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棕皮红袍女对她说,“到神庙里去!径直走过去,不要为任何东西停留!什么都不要捡!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相信!这是幽魂之地,毫无疑问,但即便在公牛神庙之中,也没有任何鬼魂能伤害一个活着的女人。”
罗西疯狂地颤抖着,眼里的雨水模糊了视线,水从她的鼻尖滴下,水滴挂在她的耳垂上,仿佛某种奇异的珠宝。“温迪”面对她站着,头发紧贴着眉毛和脸颊,一双黑眼睛闪闪发光。现在,她必须得大吼大叫,才能让声音穿透越来越大的无情狂风。
“穿过圣坛另一边的门,你会进入一个花园,那里所有的植物都死了!花园那头有一片树林,也都死了,只有一棵还活着!花园和小树林之间有一条小河!不管你有多想,都别喝里面的水!千万别喝!碰都不能碰!踩着上面的石头过河!即便河水只打湿了你一根手指,你都会忘记一切,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
电光在云层中飞驰,把雷雨云团变幻成被勒紧的妖精脸。罗西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冷,也从未如此清楚地感受到心脏在迫使冰冷的皮肤冒出热气时那种奇怪的欢欣。那个想法又冒出来了:这不是一个梦,就像这从天空倾泻而下的绝不是一场普通的雨。
“到树林里去!到那些死去的树中去!唯一活着的那棵是石榴树!树底下的果实里面有种子,你要把种子收集起来,但是千万不要尝那些果实,就连碰了种子的手指也别放进嘴里!从那棵树旁的楼梯下去,进入下面的大厅!找到婴儿,把她带出来,但要小心公牛!小心公牛厄里倪斯!现在就去!快!”
公牛神庙那奇特而扭曲的视角让罗西害怕,所以当她发现自己急于摆脱暴风雨的愿望已经超越了一切时,她反而松了口气。她想远离风、雨和闪电,但也希望要是雨水变成冰雹,能有什么东西保护她。她一想到可能赤身裸体挨上一顿冰雹,即便这可能只是个梦,也非常不愉快。
她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那个女人。“温迪”仿佛和罗西一样脱光了衣服。她的薄纱红袍已经紧贴在身上,像一层红漆。
“厄里倪斯是谁?”罗西喊道,“他是什么人?”她壮着胆子转头看了眼神庙,仿佛期待着自己这么一问就会有天神降临。但没有任何天神降临。只有神庙,在瓢泼大雨中闪着微光。
棕皮女人翻起了白眼。“你怎么做得出这么蠢的样子,姐妹?”她吼道,“去啊,现在就去!趁你还能去,快去!”接着她无言地指向寺庙,和她的“女主人”之前做的一样。
6
罗西一丝不挂,脸色惨白,把早已浸透的已经卷成一团的睡衣顶在肚子上,尽量保护着。她迈步走向神庙,走了五步,就来到草丛间倒下的石雕头像边。她低头看了一眼,想着那肯定是诺曼的脸。一定是诺曼,她必须得做好心理准备。梦里的事情都是这样的。
但那不是诺曼。后退的发际线,肥厚的脸颊,茂密的大卫·克罗斯比式小胡子,这是罗西寻找“女儿与姐妹”迷路那天靠在“小酒”门口的那个男人。
我又迷路了,她心想,哦,天啊,我真的迷路了。
她走过那倒下的石雕头像,它空洞的眼睛似乎在哭泣,一长缕湿乎乎的野草横亘在它的脸颊和眉毛上,仿佛一道绿色的伤疤;她向那形态怪异的神庙走去,石雕头像仿佛在她身后低语:嘿,宝贝,想不想做啊,你看起来不赖啊,而且奶子真漂亮啊,怎么样,来呀,如何呀?
