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擅长弄死蝙蝠,诺曼。”
天啊,这声音好近——就在他背后!他迅猛地转过身去,差点失去了平衡,险些从石阶跌滚而下。
神庙后面的荒地是个向下的斜坡,朝向一条溪流,而就在半路上,在仿佛全世界最死寂的花园里,站着他迷人的疯长的小玫瑰——她就那样站在那里,站在月光下,抬眼望着他。他迅速地先后意识到三件事。第一,她没穿牛仔裤了,如果曾经穿过的话;她现在穿了一件很适合参加兄弟会大派对的超短连衣裙。第二,她的头发不一样了,染成了金色,梳到了脑后。
第三,她很美。
“蝙蝠和女人,”她冷冷地说,“你就只擅长弄死这两样东西,对吧?我几乎要为你难过了,诺曼。你真是个可悲的渣滓男人。你不是男人,不是真男人。你戴的那个蠢面具也永远都不会让你成为一个真男人。”
“我要杀了你,你这贱货!”诺曼从石阶上跳下来,冲下山坡,朝她站着的地方奔去。清寒的月光下,他那带角的影子跟随着他,掠过一片枯草。
3
有那么一瞬间,她就那样站在原地,全身每一块肌肉仿佛都僵硬了,而他正朝她冲过来,在那狰狞可怕的面具下面尖叫着。让她动起来的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可怕形象——她猜是“现实理智女士”送到她脑中的——他用在她身上的网球拍,拍柄上沾满了鲜血。
她转过身,“扎特”裙摆飘扬,她向溪流跑去。
石头,罗西……如果你掉进那水里……
但她不会掉进去的。她真的是罗西,她是真·罗西,她不会掉进去。只要想想掉进去了会有什么下场,她就不会让自己掉下去。水的气味刺激到足以刺痛她的双眼……让她的嘴巴因渴望而痉挛。罗西用左手食指和中指捏紧自己的鼻孔,跳到了第二块石头上,又从第二块跳到了第四块上,再从那里跳上了岸。小菜一碟。不值一提。至少在她双脚打滑之前是这样。她整个人摔倒在滑溜的草地上,又往那黑色的流水中滑去。
4
诺曼眼见她摔倒,哈哈大笑。看来她要全身湿透了。
别担心,罗丝,他心想,我会把你拉起来,把你整个擦干。我一定会的。
接着她就又爬起来了,死死扒住河岸,转头瞥了一下,双眼充满恐惧……但她怕的好像不是他,她看的是那流水。她站起身时,他瞥见了她的屁股,光着的,像新生儿。接着发生了最叫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裤裆里的那东西硬了起来。
“我来啦,罗丝。”他喘着气说。是的,也许很快他还会以另一种方式“来”。随着她“去”,他就要“来”了,可以这么说吧。
他穿着汉普·彼得森的方头靴,踩着罗丝的双脚留下的小小脚印,匆匆跑到溪流边,在罗丝重新爬上对岸时,他刚好来到奔流的水边。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这次她显然是在看他。接着她做了件让他完全惊呆的事情,让他惊得甚至暂时无法动弹。
她朝他竖了中指。
而且她竖得非常自如熟练,还朝着他吻了吻自己的指尖,接着就跑向了前方的枯树林。
你看到了吗,诺曼老哥?公牛在他的头脑中问道,那贱人刚刚朝你竖了中指。你看到了吗?
“嗯,”他呼出一口气,“我看到了。这件事我也会处理好的。我会处理好一切。”
但他绝无意不顾一切地疯狂冲过这面前的溪流,更不想掉进去。罗丝看上去不太喜欢这流水,所以他也最好万分小心,做到最基础的“步步在意”,谨慎行事。这鬼河里面说不定有很多那种尖牙利齿的南美小鱼,有兴致的话它们甚至可以把一整头牛都撕扯到只剩骨架。他也不知道在幻觉中人是否也会被这些东西弄死,但眼前的景象感觉越来越真实了。
她朝我露了屁股,他心想,她的光屁股。也许我也得朝她露点什么东西才好……他们不是说,公平的游戏吗?
