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吓到它了吗?”罗西问道。
“可能有一点。要是我们再靠近一点,它就要进攻了。”
“是啊,”罗西说,“要是我们惹到了它们,它会报仇。”
他带着奇怪的表情看着她。“嗯,我想它会试试的,是的。”
“很高兴你带我来看它们。”
微笑点亮了他的整张面孔。“那就好。”
“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吓到它。而且我饿了。”
“好啊。我也饿了。”
他举起一只手,郑重地挥了挥。雌狐用明亮而安静的双眼注视着……接着皱起口鼻,发出无声的低吼,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是啊,”他说,“你是个好妈妈。好好照顾孩子们。”
他转身离开。罗西跟在他身后,又回了个头,凝视着那双明亮而安静的眼睛。雌狐的口鼻仍然皱起,露出牙齿,在寂静的阳光下给幼崽们喂奶。它的皮毛其实不是红色,有点偏橙色,和周围黯淡的绿色形成强烈的对比,不知为何,这样的色调与对比又让罗西颤抖起来。一只鸥鸟从头顶掠过,在灌木空地上投下鸟影,但雌狐的目光从未离开罗西的脸。她感受到它在注视着自己,虽然一动不动,却十分警觉,全神贯注;即便她转身跟着比尔离开,仍能感受到那目光的注视。
4
“它们没事的吧?”等两人再来到湖边,她问道。她扶着他的肩膀保持平衡,先脱掉左脚的运动鞋,再脱掉右脚的。
“你是问崽子们会不会被抓住?”
罗西点点头。
“只要它们不去花园和鸡舍就没事;妈妈和爸爸很聪明,不会让它们去农场——只要它们保持正常状态。雌狐至少四岁了,大狗可能有七岁。我真希望你能看到它,它毛发的颜色就像10月里的树叶。”
回野餐区的路已经走了一半,湖水齐脚踝深。她已经看到他刚才留在石头上的靴子了,绒毛白袜子整齐地放在鞋尖上。
“你说,‘只要它们保持正常状态’,是什么意思?”
“狂犬病,”他说,“很多时候它们都是因为得了狂犬病,才会去花园和鸡舍的,然后就会被注意到,被杀死。雌狐通常比大狗更容易得这种病,就会把这种危险的行为教给幼崽。大狗得了这种病,很快就不行了,但雌狐能带病毒生存很长时间,而且情况会越来越糟。”
“是吗?”她说,“那太不好了。”
他住了口,看着她苍白而若有所思的脸,把她揽入怀中拥抱着。“也不一定就会这样,”他说,“它们目前过得还不错。”
“但有可能这样。有可能。”
他思索了一下,点点头。“当然,是的,”他最终开口道,“任何事都有可能,来吧,我们吃点东西。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错。”
但她觉得自己不怎么吃得下,她被雌狐那炯炯的注视搅扰得心神不宁,没有胃口了。然而,当他摆出各种食物时,她竟然立刻就饿了。她早饭只喝了橙汁,吃了一片干吐司;当时心中的兴奋(和害怕)不亚于婚礼当天早晨的新娘。此时,一看到面包和肉,湖滩以北的“狐之地”就被忘了个精光。
他不停从冷藏箱里拿出食物——冷牛肉三明治、金枪鱼三明治、鸡肉沙拉、土豆沙拉、凉拌卷心菜、两罐可乐、一个膳魔师保温瓶(他说里面是冰茶)、两块派,以及一大块蛋糕——眼前的景象让她想起马戏团的小车里挤得满溢出来的小丑。她大笑起来。这可能有点不礼貌,但现在她已经对他有了足够的信心,觉得自己不必太过谨慎地维持礼貌。这很好,因为她反正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忍得住。
他抬起头来,左手拿盐瓶,右手拿胡椒瓶。她发现他很细心地用透明胶带贴住了瓶孔,防止瓶子倒了撒出来,于是笑得比刚才更厉害了。她在野餐桌一侧的长椅上坐下,双手捂着脸,想平静一下。她本来都快憋回去了,结果她又从指缝里偷看,发现了那堆惊人的三明治——两人份,居然有半打,每个都对角斜切好,整齐地封装在一个保鲜袋里,她又笑得停不下来了。
“怎么了,”他问道,自己也在微笑,“怎么了,罗西?”
“你是还有朋友要来吗?”她问道,还在咯咯笑个不停,“一群少年棒球队队员?还是一队童子军?”
他的笑容更灿烂了,但眼神依然严肃。这个表情很复杂,说明他明白哪里好笑,哪里不好笑。她也在这个表情里面真正发现比尔确实和自己同龄,或者说年龄差距小到不值一提。“我只是想确保你能吃到点喜欢的东西而已。”
她的笑声渐渐小了,但仍然对他微笑着。她最喜欢的倒不是他的体贴(这让他显得更年轻了),而是坦诚。不知为何,这让他显得更成熟了些。
“比尔,我几乎什么都能吃的。”她说。
“我知道啊,”他说着坐在了她旁边,“但那跟这个无关。我不在乎你能忍受什么,或者能对付什么样的下限,我在乎的是你喜欢什么,想吃什么。我想让你拥有这样的东西,因为我为你疯狂。”
她郑重地看着他,不再笑了。他握住她的手,她把自己的另一只手覆上去。她努力去想清楚他刚才的话,但感觉很难理解——就像想要让一件搬不动的笨重家具通过狭窄的门洞,反复地转来转去,试图找个合适的角度,让一切顺利进行。
“为什么?”她问道,“为什么是我?”
