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西点了点头,好像完全明白多加在说什么。这样反而简单一些。她本可以问点问题,也许的确应该问,但她的大脑已经累得没法组织语言了。
“我本来应该给你再少一点的,只是他后面可能还需要一滴。但是你得小心点,姐妹。这是很危险的东西!”
说得好像这个世界里有什么东西安全似的。罗西心想。
“好了,收起来吧。”多加说,并看着罗西把小瓶子塞进牛仔裤的表袋里。“记住,不要跟他说起这个。”她朝比尔的方向偏了偏头,又看回罗西,深色的脸孔凝重而阴沉。黑暗中,她的眼睛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没有瞳仁,像希腊雕像的眼睛。“你也知道原因,对吧?”
“知道,”罗西说,“这是女人的事情。”
多加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女人的事情。”罗西重复着,脑子里响起罗丝·麦德的叮嘱,记得那棵树。
她闭上了眼睛。
2
三人在山顶坐了不知多久,比尔和罗西的手臂环绕在彼此的腰间,多加坐得稍微偏一点,靠近小马,它还在昏昏欲睡地吃草,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看这个黑人女子,好像有点好奇,为什么都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多人没睡觉。但多加毫不在意小马,只是双臂环抱着膝盖,带着渴盼的神情,望着愈发消退的残月。罗西觉得这个女人像是在暗暗盘点自己一生中所做的选择,发现错误的选择比正确的多,而且不是只多一点点。比尔几次开口想要说话,罗西都鼓励地看着他,但每次他又默默闭上了嘴,一个字也没说。
月亮沉陷在神庙废墟左面的树林梢头,小马再次抬起头来,发出低沉而愉悦的嘶鸣。罗西朝山下看去,发现罗丝·麦德正朝这边过来。她强壮而匀称美丽的大腿在越来越淡的月光中闪现着,发辫像古董钟摆一般摇来荡去。
多加满意地咕哝一声,站了起来。罗西感到心中的忧虑与期待矛盾地交织着。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比尔的前臂上,认真地凝视着他。“不要看她。”她说。
“不要看,”多加表示同意,“不要问任何问题,比尔,即使她主动邀请,也不要问。”
他犹疑地从多加看向罗西,目光又回到多加身上。“为什么不能问?她到底是谁?五月女王吗?”
“她想当任何女王,就能成为那个女王,”多加说,“你最好牢记这一点。不要看她,也千万别做任何事情招惹她发脾气。我话只能说到这儿了,没时间了。双手放在膝盖上,小伙子,看它们就好。不要把眼睛移开。”
“可是——”
“如果你看她,会疯的。”罗西简单直接地说。她看了看多加,后者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梦,对吧?”比尔问道,“我是说……我还没死,对吧?因为如果这是来世,我宁愿赶紧快进过去。”他的目光越过那个越来越接近的女人,打了个寒战。“太吵了。太多尖叫声了。”
“这是个梦。”罗西表示同意。罗丝·麦德已经非常近了,笔直苗条的身影正穿过丝丝缕缕交织的光影。在阴影处,她那张危险的脸仿佛戴上了面具,像是一只猫,抑或是一只狐狸。“这是个梦,在这个梦中,你必须完全照我们说的去做。”
“听罗西和多加的话,而不是老师的话。”
“没错。而多加让你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它们,直到我俩中有谁跟你说可以停止。”
“这样可以吗?”他问道,从眼睑下面微微抬眼,给了罗西有些躲闪的一瞥,她觉得那眼神里满含着茫然困惑。
“可以,”罗西绝望地说,“好的,你可以,老天爷啊,就是求你一定不要看她!”
