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有三堵石墙,相互独立,没有支撑,侧面对着她,往阴暗处延伸。每面墙大约有十二英尺高,高得她没法越过墙头看那边有什么。三面墙都发着沉闷的绿光,罗西紧张地审视着它们构成的四条狭窄通道。选哪一条呢?前面很远的某个地方,婴儿还在呜咽……但那声音正在不由分说地消逝。就像在听一台收音机,而音量正被谁缓慢却稳定地调低。
“哭啊!”罗西吼道。接着又畏缩了,因为她只听到自己的回声:“啊……啊……啊!”
毫无回音。四条通道——迷宫的四个入口——无声地瞪视着她,仿佛竖长狭窄的嘴,带着一模一样大惊小怪的表情。罗西看到,右起第二个通道内不远处有一堆黑色的东西。
你当然知道是什么了,她心想,听诺曼、哈利和他们那群朋友讲了整整十四年,你看到那鬼东西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那就太蠢了。
这种想法和随之而来的回忆(回忆那些男人坐在娱乐室里,谈着他们的工作,喝着啤酒,谈工作,抽着烟,还是谈工作,讲着黑鬼、西班牙裔和墨西哥裔们的笑话,接着谈工作)让她愤怒起来。罗西没有去否认这种情绪,而是违背了大半辈子的自我训练,积极地欢迎这种情绪。这种愤怒让她感觉挺好的,任何情绪都要好过恐惧。小时候,她曾在操场上发出过真正的尖叫怒吼,那种高亢、钻心的叫喊能震碎窗玻璃,几乎能撕裂眼球。到十岁左右,她就因为遭到责骂而羞于这样喊叫了;大家都告诉她这样很不淑女,而且对大脑有害。此刻,罗西决定试试,这是否还是自己的保留节目。她把这属于地下世界的潮湿空气吸进肺里,一直吸到最底部,闭上眼睛,回忆起在榆树街学校后面玩夺旗游戏,在比利·卡尔霍恩家丛林密布的后院里玩“红色漫游者”和“得州游侠”。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几乎能闻到自己最喜欢的法兰绒衬衫那安抚人心的芳香;那件衬衫她一直穿到差不多完全坏掉为止,然后她把嘴唇向后一张,发出很久以前那种真假音变换的大声哀号。
从嘴里发出的声音就像以前一样,这让她很高兴,几乎可以说欣喜若狂,但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这让她感觉回到了过去,像神奇女侠、女超人和神枪手安妮·奥克利合体了。而且,她感觉这尖叫对别人的影响也仍然和以前一样。她朝石壁组成的黑暗中发出学校操场上如作战般的号叫,甚至还没喊完,婴儿就又哭了起来,其实可以说是在用最大的声音尖叫了。
好了,赶快吧,罗西,你必须快点。要是她真的累了,这样的音量她可保持不了多久。
罗西向前走了几步,打量着四个迷宫的入口,然后从每个入口处走过,仔细倾听。婴儿的哭声好像从第三个通道传出来得更响亮一些。这可能不过是想象,但至少能从这里开始。她迈步走入第三个通道,一双赤脚拍打着石头地面,突然又停下来,她歪着头,牙齿咬着下嘴唇。那过去的号叫似乎还惊动了婴儿之外的东西。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因为有回音,所以没法估测有多近或多远——有蹄子在岩石上跑动。是大步的慢跑,懒洋洋的,似乎越来越近,然后渐渐消失,接着又越来越近,然后(不知为何,这比蹄声本身更令人害怕)完全停止了。她听到低沉、湿润的鼻息声。随后是更低沉的咕噜声。接着就只剩下婴儿的声音了,她的号哭已经再次开始减弱。
罗西发现自己能充分想象那头公牛的样子,那是一只巨大的动物,兽皮上刚毛直立,厚厚的黑色肩膀狰狞地拱着,高过了垂下的头。当然,它的鼻子上会穿着一个金环,就像她童年时在神话书中看到的牛头怪弥诺陶洛斯一样,墙壁上渗出的绿光会在金环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液态光。此时,厄里倪斯正安静地站在前面的某一条通道里,角朝前方,听着她的动静,等着她的到来。
