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是黑色的,焦油一般毫无光泽。她慢慢朝那条河走去,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拿东西的那只手正捏着自己的头发,把水拧出来。走近那条河时,她闻到水中涌出一股奇特的矿物气味,金属味很浓,却古怪地很吸引人。她突然很渴,非常渴,喉咙火烧火燎,如同炉底石。
不管你有多想,都别喝里面的水!千万别喝!
是的,她就是这么说的;她告诉罗西,即便只是在河水中弄湿了一根手指,她都会忘记一切,甚至自己的名字。但这很糟糕吗?仔细想想,这很糟糕吗?尤其她还可以忘掉诺曼,忘掉他和她还没完的可能性,忘掉他可能因为自己而杀了个人?
罗西咽了口唾沫,喉头“咔嗒”一声,口干舌燥,仿佛布满尘土。她再次在不知不觉之间伸手到身侧,一路抚摸上去,抚过乳房,抚过脖子,抹下一手掌的汗,再舔掉。这非但没有消解她的干渴,反而将这种感觉完全唤醒。河水流淌着,绕过那几块踏脚石,闪着湿乎乎的黑光,那拥有诡异吸引力的矿物味道仿佛弥漫了她的头脑。她很清楚河水的味道——淡而黏腻,像某种冰冷的糖浆——还会让奇异的盐分和不知名的溴化物充满喉咙与腹部。那是“失忆之土”的味道。这样她就再也不会想起普拉特夫人(除了双唇紫得像蓝莓,她整个人都惨白如雪)来到家门口,告知她的家人,她全部的家人,都在高速公路,车祸中丧生;再也不会想起拿着铅笔的诺曼或拿着网球拍的诺曼;再也不会想起“小酒”门口的那个男人,或是把“女儿与姐妹”的女性称为“吃福利的拉拉”的那个胖女人;再也不会梦到坐在墙角,肾疼得想吐,一遍遍提醒自己如果要吐就要吐在围裙里。能忘了这些事就太好了。有些事情就应该被忘记,而有些事情——比如他用网球拍对她做的那些事——需要被忘记……只是大多数人从来没有忘记的机会,连在梦中也没有。
罗西浑身颤抖起来,她的双眼仿佛焊接在了奔流的河水上,那水仿佛透明的丝绸被遍染了光滑的黑色墨水;她的喉咙里仿佛燃烧着一场森林大火,双眼在眼眶里剧烈跳动,她仿佛看到自己全身趴伏在地面上,把整个头伸进那片黑色,像马一样猛喝水。
你也会忘了比尔,“现实理智女士”低语道,语气中几乎带着歉意,你会忘记他眼底那抹绿,还有他耳垂上那道小小的疤痕。这些日子有些事还是值得铭记的,罗西。你自己也知道,对吧?
罗西不再犹豫(她觉得,要是再等下去,即便想到比尔,也救不了自己了),踏上了第一块石头,手伸展开以保持平衡。裹成一团的睡衣不断滴落着染红的水滴,她能感觉到包在里面的石头,仿佛桃核。她左脚踏上石头,右脚还在岸上,鼓起全部勇气,抬起后面那只脚,踏上前面那块石头。到目前为止,平安无恙。她抬起左脚,跨到第三块石头上。这一次,她略微有点失去平衡,往右边踉跄了一下,挥舞着左手保持平衡,而这怪异的河水一直哗啦哗啦,声音填满了她的耳朵。对岸似乎没有最初看起来那么近,不一会儿,她站在了河面最中间的那块石头上,耳朵里响起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很强烈。
罗西担心犹豫太久会冻僵,踏上了最后一块石头,再走上了枯草丛生的远岸。只不过向那荒木丛林走了三步,她就发现,干渴已经过去,如噩梦已醒。
仿佛在过去某个时刻,有巨人被活埋在此处,他们想要自己挣扎出来,结果就这样死去。这些树就是他们只剩骨架的手,徒劳地伸向天空,默默地诉说着这场杀戮。枯死的树枝交错在一起,在天空的映衬下形成奇异的几何图案。一条小路通向枯林深处。路口守着一个石头男孩,有着巨大的勃起的阴茎。他的双手笔直地举过头顶,像比赛时示意加分的手势。罗西经过时,那双没有瞳孔的石头眼睛朝她转了转。她很确定。
嘿,宝贝!在她的头脑中,石头男孩突然喊了起来,想不想躺下?
