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不是野兽,罗西心想,也明白自己永远不敢把这个想法告诉眼前的女人。她完全不难想象,这个女人会攫住她,用牙齿撕烂她的喉咙。
“无论如何,野兽都会打架,”罗丝·麦德说,“他们就是这样的,低下头,冲向对方,看看谁的角更厉害。你明白吗?”
罗西突然觉得她确实明白这个女人在说什么,这让她害怕极了。她把手指举到嘴边,摸了摸嘴唇,很干,很烫。“不会打架的,”她说,“不会打架的,因为他们都不认识对方。他们……”
“野兽会打架。”罗丝·麦德重复道,然后递了个东西给罗西。好一会儿罗西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女人一直戴在右肘上方的金臂环。
“我……我不能。”
“拿着,”女人突然变得很不耐烦,疾言厉色起来,“拿去,拿去!别再哭哭啼啼了!看在有史以来每一位神的分上,停下你那又蠢又弱的哭哭啼啼吧!”
罗西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接过臂环。虽然一直贴着金发女人的手臂,这东西的触感却是冰凉的。要是她叫我戴上,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罗西想,但罗丝·麦德并没有要她戴上它。她只是伸出一只斑驳的手,指向那棵橄榄树。画架不见了,而那幅画,和她房间里那幅一样,变成了一幅巨画。而且内容也发生了变化。画里仍然是特伦顿街的那个房间,但现在面朝门的女人已经不见了。房间里一片漆黑。只能看到床上的毯子外露出一撮金发和一边裸露的肩膀。
那是我,罗西惊奇地想,是睡着的我,正在做这个梦。
“去吧。”罗丝·麦德说着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罗丝朝画走了一步,主要是为了摆脱那只冰冷而可怕的手,哪怕最轻的触碰她也不愿承受。走出这一步时,她发现自己能听到非常微弱的车流声。蟋蟀在高高的草丛中绕着她的脚和脚踝跳来跳去。“去吧,小真·罗西。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罗西说完立刻就吓坏了。纠正这个女人的人,自己一定也疯了。
但那穿着茜草玫瑰红托加袍的女人开口回应的时候,语气是愉悦的,并不生气:“是啊,是啊,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们的孩子。现在,去吧。记住你必须记住的,忘记你需要忘记的。不在我视线之内的时候,要保护自己。”
伊迪·阿明·达达(Idi Amin Dada,1925—2003),乌干达前总统,残暴的军事独裁者。
这还用你说,罗西心想。我也不会再来找你帮忙了,这个你尽管放心。不然就像雇伊迪·阿明 来承办花园派对,或者请阿道夫·希特勒来——
她看到画中女人在她的床上动了动,把毯子拉来盖住裸露的肩膀,前面的想法一下子中断了。
这不是一幅画,不再是了。
是一扇窗。
“去吧,”红袍女人柔声道,“你做得很好。趁她还没改变主意,情绪还没变,快走。”
罗西朝那幅画走去,罗丝·麦德又在她背后开口了,声音变得既不甜美也不沙哑,而是很洪亮,很刺耳,杀气腾腾:“记住,我会回报!”
这一声嘶吼叫罗西始料未及,她惊慌地闭上眼,向前冲去,突然确信托加袍女人已经忘记了自己帮过她,决定还是把她杀了。她从什么东西上面绊了过去(也许是画的底框?),接着就感觉到自己在坠落。有那么一会儿她感到自己的胃像马戏团的杂技演员一样在翻滚,接着就只剩下黑暗从她眼前和耳边呼啸而过。在黑暗中,她似乎听到了一些不祥的声音,很遥远,但越来越近。也许是中央车站那些地下隧道的火车声,也许是雷声隆隆,又或许是公牛厄里倪斯,低着头在它的迷宫深处盲目地奔跑,短短的尖叫划破空气。
然后,至少有一小段时间,罗西什么都不知道了。
11
她静静地漂浮着,没有任何想法,仿佛肚中无梦的胚胎,一直到早上7点。接着,窗边那“大本钟”一样的闹钟无情地号叫着,把她从睡梦中撕扯而出。罗西鲤鱼打挺地坐起来,手像爪子一样扑打着空气,哭喊着自己也不懂的话,这话来自已经被遗忘的梦:“别逼我看你!别逼我看你!别逼我!别逼我!”
