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傻了,小诺曼,父亲低声说道,她只是把你的下巴弄脱臼了而已。你知道该怎么办,去吧!
“闭嘴,你个老怪物!”这是诺曼本来要说的话,但因为脸被扯变形了,他只说出了含糊的一段话。他放下枪,用两手拇指钩住面具的两侧(戴上面具时他没有完全拉下来,所以现在这样就比较轻松了),然后轻轻用手掌根轻压下巴的两个点,感觉像摸到了从托槽里弹出来的滚珠轴承。
他坚强地忍受着疼痛,双手摸索向下,然后手掌倾斜向上,用力推了一下,确实很痛,但这疼痛大部分是因为起初只有下巴的一边复位了。于是他的下颌部分就歪歪斜斜的,像是半路卡住,被推歪了的梳妆台抽屉。
你的脸这样歪太久,诺曼,就会永远这样了!母亲的声音在脑中聒噪起来——仍然带着他记忆犹新的那种怨毒。
诺曼用力推了下右半侧脸。这一次,他脑袋深处响起“咔嗒”一声,下巴右边也复位了。然而,整个下巴感觉很松垮,奇奇怪怪的,好像肌肉被猛烈地拉伸过,可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再次紧绷起来。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此时要是打个哈欠,他的下巴可能会骤然掉落到腰带扣上。
面具,小诺曼,父亲低声道,如果你把它完全拉下来,会有帮助的。
“没错。”公牛说。它被完全挤压到了诺曼脸的一侧,所以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但诺曼毫不费力就能听懂。
他小心翼翼地把面具拉下来,这次一拉到底。面具最下边完美地贴着下颌线,这确实有帮助,它仿佛一个运动缚带,支撑着他的脸。
“对的,”公牛说道,“把我想成下巴绷带就行了。”
诺曼艰难地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一边将老警察那把.45口径手枪塞进裤腰带里。一切都没问题,他想,此处仅限男士,女子勿入。他甚至觉得,现在透过面具的眼孔能看得更清楚了,好像他的视力得到了某种提升。毫无疑问这只是想象,但他确实有这种感觉,这是一种很好的感觉,让人信心倍增。
他身体压着墙,然后向前跳起来,猛烈地撞向她和她那混蛋情人刚才进去的门。即使有紧罩的面具在兜底,他的下巴还是痛苦地摇晃着,但他毫不犹豫地再次撞向门,和刚才一样猛。门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上部一条长木板剥裂了。
他不由自主地希望哈利·比辛顿在这里。两人合力就能一击破门,然后他就任由哈利去对付他老婆;而他,诺曼,就照顾照顾老婆的朋友。对罗丝动手一直是哈利这辈子未曾实现的伟大奢望,诺曼没法理解他为何会产生这种想法,但每次哈利到家里来,诺曼都能从他眼神中读出这种欲望。
他又一次猛烈撞门。
撞到第六次——又或者是幸运数字七吧,他也没数清楚——锁被撞脱了,诺曼飞身闯入房间。她在里面,他们两个都在里面,肯定是在的,但他暂时两个都没看到。汗水流进他眼中,暂时模糊了他的视线。这房间看起来空无一人,但不可能啊。他们没有跳窗而逃:窗户关着,而且锁着呢。
他快速地跑遍了整个房间,穿过窗外雾气笼罩的灯光投射下的昏暗光线,一边将头左右摆动着,费迪南德的双角顶着空气。她在哪里?这个贱人!老天,她能去哪里啊?
他瞥见房间那头有一扇门开着,露出一个关上的马桶盖。他跑过去,朝卫生间里看。没人。除非——
他拔出手枪,朝着浴帘开了两枪,在那塑料印花帘子上打出了一双惊讶的黑眼睛。接着他把浴帘拉了起来,挂帘的环子咔嗒咔嗒响。浴缸是空的。子弹崩掉了墙上的几块瓷砖,这就是他造成的最大破坏。但这可能也没关系吧,他本来也没想开枪杀她的。
确实不想。但她究竟去哪儿了?
