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月光照亮了画面。神庙是一座暗淡的墓穴。食腐鸟在顶上盘旋。明天太阳升起时,它们会享用诺曼的皮肉吗?她想。
她觉得不会。罗丝·麦德把诺曼放到了鸟儿永远不会去的地方。
她再看了一会儿画,然后伸手触摸着它,用手指感受着那凝结不动的笔触。这种触感让她感到安心。她关掉灯,回到床上。这一次,她很快就入睡了。
7
在生命中没有诺曼的第一天,她早早地醒了——也惊醒了比尔。她在尖叫。
我会回报!我会回报!天哪,她的眼睛!她的黑眼睛!“罗西,”他摇着她的肩膀,“罗西!”她看着他,起初一脸空洞茫然。她脸上汗水淋漓,睡衣也湿透了,棉布紧贴在身上,凸显出曲线。“比尔?”
他点点头。“千真万确是我。你没事,我们都没事。”她颤抖着抱紧了他。安慰很快变成别的感觉。她躺在他的身下,双手搂在他脖子后面,右手锁住左腕。他进入了她(和诺曼在一起时,她从没体验过如此的温柔与自信),她的目光落在旁边地板的牛仔裤上。瓷瓶还在小袋子里,她估计里面至少还有三滴那种迷人的苦涩之水——也许更多。
我要喝下去,就在无法连贯思考之前,她想,我会喝下去的,当然会喝,我会忘记,那样是最好的——谁需要这样的梦呢?
她内心深处的某个部分——比“现实理智女士”这位老朋友要深入得多——知道问题的真正答案:她需要这样的梦境,就是她。她的确需要。她会留着瓶子,也留着里面的东西,但并非为自己保留的;因为忘记过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辙。
她抬头看着比尔。他也正低头看着她,眼神迷离而愉悦。她发现,他的一切都属于她,于是任由自己跟随他的引领。他们如此共度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的床变成一艘小小的船舰,而他俩是勇敢航行的水手。
8
上午10点左右,比尔依依不舍地出了门,去买贝果和周日的报纸。罗西冲了个澡,穿好衣服,赤脚坐在床沿上。她闻到他们各自的气味和两人一起创造出的气味。她觉得这辈子还没闻过这么美妙的气味呢。
而最美妙的是什么呢?这很容易回答。上层床单上没有血迹。任何地方都没有血迹。
牛仔裤已经移到了床底下。她用脚趾钩了出来,然后从小袋里取出小瓶子。她把牛仔裤拿到了卫生间,那里的门后面放着一个塑料脏衣篮。瓶子会被放进药柜里,至少暂时先这样,用她那个止痛药瓶子一遮就行。把牛仔裤扔进脏衣篮之前,她又翻了翻别的口袋,这是当家庭主妇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这么做……直到手指伸进左前袋深处,碰到某个东西。她把那东西拿出来,举到面前,颤抖起来,因为她脑中响起了罗丝·麦德的声音:“……可以做纪念。你随意处置吧。”
是诺曼的警校戒指。
她把戒指戴到拇指上,转来转去,让卫生间磨砂玻璃窗户上的光反射出“服务、忠诚、社区”这几个字。她又颤抖起来,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她竟然完全相信诺曼将围绕这个邪恶护身符凝结元神,再度现身。
半分钟后,多加给的小瓶子已经被稳稳地藏进药柜,她匆忙返回凌乱的床上,这次没有特意去嗅闻还萦绕在其间的男女气息。她心里想的,眼里看的,是床头柜。床头柜有个抽屉。她会暂时把戒指放进去,之后再想究竟怎么处理它。现在她只想眼不见为净。随处一扔肯定是不安全的,那是肯定的。黑尔警官之后很可能再登门,怀揣着几个新问题和大量旧问题。他可不能看到诺曼的警校戒指。绝对不可以。
她打开抽屉,伸手把戒指往深处放……又停住了。
抽屉里已经有别的东西了。一块小蓝布,仔细折叠成一个小包。上面散布着茜草玫瑰红的污渍,罗西觉得像是半干的血迹。
“我的天啊,”罗西低声说,“种子!”