她走上台阶,滑溜溜的,藤条蔓生,爬山虎茂密,似乎潜藏着危险。她感觉那石雕头像在滚动,石质的头盖骨在地面上摩擦,把泥水从浸湿的土地上碾溅起来,想窥视她爬楼梯走向那黑暗神庙时光屁股的颤动。
别想那个了,别想了,停止思考。
她忍住了逃跑的冲动——她想逃离这大雨,也想逃离想象中男人的凝视——继续往上走,避开那些在风吹雨打中石头已经开裂的地方,那里有参差不齐的缝隙,可能会扭伤甚至摔断脚踝。甚至这也不是最糟糕的可能性:谁知道在那黑暗之中会盘踞何种毒物,伺机蜇伤或咬伤猎物?
雨水从肩胛骨上滴落,顺着脊柱直往下流,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但还是停在了最高的那级台阶上,看着庙宇宽阔而晦暗的门楣上的雕刻。在画外时她是看不到这些的,这些雕刻被隐藏在屋顶悬垂下的黑暗中。
门楣上刻了一个面若冰霜的男孩,靠着一根柱子,可能是电线杆吧。他的头发覆在额头上,外套的领子立起来。下嘴唇上叼着一支烟,懒散歪斜的姿势仿佛在自称是“七十年代末版的超酷先生”。这种姿势还表达了什么?嘿,宝贝,它在说,嘿,宝贝,宝贝啊,想不想躺下?
这是诺曼。
“不。”她低声道。这几乎是一声呜咽了。“哦,不。”
哦,是的。是诺曼,真的是他。是以前的诺曼,他是“未来殴打之灵”。是在奥布里维尔市中心州际公路与49号公路交会处靠在电线杆上的诺曼,是看着车来车往的诺曼,他听着比吉斯乐队“你要跳舞”的歌声从芬尼根酒吧飘过来,酒吧的门敞开着,“声爱乐”音响开得很大声。
风势暂时减弱,罗西又听到了婴儿的哭声。确切地说,这哭声听起来并不像受伤疼痛的哭声,倒像是很饿。微弱的哭号促使她将目光从那令人不适的雕刻上移开,一双赤脚也迈开了步子,但就在要经过门厅进入神庙之前,她又抬头看了看……她忍不住。少年诺曼不见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她只看到自己的正上方刻着字:吸我感染了艾滋病的鸡巴。
梦里面没有稳定不变的东西,她想,一切都像水一样。
她转过头,看见“温迪”仍然站在那倒柱旁,她全身都湿透了,衣服像破掉的蜘蛛网裹着身子。罗西举起没有抱着睡衣的那只手,不太确定地挥了挥。“温迪”也举起了手作为回应,接着就站在那里看着,似乎毫不在意倾盆大雨。
罗西走过充满寒意的宽阔门厅,走进神庙之中。她站在门边,浑身都绷紧了,要是她看到……嗯……要是她看到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她会随时立刻转身冲出去的。“温迪”叮嘱过她,不要担心那些鬼魂,但罗西觉得这个红袍女人的乐观不用付出什么代价;毕竟,她是等在远处的。
她猜测里面要比外面暖和一些,但感觉上并没有多暖和——这个地方仿佛潮湿的石头,有种深沉的寒意,是墓穴与陵寝的寒意,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确定自己能否走上前面那条幽暗的走道,上面散落着早已枯死的飘浮物和一团团秋叶。实在太冷了……而且是各种各样的冷。她颤抖着站在那里,短促地喘着气,呼出一团团白雾,双臂紧紧地交叉在胸前,皮肤上冒出一小缕一小缕的蒸汽。她用手指尖碰了碰左边的乳头,发现触感硬得像一片碎石,也没觉得太惊讶。
她想着要回到山上那个女人身边,这才动了起来——她不想空着手面对罗丝·麦德。她迈上走道,慢慢地、小心地向前。婴儿遥远的哭号,仿佛在数英里之外,通过某种神奇而轻薄的介质传递给了她。
下去把我的孩子带给我。
