,拧开盖子,放在吧台上。她又迅速回头瞥了一眼,半期待着比尔会出现在门口(你在干什么?他会问,你在调什么饮料?)。然而门口没人,她听到他在走廊那头,用她已经爱上的冷静而思虑周详的声音说话。
她用指甲拔出小瓷瓶口上的软木塞,举起瓶子,在鼻子下方来回晃动,像在闻香水。她闻到的不是香水味,但她嗅得出这种味道——刺鼻的金属味,却有奇特的吸引力——这小瓶子里装着公牛神庙后面那条小河的水。
多加:一滴。给他。之后。
是的,只能一滴,再多就会很危险,一滴也许就足够了。所有的问题和所有的记忆——月光,诺曼痛苦而恐惧的可怕尖叫声,比尔不被允许直视的那个女人——都会消失。她也不用再担惊受怕,怕这些记忆可能像腐蚀性酸一样侵蚀他的理智和两人正在萌芽的美好爱情。也许说到底这只是她杞人忧天——人类的心智比大多数人想的要更坚韧,也更有适应性;就算与诺曼度过的十四年没有教会她其他道理,也让她深深明白了这一点。但她是否愿意冒这个险呢?如果事情可能向另一个极端发展,她还想要冒这个险吗?到底哪个更危险呢,是他的记忆,还是这种液体带来的失忆?
你得小心点,姐妹。这是很危险的东西!
罗西的目光从小瓷瓶滑向水槽排水口,接着,又慢慢地回到瓶子上。
罗丝·麦德:一头好野兽。你保护他,他就会保护你。
罗西认为这话的措辞也许带着轻蔑,也很错误,但整体意思却是对的。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瓷瓶倾斜过来,靠近百事可乐的瓶口,让一滴液体从瓷瓶滴进饮料瓶。
丁零。
好了,把剩下的倒进水槽,快。
她正准备倒,又想起多加后面的话:我本来应该给你再少一点的,只是他后面可能还需要一滴。
是啊,而且,我自己呢?她自问道,又把那小小的软木塞重新塞回瓶口。把小瓶子放回那个不太方便的小口袋里。我自己呢?我后面会不会也需要一两滴,免得疯掉?
她认为自己不会需要,而且……
“那些不会从过去吸取教训的人注定会重蹈覆辙。”她喃喃自语道。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谁说的,但这句话实在太有道理,不容忽视。她匆忙走回电话旁,一手还拿着加了药水的百事可乐,再次拨打了911,还是刚才的接线员,还是同样的开场白:“请谨言慎行,女士,本次通话正在被录音。”
“还是罗西·麦克伦登,”她说,“刚才电话中途断了。”她故意停了一会儿,然后紧张地笑了笑。“算了,这不是实话,我承认了吧,刚才太激动了,直接把电话插口从墙上拔下来了。现在这边的情况稍微有点疯狂。”
“是的,女士。一辆救护车已经按照罗西·麦克伦登的要求被派往特伦顿街897号。我们收到了来自同一个地址的报告,说有枪击事件,女士,您报警是因为有人受枪伤了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
“您想让我把电话转接给一位警官吗?”
“我想和黑尔警官通话,他是一位警探,所以应该是‘DET-DIV(刑侦部)’,或者反正就是你们叫的任何代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那位911接线员再开口时,声音里少了些公事公办的机械感。“是的,女士,我们这里就是刑侦部。我帮您接过去。”
“谢谢。你们需要我的电话号码吗,还是你们自己有来电显示?”
这次他的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惊讶。“我已经有您的号码了,女士。”
“我就知道你有。”
“请稍等,我正帮您接过去。”
等着的时候,她拿起那瓶百事可乐,在鼻子下晃动着,和刚才拿着那个小瓷瓶一样。她感觉自己能闻出非常幽微的一丝苦涩……但也许只是她的想象。这倒也没关系,他要么喝,要么不喝。因果,她想,她又想,又如何呢?