诺曼冲回房间,双膝跪下(他痛得抽搐了一下,但感觉也不算特别真切),伸出枪口在床底下来回扫荡。无所收获。他沮丧地拍打着地板。
虽然情况肉眼可见,但他还是朝窗户走去,因为只剩下逃窗这一种可能了……他是这么想的,直到他看到光——明亮的光,看着像是月光——从另一扇敞开的门中溢出,他刚冲进房间时,直接掠过了这扇门。
月光?你觉得你看到了月光?你疯了吗,小诺曼?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外面是大雾天,孩子。大雾。而且,就算外面有本世纪最大的满月,那也是个衣橱啊。还是二楼的一个衣橱。
也许他说的是事实吧,但之前的经验告诉他,自己那个浑身汗臭,头发油腻,喜欢抓别人裆部,吃别人老二的蹩脚父亲,并不总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诺曼当然明白,从二楼的衣橱流出月光,这种想法根本不合理……但这正是他亲眼所见的情形。
他慢慢地往衣橱门走去,枪垂在手上,站在流溢而出的光芒之中。他透过面具的眼孔(不过,现在有点奇怪,他感觉只有一个眼孔了,两只眼睛都在透过这个眼孔往外看)看出去,凝视着衣橱。
衣橱空间里的侧板光秃秃的,上面有伸出的挂钩,中间安装了一根金属杆,上面挂着空衣架。但衣橱没有后壁,本该是后壁的地方是一片高草丛生、洒满月光的山坡。他看到萤火虫在黑乎乎的树丛中飞来飞去,用微光交织出毫无规律的缝线。天上的云飘近或飘过月亮时,看上去就像一座座台灯。月亮也不是完全的满月,但也快圆了。山脚下有一片什么东西的废墟。诺曼感觉像是破旧倒塌的种植园房舍,或是一座废弃的教堂。
我彻底疯了,他想,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她不知怎么打晕了我,这一切都是一场疯狂的梦。
不,这个可能他不接受。不会接受。
“回来,罗丝!”他朝衣橱里尖叫……严格来说,这也不是个衣橱了。“回来,你个贱人!”
没有任何反应。只有那不可思议的景象……还有一丝微风,带着草和花朵的芬芳,证明眼前不是怪异而完美的视错觉。
还有别的证据:蟋蟀在叫。
“你偷了我的银行卡,贱人。”诺曼低声说道。他伸手抓住从木板墙上伸出的一个衣钩,像是坐地铁通勤的人拉住车厢里的吊环。他眼前有个月光照耀的奇异世界,他心里即便有恐惧,也完全被愤怒湮没了。“你偷了我的卡,我想跟你谈谈这件事,近……一……点。”
他走进了衣橱,猫着身子钻到衣杆下面,把几个衣架碰掉在木底板上。他在原地稍做停留,看着眼前展开的另一个世界。
然后向前走去。
他感觉自己稍稍向下迈了一步,就像在旧房子里,各个房间的地板水平高度不一样了,但也仅此而已。只迈了一步,他脚下就不再是衣柜的木底板,也没有身在任何人的二楼房间里;他站在一片草地上,带着芬芳气息的微风温柔地环绕在身边。风溜进了面具的眼孔(是的,现在只剩一个眼孔了;他也不知道这种事情究竟怎么发生的,但刚才迈出那一步之后,这件事似乎也不太奇怪了),给他那布满淤伤、汗流满面的脸带去一丝清凉舒爽。他抓住面具两侧,想稍微往上抬抬,好让整张脸感受一下这微风。但面具一动不动,完全抬不动。
第10章 我会回报
1
比尔仔仔细细地环顾这月光如洗的山顶,完全无法相信亲眼所见的景象。他伸出一只手去揉那肿胀的喉咙。罗西明显看到那里有呈扇形扩散的淤青。
夜风抚过她的眉毛,像一只带着关怀的手,温柔、温暖,带着夏日的芬芳。里面不含雾气的潮湿,也没有城东那片大湖刺鼻的潮气。
“罗西,这是真的吗?”
她还来不及把这个问题思考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一个急切的声音——她听过的声音——就打乱了思绪。
“女人!就是你,女人!”
是那个红衣女子,不过现在她只穿了件朴素的袍子——罗西觉得应该是蓝色的,但月光下也看不真切。“温迪·亚罗”正站在半山腰上。
“带他下来这里!没时间了!另外那个人马上就要赶到了,你还有事要做!很重要的事!”
罗西还拉着比尔的胳膊。她想带他往前走,但他不走,警惕地俯视着“温迪”。在他们身后,诺曼怒吼着罗西的名字——声音虽然很含混,但依然很近,真可怕。比尔吓了一跳,但也没能动起来。
“那是谁,罗西?那女人是谁?”
“别管了。走吧!”
这次她不仅是拉他的胳膊了,而是猛地一拽,感到很狂躁。他跟着她动了,但两人只走出十几步,他就弯下腰来剧烈地咳嗽,眼珠子都凸出来了。罗西趁机拉下他借她的那件夹克的拉链,然后整件脱掉,扔在草地上。接着,她又脱掉了里面那件外套,里面的上衣是无袖的,她套上了臂环。她立即就感受到一股力量在涌动,至于这是真实的感觉还是只是她的想象,罗西觉得已经无关紧要了。她迅速回头看了一眼,隐隐觉得会看见诺曼向她冲来,但没有,至少暂时没有。她只看到了那辆小马车,还有小马本身,没有套绳,在吃被月光镶了银边的草;还有她之前看过的那个画架。这幅画又起了变化。首先,里面背对着她的那个人不再是个女人,而是一个看起来长着角的恶魔。她猜这应该是个恶魔,但也是个男人。这是诺曼。她想起来了,借着那片刻的枪击闪光,她看到他头上顶着双角。
“姐妹,你怎么这么慢?动起来啊!”