这个典故出自《汉塞尔与格蕾特》(Hansel and Gretel),讲了一对兄妹汉塞尔与格蕾特的故事。他们家里很穷,继母想把兄妹俩扔在森林里。第一次,汉塞尔在路上留下了小石子做记号,得以回家。第二次,他用面包屑做记号,却被鸟儿吃了。兄妹两人在森林里迷了路,遇到女巫,女巫想吃了他们。格蕾特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将女巫推进火炉,两人逃回了家。回到家后,他们发现继母已经死了,他们后来和父亲一起幸福地生活。
她走在发着微光的通道上,一只手沿途撑着墙壁,听着婴儿和公牛的响动。她也一直在注意有没有粪便之类的东西,但没有看到。反正现在还没有。走了三分钟左右,她所在的通道变成了一个T字路口。似乎左边传来的婴儿声稍大一些(她又想,或者只是因为我有优势耳,来配合我的优势手呢),于是她转向那个方向,但只走了两步就突然停了下来。她一下子明白了这些种子的作用:她就是这地下世界的格蕾特,还没有哥哥来分担恐惧 。她回到T字路口,跪下来,展开了包裹的一面。她把一颗种子放在地上,尖端指向来时的方向。她认真想了想,至少这里没有鸟儿把她的记号吃掉。
罗西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走了五步,来到一个新的通道。她往前探看了一番,看到通道在不远处分了三个岔道。她选了中间那条,用一颗石榴子做了标记。她又走了三十步,转了两次弯,通道戛然而止,面前是一堵石墙。
罗西回到三岔路口,弯腰捡起种子,把它放在另一条通道的起头处。
8
也不知究竟花了多长时间,她才以这种方式找到了迷宫的中心;因为时间很快就失去了所有意义。她知道不可能过了特别久,因为婴儿还一直在哭……尽管罗西真正接近时,哭声已经断断续续了。她两次听到公牛蹄在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一次在远处,一次离得很近,惊得她猛然停下,双手紧握在胸前,等着它出现在自己所在的通道那头。
如果必须走回头路,她总会把留在最后一个路口的那颗种子捡起来,这样从一条通道往回走出去的时候就不会混乱了。一开始她手里差不多有五十颗种子,等她最终走到一个拐角处,观察到前方有亮得多的绿光时,手里只剩下三颗了。
她走到这条通道的尽头,站在路口往里看,面前是个方方正正的房间,铺着石头地板。她迅速抬头看了一眼,想看看屋顶什么样,但只有一片幽暗深邃的黑暗,令她头晕目眩。她又低头看地面,发现有大块的粪便散落在地上,她的注意力就转移到房间的中央,那里铺着一堆毯子,毯子上躺着一个胖乎乎的金发婴儿。她的眼睛都哭肿了,双颊被泪水打湿;但她已经又安静下来,至少暂时是这样。她把双脚举起,像是想检查下自己的脚趾。她不时会发出一声小小的喘息,水汪汪的感觉,像是抽泣。这样的声音让罗西心中大为震动,是之前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喊没能达到的效果。听这声音,好像这个婴儿多多少少明白自己已经被抛弃了。
把我的孩子带给我。
谁的孩子?她究竟是谁啊?是谁把这孩子带到这儿来的?
她决定不去在意这些问题的答案,至少现在不去在意。孩子躺在那里就够了,她是那样可爱,那样孤独,在迷宫中心阴冷的绿光当中,试图用自己的脚趾安抚自己。
那光对她肯定不好,罗西心烦意乱地想,匆匆走向房间的中心,肯定有某种辐射。
婴儿转过头来,看到了罗西,向她举起了手臂。这个动作彻底俘获了罗西的心。她用这堆毯子最上面的一条包住婴儿的胸和肚子,把她抱起来。婴儿看起来差不多三个月大。她伸出胳膊搂着罗西的脖子,头——咚的一声!——猛然垂落在罗西肩膀。她又啜泣起来,但声音很弱。
“没事的。”罗西轻拍着毯子里裹着的婴儿那小小的背。她能闻到这婴儿皮肤的味道,比任何香水都要温暖和甜美。她把鼻子贴在孩子细软的发间,这些头发仿佛飘浮在那完美的小头骨周围。“没事了,卡罗琳,一切都很好,我们会离开这个讨厌的老……”