卡罗琳。她计划给自己的孩子起的名字,被诺曼打掉的那个宝宝。此时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脑海中。乳房又不安地抽搐起来。她摸了摸它们,有些惊讶。它们很柔软。
她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阴暗的环境,感觉公牛神庙竟奇怪地带了点基督教堂的感觉——说句实话,看起来很像奥布里维尔的第一卫理公会教堂。和诺曼结婚之前,她每周会去那里两次。她也是在第一卫理公会教堂结的婚;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在车祸身亡后,也是在那里下葬的。里面摆着一排排老式的长木椅,后面几排翻倒在地,半埋在肉桂味的落叶里。比较靠前的那些长椅还矗立着,一排排非常整齐。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着一本黑色的大厚书,可能是罗西看着长大的《卫理公会圣诗与颂词》。
她继续沿着中间的走道向前,仿佛某个奇怪的裸体新娘,接下来感觉到的是这个地方的气味。多年来,大门敞开着,从外面吹进来很多树叶,它们的味道很好闻,但在这味道的掩盖下,潜藏着一种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气味。有点像发霉,有点像长了菌斑,有点像什么东西腐烂已久,但又说不上真的很像这些东西。也许是陈年的汗味?是啊,可能是的。也许还有其他液体。她想起了精液,还有血。
闻到这股气味后,一种几乎避无可避的感觉来了,有恶毒的眼睛在注视着她。她感觉那眼睛在仔细观察她裸露的身子,可能还对此苦思了一番,标记着每一处没有衣物覆盖的线条,铭记着她被打湿的光滑皮肤下肌肉的运动。
近一点和你谈谈。雨点击打出空旷的鼓声,她的一双赤脚踩得地上的枯叶噼啪作响,这座神庙似乎在朝她叹息。近一点和你谈谈……但我们不用谈很久,就能把想说的话说完,对吧,罗西?
她在神庙正前方不远处停下脚步,拿起第二排椅子上的一本黑色大书。打开书,一股强烈的腐臭味冲了出来,几乎让她窒息得灵魂出窍。书页顶部是一幅线条鲜明的画,她在少时读的卫理公会赞美诗中从未见过这幅画。画中有个女人跪在地上,在为一个男人口交,男人的脚根本不是脚,而是蹄子。他的脸只有个轮廓,模糊不清。但罗西仍然看到了,或者说认为自己看到了一种可怕的相似。他看起来像是诺曼的老搭档哈利·比辛顿,只要罗西坐下来,那个比辛顿就会“孜孜不倦”地盯着她的裙摆。
这幅画的下面,发黄的页面上挤满了西里尔文,罗西看不懂,但感觉很熟悉。她只想了一小会儿就明白了原因:她走到旅客援助站向彼得·什洛维克寻求帮助时,对方正在看的报纸上就是这些文字。
接下来的事情突然变得令人震惊,这幅画动了起来,那些线条似乎在向被雨水浸得起皱的惨白手指爬去,留下细细的泥迹,像被蜗牛爬过。不知为什么,这幅画活了。她猛地合上书,听着书里传来那种嘎吱的水声,感到喉咙发紧。她把书扔开,要么是它撞到长椅上发出的砰的一声,要么是她自己厌恶的叫声,反正一群蝙蝠被惊醒了,它们本来藏在一块阴暗的区域当中,她想那应该是唱诗班的阁楼。几只蝙蝠在她头顶上漫无目的地转着“8”字,黑色的翅膀拖拽着那肥胖而令人厌恶的褐色身体穿过阴湿的空气,又退回到它们的洞穴里。圣坛就在面前,她看到左边有一扇狭窄的门敞开着,透出洁白的光线,形成一个长方形。罗西松了口气。
你真的是……罗西……神庙在低语,有些阴郁凄然的趣味感,你就是……真·罗西……到我这里来,我会让你……
她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四处张望,让眼睛一直盯着那扇门和门那边的白光。雨势已经减弱,头顶上空鼓一般的哗哗声略微停歇,变成稳定而低沉的咕哝。
