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走了。”比尔突然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尖细而微弱,但听到这话的罗西却仍然无比感恩。“我能走了,罗西,我们快去你的房间吧。那个混蛋疯子又要来了。”
比尔咳嗽起来。在他们下面——但不是很远——诺曼哈哈大笑。“没错,阳光男孩,混蛋疯子又来了。这个混蛋疯子会把你的眼珠子从你他妈的脑袋里面挖出来,然后喂你吃下去。不知那会是什么味道?”
“离我远点,诺曼!”罗西厉声尖叫,迈步领着比尔穿过一片漆黑的走廊。她的左臂仍然环在他的腰间,右手扶着墙,用手指摸索着前路,寻找自己的房门。她扶在比尔身侧的左手攥成拳,紧握着她重获新生后到目前为止仅有的三把钥匙——前门钥匙、邮箱钥匙和房门钥匙。“离我远点,我警告你!”
她身后的那片黑暗中,飘来最最荒谬的回应:“你竟敢警告我,你这婊子!”——他还在楼梯上,但已经很接近最上一级了。
她感到墙面凹了下去,这扇门肯定是她的房门了。她松开比尔,摸索出这扇门的钥匙——房门钥匙和大门钥匙不一样,是方头的——在黑暗中朝锁孔戳去。她听不到诺曼的声音了。他在楼梯上吗?在走廊里吗?还是就在他们身后,再度朝呼吸阻塞不通的比尔伸手?她找到了门锁,用右手食指压住锁孔的竖槽定位,把钥匙送了进去。可钥匙就是插不进去。她能感觉到钥匙尖在往锁槽里钻,但就是没法完全进去。她越来越恐慌,仿佛有老鼠在用牙齿急促啃噬着头脑。
“它进不去!”她气喘吁吁地对比尔说,“就是这把钥匙,但就是进不去!”
“翻过来试试。可能拿反了。”
“喂,下面是怎么回事?”一个没听过的声音在他们上一层的走廊深处响起。接着传来“咔嗒咔嗒”的一阵开关声,却毫无用处。“怎么灯都打不开了?”
“别动——”比尔大喊道,立刻又咳嗽起来。他喉咙里发出惊人的摩擦声,努力清着嗓子。“待在原地!别下来!打电话报——”
“我就是警察,你个蠢货。”一个含混得十分奇怪的柔声在两人身边的黑暗中说道。接着传来一声低沉而厚重的嘟哝,既急切又满足。就在她终于把房门钥匙完全插进锁孔时,比尔被人拽开了。
“不!”她尖叫起来,左手在黑暗中慌乱地挥舞。左上臂的臂环前所未有地发烫。“不,别碰他!别!碰!他!”
她抓住了光滑的皮革——比尔的夹克——但它又溜走了。她又听到了那可怕的窒息声,仿佛谁的喉咙被细沙塞得满满的。诺曼笑出声来,这笑声也是闷闷的。罗西朝那声音走去,双臂前伸,手掌张开,不断摸索。她摸到了比尔的肩膀,伸手过去,摸到了某样东西,感到毛骨悚然——仿佛是一堆死肉,但不知怎么还有点生命,上面有很多粗糙的凸起……有橡胶般的弹性……
橡胶。
他戴了个面具,罗西心想,某种面具。
接着她的左手就被攫住,拉进一片湿热的潮气中。她刚反应过来那是诺曼的嘴,他的牙齿就咬住了她的手指,一直咬进骨头里。
剧痛无比,但她的反应仍然不是恐惧或无助到想要屈服,她不会像以往那样,遂了诺曼的心意。她感到无比暴怒,暴怒到近乎疯狂。她没有试图挣脱他那咬得嘎吱响的凶恶牙齿,而是弯曲了第二个手指关节,将指尖压在他门牙内侧的牙龈上,接着用她那仿佛拥有超自然力量的强壮左手的掌根顶住他的下巴,向后一拉。
左手下面传来奇异的嘎吱声,有点像被压在膝盖下的木板在断裂前一秒会发出的声音。她感觉到诺曼惊跳起来,听到他发出空洞而狐疑的声音,仿佛只有声母组成的咆哮——“嗷嗷嗷呜”——接着他的下巴像文件柜的抽屉一样向前滑动,从下颌的铰链处松脱了。他痛苦地尖叫起来,罗西流血不止的手挣脱了出来,一边想着,这就是你咬人的下场,你这个畜生,你敢再咬人试试。