她听到身后传来咚咚的蹄声,于是闭上嘴,祈祷公牛没有听到她这个外来者的声音,祈祷蹄声会转向,慢慢变小,厄里倪斯会选择别的某条路,离她越来越远。这次她没能如愿。蹄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刺耳,公牛在逼近。这声音停了下来,但她能听到某种庞然大物在用力地呼吸,就像刚爬完楼梯的大块头。
罗西感到自己很苍老,全身都僵硬了,她怀抱着婴儿慢慢地朝那声音转过身去。她朝厄里倪斯的方向转身了,而厄里倪斯就在那里。
那头公牛只要闻到我的味道就会跑过来。红袍女人这样跟罗西说过……她还说了别的。它是冲着我来的,但我俩都会被杀死。厄里倪斯闻到她的味道了吗?即便她没有出现在这里,公牛还是闻到她了吗?罗西觉得没有。她认为公牛的职责是看守这个婴儿——也许是迷宫中心有什么,它就看守什么——它是被婴儿的哭声引来的,和罗西一样。也许这很重要,也许又并不重要。无论如何,公牛就在这里,它是罗西这辈子见过的最丑陋的野兽。
公牛站在刚刚跑过的通道口上,不知何故,它的形状和罗西穿过的庙宇一样不稳定——她感觉自己和公牛之间仿佛隔着清澈而湍急的水流。然而,至少在这一刻,公牛本身是完全静止的。它低着头。一只巨大的前蹄,中间的分叉很深,样子如同巨大的鸟爪,不安地踢蹬着地面的石板。罗西的身高大约是5.6英尺,而它的肩膀至少比罗西高出了4英寸。她猜它体重至少两吨。垂着的牛头,顶部平得像一把锤子,又像丝绸一样闪着光泽。它的角很粗,长度不超过一英尺,但尖利而粗大。罗西不难想象,如果她想跑,这两只角能多么轻而易举地戳进她赤裸的腹部……或者背部。然而,她想象不出这样死去会是什么感觉。即便与诺曼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依然无法想象。
公牛微微抬起头,她看到它的确只有一只眼睛,有一个薄膜一样的蓝色东西,巨大而怪异,在它口鼻的正上方。它又低下头,开始不安地用蹄子踢蹬石板,她明白了另一件事:它就要扑上来了。
婴儿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号叫,几乎是直接灌入罗西的耳中,她惊得跳了起来。
“嘘,”她晃动着怀里的孩子,“嘘——宝宝,不怕,不怕。”
但她很怕,特别特别怕。公牛就站在那边,站在狭窄的通道里,它会将她开膛破肚,掏空她的内脏来装饰这些发着光的奇异墙壁。她想自己的内脏在绿光的衬托下会呈现黑色,就像那些偶尔在石头深处看到的扭曲形状。在这迷宫中心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供躲藏,连一根柱子都没有,如果她跑向来时的通道,这头独眼的公牛会听到她在石板上的脚步声,她还没跑到一半就会被拦下——它会用角把她戳得血流如注,把她甩到墙上,再狠狠戳她,再把她踩死。要是她能一直把婴儿抱在怀里,那婴儿也会被这样弄死。
就连那只眼睛都是瞎的,但它的嗅觉没有任何问题。
罗西站在那儿,瞪大眼睛望着这头牛,入神地看着那敲打地面的前蹄。等它终于停止敲击时——
她低头看看手中那团湿乎乎、皱巴巴的睡衣。这破布中间裹着一块石头。
它的嗅觉没有任何问题。
罗西单膝跪地,眼睛盯着公牛,右手抱着孩子,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她用左手打开睡衣。裹着石头的这片布原本是暗红色的,浸满了“温迪·亚罗”的血,但刚才的大雨已经把血冲走了很多,现在这块布呈现暗粉色。只有她打结的两端还稍微鲜艳些——就是茜草玫瑰红的颜色。
罗西把石头握在左手,感觉沉甸甸的。公牛一拱起背,她就把石头往下一压,沿着地面石板朝公牛左边扔了过去。牛头用力地朝那边甩去,鼻翼颤动着,朝同时听到和闻到的东西冲去。
