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导他。”罗西低声道,她的双眼泛着银色的月光。
“没错,”另一个女人回答,“诱导他顺着这条小路走,顺着花园小径走过去。”
罗西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口呼唤诺曼。她感觉臂环在灼烧自己的皮肉,仿佛某种奇异而令人心醉神迷的甜蜜之火。她喜欢从自己喉咙中传出的声音,如此响亮,就像她之前在迷宫中发出的“得州游侠”的古老战嚎,就是她吼出来让小宝宝重新哭泣的那种。“我在这——这——下面,诺曼!”
比尔盯着她,一脸恐惧。她不喜欢看到他脸上露出这种表情,但又想看到那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他是个男人,不是吗?有时候男人必须尝尝害怕女人的滋味,不是吗?有时候这是女人唯一的自我保护。
“好了,去吧,”黑人女子说,“我会和你的男人待在这里。我们会安全的。另一个会从神庙中穿过。”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总是这样,”黑人女子干脆地说,“记住他是什么东西。”
“一头公牛。”
“没错,一头公牛。而你是挥舞礼帽来诱导他的女郎。你只需记住,如果他抓住了你,就没有别的‘假信号’可以让他分神了。如果他抓住了你,就会杀了你。毫无疑问。我或我的女主人都无法阻止他。他想用你的血填满自己的嘴。”
这一点我比你清楚,罗西心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清楚。
“别走,罗西,”比尔说,“就在这里,和我们待着。”
“不。”
她推开他向前走,感觉有根刺在她大腿上刺过,这对她来说是种甜蜜的疼痛,就像自己喊叫的声音。甚至连鲜血沿着皮肤滑落的触感都是甜蜜的。
“小罗西。”
她回过身去。
“最终你得赶在他前面。你知道为什么吗?”
“嗯,我当然知道。”
“你说他是一头公牛,到底是什么意思?”比尔问道。他听起来很担心,也有点愠怒……然而罗西感到对他前所未有的爱意,也觉得这么强烈的爱意之后也不会再有。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他是那样脆弱无助。
他又咳嗽起来。罗西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胳膊,非常害怕他会躲开,但他没有。至少目前还没有。
“待在这里,”她说,“待在这里,别动。”说完她便匆匆离开了。在神庙的那头,他最后瞥见她裙袍的一角在月光下一闪而过。在那里,小径似乎展开了,接着她消失了。
片刻,夜色中又传来她的喊声,轻盈又可怕。
“诺曼,你戴着那面具的样子真傻啊……”她顿了顿,又说,“我不再害怕你了,诺曼……”
“天哪,他会杀了她。”比尔喃喃道。
“也许吧,”蓝袍女人回应道,“今晚总有谁要死,这是……”她没说完,瞪大双眼,炯炯有神,头偏到一边。
“你听到什——”
一只棕色的手突然伸出来捂住了他的嘴巴。手没有用力,但比尔感觉它可以用力。这手仿佛充满了钢筋弹簧。他感觉到她的手掌压在自己嘴唇上,指肚贴着他的脸颊。他心中涌出一个不安的想法,几乎是一种确定的感觉:这不是一个梦。他很想相信这就是梦,却做不到。
黑人女子踮脚站着,像情人一样贴着他的身子,仍然捂着他的嘴。
“嘘,”她朝他耳边低语,“他来了。”
他听到了草和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然后是沉重而含混的吸气声,每一声下面都仿佛压着一声口哨。比尔通常觉得这种声音应该属于比诺曼·丹尼尔斯重很多的男人——体重应该在三百到三百五十磅。
要么就是一头巨兽。
黑人女子的手慢慢地从比尔嘴上挪开,他们站在那里,听着那东西慢慢靠近的声音。比尔把手搭在她肩上,她也搭了只手在他肩上。他们就这样站着,比尔突然有种奇异的笃定感,觉得诺曼——或者诺曼变成的那个无论是什么的鬼东西——终究不会从神庙中穿过。他——它——会绕过神庙到这里来,看到他们。它会刨一刨地,低下巨大的锤头,沿着这条狭窄而毫无希望的小路追赶他们,压倒他们,踩死他们,刺死他们。
“嘘……”她喘着气。
“诺曼,你这蠢货……”
这声音飘向他们,如轻烟,似月光。
“你真是太蠢了……还真以为抓得住我?蠢货老公牛!”
一阵充满嘲笑意味的高声大笑突然传来,这声音让比尔想起拉丝玻璃、大开的井口和午夜的空房间。他不禁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爬遍了双臂。
神庙门前有短暂的宁静(其间唯一的动静就是一阵微风短暂地吹过荆棘丛,像一只手捋了捋缠着的乱发)。而罗西喊话的地方则一片寂静。头顶上,如骨瓷盘一般的月亮穿梭出没于一朵云朵之中,为它镶上了一圈银边。夜空洒满了星星,但组成的星座比尔一个也认不出。接着,声音又响起来了:
“诺诺诺曼曼曼曼……你不想和我谈谈吗?”