她听到他向后踉跄而去,通过他的尖叫声和衣服在墙上滑动摩擦的声音追踪判断他的位置。这下他真的要开枪了。她一边朝比尔那边转身,一边想着。他斜靠在墙上,在黑暗中呈现一个更为浓黑的剪影,又拼命咳嗽起来。
“喂,你们啊,行了,玩笑归玩笑,差不多得了。”是楼上那个男人,听起来有些暴躁和不耐烦,不过此时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已经下了一层楼,在这层走廊的远端。即便在转动锁孔里的钥匙和推开门的时候,罗西的心中也充满不祥的预感。她尖叫起来,根本不像她自己,像“另一个罗西”。
“离开这儿,你个蠢蛋!他会杀了你的!不要——”
枪响了。她往左边看去,做噩梦般地对诺曼一瞥,他坐在地上,双腿弯折在身下。短短一瞬间,她还不足以辨认出他头上究竟戴了什么东西,但她到底还是看清了:那是一个公牛面具,有一张毫无生气的狞笑之脸。嘴孔上有一圈血——她的血。她能看到诺曼那四处寻找她的疯魔鬼眼,他的眼神属于即将开始某种最终决战的穴居野人。
刚才怨声载道的租户尖叫起来,而罗西迅速拽比尔进了家,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房间里影影绰绰,雾气遮掩了通常会在地板上投下一束光的路灯微光,但比起刚才经过的前厅、楼梯和二楼走廊,这里已经很明亮了。
罗西首先看到的是臂环,在黑暗中闪着柔光,躺在床头柜上的台灯底座旁。
刚才我是靠的自己。她想。她太震惊了,甚至觉得这种震惊很愚蠢。我完全是靠的自己,光是想想我戴着这臂环,就够了——
当然了,另一个声音回答道,是“现实理智女士”,当然是靠她自己了,因为这臂环里从来不存在什么神力,从来没有。力量一直都在她体内,力量一直都在——
不,不行。她不会再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了,绝对不会。而且,此时此刻她的注意力反正也已经转移了,因为诺曼已经像巨型货车一样在撞门了。廉价的木头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开始破裂,与门轴的连接处发出痛苦的呻吟。在更远的地方,楼上那位邻居,一个罗西从未打过照面的男人,号啕大哭起来。
快,罗西,快!你知道该怎么办,该去哪里——
“罗西……报警……得报警……”比尔只说到这里,又咳嗽起来——他很难把话说完。反正她现在也没时间听这种蠢话。之后他的主意也许是不错的,但现在说不定会害死他们。现在她的职责是照顾他,保护他……这意味着要把他带到一个可能安全的地方,一个可能对他俩来说都安全的地方。
罗西猛地拉开了衣柜门,觉得会看到里面充满了那奇异的另一个世界,就像她被雷声惊醒时,那个世界充满了卧室的墙壁一样。阳光会涌出来,让眼睛已经适应黑暗的他们头晕目眩……
但眼前只有一个衣柜,窄小,有点发霉,里面什么也没有——曾经放在里面的仅有的两件衣物都被她穿在身上,一件外套和一双运动鞋。哦对,只有那幅画还在那里,她把它靠在里面的墙上了,但它没有变大,内容也没变,也没有打开,没有发生之前发生的任何事情。这只是一张从画框中被取出的画作,是人们很容易在古玩店、跳蚤市场或当铺里找到的那种庸常画作。仅此而已。
门外走廊里,诺曼又在狠狠撞门。这次的裂缝要大很多,一根长长的木片从门上剥裂开,咔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再撞几次就能把门完全撞破,也许两三次就够了。出租屋这些房门的质量,承受不了这种疯狂。
“那不只是一幅普通的画啊,该死!”罗西哭喊着,“是故意为了我放在那里的,不只是一幅普通的画!能去到另一个世界!我知道可以的,因为我拿到了她的臂环!”