她向后退去,自己也举起双手,做着驱赶的手势,但石像又变成最初那个普普通通的石头男孩(如果他可能在刚才的一瞬间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水从他那大得可笑的阴茎上滴落下来。你能一直勃起,罗西想,看着石头男孩没有瞳孔的眼睛和不知何故显得过于世故的微笑(刚才他也在笑吗?罗西努力回忆,却想不起来了),诺曼该多么嫉妒你啊。
她匆匆走过石像,沿着通往枯树林的小路走去,她一边克制住内心的冲动,没有回头去确认那石像没有跟着她,一边又随时准备好拿怀里那块石头反击。她不敢回头。她怕自己因为过度紧张,即便石像并不在背后,她也会看到它的幻影。
雨势更弱了,变成稀疏的细雨。罗西突然意识到已经听不到那个婴儿的哭声了。也许是睡着了。也许公牛厄里倪斯听得不耐烦了,把婴儿当开胃小菜一口吞了。不管是怎么回事,要是孩子不哭,她又怎么找呢?
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罗西,“现实理智女士”低语道。
“你倒是说得容易。”罗西嘟囔道。
她继续往前走,听着雨水从枯树上滴落,并(不情愿地)意识到她能在树皮上看到人脸。这跟躺着看云不一样,那样的时候你百分之九十都要靠想象力。树皮上这些是真正的脸,尖叫的脸。罗西感觉大部分都是女人的脸,那些曾被“近一点”交谈过的女人。
走了一小段路后,她转过一个弯,发现一棵倒下的树挡了路,这棵树显然是在暴风雨最猛烈之时被闪电击中的。树的一侧被劈成了碎片,黑乎乎的。这一侧的几根树枝还在冒着阴火,就像没有彻底浇灭的篝火余烬。罗西不敢爬过去,爆裂的树干上到处都是凹沟、碎片和木块。
她准备从右边绕过去,那是树根撕裂地面的地方。她已经走了大半程,快要回到小路上了,一条根须突然抽搐而起,颤动着,像一条周身布满灰尘的棕蛇,攀到她的大腿上。
嘿,宝贝!要不要来啊,你这个贱人?
这声音从不久之前还伫立着那棵树的地洞中传来,这洞已经斑驳干死了。大腿上的根须攀得更高了。
想趴在地上吗,罗西?听着不错吧?我来做你的“后门男”,把你像烤奶酪三明治一样吞了。要么你更愿意吸我感染了艾滋病的——
“放开我。”罗西低声说,把揉成一团的睡衣压在攀着她的根须上。根须松开了,并且马上退却。她匆匆绕过这棵倒掉的树,重新走上了小路。那根须攀得很用力,在她大腿上留下了一个红圈,但这个印迹很快就消失了。她想,自己本应该被刚才的事情吓倒,也许这本来就是要吓倒她。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并没有作用。
她应该被刚刚发生的事情吓坏了,也许有什么东西想让她吓坏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它没有发挥作用。她认为,对一个与诺曼·丹尼尔斯生活了十四年的人来说,总的来说,这些都是大打折扣的恐怖场景了。
7
又走了五分钟,她来到小路的尽头,到达一片正圆形的空地,里面有这无垠荒凉中唯一的活物。罗西这辈子还没见过如此美丽的树,有好一会儿她完全忘记了呼吸。她曾是奥布里维尔卫理公会“小家伙”主日学校的忠实信徒,现在她想起了伊甸园里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想着如果那园子中真的伫立着一棵能知善恶的树,那一定和眼前这棵树一模一样。
树上密密麻麻地长着狭长的绿叶,枝头挂满了沉甸甸的紫红色果实。树的周围有很多掉落的果实,小堆小堆的呈茜草玫瑰红色,与罗西没敢看的那个女人穿的托加袍的颜色完全一致。许多果实仍然新鲜而丰满,可能是在刚刚过去的暴风雨中被打下来的。即使那些已经腐烂的果实,看样子也甜到几乎不堪忍受。一想到要拿起这些果实,深深地咬上一口,罗西的嘴就愉快地抽动起来。她觉得果子的味道会既酸又甜,就像清晨采摘的大黄,或者在全熟的前一天从树丛中摘下的覆盆子。她看着这棵树,有个果子(罗西觉得这果子一点也不像石榴,两者之间区别大得和果子和书桌抽屉的区别一样)从一根不堪重负的树枝上掉下来,砸在地上,裂开了,露出一褶褶茜草玫瑰红的果肉。汁液涓涓,罗西看到了其中的种子。
