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有发生这样的事。罗西来到最后一个拐角,看到了楼梯。她喘着粗气,哭着,笑着,匆匆跑出通道,跑向楼梯。她爬上六级台阶,转头看过去,看到迷宫蜿蜒伸展,一片晦暗,是由转弯、岔路和不知所终的小路组成的,充满各种各样的直角偏角。在右边很远的某处,她能听到厄里倪斯的奔跑声。奔腾而去。她们安全了,罗西松了口气,双肩顿时松垮下来。
“温迪”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别想这些了——快带着孩子回到这上面来。你做得很好,但事还没完。
是的,当然还没完。她还要爬两百多级台阶,这次怀里还抱了个孩子,而且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一步一步地来,亲爱的,“现实理智女士”说话了,只能这么做,一次上一级。
好的,好的,“现实理智女士”,“十二步法则”的女王。
罗西开始往上爬(一次一级),不时转头去看看,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朦胧的想法:
公牛能爬楼梯吗?
真是可怕的想法。迷宫在她身后越来越远。怀里的婴儿越来越重,好像有什么奇怪的数学定律在这里生效:越接近地面,孩子越重。她能看到前头上方的光亮,像一颗小星星,于是双眼盯牢这点光。有那么一会儿,那光点似乎在嘲弄她白费工夫,因为她呼吸越来越急促,血气直冲太阳穴,却好像一点也没接近。她的肾已经两个星期没痛了,现在又痛起来,闷闷地耸动着,让她已经十分劳累的心脏又多了一点负担。这些她都不管了——尽量不去管——双眼只管盯牢那点“星”光。终于,光点扩大了,逐渐呈现出楼梯顶端出口的形状。
离出口只剩五级台阶了,她右边大腿的肌肉突然一阵痉挛,让她几乎麻痹,膝盖窝一直到右臀的肌肉几乎都动不了了。她伸手去按腿,仿佛摸着一块石头。她轻轻地呻吟着,嘴角因为疼痛而向下撇着;她慢慢按摩揉捏着那些肌肉(结婚那么多年,她也经常为自己做这件事),直到都按松了。她弯了弯那条腿的膝盖,看看还会不会抽筋。没有再抽,她便小心翼翼地爬上最后几级台阶,边走边注意着那条腿。走到楼梯口,她站定了,四下张望,眼神迷茫,仿佛一个矿工,在一场可怕的塌方中出乎意料地活了下来。
原文是法语“Cherchez la femme”,直译就是“寻找那个女人”,意译是“还是老问题”。但这句话的原始意译很有性别歧视的味道,指的是男人的所有问题的根源都是女人,大约相当于中文里的“红颜祸水”。
她在地下历险期间,云层已经翻卷而去,现在处处都是朦胧的夏日天光。空气沉重而潮湿,但罗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呼吸过如此甜美的空气。她转过那被汗水和泪水浸透的脸,感激地看着还未散开的云中那黯淡的牛仔蓝。远处的某个地方,雷声还在恶狠狠地轰隆着,就像被打败的恶霸在发出徒劳的威胁。这让她想到厄里倪斯,正在地下的黑暗中奔跑,还在寻找那个侵入它地盘,偷走它宝贝的女人。找那个女人 ,罗西带着一丝微笑想,你想怎么找就怎么找吧,大块头。这个女人——还有她的小女儿——已经离开了。
10
罗西缓缓地从楼梯口走开。在返回枯树林的小路口,她坐了下来,把孩子放在膝上。她只想稍微喘口气,但朦胧的阳光温暖地照在背上,当再次抬起头时,她看到影子发生了一些轻微的变化,认识到自己可能打了个小盹。
她站起来,右大腿的肌肉又是一阵疼痛,痛得她龇牙咧嘴。她听到很多鸟儿刺耳尖厉的叫声,仿佛在争吵——像是大家庭在吃周日晚餐时发生了激烈的口角。罗西把怀里的婴儿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婴儿紧闭的嘴唇间吐出一个小小的口水泡,又没有声音了。罗西被逗笑了,同时对她这平和而放心的沉睡深感羡慕。
她走上小路,又停下来回头看看那棵独活之树,叶子绿得发亮,挂满了致命的紫红色果实,还有那树附近如地铁口一般的入口,仿佛古老寓言中的场景。她久久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让它们充满自己的双眼与头脑。
这是真的,她想,我能看得这么清楚,怎么可能不是真的呢?而且我打了个盹,真的打了盹。人怎么能在梦中入睡?你已经在睡觉了,怎么还能睡觉呢?