他顺从地手指交握,垂下眼睛。
罗西已经能听到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嘶嘶作响,草擦过皮肤,丝绸般柔滑。她也垂下了自己的眼睛。片刻之后,她看到一双月光色的光腿停在了她面前。长时间的沉默,只偶尔在遥远的地方传来某只失眠鸟儿的鸣唤。罗西朝右看去,比尔一动不动地坐在她旁边,认真恳切地看着双手,像早课时被安排坐在师父旁边的禅宗僧徒。
终于,没有抬头的罗西羞怯地说:“多加给了你希望我拥有的那个东西。它在我的口袋里。”
“很好,”那略带嘶哑的甜酥嗓音回答道,“很好,真·罗西。”一只斑驳的手飘入罗西的视野中,有东西掉在了她的膝盖上。在熹微的天光中闪耀出一丝金光。“给你的,”罗丝·麦德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做纪念。你随意处置吧。”
罗西从膝盖上拿起那个东西,讶异地看着。上面刻着,服务、忠诚、社区,围绕着戒指的主宝石形成一个三角形,石头本身是圆形黑曜岩。现在,黑曜岩上多了一个鲜红的小点,变成一只邪恶之眼,时刻都在注视着什么。
还是沉默,但其中好像蕴含着某种期待。她想要被感谢吗?罗西思考着这个问题。她不会感谢她的……但会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他死了,我很高兴,”她柔声道,语气并不坚决,“这是一种解脱。”
“你当然很高兴,当然是种解脱。现在,你该走了,回到真·罗西的世界里去,和这头野兽一起。根据我的判断,他倒是一头好的。”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情感——罗西绝不允许自己承认那是欲望。“好蹄子,好腹肌。”她顿了顿,“好腰子。”又是一阵停顿,她降下一只斑驳的手,爱抚着比尔汗湿的凌乱头发。被她一摸到,比尔便惊得倒抽一口气,但没有抬头。“一头好野兽。你保护他,他就会保护你。”
罗西抬起了头。她很害怕自己眼前会出现的场景,但即便如此也无法克制自己。“你敢再叫他野兽试试。”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把你那有病的手拿开。”
她看到多加惊惧地抽搐了一下,但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了她一眼。她主要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罗丝·麦德的脸上。她本来以为那张脸是什么样子呢?现在,她已经在残月之光中真正看到了这张脸,倒不能确切回答这个问题了。美杜莎吧,或许,蛇发女妖戈耳工,但眼前这个女人并不是那样的。曾经(而且不是很久以前,罗西想),她有一张异常美丽的脸,甚或可以与特洛伊的海伦媲美。而现在,她容颜憔悴,逐渐产生了斑污。一块深色的斑在她的左脸颊上扩散开来,刷过她的眉额,形似椋鸟的后翅。在这片阴影之中,她的一双火目在燃烧着,看上去既愤怒又忧郁。这绝不是诺曼所看到的脸,这一点罗西是清楚的,但她也能看到那张脸潜藏在下面——在某种程度上,就好像她为了罗西,戴上了目前这张脸,像是化了个妆——这让她感到不寒而栗,也很不舒服。美丽之下,潜藏着疯狂……但不只是疯狂。
罗西心想,是某种狂犬病——她正被这病所吞噬,她的各种形态、魔法和魅力都快要不受自己控制了,摇摇欲坠,很快就会全面崩溃,如果我现在把目光移开,她可能会扑向我,像对待诺曼那样对待我。也许她后面会后悔,但对我已经没什么不同了,对吧?
罗丝·麦德的手再次降下来,这次摸的是罗西的头——先是她的额头,然后是头发;经过这漫长的一天,她的发辫已经散开了。
“你很勇敢,罗西。为你的……你的朋友挺身抗争。你很勇敢,还有一颗善良的心。但在送你回去之前,我可以给你个建议吗?”
她微笑着,也许是为了让自己更有吸引力,但罗西的心先是经历了片刻的停跳,接着又疯狂抽动起来。罗丝·麦德的嘴唇向后延展,脸上出现一个完全不像嘴巴的洞。她的样子已经一点也不像人类了,那嘴巴就是蜘蛛的胃,专吃昆虫,那些昆虫甚至还未死去,只是被毒针刺得失去了知觉。
“当然。”罗西感觉嘴唇很麻木,仿佛不属于自己。
那斑驳的手顺着她的太阳穴流畅地抚动,蜘蛛嘴绽开来。双眼闪闪发亮。
“把头发上的染料洗掉,”罗丝·麦德低声道,“你本不该是个金发女郎。”
她们四目相遇,凝视对方。罗西发现自己无法把目光移开,就这样锁定在另一个女人的脸上。她用一只眼的余光看到比尔仍然严肃认真地低头看手。他的脸颊和额头上闪烁着汗水。
先把目光移开的是罗丝·麦德。“多加。”
“夫人?”
“孩子——”
“随时恭候您。”
“很好,”罗丝·麦德说,“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她了,我们也该走了。你们也该走了,真·罗西。你和你的男人。你看,我倒是可以这么叫他。你的男人,你的男人。但在你走之前……”
罗丝·麦德张开了双臂。
罗西慢慢地站起身,感觉自己几乎被催眠了,就这样走进了她的怀抱。罗丝·麦德肌肤上不断扩散的黑斑像发烧一样滚烫——罗西想象着这些黑斑在自己皮肤上蠕动的样子。而除了这些黑斑,这个穿着裙袍的女人周身冰冷得像具死尸。
但罗西不再害怕了。
罗丝·麦德低头亲吻了她的脸颊,轻声道:“我爱你,小罗西。真希望我们相遇在更好的时候,这样你可能看到我更好的一面,但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已经好好地见面了。你只要记住那棵树。”
“什么树?”罗西狂乱地问道,“什么树?”但罗丝·麦德摇了摇头,以无可争辩的坚定表示到此为止,并向后退了一步,结束了两人的拥抱。罗西最后凝视了一眼那张不安而癫狂的脸,又想起了那只雌狐和它的幼崽们。
“我是你吗?”她低声问道,“告诉我实话——我是你吗?”