接着,她看到了乳白色的墙壁,还有那张小沙发——说实话只能说是个被赋予了宏大幻想的双人椅——以及从窗户涌进来的光线;她利用这些东西来锁定自己需要的现实。不管她曾经是谁,也不管她在梦中去了哪里,她此刻是罗西·麦克伦登,一个以录制有声书为生的单身女人。她曾和一个坏男人在一起很久,但后来离开了他,遇到了一个好男人。她住在特伦顿街897号的一个房间里,二楼,走廊的尽头,视野很好,可以看到布赖恩特公园。哦,还有一件事。她这个单身女人这辈子都不打算再吃一英尺长的热狗了,尤其是夹了大量酸菜的。她好像不怎么消化这玩意。她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记住你必须记住的,忘记你需要忘记的),但她记得梦是怎么开始的:她走进那幅该死的画,就像爱丽丝走进了那面镜子。
罗西原地坐了一会儿,尽可能坚定地把自己包裹在“真·罗西”的现实世界中,然后伸手去抓那不屈不挠的闹钟。她没有抓住它,而是把它打到了地上。它就躺在那里,发出兴奋的毫无意义的呼喊。
“雇用残疾人,他们的样子都挺有趣的。”她嘶哑着嗓子说。
她俯身摸索着闹钟,从眼角瞥见了自己的金发,被完全迷住了,这一缕缕金发太美了,和那只听话的小老鼠罗丝·丹尼尔斯的头发完全不同。她摸到闹钟了,又用拇指摸到了关闭闹钟的按钮,接着意识到一件事,顿住了:被右前臂压着的乳房是裸着的。
她关掉了闹钟,然后坐起来,闹钟还被握在左手中。她掀开被单和薄毯。下半身和上半身一样,一丝不挂。
“我的睡衣呢?”她朝空荡荡的房间问道。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从未显得如此愚蠢……不过,当然了,她并不习惯穿着睡衣睡觉,而醒来时却全身赤裸。即便与诺曼结婚十四年,她也不能很快接受如此奇异的事情。她把闹钟放回床头柜上,双腿一晃,下了床——
“嗷!”她哭喊出来,髋部和大腿的疼痛与僵硬让她既震惊又害怕。就连屁股都很痛。“嗷,嗷,嗷!”
她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弯了弯右腿,然后是左腿。腿动了,但很疼,尤其是右腿,仿佛她昨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做最消耗体力的那种锻炼:划船机、跑步机、班霸登山机。不过她昨天唯一的锻炼就是和比尔一起散步,非常悠闲的漫步。
那声音就像中央车站的火车,她想。
什么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快想起来了——无论如何,想起了某件事——接着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向卫生间走去,一瘸一拐地。她的右腿感觉好像不知怎么真的拉伤了,双肾也很痛。这究竟是怎么——
她想起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人们有时会在睡梦中“跑步”。也许她就是这样;也许她不太记得的纷乱梦境,已经可怕到她需要真正努力才能逃离。她在卫生间门口停下,回头看了看她的床。最下面一层床单有些起皱,但也没有扭曲、拧成一团或者被拉扯的痕迹,要是睡梦中的她真的那么活跃,那应该会出现这些情况吧。
然而,罗西看到了一个她不怎么喜欢的东西,如此可怕,如此突如其来,让她闪回到糟糕的从前:血。不过,都不是血滴,而是细细的血线印迹,位置很靠下,不可能来自被打的鼻子或裂开的嘴唇……当然,除非她睡觉时动作太大,真的在床上转了一百八十度。接着,她觉得可能是“红衣主教来访”(如果不得不说,母亲坚持让罗西用这种说法来指代月经),但现在离这个月的那时候还差得远呢。
你的时间到了吗,女孩?你的月亮圆了吗?
“什么?”她对眼前的空房间问道,“关月亮什么事?”
又有什么东西在脑中摇曳,几乎定住,又在她能抓住之前飘走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至少解开了一个谜团。她的右大腿上部有一道划痕,看样子还挺严重的。这无疑是床单上血迹的来源。
我是不是在睡梦中抓伤了自己?这是不是……
这一次,进入她脑海中的念头多停留了一会儿,也许是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念头,而是一个图像。她看到一个裸体女人——她自己——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荆棘丛生的小路侧身而行。她打开淋浴,伸出一只手到喷头下试水温,同时发现自己在想,如果梦境足够生动,人会不会在梦中自然而然地流血呢?有点像那些在耶稣受难日手脚流血的人。
圣痕(Stigmata),又叫“圣伤”,指的是耶稣基督的伤痕显现在人身上,通常被认为是一种超自然现象。
圣痕 ?你是说,除了别的种种事情,你还在遭受圣痕?
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回答自己,而且回答的是大实话。她觉得,睡着的人皮肤上可能会自发地出现一道划痕,和梦中同一时间出现的划痕一致,她倒是也许能信这事——只能勉强相信。确实有点牵强,但并非完全不可能。真正完全不可能的是,睡着的人仅仅通过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就能让穿在身上的睡衣消失不见。
把你穿的那东西脱下来。
我做不到!我里面什么也没穿!
只要你不说,我也不会说出去……
幻影一般的声音。她听得出其中一个是自己的声音,但另一个呢?
这不重要。肯定不重要。她在睡梦中脱下了睡衣,仅此而已;或者也可能醒来过片刻,反正她也记不清了,就像记不得那个在黑暗中奔跑或是利用白色垫脚石穿过黑水河的怪梦一样。她把睡衣脱了,一会儿去找一找,肯定是被揉成一团塞到床底下了。
“对,除非我把它吃了,或者有什么东西——”
她缩回测试水温的那只手,好奇地看了又看。手指尖上有逐渐褪去的紫红色污渍,指甲缝里也有同种东西的残留物,颜色稍微鲜艳一些。她慢慢将这只手举到脸上,脑海深处响起一个声音——这次不是“现实理智女士”的声音,至少她认为不是——声音里的警告语气确凿无疑。碰了种子的手指别放进嘴里!千万别!千万别!