罗西朝树的方向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她仿佛一直在两极之间来回摇摆:她的头脑认为这一切必定是个梦,而身体又以同样的坚决断言这不可能是个梦,地球上没人做过这么真实的梦。现在,她就像一根困惑的罗盘针,在一个矿藏过多的地方卡住了,她充满迟疑地往回走,朝“是梦”的这个理论走近了一些。树的左边看上去像是个地铁入口。宽阔的白色台阶通向一片黑暗。上面有个雪花石膏基座,上面只刻着一个词:迷宫。
说真的,这太过分了,罗西心想,但还是向那棵树走去。如果真的是个梦,按照指示做也无妨,甚至可能加快进程,让她最终在自己床上醒来,摸索着闹钟,想在闹铃声把自己的头劈裂之前让它自以为是的喊叫声安静下来。这次她将多么愿意听到闹钟的喊叫啊。她很冷,双脚很脏,被一个根须摸索攀爬过,被石头男孩色眯眯地注视过;而在正常的世界里,这个男孩还太小,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最重要的是,她觉得如果不尽快回到房间,她很可能会得一场严重的感冒,甚至可能患上支气管炎。这会让她周六的约会彻底泡汤,下周一整周她都没法进录音室了。
“大太”超市(A&P),全称是“大西洋和太平洋食品公司”(the Great Atlantic and Pacific Tea Company),美国老牌超市品牌。
她竟然相信梦中的旅行会让人真的生病,但罗西并不觉得这很荒谬,她跪在那个刚刚落下的果实边,仔细打量,又幻想起它的味道(“大太”超市 的农产品货架上绝对找不到这种味道的果子,这是肯定的),然后展开睡衣的一角。她撕下一大块,想得到一块方布,结果比她预期的要好。她把那块布铺在地上,开始从地上捡起种子,每一粒都放在那块布上,她打算用这布装上种子带走。
这个计划很不错,她心想,只要我知道为什么要带它们走。
一种局部麻醉剂。 柯艾,全称是柯里尔与艾夫斯(Currier & Ives),1857年至1907年经营的一家美国平版印刷公司。该公司印刷美国生活图片和政治卡通海报,用简洁的手法精确描绘时下发生的重大事件。
她的指尖立刻就麻木了,仿佛被注满了奴佛卡因 。与此同时,最美妙的香气充满了她的鼻腔。很香甜,但又不像花香,让罗西想到了奶奶炉灶上的馅饼、蛋糕和饼干。也让她想到了别的,一些非常遥远的事物,比如威克斯奶奶的厨房里的褪色油毡,还有“柯艾”公司的印刷图片 ;还有和比尔走回科恩大厦的路上,她和他的髋部偶尔擦过时她心里的感觉。
方块布上已经有了两打种子,罗西有些犹疑,又耸耸肩,再加上两打。这样够了吗?她怎么会知道,她根本不知道这些种子是用来干什么的。与此同时,她最好还是赶紧行动。又能听到那婴儿的声音了,但只是一种弱弱的呜咽——好像这婴儿要放弃了,或是要睡着了。
她把那块湿布叠起来,把边缘塞进去,形成一个小小的信封,这让她想起爸爸在每年冬天的尾巴上从伯比公司拿来的种子包,那时她还常去“小家伙”主日学校。她现在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一丝不挂,所以不会感到羞耻,只是有点生气:有个口袋就好了。好吧,如果你想要的是猪,那得到的可能总是培根——
已经染成茜草玫瑰红的手指,就快要伸进嘴里了,千钧一发时,她内心的“现实理智”部分醒悟过来她要做什么,于是猛地把手指移开,内心狂跳,那种又甜又酸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头脑。不要尝那些果实,“温迪”告诫过她,千万不要尝那些果实,就连碰了种子的手指也别放进嘴里!