她转头看着臂环,跑到床头柜边猛地拿起来,感觉比之前更重了,而且前所未有地发烫。
“罗西。”比尔说。她只能勉强辨认出他的样子,他双手都按在喉咙上。她觉得他嘴上有血。“罗西,我们必须得报——”接着他叫出声来,因为明亮的光突然洒满了整个房间……但这并不是她想的那种朦胧的夏日阳光,没那么亮,这是月光,从敞开的衣柜里涌出来,洒在地板上。她手里握着臂环,走回比尔身边,往衣柜里看去。曾经是衣柜后板壁的地方,现在是那个山顶,高高的草在阵阵柔和的夜风中荡漾,神庙青灰色的线条与柱子在黑夜中闪耀。最显眼的是月亮,如同一枚明亮的银币,高悬在黑紫色的天空中。
她想到今天见过的那只狐狸妈妈,感觉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她觉得它也在抬头看着这样一轮月亮。小狐狸崽们睡在它身边,以倒下的树干做庇护所,而那只雌狐抬着头,黑漆漆的眼睛专注地仰望着月亮。
比尔一脸困惑。月光照在他皮肤上,仿佛镀金的白银。“罗西。”他虚弱的声音里充满担忧。他的嘴唇又动了动,但没能再说出话来。
她拉起他的手臂:“快,比尔,我们得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受了伤,又如此困惑,真让人怜爱。他脸上的表情激起她内心奇异而矛盾的情感:一方面对他蠢笨如牛的缓慢反应而狂躁不耐烦,一方面对他狂热的爱——还不到母性的程度——又在脑海中如火焰般燃烧。她会保护他的。是的,是的。如果真走到了那一步,她会牺牲自己去保护他。
“别管怎么回事了,”她说,“你相信我就行了,就像我相信你开摩托一样。相信我,跟我来。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她用右手拉着他向前走,臂环垂在她左手上,像个金色的甜甜圈。有一瞬间他有点抗拒,接着诺曼又尖叫着撞了门。罗西发出一声混杂着恐惧与愤怒的哭喊,把比尔的手臂抓得更紧了,一把把他拽进衣柜,然后拉着他走入那月光照耀的世界,此时出现在衣柜内壁上的世界。
13
那婊子把衣帽架打横在楼梯上时,事情就开始严重地不对劲了。诺曼不知怎的被缠在了里面,或者,至少他钟爱的那件“伦敦雾”外套被缠在里面了。衣帽架上某个黄铜挂钩不知怎么就穿过了一个扣眼,可真是巧妙绝伦的把戏啊;另一个挂钩则钻进他的衣袋,像笨拙的扒手在摸索钱包。还有个挂钩那钝钝的黄铜杆刺进了他已经饱经摧残的蛋蛋。他痛苦地咆哮,咒骂着她,努力想往前走,往上冲。但那可恶的衣帽架就是抓着他不放手,而即便他想拖着它走,也是不可能的:它那爪子一般的支脚,有一只不知怎么就钩在了楼梯的角柱上,像爪钩一样牢牢固定在那里,如船锚一样稳如泰山。
他必须上去,必须。他要及时赶到,不能让她和那个混蛋一起锁进那个小小的避难所。必要的话,他会把门撞破的,这点他毫不怀疑。在他作为警察的职业生涯中,他撞破过很多很多的门,其中有些可是相当坚固的老门。但眼下,时间逐渐变得重要起来。他不想开枪打死她,那就太快了,而且对他这疯长的玫瑰来说,这死法也太没有痛苦了。但要是眼下的情况不变得稍微顺利一点,那开枪可能就是他唯一的选择了。那该多么可惜啊!