美国畅销小说《飘》的作者。
他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清楚。罗西啊,其实我并不很了解女人。我高二的时候交了个女朋友,本来可能会发生关系的,但时机成熟之前她就搬走了。大一的时候我又交了个女朋友,这个确实是发生了关系。之后,五年前,我和一个很好的女孩子订婚了,我俩是在城市动物园认识的。她叫布朗温·奥哈拉,听着像玛格丽特·米切尔 小说中的人物,不是吗?”
“很好听的名字。”
“她也是个很好的女孩,得脑动脉瘤去世了。”
“哦,比尔,我很遗憾。”
“那之后我又约会过几个女孩,毫不夸张地说——就只是约会过两三个,仅此而已,再无其他。我父母为了我的问题吵架。我爸说我要废了,妈妈却说:‘别烦这孩子,不要再骂他了。’不过她说这话也是带着责骂语气的。”
罗西笑了。
“接下来,就是你,进了店,发现了那幅画。你从看到画的第一眼就明白自己必须拥有它,对吧?”
“是的。”
“我对你也是这样的感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眼前的一切完全不出于什么善良、好心或者责任感。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是因为可怜的罗西经受过多么多么艰辛的日子。”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之所以做这些事情,是因为我爱上你了。”
“你不可能确定地知道,现在还不可能。”
“我很清楚自己知道什么,”他语气里温柔的坚持让她有些害怕,“好了,不演肥皂剧了。我们吃东西吧。”
他们开始吃东西。吃完以后,罗西感觉胃被裤腰带勒成了鼓面;两人把剩下的东西装回冷藏箱,比尔把它绑回哈雷的车架上。没有任何人来,滨岸仍然只属于他俩。他们回到湖边,又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罗西逐渐对这块石头产生了强烈的感觉;她想,这样的石头,你一年可以来看它个一两次,只为了说句谢谢……当然,如果眼下的事情有个美好结局的话。而她觉得的确挺美好的,至少目前是这样。其实,她想不出有哪一天比今天更美好。
比尔张开双臂抱住她,接着将左手手指放在她的右脸颊上,将她的脸转向自己,开始亲吻她。五分钟后,她切实地感到自己快要晕眩了,半梦半醒,感受到一种从未想象过的兴奋,这种兴奋使所有她之前无法真正理解但坚定相信的书籍、故事和电影有了清晰的意义。她是那样相信它们,就像一个盲人相信看得见的人说落日很美。她脸颊发烫,胸部因为他透过上衣轻柔的触碰而发红又柔软,她发现自己暗暗希望自己没有穿胸罩,这么一想,脸就更红了。她心跳得很快,但这很好。一切都很好。其实已经不只是“好”,可以称为“美妙”了。她伸手放到他身下,感到很硬。感觉就像摸到一块石头,但石头不会在她的手掌之下耸动,动得像她的心。
他任由她的手在那里停留了一分钟,然后轻轻将其抬起,闻了她的手掌心。“好了,不要再继续了。”他说。
“为什么?”她看着他,一脸坦率,绝无伪装。她这辈子只跟诺曼这一个男人发生过性关系,而他绝不会仅仅因为你透过裤子触摸那个地方就兴奋起来。有时候——过去几年来这种时候越来越多了——他完全兴奋不起来。
原文是“blue balls”,“附睾高血压”(epididymal hypertension)的通俗说法。
“因为要是不停下来,我肯定要遭遇最严重的‘蓝蛋蛋 ’。”
她皱眉看着他,脸上带着非常认真的疑惑,叫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没事的,罗西。只是,我希望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一切都要很好——没有蚊子来咬屁股,不要在有毒的橡树丛中翻滚,关键时刻不要有从加州大学来的小孩出现打断。另外,我答应过4点之前要送你回去,好帮忙卖T恤,我不想弄得你非要赶时间。”
她低头看表,惊讶地发现已经2点10分了。要是他俩只是在石头上坐着亲热了五到十分钟,怎么可能就到这个点了?她不情愿却又感觉相当奇妙地认定,的确不可能。他们至少在这里待了半小时,说不定都快四十五分钟了。
“来吧。”他说着便从石头上溜下来。脚跟踩到冰冷的水中时,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在比尔转身之前,她瞥见了一眼他凸起的裆部。是因为我,她想着,同时因为这想法引起的情绪而震惊:愉悦、好笑,甚至还有一点沾沾自喜。
她也跟着他溜下石头,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握着他的手了。“好了,现在怎么说?”