诺曼把贴在牙齿上的双唇活动开,露出一副并非龇牙咧嘴的可怕表情,把汉普的一只靴子踏在第一块白色石头上。他这样做的时候,月亮穿到了一片云后面;等月亮再次出现时,诺曼已经走到了这溪流的半路。他低头看着溪水,一开始只是出于好奇,看到了之后则有些入迷,也很惊骇。月光无法穿透溪水,仿佛这是一摊流动的泥浆,但仅凭这点没法让他几乎不能呼吸,甚至停下脚步。那黑色溪水中反射出来的月亮,根本不是月亮,而是一颗咧嘴而笑、发白褪色的人类头骨。
来一口这东西呗,小诺曼。水面上的头骨悄声道,妈的,你要是想,要不干脆洗他妈个澡吧。把那些蠢事情全部忘掉吧。喝了这水你就会忘的。喝下去,你就永远不会因之烦恼了。你不会有任何烦恼了。
听起来真是太有道理,太正确了。他抬起头,也许是为了看看天上那个月亮是否如水中那个一样,仿佛一颗头骨,却看到了罗丝。她站在小路汇入枯树林的地方,旁边有座雕像,是个小孩,双臂上举,那东西支出来挂在身前。
“你不可能就这么逃了,”他喘息着说道,“我不——”
石头男孩动了。他放下双臂,抓住了罗丝的右手腕。罗丝尖叫着,徒劳地拍打他紧握的双手。石头男孩咧嘴笑着,诺曼目睹着他伸出大理石做的舌头,对罗丝挑逗地晃动着。
“干得好,”诺曼低声道,“抓住她——别放手。”
他跳上对岸,张开一双大手,奔向他任性的老婆。
5
“想和我来个后入吗?”石头男孩用毫无起伏的刺耳声音问她。紧攫住她腕子的手嶙峋凸起,非常沉重,捏得很紧。她回转头,看到诺曼跳上了河岸,面具的角划过夜色,他在湿滑的草地上踉跄了一下,但没有摔倒。从明白过来警车里的人是诺曼开始,她还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接近惊慌失措的边缘。他会抓住她,然后呢?他会撕咬她,把她扯成碎片。她将尖叫着死去,鼻腔里充满他身上英伦皮革古龙香水的气味。他会——
“想来个后入吗?”石头男孩吐了吐口水,“想跪下吗,罗西,被骑着,趴在地上——”
“不!”她尖叫着,愤怒再度像洪水一般倾泻而出,像红色的帷幕铺展在她的思想之中,“不,放开我,别搞那些高中生的破玩意,放开我!”
她挥动左手,并没去想往一尊大理石雕像的脸上出拳会有多痛……结果,其实一点也不痛,就像用攻城锤击打某种松软而腐坏的物体。她在瞬间瞥到雕像脸上新的表情——讶异取代了邪欲——接着这东西狞笑的脸碎成了近百个白如面团的碎片。那双手紧握的沉重挤压感也从她手腕上消失了。但还有诺曼,诺曼已经要赶上她了,他低着头,呼吸的潮气在面具上进进出出,双手朝这边伸过来。
罗西转过身,感觉他伸长的一根手指滑过了“扎特”唯一的那根肩带,又弹开了。
赛跑现在开始。
6
她像少女时代一样发足狂奔,那时她那位现实理智的母亲还没有开始她的重大任务,没有对罗西·戴安娜·麦克伦登教授淑女之道与禁忌(奔跑绝不是淑女应有的行为,尤其是你已经到了发育的年纪,一跑起来双乳就会在身前跃动,就更不行了)。她全心投入,全速前进,也就是低着头,双手握拳在身侧来回摆臂。一开始,她清楚诺曼就紧跟着自己,却没那么清楚他逐渐落后。最初,他只拉开了几英尺的差距,后来就几码几码地落后了。即便诺曼已经稍微落后,她依然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听起来和迷宫中的厄里倪斯一模一样。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轻了,辫子在背后上下甩动。但最清晰的还是一种疯狂的兴奋感,整个头脑都充血了,甚至感觉快要爆炸了;但如果爆炸,就会收获极致的快感。(她抬头看了一眼,看到月亮也在和她一起跑,迅疾地穿过闪着星光的天空,)而天空的前面横亘着一些枝丫,属于矗立于此的枯树,仿佛一双双巨人之手,他们被活埋于此,在挣扎着逃脱的过程中死去了。有一次,诺曼咆哮着要她别再跑了,别再这么贱了,她居然真的大笑起来。他还以为我在玩欲擒故纵呢。她想。
她来到小径上的一个弯道,看到那被闪电击倒的树挡住了自己的路。她来不及闪避,而如果急刹车的话,她只会被这棵树的某一根张牙舞爪的枯枝刺穿。就算避开了树枝,还有诺曼。她已经稍微领先了他一点点,但要是现在停下,即便只停短短的一瞬,他也会立刻朝她猛扑,如恶狗扑向小兔子。
所有这些都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尖叫着——也许是因为恐惧,也许是带着蔑视的抗争,也许两者兼而有之——把手伸在身前,纵深一跃,如同女超人。她跳过了枯树,左肩着地。她翻了个筋斗,弹跃而起,晕晕乎乎地看到诺曼在那倒伏之树的另一头死盯着她。他双手都抓着树枝,那残枝已经被火烧成了黑炭。他喘着粗气。微风拂过,她闻到从他身上飘来的气味,除了汗水与“英伦皮革”,还有别的味道。
“你又开始抽烟了,对吧?”她说。
花环橡胶牛角下面的那双眼睛打量着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面具的下半部分痉挛般地抽动起来,被包裹其中的男人像是想要微笑。“罗丝,”公牛说,“别这样。”
原文el toro dumbo是西班牙语。
“我不是罗丝。”她说着,发出短促而激愤的笑,仿佛他的确就是这世上最愚蠢的畜生——大笨牛 。“我是罗西,真·罗西。但你已经不是真的了,诺曼……你还是真的吗?连你自己都不真了。但这些都无所谓了,反正我无所谓。因为我已经和你离婚了。”