“哦,我会和你谈的。”诺曼·丹尼尔斯说道,比尔感到黑人女子往他这边惊跳了一下,而他自己的心也从胸腔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那声音距离不过二十码远,好像诺曼刚才的笨拙动静都是故意的,故意让他们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等到安静为上策时,他就不发出任何声音了。“我会和你近一点谈谈的,你这婊子。”
黑人女子把一根手指放在他嘴唇上,告诫他保持安静,但比尔并不需要这个指示。他们凝视着对方,他从黑人女子的眼神中知道,她也不那么确定诺曼是不是会穿越神庙了。
寂静就这样蔓延着,持续着,似乎已经过了生生世世。就连罗西似乎也在等待。
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诺曼又说话了。“喂,你个狗娘养的老家伙,你在这儿干什么?”
比尔看着黑人女子。她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明白。他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要咳出来了。软腭后面那耸动的刺痒感几乎完全无法抵抗。他低头把嘴巴藏进弯曲的肘部,努力把这咳嗽逼回喉咙里。他知道,黑人女子正用忧虑的目光看着他。
我坚持不了太久,他想,天啊,诺曼,你为什么不动呢?之前你还那么快。
罗西仿佛在回应他这个想法:“诺——曼!你太他妈的慢了吧,诺——曼!”
“贱人,”神庙另一侧那个厚重的声音说,“哦,你这贱人。”
鞋子在碎石上嘎吱作响。比尔听到不停回荡的脚步声,明白诺曼已经进入被黑人女子称为“神庙”的建筑物中。他也发现了另一件事:咳嗽的冲动过去了,至少暂时过去了。
他斜身靠近蓝袍女人,耳语道:“我们现在怎么办?”她也耳语回应,弄得他耳朵有点痒:“等。”
2
诺曼发现面具似乎长在自己脸上了,他有片刻的害怕,而且很严重,但这害怕还来不及升级为恐慌,诺曼就看到不远处有什么东西,让他完全没空去在意面具的事情了。他赶紧跑下山坡,跪下来,拿起那件外套,看了看,扔到一边;又拿起那件夹克。没错,就是她穿的那件。摩托夹克。那男的有一辆破摩托,她和他一块骑摩托出去玩了。很可能她的裆部正好地卡在他的屁股上。这夹克她穿太大了,他想,是他借给她的。想到这里他暴怒异常。他往夹克上呸了一口,扔到一边,跳起来,四下张望。
“你这贱人,”他嘀咕着,“你这不干净的贱人脏货。”
“诺曼!”她的声音从黑暗中飘来,他的呼吸停止了片刻。
很近,他想,天啊,她很近,我想她在那个楼里。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看她会不会再喊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确实又喊了:“诺曼,我在这儿!”
他的双手又伸向了面具,但这次不是想拉开,而是爱抚了起来。“公牛万岁。”诺曼在面具里对它说,然后朝山脚下的那片废墟走去。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通向那里的足迹——可能是被脚踩过的倒伏的高草丛——但月光下,完全看不真切。
接着,仿佛是为了帮他确定方向,她那满含嘲讽、令人发狂的呼喊再度响起:“这下面!诺曼!”她像是一点都不怕他似的,甚至像是迫不及待地等着他去。贱货!
“待着别动,罗丝,”他说,“哪儿也别去。”这是最重要的。老警察的那把枪还插在他牛仔裤的腰带里,但它并不是他计划的重点。他不知道身在幻觉中,枪还能不能用,但完全没有要试一试的念头。他想要和自己那疯长的小玫瑰非常亲切而私密地交谈,这是任何枪都做不到的。
“诺曼,你戴着那面具的样子真傻啊……我不再害怕你了,诺曼……”
后面你就会知道,“不怕”只是暂时的,贱人。他心想。
“诺曼,你个蠢货!”
好吧,也许她不在那栋房子里了,她可能已经穿过去到另一边了。不要紧。如果她以为自己能在平坦的空地上跑赢他,那么她将会收获一生中最大的惊喜,也是最后的惊喜。
“你真是太蠢了……还真以为抓得住我?蠢货老公牛!”
他向右边移了一点,尽量保持安静,提醒自己别笨手笨脚的,就像……哈哈,就像一头在瓷器店横冲直撞的公牛。他停在了通往神庙的破旧台阶脚下(他现在看清了,这是一座神庙,希腊神话故事里的那种神庙。那些故事是很久以前编出来的,那时候的人们还没有忙着互相打来打去),环视四周。显然,这是座废庙,日益破败下去,但好像并不阴森恐怖,他竟然还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归属感。
“诺诺诺曼曼曼曼……你不想和我谈谈吗?”