“启程回去之前再散个步怎么样?冷静一下。”
“好的,但不要去看那些狐狸了。我不想再打扰它们。”
她,她心想,我不想再打扰到她。
“好,我们往南走。”
他开始转身,她捏捏他的手,让他再转回来。罗西走进比尔的怀中,自己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他腰下的东西还没完全软下来,至少现在还没有。她很高兴。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原来女人会真心喜欢这种硬——她从前都以为那只是一些推销衣服、化妆品和护发产品的杂志编造出来的东西。现在,她也许算是长了些见识了。她把身子紧紧贴在那发硬的地方,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想说一句妈妈在我第一次生日派对上教我的话,你不介意吧?那时候我应该只有四五岁。”
“说呀。”他微笑着说。
“谢谢你给我这么美好的时光,比尔。谢谢你给了我长大以后最美好的一天。谢谢你邀请我出来。”
比尔吻了她:“对我来说也很美好,罗西。我有好多年没这么开心过了。来吧,我们散散步。”
这次他们沿着湖岸向南走,手牵着手。他带她走上另一条小路,进入一片狭长的干草田,看上去已经多年无人造访。午后的天光洒在地里,光束之中尘土飞扬,蝴蝶在猫尾草之间飞舞,无律可寻的路线交织出虚空的图案。蜜蜂嗡嗡鸣叫着,在两人左边的远处,一只啄木鸟坚持不懈地啄着树木。他指各种花给她看,说出了其中大部分的名字。她觉得有几个他弄错了,但没有说出来。罗西指着田边一丛橡树底部的一簇蘑菇,告诉他那些东西有毒,但也不算特别危险,因为吃起来是苦的。真正给你惹麻烦,或者直接要你命的,是那些吃起来不苦的。
等他们回到野餐区,比尔刚才说的那些大学生出现了——一辆面包车和一辆四轮驱动的电动越野车全都载满了人。他们很友好,但也吵,纷纷将装满啤酒的冷藏箱搬到阴凉地,又架起排球网。一个十九岁上下的男孩子正把女朋友扛在肩上走来走去,女孩穿着卡其短裤和比基尼上衣。他突然开始小跑,她开心地尖叫起来,用手掌拍打他剪了平头的头顶。罗西看着他们,发现自己脑子里想的是女孩的尖叫会不会传到那片空地的雌狐耳朵里,她觉得会。她几乎能看到雌狐躺在那里,尾巴卷着自己吃饱了奶正熟睡的幼崽们,听着湖边传来的人类尖叫声。它双耳竖立,双眼明亮而狡黠,随时可能发狂。
大狗得了这种病,很快就不行了,但雌狐能带病毒生存很长时间。罗西想到这句话,又想起在那片荒草丛生的田地边瞥见的毒蘑菇,它们在潮湿的阴影中静静生长着。有一年夏天,奶奶把那些东西指给罗西看,说叫“蜘蛛毒蘑菇”;这个名字肯定只属于威克斯奶奶——那之后罗西绝对没有在任何关于植物的书籍当中见过这个名字——但她从未忘记那些东西莫名令人恶心的样子,苍白而光滑的菌肉上爬满了黑色斑点,的确有点像蜘蛛,如果你的想象力足够丰富的话……而她那时的想象力确实很丰富。
雌狐能带病毒生存很长时间,她又想到这句话,大狗得了这种病,很快就不行了,但……
“罗西,你冷了吗?”
她看着他,不懂为什么这么问。
“你在发抖。”
“不,我不冷。”她看着大学的那些孩子;他们都对两人视而不见,因为罗西和比尔都已经是二十五岁以上的人了。她把目光转回比尔说:“但也许应该往回走了。”
他点点头:“你说得对。”
5
回程的交通比来时拥堵了些,等他们一下高架,就更堵了。所以他们速度减缓了些,但并没有真正因此完全停下。比尔操纵着摩托车,在车流的缝隙之间穿梭,罗西觉得自己有点像坐在一只训练过的蜻蜓身上。但他不会冒任何没有来由的风险,而她也不曾质疑过他,即便他带着两人在车道之间的虚线上行驶,两侧不断掠过大型卡车,这些车像远古巨兽一样,耐心等着通过高架收费站。等摩托车开始经过写有“水滨”“水族馆”和“埃廷格码头&游乐园”的标牌,罗西很高兴及时离开湖畔赶过来了。她将按时到达T恤摊位,这很好。她还会把比尔介绍给她的朋友们,这更好。她相信她们会喜欢他的。摩托车从一条艳粉色横幅下面穿过,横幅上写着“和‘女儿与姐妹’一起摇摆入夏!”,此时一阵幸福感向罗西袭来。后来,在那令人恶心又惊恐的漫长一天中,她将想起这一阵幸福感。
现在她能看到过山车,那多变的曲线与复杂的支架勾勒出大型的轮廓,以天空为背景;她听到上面传来的人们的尖叫,像水汽一样飘散无踪。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她把比尔搂得更紧了些,笑了起来。她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雌狐漆黑而警惕的双眼,她让自己不要去想,正如婚礼上的人会抛开死亡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