还没容她想得更深入,那头的电话被接起来了。“刑侦部,威廉斯警官。”
她说了黑尔的名字,对方请她稍等。在房间外面,走廊那头,仍然有各种低语和呻吟的回话。警笛比刚才又近了很多。
4
“你好,我是黑尔!”一个吼叫的声音突然闯入她的耳朵,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她之前见过的那个慢条斯理、深思熟虑的男人。“是你吗,麦克伦登女士?”
“是的——”
“你没事吧?”他还在吼叫,她一下子就想到那些来家里的警察,脱了鞋子,让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脚臭味。黑尔有点迫不及待,等不及她主动提供的信息。他很烦躁,很生气,必须得在她面前跳脚,像小猎犬一样乱叫。
男人。她想,然后翻了个白眼。
“没事。”她缓缓地说,就像操场上的监察员试图安抚从攀爬架上跌落的正歇斯底里哭闹的孩子,“嗯,我没事。比尔——斯坦纳先生——也没事。我们俩都没事。”
“是你丈夫吗?”他听起来愤怒不已,距离彻底失控只有咫尺之遥。他像是进入旷野的公牛,蹄子跑地,寻找那条能激怒它的红布条。“是丹尼尔斯吗?”
“是的。但他已经走了。”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不过我想那里应该很热,而且空调坏了。
“我们会找到他,”黑尔说,“这一点我向你保证,麦克伦登女士——我们会找到他。”
“祝你好运,警官。”她柔声说着,目光转向敞开的衣柜门。她碰了碰自己的左上臂,还能感受到臂环未曾散尽的微热。“我得挂电话了。诺曼对楼上的一个男人开枪了,他可能需要我帮忙。你会过来吗?”
“我当然会。”
“那你到了再见。拜拜。”她趁黑尔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挂了电话。比尔走进来,就在他身后,走廊的灯亮了起来。
他惊讶地看了看四周。“肯定是保险丝断了……说明他去了地下室。但是如果他要让其中某一个跳闸,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他还没说完,又咳嗽起来,而且咳得厉害。他弯下腰,面部抽搐,双手捂住青肿的喉咙。
“来,”她说着匆匆走到他身边,“喝点这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冰的。”
他接过百事可乐,猛喝了几口,然后拿着瓶子,好奇地看了看。“味道有点怪。”他说。
“那是因为你喉咙整个肿了,可能有点出血,你尝到的是血的味道。来,全部喝光。我不想听你咳成那样。”
他把剩下的可乐一饮而尽,把瓶子放在咖啡桌上,等两人的目光再度交汇,她看到他眼里闪烁着麻木的茫然空洞,非常恐惧。
“比尔?比尔,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空洞的眼神持续了片刻,接着他笑着摇了摇头。“你不会相信的。我猜是这一天压力太大了,可是……”
“什么?我不会相信什么?”
“刚才有几秒钟,我竟然想不起你是谁。”他说,“我想不起你的名字。罗西。不过更疯狂的是,有几秒钟,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她笑出了声,向他走去。她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很可能是急救人员在上楼梯,但她不在意。她伸出双臂环住他,用尽全力拥抱着他。“我的名字叫罗西,”她说,“我是罗西。真正的罗西。”
“没错,”他吻了吻她的太阳穴,“罗西,罗西,罗西,罗西,罗西。”
她闭上眼睛,把脸紧贴在他肩上。紧闭的眼睑呈现出一片黑暗,她在其中看到蜘蛛那非人的大口和雌狐漆黑的双眼;那是一双太过安静的眼睛,看不出任何疯狂,也看不出任何理智。她能看到这些景象,也明白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会看到它们。四个字响彻她脑海,如同洪钟:
我会回报。
5