“哦,我会和你谈的。”他说,“我会和你近一点谈谈的,你这婊子。”
他看到台阶右侧纠缠凌乱的高草丛中有什么东西:杂草中有个巨大的石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天空。诺曼往那边走了五步,来到石脸旁边,低头盯着它看了十几秒钟,想要确定眼前看到的的确就是他想的那个东西。他是对的。这个滚落在地的巨头长了他父亲的脸,空洞的眼中混杂着迷离的月光。
“喂,你个狗娘养的老家伙,”他轻声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石脸父亲没有回答,但诺曼的妻子回答了。
“诺——曼!你太他妈的慢了吧,诺——曼!”
她们还真教了她不少好话啊,公牛评价道,不过现在它是从诺曼头脑内部在说话,她交往的这些大好人哟,真是毫无疑问——她们改变了她的一生。
“贱人,”他以厚重而颤抖的声音说,“哦,你这贱人。”
他转身从草丛里的石脸边走开,他本想回去往上吐个口水,就像对待那件皮夹克一样……或者甚至解开牛仔裤拉链,往上撒一泡尿。但他抑制住了内心的冲动。没时间玩游戏了。他匆忙走上裂缝斑驳的台阶,朝着神庙那幽深的入口走去。每迈出一步,剧痛就会从整条腿蔓延到背部,再侵入他受虐的下颌。现在感觉好像只有面具才能固定住他的下颌,真他妈的痛啊。要是把“查理-戴维”们的止痛药随身带着就好了。
她怎么干得出来,小诺曼?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悄然传来。听起来仍然像是父亲的声音,但诺曼应该从没听过父亲语气里有这么多的犹疑与忧虑。她怎么敢那么干?她究竟怎么了?
他一只脚踏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停了下来。脸很痛,下颌仿佛没了车轮螺母的轮胎一样松垮。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他告诉这个鬼魂般的声音,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爸爸——如果真的是你——等我找到她,我会在眨眼之间就让这一切仿佛没发生过。你可以放一百个心。
你确定要碰这个运气?那个声音问道,而已经又在向前走的诺曼再次停下来,歪头倾听着。
你知道还有可能更明智的选择吗?它问道,也许就此退出,承认你俩打了个平局,这样更明智些。我知道这话你可能无法接受,但还是要跟你讲讲我的想法,小诺曼。如果我能控制方向,那肯定会掉转车头原路返回的,因为这里的一切都不对劲,简直可以说完全颠倒了。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清楚地感觉到了一个陷阱。要是你径直走进去,可能会遇到比松动的下颌和脱不下来的面具更大的麻烦。为什么不转身原路回去呢?看看能不能返回她租的那个房间,就在那里等她呢?
因为他们会来的,爸爸。诺曼对这个声音说。鬼魂的坚持和笃定的确让他有所动摇,但他不会承认。警察会上门,他们会抓住我。他们会在我闻到她的香水味前就把我逮了。还因为她对我说了“他妈的”,因为她已经变成了个妓女。光听她现在说话那德行,我就看得出来。
别管她说话什么德行了,你个蠢货!要是她变成了烂货,就让她跟那些朋友一起烂下去啊!趁现在事情还没变得不可收拾,赶紧离开吧,也许还不算晚。
他倒还认真考虑了一下……然后抬眼看着神庙门楣上凿的字:偷丈夫银行卡的女人不配活着。
犹疑顿时消隐无踪。他不会再听这个爱抓裤裆的胆小鬼父亲废话了。他走进大嘴一般张开的门口,进入了那湿气缭绕的黑暗之中。很黑……但也不是黑到什么也看不见。月光透过窄窄的窗户,投射出一条条斜斜的光束,充满了粉尘感,照亮了一堆废墟,看上去如鬼魅般吓人,很像罗丝他们一家人在奥布里维尔做礼拜的教堂。他走过地上成堆的落叶,一群尖声号叫、盘旋飞翔的蝙蝠在月亮的光束中降临至此,在他的脸周围扇动着翅膀,他只是挥动手臂驱赶它们。“滚出去,贱货杂种。”他喃喃道。
他从祭坛右侧的小门走出去,踏上一个小石阶,看到灌木丛上挂着一团蓬松的东西。他俯身过去,拽了下来,举到眼前。光线下很难看得真切,但他觉得应该是红色或粉色的。她穿过这种颜色的衣服吗?他记得她好像穿着牛仔裤,但现在他脑子里的一切都很混乱。即便穿的是牛仔裤,她也脱掉了那个混蛋借给她的夹克,也许夹克里面——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像三角旗在微风中飘动的声音。诺曼转过身,一只棕色的蝙蝠径直飞到他的脸上,用毛茸茸的嘴啄他,翅膀在他的脸颊上不停拍打。
他本来已经把一只手握在了枪托上,现在又松开了,一把抓住那只蝙蝠,将它的翅骨折断,掰到它的身体上,如同一个发了疯的六角手风琴演奏者。他把蝙蝠整个扭曲折叠,又撕成两半,用了很大的力气,那些属于初级生物的内脏都掉落在鞋子上。“你就不该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混蛋。”诺曼把碎尸扔回身后神庙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