别想了,“现实理智女士”说,这是最好的选择,至少目前是这样。
是的,也许确实如此。
罗西又迈步走起来,等走到那棵拦路的倒树旁时,她又好气又好笑地发现,原来刚才根本不用那样千辛万苦地绕过这棵树:树顶就有一条捷径可走。
至少现在有了,她一边走过去一边想,你确定之前有这条路吗,罗西?
耳边响起了黑色河流的潺潺声,走到溪边时,她发现水位已经逐渐下降,踏脚石看起来不再那么危险,那么小了。现在它们看起来几乎有地砖那么大,而水的气味已经失去了那种不祥的吸引力,现在闻起来只像那种非常粗糙的水,会在浴缸和马桶周围留下一圈橙色的污迹。
鸟儿又吵闹起来——是你干的;不,不是我干的;就是你干的。她发现二三十只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鸟儿沿着神庙的屋脊一字排开。它们太大了,不可能是乌鸦。过了一会儿,她认定它们是这个世界的秃鹰或秃鹫。但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睡梦中的婴儿扭动着发出抗议,罗西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在凝视鸟群的同时,把婴儿朝胸口抱得更紧了。所有鸟儿在同一时刻起飞了,拍打着翅膀,如同晾衣绳上的床单。它们好像看到了罗西在凝视它们,不太高兴。大部分鸟儿飞到她身后枯树的栖枝上,但仍有几只留在她头顶雾蒙蒙的天空中,像西部电影中预示坏兆头的东西一样盘旋着。
它们从哪里来?它们想要什么?
又是一些罗西给不出答案的问题。她把这些问题都抛到脑后,踏着石头过了河。在接近神庙的地方,她看到一条之前没注意到,但现在隐约可见的小路,绕过了庙宇的石质侧翼。没有丝毫思想斗争,罗西就走上了这条小路,尽管她一丝不挂,而且路两旁荆棘丛生。她走得很小心,侧着身子,防止髋部被划伤,她把婴儿(卡罗琳)抱得高高的,远离荆棘丛。虽然很小心,罗西还是被划到了,但只有一下——划过她出了点毛病的右大腿——深得划出了血。
走到神庙的拐角处,她抬头看了一眼,觉得这座建筑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而且是本质上的变化,一时拿不准究竟是什么。她看到“温迪”仍然站在那根倒柱旁边,罗西松了口气,暂时忘记了刚才的想法;但罗西朝红袍女人走了六步之后,又停下了,回过头去,对着那座建筑瞪大了眼睛,也敞开了心扉。
出自英国浪漫主义代表诗人柯勒律治的《古舟子咏》(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原句是“As idle as a painted ship,Upon a painted ocean.”(就像一幅画中的航船,停在一幅画中的海面)。
这次她马上就发现了变化之处,不禁惊讶地哼了一声。眼前的公牛神庙变得毫无生气,很不真实,很……二维。罗西想到高中时读过的一句诗,什么画中船在画中海 之类的。神庙透视不对带来的奇怪与令人不安(或者说存在于某个不遵守欧几里得理论,一切几何定律都不同的宇宙中)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建筑的危险感也随之消失。现在,凡是这种建筑在常识当中应该笔直的线条,都是笔直的,没有任何突然的弯折或凹凸来困扰视线。说句实话,现在这栋建筑就是一个资质平庸的艺术家结合了平平无奇的浪漫主义,创造出的一幅糟糕的画——这种画的最终下场,似乎都是在地下室的角落或阁楼的架子上积灰,与旧的《国家地理》杂志和一摞缺了一两块的拼图放在一起。
或者,也许可能出现在一家典当行少有人关注的第三条过道上。
“女人!就是你,女人!”