“什么种子?”罗西惊恐地问道。她闻了闻手指,只有一丝幽幽的香气,让她想起烘焙点心的气味,还有烤熟的甜糖。“什么种子?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事——”她强迫自己不要再往下想。她知道再下去会说出什么来,但又不想听到这个问题真正被问出来。这个问题就像未完成的事情一样悬停在空气中:这事还在继续发生吗?
她走进淋浴间,调到自己能承受的最高温,然后拿起香皂。洗手的时候她尤其仔细,揉搓擦洗,直到看不到一丝茜草玫瑰红的污渍,就连指甲缝里也没有。接着她开始洗头,边洗边练习发声。柯特建议她用不同的音高和音域唱童谣,这正是她在做的事情,把声音压得很低,免得打扰到楼上楼下的邻居。五分钟后,她走出来擦干身体时,慢慢感觉自己有一具真正的肉身,没那么像铁丝网和碎玻璃组成的东西了。她的声音也几乎恢复了正常。
她本来要穿牛仔裤配T恤,想起罗比·莱弗茨要带她去吃午饭,于是穿了一条新裙子。接着,她坐在镜子前梳头。这一切都进行得很缓慢,因为她的背部、双肩和上臂也很僵硬。淋浴让情况稍有缓和,但没能完全改观。
是啊,年纪这么小的婴儿,能长这么大还不错。她一边想着,一边沉浸在编辫子的过程中,一定要编得刚刚好,所以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但快要梳完的时候,她看着镜子,里面映出身后的房间,她看到了令她瞠目结舌的东西,让这个早上其他的反常都显得微不足道,并立刻从她脑海里溜走了。
“哦,我的天啊。”罗西无力地尖声叫道。她站起来,走到房间那头,双腿又沉重又无力,仿佛高跷。
那幅画其实基本没变,金发女人仍然站在山顶上,辫子垂在背上,高举着左臂;但现在她用手遮眼睛的动作就说得通了,因为曾经笼罩在空中的雷雨云团已经不见了。托加袍女人头顶的天空变成了黯淡的牛仔蓝,恰是7月的一个潮湿天。这片天空之上盘旋着之前没有的几只黑鸟,但罗西根本无暇注意它们。
天是蓝的,因为暴风雨过去了,她心想,暴风雨结束的时候我在……嗯……在别的什么地方。
她搜寻记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别的什么地方”很黑暗,很可怕。这就够了,她一点也不想记起更多的东西,又在想也许她并不想把这幅画重新装裱。她清楚自己改变了主意,明天不想给比尔看这幅画了,甚至提都不会提。他要是看出来画里的场景已经从阴天雷雨到雾蒙蒙的太阳天,那固然糟糕;但更糟糕的是,万一他没有看出任何变化呢。那只能说明她疯了。
我都不确定是不是还想要这该死的东西了,她想,太可怕了。想不想听件特别好笑的事情?我觉得这幅画可能被鬼缠上了。
她拿起没有画框的画布,一边用手掌托住两边,一边阻止着理智的自己不要去在意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小心啊,罗西,不要掉进去了),正是这个想法让她这样托着画。通往走廊的房间门右边有个小小的橱柜,里面暂时只放了一双她离开诺曼时穿的低帮运动鞋和一件某种廉价人造纤维材质的新卫衣。为了打开这个橱柜,她只能暂时把画放下(当然她也可以把画夹在腋下,空出一只手来,但不知为什么,她不愿意这么做),等再把画拿起来的时候,她顿住了,牢牢地盯着它。太阳出来了,肯定是刚出来的;神庙上方的天空有大黑鸟在盘旋,可能是刚出现的,但难道就没别的了吗?别的一些变化?她觉得肯定有,只是自己没看出来,因为不是增加了东西,而是减少了。有什么东西不见了。那个东西——
我不想知道,罗西直截了当地对自己说,我甚至都不愿意去想它,就这样。
幸运兔脚(rabbit's foot),在特定地点、特定时间捕获的兔子,它的脚在很多国家被视为幸运的象征,也被当作护身符,人们通常称之为“幸运兔脚”。
对,就这样。但产生这种想法,让她有些难过,因为一开始她把这幅画看成属于自己的幸运符,某种“幸运兔脚 ”。而且还有一点毋庸置疑:正是因为想到罗丝·麦德那样无所畏惧地站在山顶上,她才挺过了录音室的第一天,克服了当时的惊恐发作。所以她不想对这幅画产生种种不愉快的感觉,而且绝对不想的就是害怕这幅画……但她就是害怕。毕竟,油画中的天气通常不会在一夜之间晴朗起来,而你能在画中看到的东西数量通常不会增长或减少,不会像有看不见的放映员在来回切换镜头。她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处理这幅画,但她清楚今天和之后这个周末它将在哪里度过:在橱柜里,和她的旧运动鞋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