这个小包曾经是一件廉价棉质睡衣的一部分。她拿了出来,坐在床上(双膝突然感到无法承受自己身体的重量了),将小包放在膝上。脑海里响起多加的声音,告诫她不要尝那果子,甚至连摸过种子的手都不要放进嘴里。多加说那是一棵石榴树,但罗西觉得不是。
她展开小包,低头看着里面的种子,心脏如同赛马一般狂奔。
不能留着它们,她想,不能,不能。
罗西把亡夫的戒指放在台灯旁边(至少暂时放在那里),起身又进了卫生间,手心放着摊开的布片。她不知道比尔已经离开多久了,她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但应该已经相当久了。
求求老天,她心想,请让面包店有很多人排长队买贝果吧。
她抬起马桶圈,跪下来,从布片上夹起一颗种子。她刚想过,这个世界可能已经令种子们魔力尽失,但夹着种子的指尖立刻就麻木了,所以魔力没有消失。手指麻木并非因为寒冷,更像是种子向她的肉体直接传递了某种失忆症。尽管如此,她还是拿着种子凝视了片刻。
“一颗给雌狐。”她说着,将种子扔进了马桶。水面立即绽放出阴森的茜草玫瑰红色。看起来像是有人在这里割腕或割喉残留的血迹。然而飘到鼻子里的不是血味,而是公牛神庙后面那条小溪略带金属感的苦味。强烈的气味刺得她眼泪上涌。
她又夹起一颗种子,举到眼前。
“一颗给多加。”她说着,也扔进了马桶。颜色加深了——已经不是血色,而是那种凝结的血块的颜色——气味太强烈了,眼泪从她的脸颊滚落。她双眼通红,仿佛埋头于一大堆切碎的洋葱之中。
她夹起最后一颗种子,举到眼前。
“还有一颗给我,”她说,“给罗西。”
但当她试图将这颗扔进马桶时,手指却不肯放开。她再试了一次,结果一样。相反,那个疯女人的声音突然充斥了脑海,语气十分理智,充满了说服力:记住那棵树。记住那棵树,小罗西。记住——
“那棵树,”罗西低声说,“记住那棵树,好的,明白了,但到底是哪棵树?我应该怎么做?天啊,到底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现实理智女士”回答,但无论你做什么,都得快点。比尔随时可能回来。随时。
她冲了马桶,看着紫红色的液体被清水所代替。她又回到床上,坐在上面,盯着那布满污渍的布片上最后一颗种子。目光从种子移向诺曼的戒指,接着又回到种子。
我怎么就扔不掉这该死的东西?她问自己,先别说树不树的了,老天爷啊,告诉我为什么就扔不掉最后这颗种子呢,怎么这事就没完呢?
没有回答。只有摩托车越来越近的噗噗突突声,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她已经听出那是比尔的哈雷摩托发出的声音。罗西迅速做出了反应,没有再自问任何问题,麻利地将戒指和种子都放在那柔软的蓝色布片里,然后重新包好,匆忙穿过房间走到梳妆台处,从顶上取下她的包。这个包已经破旧不堪,但对她来说意义重大——今年春天“出埃及”的时候,她就是带着这个包。她打开包,把小小的蓝色布包放了进去,一直塞到最底部,在这里它会藏得比药柜里的瓷瓶还要安稳。做完这一切,她走到敞开的窗户前,大口呼吸起新鲜的空气。
比尔拎着一份厚厚的周日报纸和塞了过多贝果的纸袋进来,罗西转身对着他露出灿烂的微笑。“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她问道,心中却在想,“你可真是个狡猾的狐狸啊,小罗西。你真是个——”
他本来也正要以微笑回应她,但突然犹豫了。“罗西,你没事吧?”
原文是“A goose just walked over my grave”,这是英文中一种习语表达,指的是莫名其妙的阴森恐怖的预感。之所以用“鹅”(goose),应该来自英文中的“鸡皮疙瘩”(goose bumps),直译其实是“鹅疙瘩”。
她的微笑又灿烂起来。“没事。我猜可能是一只鹅走过我的坟墓了 。”
只不过,并不是一只鹅。
9
在送你回去之前,我可以给你个建议吗?罗丝·麦德曾这样问过。那天下午晚些时候,黑尔警官带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是关于安娜·史蒂文森的(她的尸体当天早上才被发现,因为她以前经常表明不喜欢别人未经允许就进入她的办公室)。他离开之后,罗西采纳了那个建议。虽然是周日,但天际购物中心的“美发2000”在营业。被安排给罗西的美发师明白她的要求,但发出了小小的抗议。
“这样很漂亮!”她说。
“是的,我也觉得的确漂亮,”罗西回答,“但我还是讨厌这样。”
美发师履行了职责。当天晚上和比尔见面时,她本以为他也会震惊抗议,但并没有。
“你的头发短了些,但除此之外,你看起来和第一次进店时一样,”他说,“我觉得我喜欢那样。”
她拥抱了他。“好。”
“晚饭想吃中餐吗?”