转瞬之间,罗西重新站了起来,她把皱巴巴的睡衣残片放在婴儿原本躺的那堆毯子旁边。她还握着装有最后三颗石榴子的小包裹,但她没有在意。她集中全部注意力,冲过房间,冲向自己选定的那条通道,她身后的厄里倪斯冲向了石头,扬起一蹄把它踢飞,又追了上去,用扁锤一样的头顶碰了碰它,把它打飞到另外一条通道上,又追了上去,喉头发出粗重的咕哝声。罗西在冲刺,的确在冲刺,却是慢动作的冲刺,现在这一切又好像是一场梦了,因为人在梦中总是这样跑的,尤其是在噩梦之中,恶魔总是只落后你两步。噩梦中的逃跑就像水下芭蕾。
她冲进狭窄的通道,正听到蹄声隆隆,又离她越来越近,来得很快,让她觉得难以承受。蹄声逼近,罗西尖叫起来,把因为受惊而号叫起来的婴儿紧紧抱在胸前,拼命地跑。没用。公牛跑得更快。它超过了她……然后从她右边那堵墙的另一端跑过。厄里倪斯及时发现了她的石头诡计,回头赶上了她,却选了她旁边那条错误的通道。
罗西匆匆赶路,喘着粗气,口干舌燥,太阳穴、喉咙和眼球都能感受到心脏剧烈跳动的节奏。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也不知道在往哪个方向跑。现在要全靠那些种子了。即便忘了哪怕是一颗种子,她都可能在这里徘徊几个小时,直到最终,公牛找到她,冲上来扑倒她。
她跑到一个五岔路口,低下头,没有看到种子,但的确看到了一粒闪着微光、散发着芳香的牛粪,这让她产生了一个似乎特别合理的想法。假设确实曾有一颗种子在这里呢?她不记得自己在这里放了一颗种子,这没错,所以这里没有种子本身并不意味着什么。但她也不记得自己没有在这里放过。假设她放了,假设那头牛低头飞快地跑过这个岔路口,短短的尖角在空中划过,边跑边喷尿时,蹄子把种子带走了呢?
你不能这么想,罗西——不管合不合理,你都不能这么想。这样你就会被困住,最终这公牛会将你俩都杀死。
她冲过岔路口,一只手扶住孩子的脖子,这样她的头就不会来回晃动。这条通道有二十码的直路,接着拐了个直角,又是二十码,来到一个T字路口。她匆忙走到路口,告诉自己如果没有看见种子,就不要东想西想了。如果真的没有,她只需重新回到五岔路口,尝试另一条通道,易如反掌,简单至极,毫无难度……如果她保持清醒的话。她为自己做这些心理准备时,脑海深处还有一个陌生而惊恐的声音在悲叹:迷失,这就是你离开丈夫的下场,这就是一切的结果,在迷宫中迷失,在黑暗中与一头公牛捉迷藏,为疯女人跑腿……这就是糟糕妻子们的下场,那些忘乎所以的僭越的妻子。迷失在黑暗中……
她看到了那颗种子,尖端清楚明了地指向右边的岔路,她松了口气,啜泣不已。罗西亲吻了婴儿的脸颊,发现她又睡着了。
9
罗西走上了右边那条路,怀里抱着卡罗琳——这肯定是个很好的名字。她始终没有摆脱那种噩梦般的飘浮感,也总是担心最终会碰到一个忘记用种子标记的路口,但在每个需要选路的地方,种子都在那里。然而,厄里倪斯也在,牛蹄踩在石头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有时很远,很低沉;有时很近,强烈得可怕。这蹄声让她想起五六岁时和父母去纽约的经历。她对那次旅行印象最深的两件事是:火箭女郎们在无线电城音乐厅的舞台上表演高踢腿,腿部动作完全整齐划一;中央车站令人生畏的喧嚣和混乱,那种种回声,巨大的标志灯牌,如潮的人流。中央车站的人们和火箭女郎一样让她着迷(而且也有很多相同的原因,尽管她是后来才想清楚这一点的),但火车的声音把她吓坏了,因为你说不出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那些空洞的尖鸣和隆隆声忽高忽低,忽大忽小,有时很遥远,有时仿佛能震动脚下的地板。听着瞎眼公牛厄里倪斯在迷宫中四处奔扑,罗西的那段记忆逐渐清晰得惊人。她明白,自己从来没花一个子买过彩票,也没为了赢得一只火鸡或一套玻璃器皿买过一张宾果卡,现在却奔跑在一场赌局当中,赢了就能活下来,如果输了赌金就是她的死亡……还有婴儿的死亡。她想到码头站的那个男人,长着一张靠不住的帅脸,在行李箱上放着“三牌赌一张”。现在她自己就是那黑桃A。冷酷的事实是,公牛不一定需要靠听觉或嗅觉来找到她们;说不定走了狗屎运,就撞上她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