这个地方全是陷阱。
她站起身来,看着自己被染色的刺痛的手指,仿佛以前从未看过。她往后退去,远离那棵树,树的周围是一圈掉落的果实与散落的种子。
这不是善恶之树,罗西心想,也不是生命之树。我觉得这是死亡之树。
一阵清风从她身边拂过,在石榴树狭长而光滑的叶间沙沙作响,上百片叶子仿佛都以含着讽刺意味的轻声低语喊起了她的名字:罗西——罗西——罗西!
她又跪了下来,希望能找到没有枯死的草,但没找到。她放下装着石头的睡衣,把那包小种子放在上面,抓起一大把湿漉漉的枯草。她把摸过种子的那只手尽可能地擦干净。茜草玫瑰红的印迹淡了些,但没有完全消失,指甲盖里的颜色依旧很鲜艳。仿佛在看着一个用什么都不能完全洗掉的胎记。与此同时,婴儿的哭声也越来越频繁了。
“行吧,”罗西喃喃自语着站了起来,“只要别把你那该死的手指伸进嘴里就行。只要这样就没事!”
她走到通往白石以下地界的楼梯口,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对眼前的黑暗深感恐惧,又努力让自己鼓起勇气去面对。她觉得这块刻有“迷宫”二字的雪花石膏已经不像一个基座了,而是一块放在道路尽头的标志,另一边就是一个狭长而开敞的坟墓。
不过,婴儿就在下面呜咽着,仿佛很久没人来哄,于是准备自己尽量照顾好自己。恰恰是这自我安慰的孤独之声最终促使罗西迈开了脚。不该有婴儿在这么一个死寂之地自己哭着入睡。
罗西边往下走边数着台阶数。数到七的时候她经过了悬垂的巨石。数到十四的时候她回了下头,看到身后的白色矩形光门已经越来越远;等她再度面向前方,那个形状仿佛一个明亮的鬼魂,晃动在她眼前无边的黑暗之中。她越下越深,赤脚啪啪地踩在石阶上。她不会再说服自己逃离此刻充盈内心的恐惧,也不会说服自己去克服它。就算是一直心怀恐惧的生活,她也能过得好。
五十级。七十五级。一百级。到第一百二十五级时,她停下了,发现自己又能看清眼前的东西了。
真是疯了,她心想,完全是想象,罗西,就这么简单。
但的确不是想象。她慢慢伸出一只手去摸脸。那只手和拿在其中的那一小包种子发出了黯淡的绿光,像是某种巫术。她举起另一只手,这只拿着撕下来的睡衣残片,里面放着那块石头。她确实能看到了,是的。她先把头转向一边,再转向另一边。楼梯两侧的墙壁发出一种微弱的绿光。黑影在其中懒洋洋地升起来,扭曲着,好像这墙壁其实是水族馆里那些玻璃墙,里面漂着扭曲的死物。
停下,罗西!不要这么想!
但她阻止不了自己。不管是不是梦,她已经感到恐慌的逼近,很快就要不顾一切地逃走了。
那就别看了!
好主意,特别好的主意。罗西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双脚,如同透过X光看到的黯淡鬼影。她继续往下走,数数的声音变得低如耳语。越往下,绿光就变得越亮,数到第二百二十,最后一级台阶,她就像站在一个用低流的绿色滤光板照明的舞台上。她抬头看,努力让自己为可能看到的东西做好心理准备。这下面的空气在流动,很潮湿,但足够新鲜……不过空气中也流动着一种她不太喜欢的气味。是动物园的气味,仿佛有什么野生动物被关在这下面的围栏中。当然这野生动物就是:公牛厄里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