她回头看向“温迪”,后者正不耐烦地招手。
“快点把那孩子带过来!这可不是什么旅游景点!”
罗西没有理会她。她冒了生命危险才救下这孩子,可不想听谁的催促。她把毯子摊开,看到和自己一样赤裸的婴儿。然而,也就这点相似了。孩子身上没有伤疤,没有像被牙齿咬过的老式陷阱一样的印迹。罗西目之所及,在这可爱的小小身体上,连一颗痣都没有。她伸出一根手指,慢慢地抚过婴儿的整个身体,从突出的脚踝到圆圆的小屁股,再到肩头。完美。
是的,完美。而且你已经为她冒了生命危险,罗西,那下面一片黑暗,还有公牛,天知道还可能出现什么,你把她从中救了出来,你还打算把她交给这两个女人吗?她们好像都有某种病,山顶上那个也有精神问题,严重的精神问题。你打算把这孩子交给她们吗?
“她不会有事的。”棕皮女人说。罗西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温迪·亚罗”已经站到了她的肩旁,用完全明白她心思的目光看着她。
“是啊。”她边说边点点头,仿佛罗西已经把内心的质疑说出了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没关系的。她疯了,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她的疯不会影响到孩子。她明白,虽然这孩子是她生的,却不属于她,正如也不属于你。”
罗西朝山上瞥了一眼,正好可以看到那个托加袍女人,她站在小马身边,等着回音。
“她叫什么名字?”罗西问,“孩子的妈妈?是不是——”
“不用问了。”棕皮红袍女迅速打断了她,似乎是为了防止罗西说出一些最好别说出口的话,“她的名字不重要。她的精神状态才重要。这几天她都很焦躁,这女人还有其他的困扰。我们最好赶快上去,别在这儿废话了。”
罗西说:“我都想好要给我的宝宝取名叫卡罗琳。诺曼说我可以给她取名字,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取什么名字。”说着她哭了起来。
“我觉得这名字不错啊,是个好名字。你别哭了呀,好了。别哭了。”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搂住罗西的肩膀,两人向山上走去。草地轻轻地拂着罗西的裸腿,挠得膝盖痒痒。“你愿意听我个建议吗,女人?”
罗西好奇地看着她。
这一典故出自斯蒂芬·金的小说《黑暗之塔III:荒原的试炼》。卢德城曾经拥有极度发达的科技,却因为战争而逐渐没落。这座虚构的城市以纽约市为原型。
“我知道人很难听得进去关于悲痛事件的建议,但你应该想想,我挺有提建议的资格:我一出生就是奴隶,戴着铁链长大,被一个不算女神的女人赎回来,获得了自由。她。”她指指那个静静地站在山上看着,等待她们的女人,“她喝了不老之水,也让我喝了。现在我们就一起长生不老了。我不知道她的想法,但我自己有时候照着镜子,也希望脸上能有皱纹。我埋葬了自己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以及这些孩子的孩子,一直到第五代。我见证了很多战争,开战,停战,就像沙滩上的波浪,滚滚而来,冲掉脚印,冲垮沙堆城堡。我见过燃烧的尸体,成百上千的人头被挑在卢德城 街道上的杆子上,我见过明智的领导人被暗杀,蠢货们沐猴而冠,但我仍然活着。”
她深深叹了口气。
“我仍然活着。要真说有什么东西为我提供了提建议的资质,那就是这个了。你愿意听一听吗?快点回答。我可不想让她听到这建议。毕竟我们越来越近了。”
“愿意,告诉我吧。”罗西说。
“对过去最好无情一点。重要的不是我们挨的那些打,而是我们被打了仍然活了下来。现在,给我记住,即便不是为了保命,只是为了保持理智,也不要看她!”
