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后退了一步。
“带子紧吗?”
她摇摇头。
“确定?”
她点点头。
“那说点什么听听。”
“噼里啪啦咚咚锵。”她说,看着他的表情,爆发出一阵欢笑。接着他也跟她一起大笑起来。
“你准备好了吗?”他又问了一次。笑容仍然挂在脸上,但他的双眼已经恢复了那种认真考虑的神情,仿佛知道两人已经开始某项需要严肃对待的事业,任何一句话或一个动作都可能产生深远的影响。
她一只手握拳,捶捶头盔顶部,紧张地咧嘴笑了笑:“应该准备好了吧。谁先上车,你还是我?”
“我,”他腿一抡,上了哈雷的鞍座,“现在你上。”
她小心翼翼地把腿架上去,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她心跳得很快。
“不,”他说,“双手抱住我的腰,好吗?我的胳膊和手都得空着,好控制摩托。”
她双手滑到他的腰间,在他平坦的小腹前交握起来。她一下子觉得自己仿佛又在梦中。这一切难道都源于床单上那一小滴血吗?源于一个走出家门,然后一直走下去的冲动决定?这可能吗?
亲爱的上帝,这一定别是个梦啊,她心想。
“脚在桩子上放好了吧?”
她把脚放上去,比尔将摩托整个立起来,把脚架蹬上去,她感到害怕又着迷。现在稳住两人的只有他的双脚了,她感觉就像在一艘小船上,最后一个锚也被拉起来了,船在码头漂浮,在浪涛之中上下起伏,比之前更自如了。她向前斜着身子,离他的背更近了些,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阳光下,温暖的皮革味道和她想象的差不多,这很好。一切都很好,有点吓人,但很好。
“我希望你喜欢这样,”比尔说,“真心地希望。”
他按动了右边把手上一个按钮,两人身下的哈雷像枪炮一样轰隆响起来,罗西吓了一跳,再次靠近比尔,也抱得更紧了,那种小心翼翼的心情反倒减轻了一些。
“没问题吧?”他喊道。
她点点头,又意识到他看不到,于是也大喊着回应:“嗯,没问题!”
片刻之后,两人左边的路牙便向后掠去。他朝她身后迅速看了一眼路况,就穿过特伦顿街,来到路的右边。那感觉一点也不像汽车上的掉头,摩托车倾斜着,像一架小飞机在跑道上排队等着起飞。比尔扭动油门,哈雷向前疾驰,一阵风钻进了她的头盔,叫她大笑起来。
“我觉得你会喜欢!”车停在街角等红灯时,比尔转头喊道。他把双脚放下来时,感觉就像两人再次与坚实的土地相连,但维系的媒介只是一根细线。灯变绿了,发动机又在她身下咆哮起来,这次更威严了。车子一晃,驶入迪灵大道,与布赖恩特公园并行,掠过路面上如墨迹般的老橡树树影。她抬头看看他的右肩,看到阳光正领着两人穿越树林,树影如日光仪的投影一样在她眼中闪烁。他倾斜摩托车上了卡柳梅特大道,她也和他一起斜了身子。
我觉得你会喜欢,出发不久时他这么说。但她真正喜欢上这种感觉,是在两人穿越城北的时候。摩托车像玩跳房子游戏一样,穿过越来越多的郊外社区,那些屋脊相连的木结构房子让她想起电视剧《全家福》,似乎每个转角都有家“小酒”那样的店铺。等摩托上了出城的高架,她不仅仅是喜欢这种感觉了,简直是爱上了。他驶离高架,上了27号高速,双车道的黑色路面沿着湖边一直延伸到下一个州;她感觉要是永远这样下去,也会很高兴。要是他问她,如果这样一直开到加拿大,也许去多伦多看一场蓝鸟队的棒球比赛怎么样,她只会把戴着头盔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让他感觉到自己在点头。
27号高速棒极了。如果等到仲夏时节,即便是在早上这个时候,这里也会车水马龙。但今天整条路上几乎都没车,像一条黑色的丝带,中间贯穿了一条黄色缝线。两人右侧的湖水在不断掠过的树丛中闪现着美妙的蓝色;左侧则是奶牛场、度假小屋和只在夏季开放的纪念品商店。
她觉得没必要说什么话,也不确定即便应该说话,她是不是能够说话。他慢慢扭紧哈雷的油门,直到红色的计速针在表盘上笔直地竖起来,就像指示正午时分的时针;她头盔里的风更猛地猎猎作响。罗西感觉这就像自己少女时代的飞翔梦境,在梦中,她饱含无畏的热情与活力,在田野、岩壁、屋顶和烟囱上飞驰,秀发如一面旗帜在身后荡漾。从那样的梦境中醒来时,她往往浑身颤抖,大汗淋漓,既害怕又高兴,正如此刻的感觉。她向左看去,自己的影子就在身边流动,正如在当时的梦境中。但现在这身影有另一个身影相伴,感觉更好了。她想不出这辈子还有什么时刻如这一刻那样幸福;周遭的全世界似乎都很完美,而身在这个世界中的她也很完美。