她伸出左手搂住比尔,他逐渐咳得没那么剧烈了,她扶着比尔往“温迪”焦急等待他们的下方走去。等罗西把他扶到那里时,几乎是在抱着他走了。
“你是……谁?”到了地方,比尔问眼前这个黑人女子,接着立刻又开始咳个不停。
“温迪”没有理会这个问题,也伸出自己的一只胳膊搂住他,支撑起罗西一直不太顾得上的那边。她开口时,是在对罗西说话。“我把她的备用扎特放在了神庙侧翼附近,所以这个就没问题了……但我们得快点!不能浪费一分一秒!”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罗西内心深处又觉得自己也许是知道的,“扎特是什么?”
“别再问问题了,”黑人女子说,“我们最好走快点。”
两人把比尔架在中间,沿着山坡走向公牛神庙。(一切回忆就这么涌现,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罗西心想)。影子在旁随行。神庙的影子就在眼前——其实是越来越接近他们,仿佛某种饥饿的生物。所以“温迪”向右转,带他们往侧边绕时,罗西深深感激。
神庙后面的荆棘丛中,一根枝条仿佛衣柜钩子,挂了一件衣服,就是那件备用“扎特”。罗西看着它,有些沮丧,但并不惊讶。那是一件茜草玫瑰红的托加袍,和那个嗓音甜美而疯狂的女人所穿的一模一样。
“穿上。”黑人女子说。
“不,”罗西弱弱地说,“不,我害怕。”
“回来,罗丝!”
这声音惊得比尔跳起来,他转头往回看,双眼圆瞪,脸色苍白得不可能完全是因为月光的照耀。他的双唇在颤抖。罗西也很怕,但她感到惊惧之下的愤怒,仿佛小船之下有一条巨大的鲨鱼在盘旋游弋。她本来一直抱持着绝望中的希望,觉得诺曼没法跟着他们走进这画中世界,这画会在他们进来之后完全关闭。但现在她明白了,自己希望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找到了这个世界,很快就会进来找他们了,说不定已经进来了。
“回来,你个贱人!”
“穿上。”女人重复道。
“为什么?”罗西问,但她双手已经拽着上衣,把衣服从头上脱了下来,“我为什么一定要穿?”
“因为她想这样。她想怎么样,就得怎么样。”黑人女子看着比尔,而比尔正注视着罗西。“转过去,”她对比尔说,“在你们那个世界,你尽可以看她光身子,看到眼珠子掉出来我也不管,但在我的世界不行。你要是知道好歹,就转过去。”
“罗西?”比尔犹疑地问道,“这是个梦,对吧?”
“是的,”她的声音有点冷酷——有种本能的算计——她还从未听过自己这种语气,“你说得对,是个梦。照她说的做。”
他非常迅速地转了身,像是听到“向后转”口令的士兵。现在他眼前是通向殿宇后面的狭长小路。
“把胸罩也脱了,”黑人女子用拇指不耐烦地戳了戳罗西的胸罩,“扎特里面可不能穿这个。”
罗西解开胸罩扣子,脱了下来;接着蹬掉运动鞋,都没解开鞋带;还脱掉了牛仔裤。她站在那里,全身只穿了一条纯白的内裤,询问地看着“温迪”,对方点了点头。
“没错,也要脱。”
罗西把内裤也脱了下来,然后小心地把那袍子——“扎特”——从挂着的地方取了下来。黑人女子走上前去帮她。
“我知道怎么穿,别碍事!”罗西厉声呵斥她,利索地把袍子从头上套进去,像穿衬衫一样。
温迪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她,即便罗西在扎特的肩带上遇到点小麻烦,她也没再上前去帮她。问题解决后,罗西袒露着右肩,臂环在她的左肘上方闪着微光。她变成了画中女人的镜像。
“你可以转身了,比尔。”罗西说。
他照做了。他上下打量着她,眼神在她乳头在这细致布料上突出来的地方多停留了一两秒。罗西没有介意。“你看起来像另一个人,”他终于开了口,“危险的人。”
“梦里就是这样的。”她又一次听到自己声音里带着冷酷和算计。她讨厌这样……但也喜欢。
“需要我告诉你该做什么吗?”黑人女子问道。
“不,当然不用。”
罗西突然提高了声音,她发出的呼喊既像某种音乐,又充满野性,完全不是她的声音,而是另一个人的……但这的确也是她自己的声音,的确是的。
“诺曼!”她喊道,“诺曼,我在这儿!”
“天哪,罗西,不!”比尔喘着气说,“你疯了吗?”
他想抓住她的肩膀,但她不耐烦地甩开了他的手,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他被震得后退一步,就像刚才的“温迪·亚罗”。
“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正确的办法。而且……”她以片刻的犹疑看了看“温迪”,“我其实不用真的做什么,对吧?”
“不用,”穿蓝色长袍的女人说,“女主人会把一切做好。要是你想阻止她——或者即便是帮她的忙——她都很可能会让你后悔。总而言之,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上面那个混蛋觉得所有女人都会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