“让我上场吧,教练!”公牛在外套口袋里喊道,“我的肤色刚好,我非常健康,而且休息好了。我准备好了!”
是的,真他妈的是个好主意。诺曼从口袋里拽出面具,把它猛地罩在头上,吸入尿和橡胶的气味。像这样混合吸入的时候,这气味竟然并不糟糕;说实在的,竟还有点美妙,让人觉得抚慰心安。
“公牛万岁!”他大喊一声,蠕动着身子从外套里逃出来。他又朝前扑去,手里握着枪。该死的衣帽架承受不住他的重量,断裂了,但断裂之前居然还将某个该死的挂钩刺穿了他的左膝盖。诺曼几乎没感觉到。他龇牙咧嘴,在面具之中如野人一般狠狠地咬合上下牙齿;他喜欢那沉重的咔嗒声,像台球撞在了一起。
“跟我闹没有好下场的,罗丝。”他本想站起来,但被衣帽架挂钩刺穿的膝盖撑不住了。“原地停下,别想逃跑。我只想和你谈——”
她用尖叫回应他,她说了些什么,都不重要。他继续爬行,尽可能地快速,也尽可能地安静。终于,他感觉到了上面的动静,他猛地伸出手臂,抓住了她的左小腿,指甲深深掐进去。感觉真美妙啊!抓住你了!他心想,感到一种原始的胜利狂喜。抓住你了,老天啊,抓住——
黑暗之中,她的脚凭空出现,如同灌满了铅的大棒,叫他猝不及防,那只脚奇袭了他的鼻子,又给它变了个样。剧痛难以忍受——就像是非洲杀人蜂的蜂窝在他头上被捅破了。她从他手中挣脱逃开,但诺曼几乎没意识到。他已经向后晃去,伸手摸索着栏杆,但手指只是轻轻地擦过了栏杆底部。他一路跌滚着回到了衣帽架边,手里还握着枪,一根手指按在扳机保险环外面,以防给自己崩个洞……按照事情的发展趋势,这似乎是非常可能的。他瘫倒了片刻,然后甩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些,又往上爬去。
这次他没有真的灵魂出窍,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但他完全不知道他们从顶部的楼梯上对他大喊大叫了什么,而他又对他们喊了什么。他的鼻子又受伤了,这是他此时的头等大事,他痛得眼前出现了一片红幕。
他朦胧地意识到,有外人想要闯入这个私人派对,那个无辜的旁观者,像寓言故事中的人物;还有罗丝那个混蛋男友,让他别过去。这对他有一个好处,就是准确定位了那个混蛋男友,简直轻而易举。诺曼伸手去抓那个混蛋男友,他就在那里。他把手放在混蛋男友的脖子上,又掐起他来。这次他得把活干完,但突然间他感到罗丝的手放在了他的一边侧脸上……放在了面具上,感觉就像被打了一针麻醉后,又被人抚摸了。
罗丝,罗丝在摸他,她在这里。自从她把他那张天杀的银行卡放进钱包,走出家门后,她还是头一次站到了他面前。诺曼对那个小情人全然失去了兴趣。他抓住她的手,塞进面具嘴部的洞里,死命地咬了下去。他狂喜入迷,但是——
但是紧接着又出了状况,很糟糕的状况,很可怕的状况。他感觉罗西直接把他的下颌整个撕裂了。疼痛像亮闪闪的钢镖一样朝他的头脑两侧射来,最终在头顶相撞,发出砰的一声。他尖叫起来,从她身边艰难地退开。这个贱人,这个肮脏的婊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把她从一个一眼就能看穿的小东西,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怪物?
那个无辜的旁观者突然开口说话了,诺曼觉得自己应该肯定是开枪打了他。反正是开枪打了谁,能发出那种尖叫的人不是被枪击了,就是被火烧到了。接着,当他把枪口对准罗丝和她那个混蛋男友所在的地方时,他听到砰的一声关门声。这贱人终究还是先他一步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