温度有微妙的波动,他们飞驰过沼泽般的宽阔树影,或下降到低洼地带时,有点冷;等又进入阳光中,就变暖了。在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下,各种气味仿佛一个个胶囊,如此浓缩,仿佛是从冲压式喷气机中发射出来的:牛、粪便、干草、泥土、割下的草。经过正在重新铺设的路面,她闻到它传来的柏油味;来到一辆作业中的农用卡车后面,闻到蓝色尾气浓重的汽油味。一条田园犬躺在卡车后面,嘴巴鼻子都搭在爪子上,看着他俩,意兴阑珊。比尔将车身一摆,经过一条笔直的路,驾驶卡车的农夫朝罗西挥手。她能看到农夫眼角的鱼尾纹,鼻侧发红皴裂的皮肤,阳光下婚戒的闪光。她小心翼翼,像走钢丝的人在没有安全网的情况下做特技一样,从比尔的胳膊下抽出一只手,向他挥手回礼。农夫对她笑了笑,接着就掠到两人身后了。
已经出城十到十五英里了,比尔指了指前方天空中一个闪亮的金属物体。片刻之后,她就听到了直升机旋翼持续的节奏,又过了片刻,她看到两个人坐在透明有机玻璃机舱里。直升机从他们头顶匆忙轰鸣而过,她看到乘客俯身在飞行员耳边喊了句什么。
我什么都能看到,她心想,又思考起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是如此神奇。毕竟,她看到的东西其实在汽车里也都能看到。但我确实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她想,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没有透过车窗玻璃看这一切,所以这一切就不再只是风景了。这是一个世界,而不是风景。而我身处这个世界。我在飞越世界,就像我以前做的那些梦,但现在我不是只有一个人了。
发动机在她的两腿之间持续稳定地轰鸣。准确说来,这并不太性感,却让她非常清楚下面有什么,作用是什么。有时,她发现自己的目光不在掠过的乡村风景上,而是着迷地凝视着比尔后颈上细小的黑色毛发,想着用手指触摸它们,把它们像羽毛一样抚平,会是什么感觉。
下高架一小时了,他们已经深入了乡村地区。比尔从容地将哈雷降到了二挡,等开到一块写着“滨岸野餐地区,未经许可不可露营”的牌子前,他降到一挡,转上了一条碎石小道。
“抓紧了。”他说。现在头盔之间的风已经不像飓风般猛烈了,她能清楚地听到他说话。“有点颠。”
的确有点颠簸,但哈雷都轻巧地通过了,她只感到轻微的起伏。五分钟后,车子停进了一个小的土路停车区。那头有野餐桌和石质烧烤架,位于一片宽阔而阴凉的绿草地上,坡度逐渐下降,通向一片鹅卵石嶙峋的空地,小得没法称为“滩”。微浪涌来,轻柔而有规律地往石地上堆叠。湖面越来越开阔,一直延伸到形成水平线,任何标志天空和水面交汇点的线条都消隐在一片蓝色的雾气之中。除了他俩,“滨岸”没有人了。比尔熄了哈雷的火,突然的寂静令她忘记了呼吸。鸥群在湖面上盘旋,朝岸边发出高亢而狂躁的鸣叫。西边很远的地方传来发动机的声音,非常微弱,分辨不出究竟是卡车还是拖拉机。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比尔用靴子尖将一块平坦的石头挪到摩托车的一侧,放下脚架,这样脚就能放在石头上。他下了车,转向她,脸上带着微笑,看到她的脸时,笑容转为了关切。
“罗西,你还好吗?”
她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很好啊,怎么了?”
“你的表情很有趣——”
肯定的,她想,肯定的。
“我很好,”她说,“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有点像一场梦,仅此而已。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她紧张地笑起来。
“但你不会晕倒什么的吧?”
罗西的大笑自然了些。“不会,我很好,真的。”
“你喜欢吗?”
“太喜欢了。”她正在带子扣紧头盔锁环的地方摸索,但没怎么摸到。
“第一次弄那个都很难,我来帮你。”
他俯身靠近,把带子弄开。两人再次差点就能亲上了,不过这次他没有后退,而是用手将她的头盔摘下,然后吻上了她的嘴唇,任由头盔的带子垂挂在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他的右手搂在她腰部,而因为这个吻,罗西觉得一切都好了,他的嘴,他轻轻用力的手掌,那感觉像是她找到了家。她感觉自己流了点眼泪,但没关系。这不是痛苦的眼泪。
他略微退了一退,手仍然放在她腰部,头盔还像小小的钟摆一样摇来晃去,轻轻撞击着她的膝盖。他深深凝视着她的脸:“还好吗?”