罗丝·麦德笑了。只是一个小小的微笑,但须臾之间,罗西看到那微笑中有怪物一闪而过。她战栗不已。
“别管了,小罗西。我太老了,也病得很重,没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哲学是专属于康健之人的领域。反正,只要你记住那棵树,这些都不重要。”
“我不明白——”
“嘘——!”她用手捂住嘴唇,“转过身去,罗西。转过身去,不要再看我了。剧终了。”
罗西转过身,弯下腰,把双手放在比尔手上(他的双手仍然交握在一起,手指紧紧扭成一个结,放在大腿之间),拉着他站了起来,画架再次消失了,曾经放在上面的那幅画——上面用模糊不清的油画颜料相当潦草地涂抹出她的公寓夜间的模样——变得巨大无比。旧事重演,它不再是一幅画了,而是变成了一扇窗户。罗西迈步向它走去,只想穿过去,永远抛却这个世界的种种神秘。比尔用力拉了下她的手腕,让她停下。他转身对罗丝·麦德说话,目光没有越过她的胸部以上。
“谢谢你帮助我们。”他说。
“不用谢,”罗丝·麦德平静自若说,“好好对她,就算是回报我。”
我会回报。罗西想到这句话,又打了个寒战。
“走吧,”她拽了拽比尔的手,“求你了,我们走吧。”
不过他又停留了片刻。“没错,”他说,“我会好好对她的。我很明确地了解到不好好对她的人有何下场,也许比我想要了解的还要更明确。”
“真是个漂亮男人。”罗丝·麦德若有所思,接着语气就变了——变得心烦意乱,甚至已经心不在焉。“趁还有机会,带他走,真·罗西!趁你还可以的时候!”
“走吧!”多加喊道,“你们俩现在立刻马上离开这里!”
“但走之前把我的东西还给我!”罗丝·麦德尖声高叫着。她的声音变得尖细而怪异。“你这个婊子,把它还给我!”月光之下,某种东西——不是手臂,太细了,还有刚毛,绝不可能是手臂——在罗西·麦克伦登的前臂上猛烈地抽打着。
罗西也发出一声尖叫,把金臂环拉扯下来,扔到了面前这个巨大而扭曲的阴影脚下。她感觉多加抱住了那个东西,努力想控制住它。但罗西没有再停留看看,她抓住比尔的胳膊,拽着他穿过那幅窗户大小的画。
3
并没有跌绊的感觉,但她就是觉得自己并非稳稳走出这幅画的,比尔也一样。他们并肩落在衣柜的底板上,落在一块长长的梯形月光之中。比尔的头重重地撞在门边上,听着就痛,但他似乎根本没有察觉。
“那不是梦啊,”他说,“天啊,我们刚才在那幅画里!就是你遇见我那天买的那幅!”
“不,”她平静地说,“完全不是。”
两人周围的月光渐渐变亮,同时也逐渐收缩,并且也不再是线形,而是迅速变圆。就像他们身后有一扇门,正在以光圈的形状慢慢关闭。罗西感到一股很强烈的冲动,想要转身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场景,但她克制住了。比尔打算转头,她轻轻用手掌盖住他的脸颊,将他的脸转回到自己脸前。
“别看了,”她说,“有什么用呢?不管发生了什么,现在都结束了。”
“但是——”
两人周围的光已经收缩成了一个明亮到刺眼的聚光灯,罗西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要是比尔拥住她,两人起舞到房间那头,这束光会追随他们。
“算了吧,”她说,“算了,别再想了——”
“但诺曼在哪儿呢,罗西?”
“不见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几乎有点像在讲笑话,“还有我的衣服和你借给我的夹克。我的衣服倒不算什么,但夹克我真的很抱歉。”
“嘿,”他带着点麻木的漫不经心说,“别为那种小事费心。”
聚光球又缩成火柴头大小的冷光,猛烈地燃烧着,再缩到针尖大小,然后消失了,只留下一个白点的余像,飘浮在她眼前。她回头看着衣柜。那幅画还放在原地,就是她初次进画中世界回来后将其放置的地方,毫厘不差。不过画的内容又发生了变化。现在只能看到残月的最后几缕光线中的山顶和山下的寺庙。这场景是如此静谧,没有任何人,罗西觉得这幅画显得更古典了。
“天啊,”比尔正揉着自己肿胀的喉咙,“发生了什么事,罗西?我就是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时间不可能过去太久,走廊里,被诺曼打中的那个租户还在拼命尖叫。
“我应该去看看能不能帮帮那个人,”比尔说着,挣扎着站起来,“你叫救护车好吗?再报个警。”
“好的。我想这两个都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但我会打电话。”
他走到门口,然后犹疑地回头看她,仍在揉着喉咙。“你会跟警察怎么说,罗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