“除非你答应再过个夜。”
“所有的承诺都应该这么容易兑现。”他笑着说。
10
周一报纸头版:恶棍警察在威斯康星州被发现
周二报纸头版:警方对杀手警察丹尼尔斯不予置评
周三报纸头版:安娜·史蒂文森火化;2000人参加无声悼念游行
周四报纸头版:内部人士猜测丹尼尔斯可能已自杀身亡
到了周五,诺曼转移到了第二版。下一个周五,他就消失了。
11
7月4日之后不久,罗比·莱弗茨给罗西委派了新的工作,是一本与“理查德·拉辛”的作品截然不同的小说:简·斯迈利的《一千英亩》。小说讲述了艾奥瓦州一个农场家庭的故事,不过真正的深意并不在此。高中时期,罗西曾在戏剧社做了三年的舞台服装设计,虽然从未登台一步,却仍能在任何文学作品中一眼认出莎士比亚笔下那个疯狂的国王。斯迈利把李尔王变了个样,但疯狂依然是疯狂。
斯迈利笔下这位“李尔王”,也让罗西带着恐惧想起了诺曼。完成这本书的那天(“迄今为止你读得最出色的一本,”罗达对她说,“也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朗读之一。”),罗西回到房间,从衣柜里拿出了那幅旧旧的无框油画,从那个晚上开始,它就一直在那里;而那个晚上,诺曼……嗯,消失了。这还是她从那之后第一次看这幅画。
她没有对画中的景象过度惊讶。里面又是白天了,山坡还是那样,杂草丛生,凌乱不堪,山下的神庙也一样(或者差不多一样,罗西有种感觉,神庙怪异的倾斜视角不知怎么好像变了,变得正常了),女人们还是不见踪影。罗西觉得多加已经带着疯女人去看她的孩子最后一眼……然后罗丝·麦德将独自一人,前往她那样的怪物大限将至时该去的地方。
她拿着画走到走廊那头的焚化炉,像以前一样小心翼翼地拈着两侧——像是怕一不小心,手就会滑入那边的另一个世界。说句实话,她确实害怕会发生这种事情。
在焚化炉口,她又顿了顿,最后一次凝视这幅从尘土飞扬的当铺货架上呼唤她的画。它无声而紧迫地呼唤她,那声音仿佛就属于罗丝·麦德自己。也许真的就是。罗西想。她向焚化炉口的小门伸出了一只手,又顿住了,目光被之前忽略的东西吸引:离山顶不远的坡上,高草丛中有两块东西。她伸出手指,轻轻地在两块东西的颜料表面擦了擦,皱着眉头,努力想它们可能是什么。几秒钟后,她明白了。那个三叶草花粉小斑点是她的衣服。旁边的黑色斑点是那天在27号公路骑摩托车前,比尔借给她的夹克。那件衣服无所谓,商场里很便宜的东西,但对夹克她真心抱歉,虽然不是新的,但还能好好地用上好多年。还有,借了别人的东西,她当然想还回去。
甚至连诺曼的银行卡,她都只用了一次。
她看着那幅画,叹了口气。留着它没有意义,她很快就要离开安娜为她找的小房间了,她不想拽着非必要的过去不放。有些过去已经像碎弹片一样深深扎在她脑海里,可能摆脱不掉,但——
记住那棵树,罗西。一个声音说,这次听起来像安娜——在她无助的时候帮助她的安娜,她还没能以自己愿意的方式来哀悼的安娜……虽然罗西已经为可爱的帕姆泪流成河,帕姆啊,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总在注意“有趣的人”。然而,此时此刻,她为安娜感到一阵刺痛内心的悲伤,她双唇发颤,鼻子发酸。
“安娜,我很抱歉。”她说。
没关系。那个声音干巴巴的,略显高傲。你没有逼我去死,你也没有逼诺曼杀人,我俩的事情你都不用负责。你是罗西·麦克伦登,不是瘟神“伤寒玛丽”,各种事件涌来,虎视眈眈要将你淹没时,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一点。而你必须得记住——
“不,我不必。”她说着,然后用力将画折断,两半叠在一起,就像不容置疑地合上一本书。用于支展画布的旧木头咔嚓断掉了,而画布本身不算是“断掉”,而是“爆”成了一条条破布一样的东西,就那样垂悬着。破布上的颜料黯淡而毫无意义。“不,我不必。如果我不想,任何事情都不必记得,而且我确实不想。”
那些忘记过去的人——
“滚他妈的过去!”罗西喊道。
我会回报。一个声音回应道。它轻声细语,它哄骗,它警告。
“我听不见。”罗西说。她拉开焚化炉的门,感受火的温暖,嗅着煤灰的味道。“我听不见,我没有在听。一切都结束了。”
她将撕裂折叠的画塞到小门那边,像给地狱中的某个人寄信,然后她踮起脚,看它落向深处的烈火中。


第12章 尾声 狐女
1
10月,比尔又带她去了滨岸野餐区。这次是开他的车。那是一个美好的秋日,但天气已经冷起来,不适合骑摩托了。到了那里,野餐在面前摆好,周围的秋日树林绚烂如火。他向她提出了那个问题,而她早已知道他会问。
“我愿意,”她说,“只等离婚判决下来。”
他抱紧她,吻她。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闭上双眼,听到脑海深处响起罗丝·麦德的声音:万事因果终得报……如果你记住那棵树,也就永远无关紧要了。
但是,是什么树呢?
生命之树?
死亡之树?
智慧之树?
善恶之树?
罗西颤抖着,把未婚夫抱得更紧了。他伸手握住她的左乳,感到那下面的心跳得异常剧烈。
什么树呢?
2
两人在感恩节和圣诞节中间的日子登记结婚,在诺曼·丹尼尔斯未应诉罗西的离婚诉讼,离婚令生效十天后。成为罗西·斯坦纳的第一夜,她被丈夫的尖叫声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