很好,她本想这样回答,却发不出声音,只好点点头。
“太好了。”他说完就像履行某项职责一样,非常严肃地吻了吻她湿凉的脸颊上部,又朝她的鼻子吻去——先是吻在她的右眼下面,又吻了吻左眼下面。他的吻像飘动的睫毛一样柔软。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她突然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拥抱他,脸贴着他的肩部,仍然流淌着泪水的双眼紧闭起来。他抱着她,原本搂着她腰部的那只手正抚摸着她的发辫。
过了一会儿,她松开他,稍稍退后,用胳膊擦了擦眼睛,努力挤出微笑。“我也不是总哭的,”她说,“你很可能不相信,但这是事实。”
“我相信,”他说着摘下了自己的头盔,“来,搭把手,帮我搬下这个冷藏箱。”
她帮他解开固定冷藏箱的弹力绳,两人合力把它搬到一个野餐桌上。她站在那里,看着坡下的湖水。“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了,”她说,“我真是不敢相信,这里除了我们都没别的人。”
“这个嘛,27号高速有点偏离通常的旅游路线。我第一次是和家人来的,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呢。我爸说他发现这里特别偶然,就是在漫无目的骑着摩托闲逛的时候发现的。就连8月份这儿也没有太多人,那时候其他湖边的野餐区都挤满人了。”
她迅速地瞥了他一眼:“你还带过别的女人来这里吗?”
“没有,”他说,“你想走走吗?走一走,才有胃口吃午餐;我还想给你看点东西。”
“什么?”
“直接给你看可能更好。”他说。
“好吧。”
他带着她走到湖边,两人在一块大石头上并肩坐下,脱掉鞋子。她看到他在摩托靴里穿了一双白色绒毛运动袜,觉得很好笑;她觉得初中生才会穿这种袜子。
“放在这儿还是拿着?”她手里提着自己的运动鞋,问道。
他思考了一下。“你把你的带着,我的就放这儿吧。这些该死的靴子,双脚干燥的时候也很难穿上。要是脚湿了,就别费劲了。”他脱掉白袜子,整齐地放在靴子突出的鞋尖上。不知为什么,他做这一切的样子,以及眼前整齐摆放的鞋袜,让她微笑起来。
“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什么,来吧,给我看看你有什么惊喜。”
他们沿着湖岸往北走,罗西用左手提着运动鞋,比尔带路。刚碰到水,感觉好冷,她倒抽一口凉气;但一两分钟后,感觉就很好了。她看到自己在水下的双脚,仿佛闪着微光的苍白小鱼,因为折射,在脚踝处与身体的其他部分产生了轻微的错位。脚底能感觉到鹅卵石,但也不痛。可能都割成碎片了,你也不知道,她心想,你麻木了,亲爱的。但没有割伤。她觉得他不会允许她割伤自己。这个想法很荒唐,但很强烈。
沿着湖岸走了不到四十码,两人遇到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小路在低矮而嶙峋的刺柏灌木丛中沿着堤岸蜿蜒而上,铺满了白色的沙粒。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微微颤抖,仿佛在一个几乎不记得的梦中见过这条路。
他指着坡顶,用低低的声音说:“我们要去那里。尽量保持安静。”
他等她套上运动鞋,然后在前面带路。到了坡顶,他停下来等她。她赶上来,刚要开口说话,他先是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她嘴唇上,然后又用那根手指指向某个地方。他们正处在一小块灌木丛生的空地边缘,算是个高于湖岸五十英尺左右的观景台。空地中间有一棵倒下的树,泥土覆盖的树根相互纠缠,下面则躺着一只身姿修长的红狐狸,正在给三只幼崽喂奶。附近还有一只幼崽,沐浴在一片阳光下,忙着追赶自己的尾巴。罗西凝视着它们,入了迷。
他靠近她,低声的言语让她耳朵痒痒,身体发颤。“我前天来了一趟,想看看这儿还有没有野餐区,是不是还不错?我已经五年没来过这里了,所以不太确定。我在周围走了走,发现了这些家伙。Vulpes fulva——赤狐。小的那些可能出生六个星期左右了。”
“你怎么这么了解它们?”
比尔耸耸肩。“我就是喜欢动物而已,”他说,“我会读关于它们的书,可以的话尽量在野外看看它们。”
“你打猎吗?”
“天啊,不。我甚至都不拍照片,只是看。”
雌狐看到他们了。它没有动,甚至更为安静了,双眼明亮而警觉。
你可别直视她。罗西突然想到这句话。她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含义,只知道脑子里听到的声音不属于自己。你可别直视她,你这样的人受不了的。
“它们真美。”罗西悄声说。她拉起他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双手握住。
“是啊,真美。”他说。
雌狐把头转向第四只小崽,它已经不追尾巴了,正朝着自己的影子发动猛攻。雌狐发出一声高亢的叫声。幼崽转过身,放肆无畏地看着站在小路那头两个新来的人,然后小跑到妈妈身边,躺了下来。它舔了舔孩子的头,轻车熟路地为它梳理毛发,但双眼从未离开罗西和比尔。
“它有伴吗?”罗西低声道。
“有的,我之前看到过它。一条好大的狗。”
“狗?”
“啊哈,狗。”
“它在哪儿?”
“附近的某个地方,在打猎。小崽子们很可能见过很多翅膀被折断的鸥鸟被拖回家当晚餐。”
罗西的目光飘向狐狸当窝的那些树根,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向她袭来。眼前短暂出现了一幅图景:树根在动,仿佛要抓紧什么,来到她身边,闪烁着微光,接着又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