仅限……男人,罗西,神庙还在低语,又加上了一句,这是诺曼不想回答她问题时又并不生气时常说的话,这是男人的事情。
经过圣坛时,她往里看了看,然后迅速地移开目光。圣坛是空的——没有讲道台,没有神像,没有晦涩的经书——但她又看到了一个盘旋的魔鬼鱼阴影,这个影子投射在光秃秃的石头上。铁锈色的,这说明那是血;阴影的大小说明多年来这里洒下了很多血,很多。
就像……蟑螂屋……罗西,神庙还在低语,石地上的叶子翻卷起来,发出的声音如同大笑在没有牙龈的齿间穿滑而过,蟑螂们……住进来,但没有退……退……退……房。
她稳住脚步,朝那扇门走去,努力不去理会这个声音,眼睛一心一意地盯着前方。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这门可能会在她快到的时候无情地关上,但并没有。也没有长着诺曼脸的妖怪从门里跳出来。她走到一个小石阶上,走进刚被雨水冲刷过的草地的清凉气息当中,走进尽管雨还没完全停下,但已经逐渐变暖的空气中。四处都有窸窸窣窣的水滴声。雷声隆隆(但她肯定这是正在远去的雷声)。已经有几分钟没被她注意到的婴儿,又传来了遥远的哭号。
花园分为两部分——左边是鲜花,右边是蔬菜——但这里一片死寂。灾难般的死寂,而如同环抱的手臂般围绕着花园与公牛神庙的绿植郁郁葱葱,把这片死寂的土地衬得更加可怕——仿佛一具舌头伸在外面的死不瞑目的尸体。巨大的向日葵耸立着,花茎发黄而粗糙,有褐色的中心花盘、卷曲褪色的花瓣,高过了其他的一切,像是一座囚犯全部死光的监狱中病恹恹的火鸡。花坛里满是被吹落的花瓣,让她在一瞬间想起噩梦般的回忆:家人下葬后一个月,她回到公墓,看到的就是类似的场景。当时她给家人的坟墓换上了新鲜的花,走到那小墓地的后面,想振作一下精神,却惊恐地发现,在石墙和墓地后面树林之间的斜坡上,堆满了一片片正在腐烂的花朵。垂死的花味道十分难闻,让她想到了母亲、父亲和弟弟被埋在地底下也会是这样的遭遇,逐渐腐烂消失。
罗西匆忙把目光从花瓣上移开,但那毫无生机的菜地给她的初印象也好不到哪里去:其中一排蔬菜上仿佛全是血。她擦去眼睛里的水,定睛再看了看,才松了口气。不是血,是西红柿。大约二十英尺长的一排西红柿,全都倒下了,正在腐烂。
罗西。
这次不是神庙,是诺曼的声音,就在她身后。她突然发现能闻到诺曼的古龙香水味。她想,所有她认识的男人都喷英伦皮革古龙香水,要么就什么都不喷,她感到背后窜上一股冰冷的寒意。
他在她身后。
近在咫尺。
正向她伸出手。
不。我不相信。即使我相信,我也不相信。
当然,这想法实在是太蠢了,蠢到至少能在《吉尼斯世界纪录》上留个小名,但不知何故,这却让她稳定下来。罗西缓缓地走着——她知道哪怕只加快一点点脚步,她就会完全失控——她走下三级石阶(甚至比神庙门口的石阶还要简陋很多),走进那堆废墟之中,她在心中给这里取了个名字,“公牛花园”。雨还在下,但很温柔,风也小了,仿佛轻声叹息。两排棕色并倾斜的玉米秆之间形成了一条过道,罗西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她不可能光脚踩过那些腐烂的西红柿,这么做她会感觉它们在脚底爆裂),听着附近的河流冲刷过石头的咆哮。她越往前走,这咆哮声就越响,走出玉米地后,她看到那条河流从不到十五英尺的地方流过。两边的河岸都不高,目测小河只有十英尺左右宽,水位通常也很浅,但目前已经整个被倾盆大雨形成的径流吞没了。河面上只露出四块白色大石头的顶部,跨越了整个河宽,就像被晒得发白的乌龟壳。