最后这几个字,红袍女人加重了语气,但只是小声说出来的。不到一分钟后,罗西再次站在了金发女人面前。她紧紧盯着那件茜草玫瑰红托加袍的下摆,又忘记了她把孩子抱得太紧,直到卡罗琳在怀里扭动起来,愤愤地挥舞起一只手臂。孩子已经醒了,正天真而好奇地抬眼望着罗西。她的眼睛和头顶的夏日天空一样,都是朦胧的蓝色。
“你做得很好,非常好,”那个低沉而甜美的沙哑声音对她说,“我感谢你。现在把她交给我。”
罗丝·麦德伸出双手。手上有很多斑块。罗西看到了她更不喜欢的东西:在这女人的手指之间,生长着一种厚厚的灰绿色污泥,仿佛苔藓,又像鳞片。罗西想都没想,又把孩子抱紧了。这次孩子更使劲地扭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哭喊。
一只棕色的手伸出来,捏了捏罗西的肩膀。“没事的,听我的话。她永远不会伤害孩子,而且在旅程结束之前,基本都是我来照顾孩子。不会太久的,然后她就会把孩子交给……嗯,这部分不重要。再过一段时间,这个孩子就是她的了。把孩子交给她,现在。”
尽管已经过了充满困苦的半生,罗西仍然觉得这是这辈子最困难的事情,她把孩子交了出去。那布满斑块的手接过她,传来一声满意的轻声咕哝。孩子抬眼看着罗西不被允许看的那张脸……笑了起来。
“是啊,是啊。”那甜美而沙哑的声音轻柔地低喊着,这声音里有什么东西很像诺曼的微笑,让罗西想要尖叫,“是啊,宝贝,下面很黑,是吧?很黑,很脏,很糟。是啊,妈妈知道。”
这双斑驳的手抱起宝宝,靠在茜草玫瑰红的托加袍上。孩子抬眼看着,露出微笑,把头靠在妈妈的胸前,又闭上了眼睛。
“罗西。”短袍女人说话了。声音里有深沉的思考和疯癫的感觉。像是即将亲自控制住想象中的军队的暴君。
“嗯。”罗西几乎是在耳语了。
“真的是罗西。真·罗西。”
“是——是的吧。”
“你还记得下去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记得,”罗西说,“我记得很清楚。”她其实希望自己不记得了。
“说了什么?”罗丝·麦德急切地问道,“我跟你说什么了,真·罗西。”
“‘我会回报。’”
“对,我会回报。在下面那一片黑暗之中,你觉得糟糕吗?真·罗西,你觉得糟糕吗?”
她仔细想了想。“糟糕,但不是最糟糕的。我想最糟糕的是那条河。我想喝河里面的水。”
“你有很多想忘记的事情?”
“是的,我想是有的。”
“你的丈夫?”
她点了点头。
女人把熟睡的婴儿抱在胸前,说话的语气怪异而平淡,又很笃定,叫罗西听得心颤。“你应该和他离婚。”
罗西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完全说不出话,于是又闭上了。
“男人都是野兽,”罗丝·麦德跟她聊起天来,“有些可以被驯服软化,然后进行训练。有些则不能。要是遇到那种不服软没法驯化的——一个杂种畜生——我们应该觉得被诅咒或被欺骗了吗?我们是否应该坐在路边——或是床边的摇椅上——哀叹自己的命运?我们应该愤怒于因果报应吗?不,因为因果报应正是推动世界前进的车轮,无论男女,只要对其发怒,都会被其碾轧。但是,杂种野兽也要好好对付。我们必须怀着充满希望的心去完成这项任务,因为下一头野兽可能总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