黑尔警官问也没问,就毫不客气地点燃了一支烟,他交叉着双腿,注视着罗西·麦克伦登和比尔·斯坦纳。这两人一看就是互相爱得不行,都快犯病了,只要两人目光一对上,黑尔都能感觉到那两双眸子里印着“神魂颠倒”几个大字。这足以让他怀疑他们是不是想方设法自行解决了大麻烦诺曼……不过他明白这不可能。他们不是那种人。这两个人不是。
他拉了一把厨房椅子到客厅区域,反坐在上面,一手搭着椅背,下巴搁在手臂上。罗西和比尔挤在那张权做“沙发”的小型双人椅上。离罗西先前打911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楼上受伤的租户名叫约翰·布里斯科,他已经被送到东区急诊中心,一名急救人员描述他的伤情为“被夸张了的皮肉伤”。
事情总算平息了些,黑尔乐见如此。但还有一件事情他是更乐见的,就是知道诺曼·丹尼尔斯究竟把自己弄去了哪里。
“有一件乐器调不准音,”他说,“整个乐队都不对劲了。”
罗西和比尔彼此对望一眼。黑尔确定比尔·斯坦纳眼中是困惑迷惘,至于罗西,他就没那么确定了。她心里有事,这一点他几乎可以确定,而且是她不会说出来的事。
他慢慢地往回翻看自己的笔记本,不慌不忙,想弄得他们坐立不安。但这两人一点也不烦躁。他很惊讶罗西能如此沉静——如果她真的有所保留的话——但他要么忘记了关于她很重要的一点,要么一开始就没能完全了解她。罗西的确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过警察的询问,但在默默为诺曼和他的朋友们倒酒或清理烟灰时,她已经听过上千次的案件重述和讨论。她洞悉他的技巧。
“好的,”确定这两人都不会给他提供任何线索了,黑尔开口道,“我来说下目前推测出来的事情。诺曼来了这里。诺曼用某种方法杀死了阿尔文·德默斯警官和李·巴布科克警官。巴布科克被放在副驾驶上,德默斯被装进了后备厢。诺曼把门厅的灯打灭了,然后下到地下室,关掉了一堆断路器,而且很随机,虽然电箱内部贴着图表,很清晰地标明了断路器所属的房间。他为什么这么做?我们不知道。他疯了。然后他回到警车上,扮作德默斯警官。你和斯坦纳先生出现时,他从后面袭击了你们——差点把斯坦纳先生掐死,又把你们追上楼,布里斯科先生不小心闯进来,他就朝他开了枪,然后破了你家的门。这些都没错吧?”
“嗯,我想没错,”罗西说,“确实很混乱,但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但有个部分我搞不明白。你俩躲在衣柜里——”
“是的——”
“——然后诺曼进来了,就像恐怖电影里什么弗莱迪啊杰森啊之类的那种人物——”
“嗯,倒也不完全——”
“——然后他像疯牛闯进古董瓷器店一样,一通乱窜,进了浴室,还有时间在浴帘上开枪弄出几个洞……然后又跑了出去。你是在跟我说,他做了这些?”
“确实就是这样,”她说,“当然,我们没亲眼看到他乱窜,因为我们在衣柜里,但我们听到了。”
“这个疯狂变态的警中败类为了来找你,经历了人间地狱,被人尿了一身,鼻子基本被打烂,杀了两个警察,然后……怎么样了呢?杀了浴帘就跑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她认为再多说也无益。他不怀疑她做了什么犯法的事情——要是他怀疑的话,现在这样审问可就对她太宽容了——但要是她再进一步阐明自己简单的答案,他可能会继续像小猎犬一样叨叨个不停,这已经让她有点头痛了。
黑尔看着比尔。“你也记得是这样?”
比尔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他说,“我只记得,把哈雷停在了警车前。雾很大。那之后,就是一片雾。”
黑尔烦躁地举手摊开。罗西牵起比尔的手,放在自己膝上,盖上自己的双手,抬头朝他露出温柔甜美的笑容。
“没事,”她说,“我相信以后你会全都想起来的。”
6
比尔答应她会留下来,也信守了承诺——从小沙发上拿了个靠垫做枕头,他几乎是头一挨上去就睡着了。罗西并不意外。她躺在窄小的床上,靠着他,看着窗外街灯下雾气翻腾,等着自己的眼皮变沉。然而眼皮没有变沉,她就起身走进衣柜,打开灯,盘腿坐在那幅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