说完,她转身逃开了。
7
你已经不是真的了。他一边从有足够空间可以轻松通过的树顶绕过,一边想着这句话。她已经去了这枯树的另一边,而且还在全速往前跑,但等绕过了树又走上小路,诺曼只是悠闲慢跑着。他也只需要做到这个程度了。内心的那个声音,那个从未让他失望的声音,告诉他这条路在前方不远处就会到尽头。这消息本该让他非常高兴,但他一直在想着她说的那番话,她说完就转身,漂亮的小裙边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消失了。
我是真·罗西,但你已经不是真的了,连你自己都不真了……我已经和你离婚了。
嗯,他心想,至少最后这句话还算有点谱。确实会离婚,但必须按我的条件来,罗丝。
他又慢悠悠地跑了一会儿,接着停了下来,伸出胳膊擦了擦额头,看到上面沾满汗水时,也没有惊讶,甚至根本没去想,尽管他仍然戴着面具。
“你最好回来,罗丝!”他喊道,“最后的机会。”
“来抓我呀,”她也用呼喊回应他,声音听起来有点微妙的不同,虽然他说不清究竟有什么具体的不同,“来抓我呀,诺曼,不远了。”
“嗯,确实不远了。”为了追她,他他妈的已经跨越了半个国家,又追着她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或者说一个梦境,一个不管是什么的鬼地方,但现在她已经无路可逃了。
“你没地方逃了,小甜心。”诺曼说着就朝她声音的方向走去,双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8
她跑进了那个圆形空地,看到了自己,跪在那唯一一棵活着的树边,背对着她,头低下去,仿佛在祈祷,或是沉浸在深深的冥想中。
不是我,罗西紧张地想,那并不是真的我。
但也可能是她。这个跪在“石榴树”下背对着她的女人,也许是她的双生姐妹。她和罗西一样高,身材也相同,拥有同样的一双长腿和宽宽的髋臀。她穿着一模一样的茜草玫瑰红托加袍——黑人女子口中的“扎特”——头发也编成一根金色的发辫,垂在背正中,长及腰部,和罗西的发型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这女人两只手臂都是光的,而罗西戴了臂环。这个不同诺曼很可能注意不到,他从未见过罗西戴这种东西,她觉得他在任何情况下可能都注意不到这一点,更别说现在这种状况了。接着她又发现了他也许会注意到的不同——罗丝·麦德的脖子和小臂上那一块块的黑斑。它们成群成堆,如饥渴的阴影。
罗西猛然停下,朝月光下面对树跪下的那个女人望去。
“我来了。”她有些犹疑地开了口。
“是的,罗西,”另一个女人用那甜美而充满渴求的声音说,“你来了,但还走得不够远。我想你到那儿去。”她指向那宽阔的下行白色台阶,上方有“迷宫”两个大字。“不远了,你再走十几个台阶,平躺在上面就好。你稍微走远一点,就不必看到了。你不会想看到这一幕的……不过,如果你决意想看,也可以看。”
她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真挚的愉悦。罗西心想,正是这种愉悦让一切如此可怕,真切得可怕。
“无论如何,”她继续道,“你听到我们之间的对话可能也好。嗯,我想应该会非常好。”
“他可能会觉得你不是我,即便是在月光下。”
罗丝·麦德又大笑起来。这笑声让罗西后脖颈上的毛发都竖起来了。“他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是你呢,小罗西?”
“你有……嗯……瘢痕。即便在这种光线下我也能看出来。”
“嗯,你是可以,”罗丝·麦德仍在大笑,“你可以,但他看不出来。你忘了吗?厄里倪斯眼瞎了。”
罗西本想说,女士,你搞错了,我们说的是我丈夫,不是迷宫里那头公牛。接着她想起诺曼戴的那个面具,于是什么也没说了。
“快去吧,”罗丝·麦德说,“我听到他来了。下楼梯,小罗西……不要太靠近我。”她顿了顿,又用若有所思的可怕声音说道:“不安全。”
9
诺曼沿着小径慢悠悠地跑着,一边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有那么一两下,他以为听到了罗丝说话,但可能也只是他的想象。不管怎么说,这都不重要。要是有人和她同行,他就会把那个人一起干掉。要是运气好,说不定就是贱人格特——说不定这个肥到过分的拉拉也通过某种方式进入了这个梦境,所以诺曼能够用.45口径的手枪送一颗子弹到她肥胖的左边奶子里,给自己找找乐子。
想到能对格特开枪,他简直快要兴奋得快跑起来。他已经离得很近很近,近到能闻到她的气味——多芬香皂和丝柔洗发水交织在一起,飘忽而微妙的味道。他绕过最后一个弯。
我来了,罗丝,他想,再也无处可逃,再也无处可躲。我来带你回家,亲爱的。
10
通向迷宫的台阶上很冷,罗西注意到上次没留意的一种气味——潮湿而衰败的气味,其中又夹杂了粪便、腐肉与野兽的臭味。她再次产生了那个不安的想法(公牛能爬楼梯吗?)但这次并没有真正地恐惧。厄里倪斯已经不在迷宫里了,除非那广阔的世界——画里的整个世界——也是个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